我是烟雨人 ▷

千里不归人

发表于-2013年10月15日 晚上8:57评论-7条

暗黄的夜空里,一轮暗黄色的圆月抛下暗黄的纱袍。在它的映衬下,唐冲一脸苍黄,尽管他喝了半瓶青黄不分的酒液。

一头已盖住眼睛的长发,在他甩甩额角后,总算分开。瘦长脸颊在头发的遮掩下,像暗橙色的苍穹。那时的他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多久。

三个月前唐冲被分到亮敞敞满是玻璃隔扇的压片组,工作起来压片机噔噔作响,机房里轻粉悠扬,像雨霁中的轻烟。跟着一个叫卢姬娉的师傅学徒,白大卦,白帽子,白口罩,穿着跟医生一般无二,只他们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制药救人。她只压他二岁,可她的孩子都二周了。

唐冲把最后一抹月影甩在身后,进入生产车间的青砖主楼口。虽然酌了小酒,可他上的夜班,领导们都不在。

谈了三个月的对象,今晚算是正式黄了。对象喜欢他,而她妈——

更衣后来到岗位时不足午夜十一点,中班的两位还在嗒嗒嗒高速运转着的机房外,半酲半醒。唐冲跟他们点了头后,就到临时的休息室,也叫作“冲子房”的里面。这一爬在桌上,还真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除了看到深夜一点多的吊钟之外。他身旁还姗然地多了个女人。——师傅卢姬娉。她身着宽松的白大褂,用摘下口罩后,乍显的蛾眉皓齿,把他叫醒的。

“卢姐,你怎么不早叫醒我,害我睡到现在。”他慌恐着。

“合着你睡到现在还籁上我了?我来时你正带梦话磨耶着,我没想叫醒你。”

“可我害你一个人辛苦到现在,还有,我是不是讲什么不中听的呓语了?”

卢姬娉从不带妆抹粉,那嘴唇像两瓣刚绽的桃花,开话前,先把两瓣花唇紧抿在一起,内抿到嘴里一润,而后抖擞着不肥不腻,不咸不淡的嗓音:“先把你嘴角的哈拉滋擦了吧!——咱这个班,只需把上个批次剩下的二十来万安定片赶完,而后将机车的冲模卸下就行。干得顺利的话,我们还有三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哩。——至于梦话嘛,以后再告诉你。”

“卢姐你先歇会儿,我盯着去。”脚步一个拾斜,他的焦黄头发差点蹭到卢姬娉的胸丘上。

“你——喝酒了?”卢姬娉翕动着她皎白的鼻头,眉心皱起来。像极了肉包子的褶儿。

这也使得唐冲遭遇一袭别样的味道。有轻微而惯性的的药粉味;还有女人肌体里散发出的,飒然间肚子里又饥又渴。赶跑了睡意。

他把医生样式的白帽子戴了,冲在她前面,来到机房。

——记得第一天来到压片组,第一次分班,第一次跟着她,他就闻到了那种只有她才浓郁无双的气味。一股是儿时母亲身上似曾熟悉的;还有一股生涩的,像是马齿苋里汁液的味道。小时他到田野里打猪草,见到且肥且鲜的马齿苋,就掐一截嚼在嘴里,果酸酸的,生涩涩的,莹滑滑的。往往那时,一条鱼儿畅游在光波粼粼的水底,那是他变化而成……

机房里有一盏一百五十瓦的灯泡并六十瓦的白炽灯棒,在它们合拢下,三十三冲双轨压片机每转一圈就推出六十六个药片,一分钟二十多圈,一个小时能出八万片。

卢姬娉称了三号机的片重,唐冲称四号的。

机房里很吵,只需大声说话,还是能听得见的。唐冲假装不懂,迈脚向那边。

“师傅,我这边的片重调不过来,你看看法码放对了吗?”

卢姬娉走过来,拿阳光色的手指到黑咖色的托盘上拨拉亮白色的法码。重新把片重称了一遍。即而歪着头,拿一双酸溜溜的白眼珠子瞅他,“好好的,又拿姐开涮!以后不理你了。”

“师傅,我的好姐,我睡觉时真没说什么咯碜的梦话吧?求你告诉我吧?”唐冲忙凑上去央求。

“唐,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谈那个。”

“那你下班时告诉我行吗?”

“那得看我心情了,这批次的原料粒,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你盯着四号机,我盯三号机。不能有闪失。知道吗?”戴了白口罩的她依然演绎着两道盈漾着的凌波。

“是,长官。”他向她打个滑稽军礼。因头发又厚又长,那帽子歪挎在他头上,倒像个活世济公,卢姬娉真想一巴掌扣在那后脑勺,让他收敛一下。可一想到这个素来不拘言笑的男孩子并非狂浪之辈,转而抿然一笑。

在她转身向浑身披着灰绿色水泥漆的三号压片机接近时,唐冲骨感的眼睛发掘到她的后背横贯一条微小的褶纹,那是里面的*罩背带印下的。“这大褂要是透明的该多好啊”,他不知羞耻的想。还做个她感觉不到的假动作:抬腿向她那丰华不二的屁股空踹过去。可是倒投在地面的虚影出卖了他的痂癖。她虽心里一艳,可表情矜稳得像泰山的青松,没再答理他。

二十分钟后,压片机的哼哼声,连同整个批次的安定片生产流程单和原始记录,都被卢姬娉她们摆划好。整个车间大楼里,班组之间本来就封闭,加上夜班人员稀少,楼层里寂静安然。

就着喘息的空当,卢姬娉问唐冲:

“你一向很少喝酒,明知要上夜班,还整,心里装事了?”

“哪儿,谁心里还不装点事?”唐冲喝酒没上过脸,可是一说假话,脸皮像元帅苹果一般上的色儿。他的拇指甲把桌上木屑都刮下不少。

“别乖了,阿冲,你的公鸡脸都把你出卖了:说假话;跟女孩子在一起。是你脸红的起因。你摊上事了?!说吧,办兴许姐能帮上你什么。”

“嘿嘿,也不是什么大事,跟阿红的事,掰了。”

“哼,就是那个走路能把腰拧断的阿红?掰了就对了!不然,你后半辈子能架得住她?她那个妈,能让你做梦时被吓醒。还有那三个像金刚罗汉的哥哥,在她受到丁点委屈后,能把你的筋抽出来搓成鞭子玩。”

“师傅,求你别说了,你是过来人,最清楚那里个愣了。经你一番拈量,我都想找个地缝进去。不过,我的脸红——还跟你有关哩!”

