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辛力决定去看看梅子。

想去看看梅子的念头一直在辛力的内心滋生着，近几年来更是强烈。这念头就像春天里埋在土壤里的小草，时不时就冒了出来，毫无防备，也无法遏制。深秋的夜晚凉风习习，辛力躺在花园里的白色躺椅上思绪驰骋，屋子里飘出的音乐声在花香弥漫的空气中徐徐洇开。想到梅子的时候，那淡淡忧伤久久地在心里荡漾。也就在这个时候，辛力去看看梅子的决心终于下定了。

辛力去看梅子不是想旧梦重温，也不是因为现在有钱了就想在前女友面前显摆什么。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看看现在的梅子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过得好不好。岁月冲淡了记忆，时光像一把蘸着洗涤剂的刷子，每天不紧不慢地洗刷着过去，以至于把那些过往的人或事越洗越薄，越洗越失去了原有的模样。梅子也不例外，她的面容被洗刷得模糊不清，有时只记得那双大大的眼睛，有时浮现出那带着些许害羞的微笑，或内心紧张害怕时快速眨眼的表情。辛力无法复原一个完整的梅子，就是想破了脑壳也不能。

辛力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平凡，事业步入了正轨，但婚姻却如同开水泡白菜，寡淡无味，了无生气。和梅子分手后的第三年冬天，辛力经人牵线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和妻子的结合，拿辛力当时的话来说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彼此的热情不高，都有那么一点凑合的意思。婚后不到一年，双方的缺点就像一个剥了皮的香蕉，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了各自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赌气、抬杠、口水战、玩失踪等叫人烦躁不安的事。磨合期尚未结束，孩子也诞生了，双方也就慢慢习惯适应着对方。有时和妻子闹矛盾时辛力就想，如果和梅子结婚了会是这般结果吗？也许不会，也许会，或许天下的女人都一个样。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辛力也就不后悔和妻子结婚，也不遗憾没和梅子结婚。

清晨，辛力驾着“路虎”向梅子居住的小山村驶去。八年了，整整八年没见面了，也断了一切音信。不知道梅子嫁到了什么地方，但辛力想只要去了她的出生地就一定能找到她。车子驶出车库时，辛力在导航仪上输入了一个远在400公里外熟悉而陌生的地名。

台风刚过，街道两旁一片狼藉，几个清洁工人在往环卫车内装着一些被风折断的树枝树杈。想到能见到梅子，辛力心情有点激动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快速向前驶去。

2

在辛力的记忆里，梅子是个略带腼腆的女孩。梅子那时留着一头碎发，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酷似赵薇。因此，厂里一些人会小燕子小燕子地叫她。听到别人叫自己小燕子，梅子的脸会微微发红，看着对方很认真地纠正说，叫我梅子，我的名字是梅——子！就在这个时候，辛力毫无征兆地喜欢上了梅子，也开始展开了对梅子的追求。

工厂的男宿舍和女宿舍遥遥相对，辛力和梅子都住在四楼。下班后，辛力常常在走廊里依着栏杆捕捉梅子的身影，有时双手圈成喇叭状，一字一句朝女生宿舍喊，梅——子——我——喜——欢——你——！喊声清晰响亮，在夜色里回荡。开始听到辛力的喊声，梅子脸红心跳躲在宿舍里不敢出来，久了就会站在走廊里红着脸对辛力说，你喊什么喊？太不要脸了你！说完又快速跑进宿舍。紧跟着四周传来一片起哄声和喝彩声。

离海不远处有一座美食城，里面有一家木质结构装潢别致的咖啡馆。夜色如水的夜晚，辛力拉着梅子的手上了二楼，脚踩踏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声音令梅子一阵晕眩，她说这感觉真让人舒服和喜欢。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舒缓的音乐在周围荡漾着。咖啡上来了，正冒着热气，浓浓的香味和着海风直入人的心肺。梅子看辛力喝了一口咖啡，跟着自己也喝了一口。梅子头一回喝咖啡，在她的意识里咖啡一定是很好喝的东西，比小时候喝过的牛奶还好喝，不然电影里没那么多人喜欢喝咖啡。梅子端起精致的咖啡杯，像平时喝水一样猛喝了一口。满口的苦涩味令梅子难于下咽，吐也不是喝也不是，局促地看了辛力一眼。辛力哈哈大笑了起来。梅子眨巴着眼睛，说你笑什么？辛力说咖啡不能当水喝，得慢慢喝细细品，怕苦就加糖进去。说着夹起一块方糖放进梅子的杯里，搅动着。梅子说你不怕苦？辛力说我喝咖啡从不加糖，要的就是那种苦涩味。周围的人在小声说着话。灯光柔和，窗外悬挂着一轮明月。咖啡是苦的，但此时梅子的内心却灌满了蜜糖。她抬起头，第一次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有几分帅气的男孩。

