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于上个世纪初，说起来那还是清朝末年。北方一个贫瘠的农村，黑沉沉的夜，正下着瓢泼大雨。一间草屋里油灯如豆，照着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着的孕妇。天快亮的时候，终于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又瘦又小的婴儿，孩子的爸爸失望极了：“怎么又是女娃？”顺手往冰冷的地上一丢。女婴哇哇大哭起来。隔壁的三婶闻声而来，连忙抱起地上的婴儿：“可怜哦，女娃也是一条命，她是来投生的啊。”

奶奶说起这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阳光温暖的中午，我和奶奶坐着聊天儿。说是聊天，其实是她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有时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常常是心不在焉的。这些她出生时的片段，我听过无数次了，什么样的场景都能想象得出了。奶奶是听她的三婶说的吧？竟一直记在心里，是感叹生命之初的痛苦吧。

奶奶和我聊天的时候，总喜欢拉着我的手，叹着气说：“多娇嫩的手啊！”奶奶的手粗糙不堪，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记载着她一生的辛劳，以及我无法想象的沧桑。我有时会一遍遍地给她涂护手霜，可是有什么用呢？

奶奶没有读过一天书，没有自己的姓名。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农民，就是我的爷爷，从此叫王氏。她和爷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年在田间地头不停地劳作，也只是为了养活家里的几个孩子。光阴象流水一样逝去，她的青春她的美丽早已找不到一丝痕迹。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她就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的小脚老太太，却整天忙忙碌碌的。

有一年我们去老家看她，在村头就看见奶奶背着一筐青草颤颤巍巍地走着。爸爸责怪伯父说：“妈这么大年纪了，还让她干什么活啊？”奶奶咧着没牙的嘴巴笑着说：“老了，地里活做不动了，割点青草喂羊呢。”

爸爸想把她接到县城里享几年福，奶奶终于同意了。可是谁又能整天陪伴着她呢？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常常只剩下她一个人。有时我们回来时，就看见奶奶坐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那神情是寂寞的。可是比寂寞更让奶奶受不了的是清闲。用奶奶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劳碌命”，忙碌了一辈子的人，突然闲着没事做，实在是比死还难受。没住满三个月，奶奶就闹着要回乡下伯父家去，我们一家极力挽留，谁知她竟以不吃饭相持。无奈，爸爸和妈妈只好送她回去。

那一年冬天，我们去看她。奶奶越来越老了，几乎不能走路了，也听不清别人说话了。总是盘在脑后的花白的长发也剪短了，显得有些凌乱。我看房间里太潮湿，就扶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又拿出刚买的新棉鞋帮她换上。奶奶有一双　“三寸金莲”，就是被封建陋习摧残至畸形的小脚。我每次只能给她买儿童鞋。奶奶用苍老的眼睛望望脚上的新鞋，又望望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临走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不放，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小团用绵线缠起来的花布，塞到我的手里，说是送给我这个孙女的。回城的车子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的时候，我打开花布，发现里面是一只银簪，奶奶用了几十年了，花纹已磨灭不清了，这是她唯一珍爱的东西了吧？一时间我的眼睛湿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整整九十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儿孙满堂，陪伴着她走完最后一程的人却不多，我也不在她的身边。那一年我刚结婚，远在千里之外的舟山群岛，正沉醉在新婚蜜月里，不知人间几何。没有人打电话告诉我奶奶的消息。直到半年后，才无意中得知奶奶已经去世了。那一天，我沉默好久，在心里想奶奶坟上的青草怎样在风中摇曳着，想奶奶这一辈子的辛苦。奶奶是永远长眠了，而我，永远也没有奶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