“什么,什么?讨厌!跟我有关?阿冲,你不像——,卖酒疯呢?”

“嘻嘻,只喝了四两,离醉还远着呢,——想当初姐介绍妹妹给我,我嫌她,嗨,不说了,如今悔之晚矣。”他讲道。

“哦,原来是这事,我妹模样是差了点,可她现在也已有人家了。一家女百家求,你呀,以后自己想辙吧。”

“姐不怪我,我就心安。以后再遇到可心的,我一定先让姐把把关,姐说不行,我就收手;姐说行,我立马娶她。”

“去,我不是你姐,我是你师傅。婚姻大事,你还得听爹娘的。姐是外人。”

“是姐把我当外人,好吧,当我什么也没说。”唐冲站起,火急火燎地走进机房里,好像她哪里把话说错了。

把三号机的下冲活动圆挡盖打开,左手打着手轮,压片机的大盘慢慢转动了。一边以右手接住从挡盖孔掉下的下冲。偏有一个下冲怎么也不下来,他用手指去勾。

“——啊”,唐冲杀猪般嚎叫起来。一颗食指被刁蛮的下冲挤在隙孔处,指甲缝里洇出暗红的血浆。

闻声而至的卢姬娉一把捏住他那手指,她脸色比他的还要苍白。什么都没说,她将它塞到嘴里,轻轻吸吮。

唐冲被她的举动吓坏了,而那颗食指却温婉地想歌唱。

“姐,那是我的手指,你干嘛要吮它。”唐冲不小心地皱锁着眉头,毕竟他的手指挤得不轻。

卢姬娉不说话,足足含了它一分钟之久,才抽出来:“你是我弟弟,我得关心你。”

“不,我不是你弟弟,我只是你的徒弟。”

“不,你就是我弟弟,轧了你的手指,比轧了我自己的还扎心。”

“可我真不是你弟弟,我只是个外人,是个大老爷们,我——我,我不疼,那手指上还沾着油污,你怎么能往嘴里塞?”

“阿冲,我都不嫌你手脏,你倒嫌我脏了?嫌我玷污了你的手指?”卢姬娉周身开始发冷。

“不,不,我没有。”唐冲的脸更红,“我好多了,谢谢姐。其实有些人无聊得很,可他们——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阿冲,该不是你听他们说我什么了?说我——”卢姬娉浑身颤戾。她似乎看到清俊的他被一个只暗手拽到高远处,那里翻滚着很多喷着飞沫的嘴巴,发白发红的眼睛,把他俘虏了。

“卢姐,如果很多只苍蝇哼哼着打扰了你的生活,甚至它们把亢瀣布施到各个角落。你会认为那是合理吗?”唐冲不能让卢姬娉在自己面前伤心。“我生下来就没有姐,我父亲总说我是个扫帚星,去年和娘离婚时,把我丢给了娘。”

“离婚?——对不起,阿冲。我从不知道这些,不过姐会疼你。——三个月前,你到压片组的第一天,姐就认谁了你这个弟弟,当时介绍妹妹给你,其实——不说了,还疼吗?”

唐冲点点头,眼睛开始接受女人的直视。他把给卢姬娉包好的的中指用劲甩了甩,拖了条清黄漆色的木凳坐在三号机旁,想把剩余的下冲子卸完。卢姬娉推他到一边:“歇着,我来。留着那心思想阿红吧,小心再挤了手!”

唐冲只好在旁边使左手帮她转着手轮,压片机的大盘,再次慢腾腾转起来。“卢姐,你有亲弟弟吗?”

“姐在十岁前有过一个,他在四岁时夭了。你眉毛、嘴唇很像他,薄薄的,却很生动。”她讲道。

唐冲的眉头舒展开来,漫漫心路上,甜蜜的喉咙在花朵里艳丽地呼吸,勇气像鸟儿翅膀飞驰着高傲。“是不是接下来把机房的卫生搞好,这个班就没事了。姬娉?”

“啊?噢,对,是的。”卢姬娉腮红颈粉,说话有些结巴。她没想到,像一面风景的小男人会在今晚直呼她的名字。就像一个丈夫呼唤妻子。她发狠地在心里骂自己。姓卢的,他还是个雏儿呢!

另一方面,她又想谴责或收拾一下这小男人。与车间里其它的女人,连招呼他都懒得打,更别说正常的交谈会把他的脸颊烧焦。而这小男人,他像一队侵入了她很久的微形感冒病毒。在略有知觉时,堪像大山座落在她心头,驱之不散。一方面他缅腆得像只笨鸭,一方面在她这里勇猛精进,浑然天成。

唐冲没有理会她心肠里猫着蛐蛐儿的吱吱声,“那好,我现在就带你去个地方。他一把拽住她腕子。

“黑灯瞎火的,大半夜你带我上哪去?我不去!”她似在央告他。心里敲击着一面大敲。怕他作出一生中最不理智的决定。

唐冲松开她,云里雾里的把旁边一扇窗打开,“姬娉你看,外面的月光,像不像一面没有关门的镱子,我们何不趁现在走进那扇门,看看月亮是个什么样子?你忘了,今夜正是月圆之时。”

这番看来痴狂无邪的话语,竟像一件仙女的纱袍披在她萌发了的心萍上,让卢姬娉的心舟荡漾开来。这正是卢姬娉觉得他可爱并收他为徒的真正理由。每个人都会在落满埃尘的瑶柱上遗忘一根很难被拨动的琴弦,直至老死都不曾被弹弄过。幸运是他的另类描述把她带进那扇虚无缥缈的门镜。那根尘封的琴弦汪洋自肆着颤悠起来。就算此时天塌了,她都觉得美妙无边。

“阿冲,你还是先吃两片安定药吧,否则再说下去,这楼会塌的。”一边,她被他美丽地忽悠着欢喜;一边,她想把那些欢喜阄割。

“真的!真有那么一扇门,越过它,你就等于进入了天堂。我正是想带着你一同走进它。”

“真的?”她问。

“真的!我现在就带你去。”

“可是远吗?我们都在上班。”她又犹豫了。

“不远,就在你我的头顶。你敢去吗?”