春天的尾巴刚刚隐去，暑气尚未冒头，梅子从行李箱里翻出两套长裙，一套白色的，一套草绿色的。梅子穿好长裙在辛力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好看吗？

梅子的身材修长，束腰长裙穿在她身上很搭配，美中不足的是胸部的饱满度不够，欠缺那种腾空而出的视角冲击力。辛力打量着梅子，笑了笑没心没肺地说，缺少了一种曲线美，看上去有点发育不良的感觉。

辛力在梅子面前说话是无顾忌的，往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此母亲也曾提醒过辛力，说要注意别人的感受，不要伤了人家的自尊。辛力说没事的，梅子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生气的人。辛力知道母亲喜欢梅子，说梅子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将来一定会持家。

你才发育不良呢！梅子笑着说，你看你自己排骨一个，竹竿一条！你知道我们全宿舍的人私下里叫你什么吗？都叫你排骨力！梅子知道辛力说话向来毫无顾忌，所以很多时候对辛力说了些什么都不怎么去计较，有时也会开开玩笑顶撞他几句。

辛力笑了笑，又忙补充说，其实也没什么，你看周迅不也是平平扁扁吗，她照样是个红得发紫的明星。在我看来，我家梅子比周迅还要漂亮十倍呢！

梅子扑哧一笑，谁是你家的梅子？我什么都还没答应呢。你，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儿，不许乱说，听到没？

3

车子在宽阔平坦的高速路上疾驶着。台风和暴雨过后天气变得格外晴朗，深秋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射在身上倍感舒适和温暖。由于开着车，也由于都是已久的往事，辛力想到的梅子，或者和梅子在一起的一些事，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段。

国庆已过，道路拥堵现象得到了缓解，恢复了平日的畅通无阻。跑了快三个小时，辛力变换了车道，在慢车道上行驶。如果一切正常，估计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梅子的家乡了。

梅子，你做梦也想不到多年以后我辛力会特意去看你吧！

在梅子面前，辛力对我喜欢你我爱你这几个字从不吝啬，听上去没半点做作和虚假的成份。事实上辛力是真爱梅子的，曾不止一次地认为梅子就是他将来相伴到老的妻子。当然，梅子对辛力这个人以及他所说的这些涂了蜜的话也从不怀疑。两个二十出头初涉爱河的少男少女，着着实实快乐了一段时光。

有一回，梅子对辛力说，阿力，什么时候把我娶回去？

辛力说，还早呢！

你都没想过结婚这件事吧？梅子感到有些惊讶。

还真没想过。结婚后就不好玩了，我还没玩够呢！不想太早就被你牵牛一样牵着。辛力说，再说我现在什么都还没有，以后拿什么养活你？

我不怕。梅子说，有你就什么都有了。

你不怕我怕！辛力有点不耐烦地说。

多年后的某天，当辛力回想起和梅子的这段情时，觉得自己幼稚，甚至有些可笑。不是怀疑那段情，而是认为自己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也不知道珍惜爱，更不明白爱和责任之间的关系。

那年中秋前夕的一个夜里，梅子依偎在辛力的怀里说，阿力，我想家了，你陪我一起回去过节好吗？梅子的母亲在生下梅子弟弟后便患病离世了，家里除梅子姐弟外还有奶奶和父亲。梅子常说他们姐弟俩的感情很深，离开的时间久了想回去看看。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家？辛力开玩笑说，我不敢去，怕你老爸不让我进门，把我的行李扔出门外。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我爸爸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不去，我不去，要回就你一个人回去。

真不去？

真不去。

梅子不再说什么。第二天早上，梅子一个人回去了。

或许新鲜感没了，或许感到了一些压力，辛力对梅子的热情在逐渐减退，有时还故意躲着她。梅子感觉到了，她对辛力说，阿力，你别这样躲着我，我不会逼迫你为我做任何一件事，两个人在一起是缘分，不在一起了是天意，谁也无法改变。顺其自然最好，要不然就会自寻烦恼。

