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坚毅

自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身边就出现了很多奇怪的家庭。去了凤华和陈军家很多次，却一直没见到凤华的爸爸，也没见到陈军的爸爸，其实，那时候我的爸爸妈妈也都出去打工了，是去了那遥远的东北，只是听说那里有皑皑的白雪，却从未见过。

正因为我的父母不在家，有时候放假，兄弟姐妹们会到我家玩，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一起依偎在被窝里，听着齐秦的《燃烧爱情》，晚上虽然只吃了姐姐炒的饭，可那时的家却成了我们这些大孩子的乐园。

猴子的家也是我们大家的乐园，因为猴子的父母是长年不在家的，而且猴子的家离我们学校很近，近得只跟学校隔着那条长年流着溪水的沟渠。

那时候，我们的同学差不多都是农村的娃儿，学校根本就没有供学生住宿的地方，除了家离学校很近的，我们其他的都借住在附近农户家里。

我很幸运，因为哥哥嫂子都在农行工作，所以我和姐姐三年来一直住在农行里，所谓农行，其实就是农村的储蓄所而已，员工就他们夫妻俩，两层小楼，二楼就全部是我们的了，只是毕竟是金融重地，这里不允许随便进，所以成不了我们这些大孩子的乐园。

听陈俊琳说晚上到猴子家去，那里很热闹。

那时候晚自习八点多钟就结束了，夏天的时候，下了晚自习天还亮着呢。于是我和陈俊琳一起到猴子家去玩儿。

哎呀，猴子家还真不小，大门楼的那种，屋里似乎还有天井，是过去大户人家的房子，看来猴子的祖辈也曾风光过的。听说猴子和妹妹在家读书，吃饭穿衣的钱是不愁的，只是三年我都没有看见过他们的父母，只听见猴子每天“妹！妹！”的叫着，虽然猴子老是命令妹妹，有时甚至骂几句，但看得出，兄妹俩的感情很深，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的那种。

好多哥们都住在猴子家里，不仅因为猴子家大人少，更重要的是，得说说猴子这个人。猴子，名叫沈雄兵，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五的样子吧；很瘦小，估计也就七八十斤；性格好，大家都称他猴子，他很高兴；热情好交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老是冷清的缘故；生性好动，还真有点猴性。

陈俊琳原来不是住在猴子家里的，因为跟猴子结识了，于是就搬进了乐园。在陈俊琳的宣传下，邬学伟等四五个兄弟都搬进了猴子的家，于是猴子家更加热闹了，他们每个人一个房间，客厅里还住着两个，每人都有自己的天地了，大伙儿在一起也有了我们的天地，于是猴子的家就更是我们的乐园了，差不多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在他家闹腾一番，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去睡觉。

我第一次抽烟，就是在猴子家里，陈俊琳他们几个非要塞给我一根，是那时候还挺流行的游泳牌香烟，武汉产的，算是高级烟了。

但有一天晚上，我们还在闹腾时，我出门尿尿，却发现猴子一个人坐在树下抽烟，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可我分明觉得他心情不好，我没好意思多问。

那时候我还不怎么理解猴子的心情，当老师后，在学校团委工作，我曾经随老年关工委一起去看望留守孩子，送去了些书包、文具之类的东西。起初我都不知道留守孩子是什么意思，看着眼前那群留守孩子，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我自己，当然也包括猴子和他妹妹。

那时候我是应该理解猴子的心情的，只是我没有多想。现在说起猴子的故事，我忽然又想起了那时的我。

从我小学的时候，父亲就长年在外打工了。我到清水上学的时候，那一年元宵节还没过，母亲也随着父亲一起去打工了。临走前，父亲带着我到田地里转了一圈儿，指着这块那块田地对我说，这里的油菜到什么时候割，那里的麦子到什么时候割，这里割完了种什么，那里的麦子打完了放在哪儿，牛是咱们家跟他们几家一起喂的，犁耙可以到对门家去借……

我知道，父亲走了，我就是这个家唯一的男人，耕田种地，没有男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母亲也走了，我就是这个家的主人，灶台上写着的细水长流必须牢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里。

老家的俗话说：“年过月半尽，各人找事混。”这里的“尽”和“混”按咱们孝感的发音，是押韵的。

年过了，月半时还算热闹，家里好吃的也多，我和姐姐也就没怎么想爸爸妈妈。接着开学了，刚回到学校，手里还有压岁钱，咱们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读着书玩着乐着，也没怎么想爸爸妈妈。

有一天，我收到了父亲从东北寄回来的信，里面有一张母亲在雪地里的照片，我和姐姐看着母亲的照片，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儿了。