“只要有你在,我就敢去!”她说,可心里还在突突乱跳。

他的手坚定地搭在她的手上,“跟我走,这可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这次她没有挣脱他的牵引,大胆跟着他,顺着楼梯悄悄来到五楼顶层。只见唐冲灵巧地攀上铁质壁梯,推开了天台的顶盖。他支楞马爬地俯在上面,左腮被漫夜的银辉饰得发亮。右腮却被一只高耸的鼻子挡在阴影里,冲着她卓然一笑:

“你攀上来,我这里拉你一把。”

“阿冲,你疯了,这么做是违反规定的。被人发现,你我死定了。”女人害怕极了,连说话底气都被楼道里的黑暗所吞咽。

“规矩就像你们女人的*罩,不管它设计得多么合理,你却总想找个时间摆脱它。”

“下流!不理你了。”女人娇嗔。

“好吧,我说错了。但为了不让我失望,你得上来了。”

……

“阿冲,吓死我了,这上面没有拦墙,会很危险的。”女人像抓救命绳索一样抱住他。

“我的大小姐,上面宽敞得很,我们就坐在中间看月亮,不会有任何危险。危险的是你的想法。”唐冲被那缠绵死人的女人部位所困,差一点完全失去‘好人’的意识。 

“阿冲,我服你了!为什么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邪异的力量。”俩个坐稳在唐冲脱下并铺在下面的大褂上,她深吸口气,对着他说。

“因为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会站立的四足动物。我从未按照他们的思路去生存。”

“讨厌,那你是说,我也是会站立的四足动物了。”她反唇相讥。

“聪明,人站得高了,认识就是不一样。”

“唐冲,你的手指不疼了吗?当心我捏碎它,看你还得瑟。”女人的生气勃勃的眉心在月晕中倒竖如虹。

唐冲不敢再放肆,一幅认真的样子。“美女姐姐,在这个车间里,这里是我的私人领地,如果不是你当我亲弟弟看,我不会带你来的。所以,你也算得是被我尊崇备至的四足动物了,知足吧。”

感动之下,卢姬娉忘掉了害怕。放眼四顾,野旷山形,若隐其中。烁星点点,西月当头。她想起唐冲那句‘走进天堂’的话。一时感概万千。心神驰神往。

“现在困吗?姬娉,要不,你靠我身上迷糊一会儿。”小男人想充英雄。

“被你这一折腾,我还睡得着吗?诶,阿冲,刚刚还喊姐姐,现在就叫我的名字。你安的什么心?”女人觉得面前的男人就是高高在上的天堂。你可以给他下一百次定义,却摸不准他的脉数。

“我正为此困惑呢。叫你姐吧,你会问姐老了吗!叫你师傅吧,显得我们的关系大众化了。我叫你名字吧,嘻嘻,又显得太随便了。这可这么办好?!”

“随你叫吧,反正你一肚子鬼主意,横竖都被你划出个道道来。”而她的身躯却愈渐地靠近了他。特有的女人气味,还有似曾吞咽过的马齿苋的生涩。像神话一样触动着他。恶胆一横,他的手臂像腾缦一样绕过,横揽在她的腰肢上。

天呢,她居然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出声来。而是自顾不暇地数着狂热的心跳声。她的身体开始发软,矜持不住了,只好靠在他的肩头。这真是个乘胜追击的暗示。唐冲暗叫一声:我豁出去了!便趔趄着,想把她扳在怀里,把重要的初吻也献给她。而这之前,阿虹也不曾受到过如此礼遇。

事情不像他想像的,她用超乎想像的力道,拒绝了他。她并未就势躺在他的怀里,就在他和她的唇将触未触之时,一只女人的手掌隔在中间。

“姬娉,我是认真的。其实,我喜欢你已很久了。”唐冲焦燥不安,男女之间那点事,不能成为烈火干柴,就会成为热锅上的蚂蚁。

“我也是认真的,其实,我,也喜欢你。”她不敢不看他的眼睛,索性转了三十度,背靠在他坚实的脊梁,头枕在他的后勺上,“姐是个不洁的女人,不配跟你在一起。能跟给你一起看月亮,已是姐的福气了。”

“姬娉,其实在我心里,你不止是我姐——”

“你真逗,那阿虹呢,你不会像切西瓜一样把初恋切走吧。”她坚难着讲道。

“夭折的初恋。说了你都不信,我们除了碰过手,其它的都没发生过。”

“既然那样,我们之间更得清白了。你不会觉得姐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吧?”

“姬娉你误会了。男人女人之间,讲求的是感情的碰撞。我和阿虹相恋了两个月,越恋越辛苦,越恋越没尽头。有些人你与他(她)厮守一生也品不出那种滋味,而有些人,只需与他(她)对视一眼,你就什么都懂了。我想这就是爱吧。”

“爱?”女人像一只迷茫的小鸟钻入乌云。云层里电闪雷鸣,它的双翅被击伤,扑楞楞掉入尘埃。“我真羡幕你们这些人,有权决定自己的幸福。”

“你也可以的。——其实你心里的苦我是知晓的,男人卧床一年多了,治病的药费和孩子的扶养费截断了你爱情的溪流。虽说是正式工,可你在那个家里完全充当着佣人和保姆的角色。男人不理解,公婆不上待,小人们非短流长。”

“求你别说了,——所以姐配不上你。请你以后离我远点吧,免得遭惹无端事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姬娉,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我觉得这样舒服些。就像刚才我说的,你才是对视一眼就能产生火花的那个女人。情感上没有谁高谁低,谁大谁小。你不要再委屈自己了,你今天说句实话,你和那男人,还有感情吗,他还爱你吗?”

“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像身上的一块伤疤被唐冲揭起。卢姬娉一阵坚韧,一阵飘摇。天边的星斗像钉子一样朝她飞射而来。

“别撑了,你敢说你不想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享受生活和爱情吗?你敢说你的爱情之树已彻底枯死了吗?你敢说你心里不想驻扎一个永久的男人吗?”小男人的一只手霸道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也不敢怠慢。女人想避开他。可这一切来得空前绝后,她好喜欢。于是他和她背靠着背,头抵着头,手拉着手。

“阿冲,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这里的确很美。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下子把我从那场灾难中拨了出来,我不想它了。——从这儿看月亮,才觉得它是真的月亮。在这儿认识你,才发现了一个真实的你。这夜色太美了。我好高兴!”