辛力还清楚记得梅子离开的那个下午。那天一整天下着小雨，整座城市湿漉漉一片。由于暑假刚开始，火车站的客流量比平常多了许多。辛力和梅子站在人群里默默无语。梅子从辛力手里接过行李箱说，你回去吧。辛力说，等你奶奶病好了你还会回来吗？梅子说到时候看看吧。

辛力抱了一下梅子，说，梅子，你后悔跟了我没？

梅子说，阿力，我没后悔过，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自己选择做的事不能后悔，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都要自己去承担起来。

梅子，我......我......

阿力，什么都别说了，有缘我们还能再相见。火车快开了，我要进去了。梅子说着便转身向月台走去。

梅子！辛力朝梅子的背影喊了一声。梅子没回头。辛力想，或许梅子流泪了。

4

这时，车内导航仪的语音提示提醒说，前方一百米左转，调头。辛力才意识到走错路了，应该上一个出口就可以下高速了。

下高速后走了五十多公里的国道，然后爬上了一条s形的盘山公路。路小坡陡，辛力小心驾驶，来不得半点含糊。

太阳快落山时，辛力才找到梅子出生的地方。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庄，最多不超过一百户人家。村子四面环山，村子的腹地有一条蜿蜒的河流。房屋新旧不一，分布在山脚下或田地间。下车后，辛力在一条乡间小道上站定，他得先向人打听清楚梅子的家在哪。

夕阳下，群山环抱，绵延起伏。田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偶见有人在捆绑干燥的稻草。河岸上有几个小朋友在嬉戏，他们在往水里投石子，间或传来一阵一阵笑声。辛力靠近前去，问道，小朋友，你们认识梅子吗？谁知道她家在哪儿？

小朋友们怯怯地看着辛力，有的摇头有的说不知道，然后一哄而散跑远了。辛力想山里的孩子大概是怕生人吧。前面有个中年汉子扛着锄头过来了，辛力忙迎上去递给汉子一根烟并说明情况。汉子说，这个村有四大姓，梅姓、古姓、刘姓和王姓。你说的梅子应该是梅屋人，这里是王屋，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二十来分钟，那里还有人家就是梅屋了，你去那......汉子说到这里停住了，朝前面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人喊，满娣，满娣，你们梅屋是不是有个叫梅子的人？汉子讲的是不标准的客家话，辛力能听懂个大概。

那个叫满娣的女人刹住自行车，抬起头说，有的有的，什么事？

弄清楚原因后，满娣上下打量着辛力，大着嗓门说，你找对人了哟，我是梅子的堂嫂嫂呢！

在车上，满娣摸摸车窗，拍拍车座，说，这车坐下去真舒服，这么高级的车我还是第一次坐呢。你是大老板吧？我看一定是！辛力笑了笑，没回答，心里想问梅子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在梅屋。

梅子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真的是以前打工时认识的？满娣还在怀疑。辛力说不错，是打工时认识的。

你真是有情有义，都好久的事了你还来看她。满娣换了口气，你们以前关系很好是男女朋友吧！

我是路过顺便来看看梅子的，主要是来你们县城办事。辛力避重就轻，撒了个谎。

唉，要是你们真的是男女朋友就好喽，可惜梅子的命苦没那福气。

梅子怎么啦？辛力的心突地跳了起来，慌乱之下猛踩一脚刹车。

你别紧张，梅子现在好好的，就是觉得她可怜，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早早就没了老公。唉，都怪我，是我害了她。满娣摇着头叹着气。

赶快给我说说梅子的情况！辛力急切地说，语气里带着命令。

那年梅子打工回来，我看她也到了出嫁的岁数，就说给她介绍个对象。随着车子的颠簸，满娣断断续续说开了，男的是我娘家那边的人，在镇上买了房，父母开了个餐馆，生活条件很不错。开始梅子不同意，说还没打算嫁出去，要等弟弟上完学再说，可是不出半个月，梅子来找我，说同意了那门亲事。你可能还不晓得，梅子是我们周围几个村最好看的姑娘了，男方一家人对梅子千万个满意。办酒席那天，男方包了镇上最高级的一家酒楼，热闹了整整一天。菜上了一落又一落，酒开了一箱又一箱，醉倒了一帮又一帮的老少爷们。女人吃得满脸开花，男人喝得满口胡话，那场面，那架势我还是头一回见过。从后视镜里，辛力瞥见满娣比划着双手，摇晃着脑壳。