那天，我拿着母亲的照片，写了一篇作文，后来听说语文老师在班上念了我的作文，求学十几年，我的作文被老师赞赏，那是唯一的一次，可惜那天我旷课的，没有亲自感受当时的情景。

接下来是辛酸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我做了些错事，也有了些此生难忘的经历。

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雪虽然不下了，可老是下雨。

每到周末，我就和姐姐回家，休息一天，准备一个星期的米和咸菜。可接连几个星期回家，都觉得家里冷清清的，没有母亲在家门口的迎候，没有母亲做好的热饭菜。平常我都是骑自行车回家的，这一个周末，同学们都回家了，可我还坐在教室里，迟迟不想踏上回家的路。虽然最终我还是走上了回家的那条沙石马路，可我却没有骑车。

天上下着连淫雨，我撑着伞，独自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发现，本来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路边枯草，忽而怎么的就不动了。我的脸分明还能感受到寒风的凛冽，可枯草为啥就不动了呢？我走到路边，蹲下身子一看，嚯，好家伙，枯草都冻结了，像冰棍儿似的。我苦笑了一下，决定还是快点走回去吧，姐姐是坐车回去的，我不想姐姐为我担心。

快到家了，再过一个村儿，就到我们村子了。我走在一条水塘堤上，忽然发现一条小沟的雨水正在往水塘里流，噼噼啪啪的几条鱼正在上水呢。抓鱼始终是我最大的爱好，虽然这时候我已经冻得浑身有些僵了，可一看见欢跳的鱼儿，我决定还是去抓几条。可是没有事先准备，手里没有捞子，我一看身上的春装，想想反正都已经湿透了，干脆脱下来，用春装当网。我悄悄地靠近了正在水边闹腾的鱼儿们，猛地一下扑过去。这一扑不打紧，我整个人都扑到水里了。我紧紧地按着春装，伸手下去一摸，嘿，还真按住了几条。我一条一条地往外掏，最终抓住了五条半尺多长的鲤鱼苗。

我用春装包裹着几条鱼，兴高采烈连走带跑地回到家。姐姐看见我抓的鱼，正愁着家里没菜呢，当即高兴地做了一大碗鱼汤。

那天，我们俩吃着喝着，一时间全然忘记了父亲母亲。那味道，对于我们两个又冷又饿的大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世间最美的羹汤。

春天不知不觉地就来了，兄弟姐妹们都知道我的爸爸妈妈不在家，于是那年的早稻，是二十多个兄弟姐妹们和我们姐弟俩一起，在热热闹闹高高兴兴中割麦插秧，一个周末，就全搞定了。

可是仲春过后，老家经常下雨，也他爹的巧了，偏偏连续一个多月都是周末下雨，不周末到是有些晴天。于是我堆在稻场的还没有碾的麦垛子一直没有来得及打下来，等父亲回来时，麦子都已经烂在麦秆上了。那天看着父亲默默地赶着牛碾着已经烂了的麦子，我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男人，那一刻的心情，让我决定从今以后一定要做个能对家负责的好男人。

夏天来了，虽然放了暑假，可双抢又来了。没有了兄弟姐妹的帮忙，我只好和姐姐一起在烈日下劳作。我耕田的时候，姐姐就扯秧。耕完犁完耙完后，我就跟姐姐一起插秧。这么整整弄了一个星期，才算差不多弄完了。

那天中午，吃完午饭后，我和姐姐呆在家里。我看着自己脚上在田里耕地时划破的那些伤痕，心里不免有些酸酸的。姐姐也沉默不语，我知道，姐姐也在想爸爸妈妈了。

这时，大门开了一条缝儿，对门的夏妈妈说：“羊子，你妈回来了。”

我苦笑着，没有回答，因为大人们这么跟我们姐弟俩开玩笑不止一次了，我和姐姐都不相信。

可没过几分钟，爸爸挑着一担行李，推门回家了。

看着爸爸，我真想扑上去抱着爸爸痛哭。

姐姐冲上去，喊着爸爸问：“嗯妈呢？”

爸爸放下担子，说：“在后面，快去接你妈！”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冲出了家，一直冲到了隔壁村子的田野里，才远远看见妈妈挑着担子慢慢朝回走。

我们两个孩子老远地喊着妈妈朝着妈妈跑去。

我记得那天母亲穿的是一件很好看的细格子新衬衣，母亲那天很漂亮，母亲一直都很漂亮。

自己的辛酸自己知道，但我不知道猴子和他妹妹有多少辛酸，我只知道猴子的脸上整天都充满了欢笑，猴子好动，好跳，好热闹，所以我觉得，猴子是个坚毅的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