有蟋蟀声唱起来,吱吱声美妙得像仙乐。

……

古怪的第二天在有些人猝不及防时,变换了天空的颜色。连脚下的路都设下了埋伏。尽管你有所察觉,而你看不见伏击会在哪里发生。而你,还得不停地往前赶。古铜色的背景里有一辆救护车,载着一位病人前往县中心医院。他就是卢姬娉的丈夫。

当年卢姬娉在乡剧团里只是一名胡琴手,在奢县西河区演出时,一个叫张贺林的萧洒魁武男人闯进她的世界。七天里他像膏药一样盯着她。他的口袋像菩萨手里的玉净瓶。只是倒出的不是水,而是钱。爱情的丝带越系越紧,直到不得不结婚的程度。

张贺林有一哥一姐,哥姐都已成家。父母提前退休。对乡下人来说能找上这么一个逸而不劳、怀金插玉的婆家,无异于笨鸡进了凤凰窝。当剧团的领导找她谈话时,她炒了领导的鱿鱼。

张贺林垂涎卢姬娉的姿色,根本不思量家人的担忧,两人闪电般结了婚。

婚后的生活不消说也气骄志满、月浪花酣。而且凭着公公的关系,她很快的就在西河药厂上了班。转了商品粮。

偶而的,张贺林一个风寒病倒,再不见好转,于是有医生说他是气管炎;于是有医生说他是糖尿病;于是还有医生说他只是亚健康,绝了事房就能恢复。于是乎,他们开出的药,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治成了床上的一条虫。

公公婆婆的脸色说变就变了。背地里说她是个狐狸精,专吸男人精血,亏折男人阳寿。是他们章家的祸水。

嘴修在他们脸上,卢姬娉无招无架。其实她又错了,那些人见她不理睬,愈发赤舌烧城起来。他们以为她默认了,偏偏你把她这美丽的祸水,溺爱不成,反生恨意。大凡薄命佳人,无一不跟杏雨梨云连扯了关系。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丈夫张贺林病急住院后,卢姬娉回来拿东西,一转眼孩子跟丢。折腾到半夜才找到,安顿到他奶奶房间里。和衣倒在床上迷糊过去。

朦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和张贺林认识的那个秋天,他带礼物看望她的母亲的下午(那时她父亲已去世),她坐在气派的二五0摩托后座上,随他径往县城的影院狂驰而去。看完了电影出来,找不着北的卢姬娉傍在张贺林的肩膀头上,神志飘忽地随他进入胡同里的一家旅馆时,才理会这不是自己的家,忙说不合适。张贺林抖一抖眉头:你觉得我合适吗? !

“可是——”卢姬娉后面的话被张贺林急切而固执的嘴唇阻止了。

那一直被黑沉沉的浮云遮盖着的天空,在这一晚,雷电交集。冥光流转。旷风卷集着海山阆云,一层层地揭开她编织裁剪了十七年的心衣。一经揭示,她方觉自己对那种召摇天外的纵情扬意的诱惑已饥不择食,虚左以待。狼奔虎突、急情错愕间,竟掉进了百冲不入的温柔天乡。顷时乾坤异位,海岳幻腾。五腑西游,六脏东渡。肢骸不聚,人魂不守。

昏天黑地中猛烈的摇曳,激烈地夯撞。积蓄的愁絮随着这摇曳和夯撞在欢快地迸发。儿时的悲苦在雷声轰鸣中被击了个粉碎,没完没了的冰冻生活,丧失了果敢的自由地渴望。在闪电的光熠里被消灭殆尽。女儿心事被从无底的黑洞中拉出。夹在两道闪电之间,像核暴的星云,无限地弥漫开去。

浓厚的乌云也被核暴云统治了,晰沥沥化成了漫天倾吐的雨滴,时而急切,时而逍遥,时而沉郁,时而飘扬。时而密集,时而稀疏,时而激怒,时而亢奋,时而刚猛,时而柔婉……

她像鸟儿翩飞在望不到边的湿沼上,她看到了挺艳拨姿的荷苞,和着那张弛有度的春韵,吟咏着莹露翠蕊的心语,享受着夏炽秋实的垂泽……

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抖动,蓝白相衬的天空霎时像巨大的磨盘压了下来,重重地堵在她的胸口。

被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女人,“咿呀”着想喊出声来,却不能自己。是魔鬼抱住了她?还是她抱住了魔鬼。她情愿是一场真实而疯狂的春梦,而不情愿的睁开了眼睛。眼前有一条负载了重量的黑影压在她身上,却不是境中良人。她惊愕一声,奋力一推,就势一爬,从床上坐起。她的一只手朝墙壁按去。

“咔”清脆的一声,屋内的顶灯开了。原来压在胸口的磨盘,是一丝不遮毕露横陈在面前的老男人。这不是别人,是她的公公。

老男人张狂着已经弯形曲颧的脸,再度跃起向卢扑来,将惊呆的卢姬娉再度压了下去。

卢姬娉的周身上下像被泼了一盆井水,浑身打一个激凌才回过神。她跟雄压下来的公公对抗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你出去,滚!给我出去!”

yu火中烧的扒灰者恨不得一口将她生吞下去,一只手捂向卢喊话的嘴,另一只手去解那女子的衣带。而卢的两另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放。

“小*货,正经啥?俗话讲,肥水不流外人田,虽然我儿子碰不到你,但我可以代劳啊!你还是老实点儿吧。”

“你休想”!

天鹅湖上方被妖气团团围住。柔顺如丝的女人发出绝望叹息:上天啊,我是这舞台剧的天鹅?我的翅膀呢?

离奇的咒语生效了,只是不知施咒者是谁。卧室的门扇像剧幕被徐徐拉开。一个老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是卢姬娉的婆婆,公公的妻子……

那个夜晚起,不洁和不安分的名声像花粉漫散在风天里,有些人见到她要戴上了过滤口罩;有些人戴上了变色镜;更有那么一撮人,见到她时就会莫名地冲动,尤其是男人!因为除了那些传言,单她的笑容就能感天动地。

每个女人潜在的内心深处。爱了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想着第三个人,浪漫给第四个人。将四者都重叠在一个男人身上的女人,她绝不是人而是神。所以除了张贺林,很久以来她很重视的一个虚拟位置。她默默地在心里祷告着那个位置慢慢地向自己靠拢过来,只到听见理想驾临时的涉水声,她又矛盾起来,于是把松散的门扉紧锁。虽然年轻的女人容易思春,虽然思春的女人更易年轻。

但秋后黄花的张贺林,似乎已预料到不久之后的凄凉。所能给予她的,除了在怒极泄私时将妻子的手一把拽过来,用燃烧着刚愎的烟头,灼烫在卢姬娉的手背上。看着袅袅升起的,释放着蛋白质燃烧后的白烟,和噙着泪被牙咯破的嘴唇,再也给不了她专属于男人的东西了。

悔恨之后,张贺林哀求卢姬娉原谅他,还大度着劝她早点离开他,让他自生自灭。卢姬娉感激着苦笑:“你还是和别人一样怀疑我,但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做好一天你的老婆。”张贺林看着两手背被烟头灼得永无愈原的伤痕,号淘恸哭。