满娣随手从面前的袋子里抓起两粒开心果，去壳后扔进嘴里脆脆地嚼着，接着说，梅子也很争气，不到一年就屙出个带把的来，添丁在农村可是个天大的喜事！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慢慢就听有人讲，梅子和她老公感情不好，三天一吵五天一打。我不相信，就去问梅子到底为了什么事吵吵闹闹，梅子只说别问了三个字，别的就不开口讲了。过了不久听说梅子老公去了上海打工，谁晓得还没半年的时间人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辛力问了一句。

说是抢钱杀死人了！满娣说，在我眼里梅子老公是个老实人，他怎么就敢杀人呢？杀人偿命，人被枪毙后梅子什么也不要，带着生生回到了梅屋和娘家人生活在一起。

生生是谁？

就是梅子的儿子。满娣继续说，梅子是个好强的人，出再大的事情也打不跨她。梅子在村里包了一些地种菜卖，前年在自家的田地里造起了一栋三层楼的洋房子。村里好多男人也比不了梅子，都说梅子是梅屋的女强人。好心的人都劝梅子再找个好男人过日子，梅子就是不答应，说她现在过得也很好。你说梅子还这么年轻就没了男人，往后还有几十年该怎么熬下去呢？没了男人的女人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一个人包揽，真不晓得她想些什么。

想不到梅子这样坚强能干。辛力自言自语般脱口而出。在满娣的叙述中，辛力的心情起伏不定，现在知道了梅子人平安无事，内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可不是嘛！满娣接口说，做姑娘时讲话细声细气，有时见到生人还脸红，谁都没看出她肚子里还装着一股这么大的强硬气。开始种菜那阵子没少受苦，没日没夜在菜地里劳作，人也瘦成了麻杆。有时我说梅子，你这样会出人命的，她说为了生生吃再大的苦也不怕。过了一年，菜种多了就请来几个人帮忙，这样日子慢慢好过了些，人也开始有说有笑开心了许多，有时候也会见她一个人愣愣地发呆。

5

到了一个小岔路口，满娣指着一栋楼房说，到了到了，你看前面贴黄瓷板的就是梅子的家。

车子在梅子家门口的一块晒谷场上停下。辛力的心跳加快，拔车钥匙的手微微抖了抖。

刚打开车门，辛力看见从一间房里蹦跳出一个虎头虎脑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满娣问小男孩，生生，妈妈呢？

妈妈还没回来。

外公在家吗？

不晓得。生生看看停在一边的车子又看看辛力，回头问满娣，这个人是谁呀，来我家做什么？

是从很远来的叔叔，来看你妈妈的。满娣说，生生，去菜地里喊你妈妈回来。

辛力说，去菜地远不远？让生生一个人去不安全。满娣说不远，你放心好了，经常他一个人来来去去。辛力说我也一起去菜地看看。

叔叔，你跟在我后面，不要走丢了！生生说完就跑了起来，在路边觅食的鸡群被惊吓得扑棱棱乱飞。

天快黑了，远处的山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家家户户屋顶上冒出了一股股炊烟。梅子刚俯身准备收拾农具时，就听到儿子的喊声，妈妈妈妈，有个叔叔来看你！

梅子想，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扯谎骗人了，于是边手里忙着边说，生生，天都要黑了你还来做什么？

还是那声音！辛力的心狂跳不止，久远的亲切感又回来了。他走近梅子身旁，喊了一声，梅子！

梅子的手停止了动作，就像一个机器人在活动时突然断了电源，姿势瞬间被定格了。几秒钟过后，梅子起身慢慢转过头，非常吃惊地看着眼前人。这怎么可能呢？不会是也像以前一样是个梦吧。你，你，真的是你？语无伦次，声音带着重重的颤音，双眼眨巴个不停。

是我，梅子，我是辛力。咱们八年不见了，你变化好大，不过声音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来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来？八年前你认识的那个梅子早就死了。梅子别过脸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生生站在两个大人面前，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然后仰起头说，妈妈，你说的那个死去的梅子我见过没？你不认识叔叔了吗？叔叔能叫出你的名字，你叫不出叔叔的名字，是不是天黑了你看不清楚叔叔的脸？妈妈，回家去，在灯下就能看清叔叔的脸了。