当美丽成为一种折磨,当拥有女人的美丽成为一种折磨。绿野上一幢无人看守的牢房里,传来经久不息的啜泣之声。你飞弛着,想逃离它的经纬,可那哭声却像盘丝洞里的金线,深深地穿刺你的肌理。除了痛,你还会绝望。绝望着歌唱。

卢姬娉整天整夜的忙碌着,想远远地绕过那种痛楚和绝望,绕过误解和伤害。但她不是永动机,更不是万能的神,而是一个快被挤到边缘要掉下山崖的人。

白天去了,死板的夜晚翻版着欢快来到卢姬娉的身旁。面前颓废膏容的丈夫,在病痛来袭时会大骂不止,无端地说她是贱人,继续拿手中的烟头按烫在那面娇好而无助的手背上。她勇猛的灵魂在不屈地高唱:燃烧吧,如果我的痛楚可以治愈男人的病靥,这又算得了什么?

而那时在她不远的身后,冷森森还站立着一双诅咒和怨忿的礼教式灵魂,它们是她的公婆。

这是个可怕的古老的映射。卢姬娉属羊,幼年丧父,华年克夫。公婆早在他们结婚前就算出八字不合,千方百计让儿子退避三舍。但凡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合着他们这儿子命里跟她该有一段悲摧的姻缘。张贺林鬼迷心窍地爱上了卢姬娉。打死都不信八字不合的相卦之说。途经沧海,情喋巫山。

可恨的事实在虚无缥缈间再次映证了那个古老的传说。公婆认为一切归咎于这个不择手段攀富爬高的女人,是她让儿子命虚魂涩。阴阳互逆。就连公公那夜对她的猥渎,都不能使婆婆产生半分悯情。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屈服了。而退缩到自己的空间里绣虎雕龙、蔓枝攀翠,却是辗转反恻地整夜无眠。像风景一样诱惑的东西被她拒绝后,汹涌澎湃地反扑过来。重温和张贺林在一起时最浪漫最刺激最温馨最心动的“胶片”——看完电影后迷失在旅馆内的栉雨尤云,成了她脑子里经典节目。

太阳不再灿烂,月亮遮躲在云里。有一天那个和她交媾共欢的梦幻男人的脸庞被调换成另一个。他一头苍黄而忧郁的长发,一幅和她一般生鲜的薄嘴唇。有着瓜子形的清瘦脸宠,有着岸柳坡松的峻逸身材,有着吟诗吐歌的天赋神通,还有矫若惊鸿般,却俗不惊人的单眼皮,他的脑勺发际之上,斑斓疏忽间以白发杂生。这太可怕了,他可是唐冲啊。一个毛头小伙子,光有这种想法,就会遭报应的!

哼,报应?她遭的报应还少吗?可她都做错过什么呢?

在他来到车间上班的第一天,她就开始注意他。因为他的体格和脸形太像她早夭的弟弟。由乌及屋地在那次庆祝会上,他唱了一首《一剪梅》和《北国之春》,这让她想到一个永恒却苍白的主题——追求。那颗心被他的两首歌一下子激活,整个人完全为他征服了。就那样不清不白暗恋上他。没有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偷偷问自己,又偷偷的回答说那不可能,可她就想那么糊里糊涂下去。她的心太年轻了。她恨不得拿出一半生命补偿给张贺林,让他重新站起来。拿出另一半生命里的时间和另一个男人做梦里的事。

所以只能在梦里和唐冲相见,甚至在梦里早就和他心潮澎湃了。

后来看到他和阿虹之间好得不得了,只好用意念的凉水一瓢瓢地将心头的欲望浇灭。但这个像天神一般的小男人,硬是夜夜闯进她的梦境,和她翻云浪雨,和她共叙缠绵。

人可以矜持得金碧光辉,却很难让洞悉的错误思潮,不再错误下去。

惊心动魂的事情来了,风景中的男人月夜里跳出风景,抓住了她的手。而她只能选择躲开他。这很像一个成语——叶公好龙……

张贺林这次住院后,被安排在重症室。卢姬娉是常客,主治医生在医办室跟她交了实底。在医院里最多二十天,回家最多一个星期。有什么话,提前说吧,有愿提前了吧。好吃好喝的也别吝惜钱吧。

但凡到这个份上,众皆敬念起病者生前的好处来。好吃好喝自不必说。她还得将六根未净的杂念剔除。上对苍天,下对公婆,中对丈夫她都得有个交待。至于在五楼顶层赏月晚上的痴心妄想。在这铺天盖地的悲怆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老天除了古怪,就是不公。那天村口槐树岭的枝叶虽像往常一样随风扬摆,却亏损了可爱。野风像鬼火一样播洒着阴谋的种子。不幸的种子恰恰跌落在槐树岭西的一个村子里,唐冲的奶奶正是在那场阴谋中寿中正寝。唐冲回家吊丧,被失心疯的父亲再次赶了出来。

阴谋像蛛网一样笼盖在小小的村庄上,这村庄的名字跟它的性格一样陈旧,它叫归元村。传说在商朝就有它和它的名字了。腐而不朽,摇而不倒是它的精髓。

唐冲的父亲被一个姓张的族长控制着灵魂和意念。老婆孩子热炕头,比不上那张老脸的一句话。

唐冲的母亲在离婚前为购买生产队低价出卖的一处庄宅,曾和老头的家人唇枪舌剑。那庄宅最终被无往不胜的张家夺了去。可这让那一大家子人顿起杀心,毫无悬念的是,唐冲的父亲真的在半年后的丧事中将妻子和儿子统统撵出家门。

站在塔顶的老者,上演了一场兔死狐悲的好戏给弹音村人看。蛛网一样的阴谋像彼岸花在这里盛开。

老头动员全家四十多口人鞠躬尽瘁地、轰轰烈烈地为唐冲的奶奶办了一场比电影还好看的丧事。这电影以牺牲唐冲母子的名节而胜利杀青。他们残忍地逼着一个男人逼走自己的妻儿,却故意在行丧队伍中留下母子缺席的位置。

那件事后,张家人的话被弹音村人供俸为神灵。唐冲母子成了过街喊打的老鼠。那场阴谋,像血管一样扎根于弹音村的槐街柳巷里。汲取着它的营养,也吮吸着唐冲的精血。在一个矫阳如火的日子,有人冲进唐冲另立生活的院子里,棒棒见血地抽打着他健壮的躯体。他倒在仇恨交织的血泊之中。

十八岁的年轻人,崇尚真理不打折扣的年轻人,像钢铁一样坚实的年轻人。在他们的不懈打击下,像厌倦生活一样,像沉默在黄海之瀛的“致远舰”一样失去了信仰和桅杆。他睡在乡医院的病床上一直不肯醒来,做着一场接一场咬牙切齿的恶梦。

直到一个月后,唐冲才像个新生儿一样蹒跚学步。

而那时,清漳河药厂的压片机旁,五层楼顶的月亮之下,卢姬娉再也看不到唐冲的音容。而那时,丈夫张贺林已带着凝滞的微笑离开她了。失去丈夫就像白天失去了太阳,没有见到唐冲就像夜晚没有星月。没有亲友的呵护就像没有春天的季节。她想了很久,没有想到一条活下去的理由。唯一能安慰她的,是她和唐冲最后一个夜班,从压片机里推出的一百片安定……

又一个三十天过去后,“病愈”的唐冲来到压片组,第一眼却没有发现卢姬娉。畅快的呼吸压抑起来。没有见到她就等于失去了理想。

他打听她的消息。消息真像没了太阳的天空一样惨淡。原来今天她跟着班长一起相家去了。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就要结婚了。

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在狂风暴雨的浸淫后升起一轮宝蓝色的太阳。这天他没有失望,在压片组他见到了卢姬娉。

看见了那一双温爽的眼睛;看见了两瓣娇艳的嘴唇;看见了狭长的爪子脸;看见了能发出歌声的喉结。

四目相对,他们陌生得只会说“你好”。八小时的光阴像鬼头刀噗噗地劈砍在卢姬娉和唐冲的身上。这一面似乎见得太迟,又似乎多余。下班时卢姬娉像阵风走过唐冲的身旁。唐冲对着那风说:“喂,你托我买的棒针编织大全,二个月前我就买好了,现在你还要吗?我今晚住单身楼的宿舍。”

那阵风里传来她的气息。“虽然有些迟,但那书你留着也没用。今晚八点我去拿。”

……

八点钟,单身楼宿舍顶板只挂着一只二十五瓦的日光灯泡。可四面的墙壁雪白如镜,原本四个人的宿舍,一个人被保送上医大很久了;一个人刚调到到县直单位去,一个人上中班十二点以后回来。卢姬娉在屋里拿到了那什么针织的书,问他:“如果是别人的话,你会留他喝杯茶水吗?”

“如果是别人,我当然会,不过现在,我们跟别人有区别吗?”他反问。

“那就当是别人,你请我喝杯清水怎样?”她又问。

“是了,君子之交,淡淡如水。”他笑了,把她让到凳子上,从暖瓶里倒出开水。他的心也像开水,不管有多烫,总被装在顽凉的胆壳里。

“两个月,你连招呼都不打。我以为你谈对像结婚去了呢。”女人说出这话时,唐冲都觉得生硬。

“我一个穷小子,拿什么娶人家呀?倒比不得一些抢手货,前脚说喜欢一个,后脚就嫁另一个。”

“可你知道这两个月里都发生什么了?——贺林将走的那些日子,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等他的后事安顿好了,你却不见了。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底的人,公婆两个像是我亲手杀死了他们儿子一样恨我。把孙子抢夺后,与我脱离了关系。你那里没有一点眉目。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我没勇气去找你。有一天实在撑不下去,我把一百片安定咽了下去。”

“姬娉,——你,你不可以轻生。是我错怪你了。”他的右手覆在她左手上,她没躲避。他继续说:“我明白了,你吃下药后,幸运地被班长发现了。为了报答他,你决定嫁给他。”

“他是老实了点儿,可他不像那些人!没有坏心眼儿。——失了贺林,见不到你。日子对我来讲,要么死去;要么嫁给谁都一样的。那天他发现我无故不上班,便来找我——”

“好吧,天意如此。其实这二个月,我是在医院中度过的。”他的血肉似被人一条条撕扯去。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安睡在医院里?

“阿冲,你的胳膊!”女人迥异得叫起来,她在他的左面摸到了什么:“你骨折了,为什么没有接上呢?”

“没什么,是小臂的尺骨,乡医院的条件差,接的话,还得到骨科医院。”

“那赶紧去啊,明天我陪你去。”女人心疼到声音都嘶哑了。唐冲想到那个夜班在机房里,她把他的伤手含在嘴里。酸楚得大鼻子里流出稀涕来。

他抽搐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常:“诶,命运像女人穿的*裤,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奇怪的是我们俩个怎会套在同一条*裤上”。

这次女人没有笑声。泪水哗哗地淌成江河:“若知道你躺在医院里,我会去看你的。”

“我要知道你存留着一百片安定,说什么也要赶过来,分你五十片尝尝。干嘛跟那些村夫凑热闹呢?”

“两月不见你瘦多了,你跟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了?是他们把你打成这样的吗?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受伤。”女人摩娑着他左臂上的突起。“他们怎么那么狠呢?”

“他们恨不得我死,可我活过来了!所以你得高兴才行。”

“对,我高兴。”女人晳白的拳头把泪花擦得满脸都是。唐冲抽一条白毛巾在她的脸上轻试,一面逗她:

“脸都成花猫了,没人喜欢的。”

可是,石破天惊的事迸发了。卢姬娉像只小鹿撞进唐冲的怀里,她紧紧地贴在这小男人的胸膛上。两瓣花样的嘴唇像浪涛一样淹没了他。银瓶咋破,水浆迸流……

两颗心穿越千年,纵横万里。果敢地结合在一起。

……“给了我,他那里怎么办?”接近尾声时,男人意犹未已地问

“你不知道,两个月来,我一直在恨你。直到此刻知道了真相。你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小男人!而我,我没时间了。今晚之后,姐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下周我结婚。”

“天呢,最后的晚餐?可这是第一顿晚餐啊!”仿佛今夜他看到了末日。

“是姐对不起你,是姐没这个福份,是姐不值得你爱。”

“我不要什么姐姐,我只要我的女人。更不要什么最后的晚餐!”唐冲重新抱定她。

“乖,我的弟弟,从他救下我的那刻起,我才明白,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就算你想死都未必如愿。认了吧,我该走了。”她把最后一粒胸扣扣上。把缠绕的手臂拿开。在一双愁目的哀求下,消失在这间屋子里。她懂自己在他心中的位子;她懂得离开他,就像花儿离开阳光;就像高山没有了石头;就像鱼儿游离了大海。