对，生生真聪明！回家就能看清我是谁了。辛力抱起生生，对梅子说，梅子，咱们回家去！

回到家里，天黑透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刚到家门口，生生就大声嚷道，外公外公，有个叔叔来看妈妈了。

听到喊声，从厨房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男人。梅子对辛力说，这是我爸。辛力忙上前去问好。梅父很热情，不自然地握住辛力的手，说你好，你好，你好！

饭桌上大都是客家菜，其中还有三个粤菜。梅子对辛力说，都忘记了，凭感觉做的，你尝尝看。辛力的筷子落在一盘肉片炒苋菜上，分别夹了一块肉片和一根苋菜，送进嘴里嚼了起来。肉片老了一点，缺乏嫩滑的口感，炒苋菜时的火候掌握得不错，多少还有点粤菜的味道。辛力连说好吃好吃！

梅子说，你就别夸了，能吃就好，离好吃还差远呢。你说里面少放了一项什么？

没放生粉！辛力脱口而出。

你的嘴就是叼！梅子笑了笑，说，这个你也能吃出来。

你们城里人对吃就是讲究。梅父说着端起酒碗，小伙子，难得你大老远来看梅子，来干一碗！

辛力忙起身，端起酒碗说，我是顺路来看看梅子的。大叔，我敬你一碗。说完先喝了个碗底朝天。客家特酿的糯米酒好入口，但后劲大，慢慢醉人。辛力曾经领教过一次，那是梅子回家时带给他喝的。

生生看着外公喝完酒，仰起小脸说，外公，我也要和叔叔干杯。

大家都笑了。坐在一边的梅子奶奶说，细人家不可以吃酒，会烧坏脑子不会读书，乖崽听话。老人家思路清晰，只是背弯得像一只虾，左眼坏了，看上去像患了青光眼。

不吃就不吃！生生摇晃着脑袋说，等我长大了再和叔叔干杯。

梅子看了辛力一眼，抚摸了一下生生的头，没说话。

生生真听话！辛力接口说。

6

山里人白天干活累，夜里不到十点钟大部分都熄灯上床睡了。饭后不久，梅子家人也相继睡去。梅子从二楼抱了床棉被和辛力一起上了三楼。进了一间房开灯后，梅子说这是他弟弟的房间，床单和被套都是干净的。说着把棉被套进了被套里。辛力说现在要盖棉被？梅子说这里不比你们那里，山里的温差大，上半夜不冷下半夜寒气就来了。

辛力环顾了一下房间的四周，装修简单，可里头的东西摆放有序。辛力说，梅子，你弟弟学的是什么专业？

外语。梅子边整理床单边说，他现在在珠海打工，很少回来，一年也就过年回来一趟。

为了你弟弟你肯定吃了不少的苦吧。

我弟弟懂事，为他吃点苦值得。

不知道他在珠海发展得怎样？

听他自己说不太如意，现在的工作和他的专业不对口。

辛力说，我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公司，有些业务要涉及到外语，不知道你弟弟有没有跳槽的意思。这样吧，你跟你弟弟说说，如果有意就叫他联系我。

嗯，我会和他说的，主意还是要他自己拿。不过今年可能不行了，要去也要明年，今年底他准备结婚。

结婚是好事，我在这里先祝福他。这么快就要结婚了，你弟弟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在农村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对你们那里的人来说还早。

早结婚也有早结婚的好处。辛力说，关键是遇到了好的女孩不要错过了，得抓牢！

梅子没接话。双方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梅子先打破沉默，你的孩子多大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不满四岁，是个女孩。

她，对你好吧。

谁？

你说是谁。

辛力领会到了，笑了笑说，也就那样吧。

梅子说，什么叫也就那样吧？

辛力说，就那样。

梅子扑哧一笑。起身，你不说就算了。停了停看着辛力又接着说，你的变化也不小，细看之下脸上都长皱纹了，没想到你还是个络腮胡子，那时候你还一脸光溜溜的。

灯光下，沙宣头下的脸庞有些苍白有些粗糙，缺乏弹性和光泽，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明亮。薄薄的外套里包裹着一躯单薄瘦小的身体。要是在人群里，辛力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她就是梅子。岁月就像风一样，虽无形但它比一把锋利的尖刀还叫人恐惧。此时此刻，辛力的心忽地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而这种痛，早在八年前是从未有过的。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大概是被夜归的醉汉惊扰了。

梅子，你受苦了！辛力想抱抱梅子，但最终还是没有。

人本来就是受苦受累的时候多，习惯也就好了。梅子说，很多时候是现实逼迫着你要吃苦受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接受，也只能咬牙撑下去。

辛力说，梅子，你坚强的性格早在八年前我就知道了，这些年的情况你堂嫂都告诉我了。我早就该来看看你，梅子！

梅子说，这次你是顺便来看我的，是吧？

辛力说，其实不是，我是特意来看你的。这种想法几年前就有了，一直想来看你，只是我这人比较拖拉，我这毛病你也知道。

听了这些话，梅子背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哽咽着说，阿力，谢谢你来看我，真的谢谢你。说完便捂着脸，跑出房间下楼去了。

辛力知道，梅子不愿意让自己看到她流泪。梅子，我这次来对了还是来错了？

夜，很深了。辛力熄灯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偶尔听见屋外几声虫子的低吟。月光水一般从窗台流进了房间。起风了，屋后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寒气来袭，辛力赶紧把自己裹进了被褥里。

7

一觉醒来，暖暖的阳光早已照射在床上。辛力赶紧穿衣起床。梅子在灶台边洗涮碗具，梅父在砧板上斩着一只刚去尽毛的母鸡。在灶前烧火的生生一见辛力就说叔叔早上好。辛力说起来晚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梅父说，你们城里人都习惯晚起，再说现在也还早，还没到八点。

梅子帮着辛力挤牙膏、拿毛巾、打水。说，没睡好吧。辛力说还行。梅子就笑笑。

太阳爬到了一竿子高了，整个山村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山风徐徐，空气清新，早起的农人有的在小路上匆匆行走，有的低头在田地里劳作。一群鸭子呱呱呱地在鱼塘里戏水，几只毛色不一的鸡在田间觅食。好一副乡间美景！辛力拿出相机快速拍着照片。

叔叔，我也要照相！生生跑了过来。

几个镜头后，梅子从屋里出来，生生嚷着说，妈妈，来照相，快来照相！梅子说，你照，妈妈不照。快来嘛！生生说着上去拉住梅子的手。辛力端起相机，快速对着母子按下了快门。

我要和叔叔一起照一张。生生站在辛力面前。辛力把相机递给梅子并简单交代了使用方法。辛力抱起生生，生生笑着在辛力脸上亲了起来。梅子按下快门后，泪水早已溢满了眼眶。

早饭还没结束，县城来拉蔬菜的货车就来了。看梅子忙，辛力提出上午回去。梅子说来一趟不容易，你有时间的话就在这多住几天。辛力要求还是回去，说以后还有机会。梅子点头，不再挽留。

上车后，辛力想到了要寄照片一事，便让梅子留个详细地址。梅子叫生生进屋拿纸笔来。梅子说，辛力在一本作业本上记着。完了辛力顺手把作业本放在了后座上。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辛力隐约还听见，背后传来生生说着叔叔再见的声音。

8

回来后，辛力在车库停好车就直奔附近的照相馆，把所有的照片冲印了出来。

妻子和女儿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在收拾家务。辛力把包仍在客厅的茶几上，进了书房。

过了不久，母亲来到书房，表情有点严肃地说，阿力，你昨天一整天去哪儿了？

去看了一个朋友。

这朋友是谁？

妈，怎么啦？

母亲拿出一叠照片，指着梅子的一张说，这是梅子吧？

妈，是梅子。您老还认得出来。

阿力，你连妈都瞒着，你应该告诉我的。

妈，我就是去看了看梅子，没什么的。

母亲找出生生的照片，说，这是梅子的孩子吧，你小时候和他一模一样，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阿力，你还要瞒着妈？

辛力怔了一下，马上又说，妈，您的意思是......这不可能的。妈，您老看花眼睛了吧，不可能，不可能！

阿力呀，不是妈看花了眼，是你太糊涂太大意了。

无论母亲怎么说，辛力就是不相信。

第二天上午，辛力打开车门进了驾驶室，无意间看到了那个写有地址的作业本。辛力拿起作业本，封面上姓名一栏里写着三个稚嫩的字：梅辛生。

良久，辛力掩面而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