时间的蜗牛爬行到一周后,新婚再嫁的卢姬娉得到一张特别的贺卡。那上面没有贺词,没有落款。就像瓦蓝瓦蓝的天空里没有太阳。就像白花花的米粒间没有盖浇饭。也自那天起,唐冲再也没有来压片组上班。

卢姬娉懂的,唐冲只是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他的理想就像盘寰在山头的雄鹰,只有大山才能托得起它。

二个月后,她得知他定下一门亲事,外出“寻路”去了。

再后来,断了音讯。传说他临行前抛下誓言,永不回归元村。

想到唐冲没有接骨的残臂。女人的心底有针刺在穿行。婚后的生活少了跟他在一起时的奇峻,却也充实了不少。

想到曾经的一个高夜里,一个男人曾带着她步入天堂的门口。那感觉像前世里轮回了一次。她毕竟不是那啜花饮露的人,所以唐冲的影子一天天也就暗淡了下去。那天堂的入口也随着那轮回,淡出了她的世界。

十度春秋,月桂传香之际,卢姬娉到县中心小学接孩子出来。一辆黑色轿车徐徐地跟着她的自行车溜达了很远。正当她不以为然时,一个梦幻了很久的声音,从天上掉下来。准确地说:从车子里传来。

“卢姐,卢姐。”那声音使她想起寺庙高僧的钵盂敲击声。既轻且远。她还不以为然。

“卢姐,卢姐。”钵盂敲击声仍在。她转头看去。黑轿的车窗打开,露出一双狭长的爪子脸;和喉结能发出歌声的男人。他的眉毛和嘴唇很薄,像在四岁时早夭的弟弟。

这不是真的,他不可能是唐冲。十年来她见过霁后的雨虹。却连他的魂魄都不曾看见过。她口口称之为的弟弟,像面旗帜倒下了。

她坐上他的车子。他带她去了一个地方。是当年归元村口的槐树岭。

“终于回来了!。”站在高处的钟楼上,女人还有胆怯。因为这些年她根本就没尽到姐姐的职责。是弟弟一个人挺了过来。

“我不是回来,我住在县城的宾馆里。”

“车上的时候,我发现你的脊背比以前宽了,你的手臂?接好了吗?”她一点儿也不觉快乐。

“姐是说我变了?十年前我带着自己的残臂离开时就变了。那天我发誓再不回到这个地方来,如今我回来了,但我不是我了。我现在的名字叫寒秋,不是唐冲了,唐冲是归元村给我的。我讨厌它。”

“那是父母给你的,你都不要吗?”这高处真不胜寒。卢姬娉浑身发冷。

“我父母也是归元村生的。所以,我连父母一并讨厌。这次回来,我只是路过。突发奇想,想在县城住上一晚,明天就走。难得的是我发现了你。”

“这意味着这个讨厌的家乡,像绳缰一样勒了你道道深痕。你还没忘记它。”女人指着隐约可见的村庄。

唐冲眉头紧锁似有感触,他的嘴唇崩得像悬吊在钟房的大钟。良久,他拉住她寒意乍起的手腕:“我带你去个地方,或许——”

女人想拒绝他,可他的力气收服了她的反抗。他们来到最高处,这里玉阙临风,岌岌可危。

“你不是又想着带我进入天堂的入口吧?我的魂儿都快飞走了。”卢姬娉喊道。

“当然不是。”他指着仰头可见的几行模糊不清的小字,“真是幸会,十年前我出走时,用石块刻在这里的一首小诗还依稀可辨。只可惜除了老天,无人可读啊。”

卢姬娉仿佛真的回到到一种别有洞天的境地中。她果然看到了几行歪歪垮垮的小字:

二十年华太瘦生,横生积怨竖流风。清漳九曲无归处,槐岭十围断足跫。花谢花飞留青梦,缘来缘去忆紫娉。喋泪伤怀一箭地,披风践雨万悲程。

卢姬娉摇摇头,“看诗我是外行,只是第六句的末尾有我名字中一个‘娉’字,想来和我有些关系了?”

唐冲点点头。答非所问:“天下之痛,莫过离乡之痛。十年间九死一生,风雨萍踪。你想像不到,我一个人躲在四平方的小屋里,一天只一顿白米咸菜;想像不到我在餐厅端盘时摔成腰椎横突骨折,躺在冰冷的地下室里没人问津;想不到我为了理想,向老板辞职后,得不到一分钱的报酬;想像不到那时的我,多想逃回到家里,过那种安闲自在,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我的家乡它偏偏叫归元村。一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村子。我恨它。”

“这又何苦呢,你恨的那个拆散你家庭的老头子,如今恐怕已掩埋于黄土之下,打断你小臂尺骨的人,也正抱妻携子,忘却了那段是是非非。”她讲道。

“你忘了自己当年在鬼歌狼舞中度过的日子了吗?我若留在村子里,势必与仇者血拼到底,打打杀杀地跟他们耗一辈子。打赢了,等待我的是牢狱之苦。打输了,他们惬意的歌声像蚊叮鬼掐。”

“阿冲,想不到那阵子你的伤痕比我的还深。而那些伤痕,在我心里业已愈合。你却越磨深。以至于现在有家不能回。还起个难听的假名。”

“哦,那算我的笔名吧。二年前我写的网文获了奖,再后来,我靠它为生了。”他说。

“难怪你以车代步,恭喜你了。”

“别恭维了,如果说作家也算一种职业的话。我肯定它最终会让一半的作家变疯或自杀。另一半没疯的人却叫看书的人疯,叫看书的人想自杀了。”

“我懂了,尽管我不能用一种精当的语言表示出来。但我确信这是你现在所能选择的最好方式。尽管我这个姐姐什么也帮不了你。”她说。

“不,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也像那些村夫中昏昏噩噩的行尸走肉。还在为恩怨情仇中的你死我活患得患失。跟你见面的应该是一具虚无的鬼魂了。”

“你还在生恨!生十几年前的恨,不累吗?”她笑了笑。

“那又怎样,我生的是该生的恨。如果我连恨都没了,你给我一万个理由,我都不想活下去。”

“好了不说了,你还记得那晚你拽到楼顶——错愕间十几年过去了。我都把它当浮梦乎略了,而你却从浮梦中跋涉了过来。我现在已不配做你姐姐了”

“不,我这辈子只一个姐,那就是你。我忘不了你。忘不了那个拿书的夜晚。否则我不会回来的。”他的面前仿佛摇荡着一根通往十几年前的绳索。顺着方向,探见了仅有的光线。

她脸红得想逃走,忙掩盖说:“什么书不书的,我忘了。时间不早了,你送我回去。”

“好的,但是,我得提醒你,今晚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良辰美景,不要错过。我——是指你和你的丈夫,还有可爱的孩子。”

他和她齐向百尺落差的游院里瞰去。有一个入迷的男孩正看着水电站滔滔泻下的黄水。那专注的眼睛捕捉到了十年前的光阴吗?夕阳西顾,一河重彩。方宅碧瓦,幽龙栖凤……

清漳药厂就在眼前。“明天非走不可?”下车的她恋恋地问。

他摇下车窗:“知道姐姐过得很好,我很开心。明天走后天走,都一样。何必拖延呢?再见!”

放眼望去,那车子很快驶到天涯一角的烟霭里。可它留下的痕迹,比柏油路还逼真亮丽。一直穿插到千里之外。

孩子在前面叫她回家了。蓦然回顾,她才悟慧出,身后也有一条亮丽的痕迹。直通向自己的家。虽然很短,却不褪色。

(全文完)

初稿于二零一三年七月十一日凌晨

北京五里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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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晓庸
☆ 编辑点评 ☆
晓庸点评:

小说情节复杂,但在作者的笔下却是井然有序!
不错的小说,期待作者的首发!
感谢赐稿!问候!
祝笔耕愉快!

文章评论共[7]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欣赏佳作,送秋天里的问候。at:2013年10月17日 中午1:13

心无垠-评论

(:003)(:003)(:003)感动,还是感动!太成功的一篇了。非常喜欢!若是首发一定能进【百家争鸣】不过不重要。重要读过的人会共鸣不已。正如罗格.梅说:”对于人来说,更强烈的需求已不仅仅是性的本身,而是一种关系,一种情愫,一种亲密,一种接受和肯定“~~~此小说也就真正达到了那种心灵的意境~~兄弟是个写大书的材料,别荒废哈~~问好了兄弟!初冬保重。我的QQ584670903看加哦!at:2013年11月09日 下午4:57

心无垠-评论

“哼,就是那个走路能把腰拧断的阿红?掰了就对了!不然,你后半辈子能架得住她?她那个,能让你做梦时被吓醒。还有那三个像金刚罗汉的哥哥,在她受到丁点委屈后,能把你的筋出来搓鞭子玩。”每个人都会在落满埃尘的瑶柱遗忘一根很难被拨动的琴弦,直至老死都不曾被弹弄过。幸运是他的另类描述把她带进那扇虚无缥缈的门镜。那根尘封的琴弦汪洋自肆着颤悠起来。就算此时天塌了,她都觉得美妙无边。她被他美丽地忽悠着欢喜;一边,她想把那些欢喜阄割。 “规矩就像你们女人的*罩,不管它设计得多么合理,你却总想找个时间摆脱它。”女人觉得面前的人就是高高在的天堂。你可以给他下一百次定义,却摸不准他的脉数。有些人你与他(她)厮守一生也品不出那种滋味,而有些人,只需与他(她)对视一眼,你就什么都懂了。我想这就是吧。”感没有谁高谁低,谁大谁小。你不要再委屈自己了,你今天说句实话,你和那人,还有感吗,他还你吗?” “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像的一块伤疤被唐冲揭起。卢姬娉一阵坚韧,一阵飘摇。天边的星斗像钉子一样朝她飞射而来。at:2013年11月09日 下午4:57

心无垠-评论

(:011)(:012)【转折太帮了】好了古怪的第二天在有些人猝不及防时,变换了天空的颜。连脚下的路都设下了埋伏。尽管你有所察觉,而你看不见伏击会在哪里发生。而你,还得不停地往前赶。古铜的背景里有一辆救护车,载着一位病人前往县中心医院。他就是卢姬娉的丈夫。at:2013年11月09日 下午4:58

心无垠-回复太棒了(打错了)~~嘻嘻~~抱歉哈~~ at:2013年11月09日 下午5:01

心无垠-评论

(:051)(:038)七天里他像膏一样盯着她。他的袋像菩萨手里的玉净瓶。只是倒出的不是,而是钱。的丝带越系越紧,直到不得不结婚的程度。天鹅湖方被团团围住。柔顺如丝的女人发出绝望叹息:天啊,我是这舞台剧的天鹅?我的翅膀呢? 离奇的咒语生效了,只是不知施咒者是谁。卧室的门扇像剧幕被徐徐拉开。一个老女人出现在门,她是卢姬娉的婆婆,公公的妻子……每个女人潜在的内心深。了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想着第三个人,漫给第四个人。将四者都重叠在一个人的女人,她绝不是人而是神。虽然年轻的女人容易思,虽然思春的女人更易年轻。当美丽为一种折磨,当拥有女人的美丽为一种折磨。绿一幢无人看守的牢房里,传来经久不息的啜泣之声。你飞弛着,想逃离它的经纬,可那哭声却像盘丝里的金线,深深地穿刺你的肌理。除了痛,你还会绝望。绝望着歌唱。三人虎,众铄金。她屈服了。而退缩到自己的空间里绣虎雕龙、蔓枝攀翠,却是辗转恻地整无眠。像风景一样惑的东西被她拒绝后,汹涌澎湃地扑过来。人可以矜持得金碧光辉,却很难让悉的错误思,不再错误下去。 惊心动魂的事来了,风景中的人月里跳出风景,抓住了她的手。而她只能选择躲开他。这很像一个语——叶公好龙……命运像女人穿的*,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奇怪的是我们俩个怎会套在同一条*”。 二十年华太瘦生,横生积怨竖流风。清漳九曲无归,槐岭十围断足跫。花谢花飞留青梦,缘来缘去忆紫娉。喋泪伤怀一箭地,披风践雨万悲程。别恭维了,如果说作家也算一种职业的话。我肯定它最终会让一半的作家变疯或自杀。另一半没疯的人却看书的人疯,看书的人想自杀了。”~~~这些句子很精妙~~我保存喽~~(*^__^*) 嘻嘻……~~加油哦兄弟~~(该是个兄弟吧)at:2013年11月09日 下午5:00

千里不归人-评论

心无垠诗姐,我是个闲得要颓废的文人,估计这辈子跟孔乙己下场没什么区别,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其实这篇是正是想为烟雨红尘写的,由于我在这里的第一部长篇写失败了,所以,我想拿它到搜狐去撞运气,唉运气!没有运,只有气!我看到你的QQ,马上就加!at:2014年02月02日 凌晨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