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　

烈日当头。士兵们把长信侯的头和手脚分别绑在五头牛上。观者摩肩接踵，如山似海。　

长信侯：

我低着头，任他们摆布。我知道我即将被处死，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我能感觉到，在远处的高台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虽然她要杀我，可是我知道，其实她爱着我。并且从来没有改变过。　

在很多年以前，她就是我的女人。我们俩琴瑟和谐，恩恩爱爱。她有了我的儿子。可是，她始终不肯承认我们的婚姻。始终不肯。

我坐在章台宫前，等待她前来。她来了，威仪赫赫。被大臣簇拥着。我很想跟她说一句话，可是她只是擦身而过。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虽然，我知道，她是王。她要保持秦王的威仪。可是我依然诅咒。依然痛恨。

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承认我和她的爱情。因为她想要的是荡定天下，扫平六国，一统六合。她不能让天下的人知道大秦的王赢政其实是个女人。虽然如此，我依然无法原谅她。所以我去找了吕不韦。我进了甘泉宫，和太后鬼混在一起。可是我并不爱太后。我那么做，只是想刺伤她而已。　

她把我和太后所生的儿子都杀了，然后判我死刑。在看见她处刑刹那的眼神，我忽然清楚感觉到她心里有多么痛。在那一刹那我后悔了。因为我那时才知道，其实她是爱我的。　

可是我的诅咒已经无法收回。在我起兵反乱之前，我发誓：即使我死去，我和她的儿子也一定会倾覆她的王朝。为我报仇。我现在想收回这个誓言，可是已经晚了。

秦王：

我看着他。虽然被绑着，他依然是男人中的男人。那么姿容出众，矫而不群。　

很多年后，我统一了天下，我都没有忘记过他。　

我一直等着他回心转意。只要他求一声饶，我会释放他。可是他始终都不愿意开口。　

他死了以后，我和他的儿子一直是我最宠爱的。虽然那个孩子继承了他父亲的秉性，自私，倨傲，自恋而又愚蠢。　

长信侯：

我在最后一刻忽然很想看看她。我抬起头来。我看见她坐着。仪态万方。这才是天下的王。　

可是我已经发下最毒的誓言。我要我的儿子亲手颠覆她的王朝。　

我的门客赵高答应了我。他说：我会为你做到。　

我还看见了我的儿子。穿着锦衣，坐在众公子中。他看上去呆滞而又愚笨。我在想，我的誓言究竟能否成真？这样的一个孩子，真的能做到让六国百年都无法完成的大业吗？

我的孩子是亥时生的，所以我和政给他起名叫胡亥。　

一声鞭响。长信侯被五牛分尸。　

燕　

太子丹：

我离开咸阳时，满怀着愤怒和仇恨。因为只有我知道，我是如何的一个失败者。　

我是为了她才离开燕国，做她的人质。我一直以为她会和我厮守在一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为了一个假阉人就不再爱我——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过我，还是只是当做一个玩物。　

我要报复。是的。这个女人。这个不曾爱过我的女人。所以我离开了秦国。我在心里告诉她：我要找到天下最杰出的刺客，来为我报仇。　

秦舞阳：

十三岁那年，有一个男人背叛了我。于是我杀了他。十三岁以前，我以为杀人是很可怕的事。但是经过那次之后，我才发觉杀人有它有趣的一面。　

从那时起，我就非常喜欢杀人。以至于燕国所有的男人都害怕我。　

太子丹：

秦舞阳是个很有趣的女人。其实她真的很美。如果真的爱上一个男人，她会为他而死。可是很遗憾，十三岁那年，她的第一个男人就背叛了她。从此，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卫　

荆轲：

在很多年后的历史上，人们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冷血的刺客。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在很多年前，我到过咸阳。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女人。有了一段露水姻缘。但当我的孩子出世后，她告诉我她的家庭不再允许我们在一起。她离开了，带着我们的孩子。而我，象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匆忙离开了咸阳。　

很多年后，我重回咸阳时，特意去查找了她的下落。渺无回音。她消失了。连同我的儿子。　

我还记得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和她一起并辔出游。天街小雨，烟柳遍街。那一派西域之春的优美景致。

有歌：

“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

兄嫂当知之。

秋风肃肃晨风思，　

东方须臾高知之。”

……

在那之后我厌倦了杀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值得我爱的女人。她叫做盖聂。但是她却是一个疯狂的剑痴。当我想和她喝一杯酒时，她却用剑客的眼神审视我。于是我离开了她。　

我来到了燕国。在这里我认识了高渐离。她是一个很美的乐师。她的音乐可以使我忘记一切烦恼。我爱上了她。或者说，只是一段寄托性的感情。我每天在市肆中听她击筑，与她一起喝酒。直到田光来找到我。　

太子丹：

樊预期来到燕国时，我特意试过他的口气。因为我知道，被秦国放逐的将军，很多都是秦王的情人。她是如此狠毒的一个女人，绝不会放过她任何一个男人。　

我所料到的是真的。樊预期确实是秦王的情人。而樊预期之所以被追杀得那么紧，只因为樊预期知道了一段巨大的秘密：秦王政和长信侯的爱情。　

樊预期告诉我：长信侯在临死前一天对他发过誓：“我的儿子一定会颠覆政的王朝！一定会的。”　

荆轲：

太子丹找到我之后，给了我一切我想要的。金子。女人。千里马。琴。剑。车马饮食恣我所欲。

可是，我总是会觉得那么落寞。那么孤独。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的儿子和我的妻子。可是她们已经消失。永远无法回来。　

我忽然明白其实我已是一个废人。我已经没有了爱的能力。我所能做的，其实也只剩下杀人而已。　

秦舞阳其实也是如此。只是她心中还存在着那一段久远无比的感情。那是她的心魔。她无法解脱。但她毕竟爱过。　

我去找了樊预期。我告诉了他我的构想：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

说这些话时，樊预期很激动，而我也做出慷慨激昂的样子。可是实际上，我只是忽然感到一阵悲凉。

樊预期死了。太子丹大哭一场。可我知道，他其实很开心。

天下。六国。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我不知道不杀秦王的结果是什么。我只知道秦王死了，燕太子丹自己会站起来，充当另一个霸王。

可是我没有推辞。或者，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易水　

荆轲：

分别的日子到了。我和秦舞阳站到了易水边。　

太子丹：

看着荆轲和秦舞阳在易水边的身影，我忽然多少有点后悔。毕竟她——秦王政——是我爱过的女人。在那一刹那我心软了。可是樊预期已经死了。荆轲已经准备出发了。天下大义的口号已经喊出来了。我又能如何呢？　

荆轲：

站在易水边，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倒计时。我忽然无比怀恋渐离。或许她才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女人。可是，我并不是如她爱我一般爱她。　

离开，或许是最好的方式。我应当死在秦宫，而她应当继续她的音乐生涯。　

除此而外，我真的不知道我活在世间还有什么价值。

荆轲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终己不顾。　

太子丹：我是后来才想到，我错了。我不该派秦舞阳和荆轲同行。因为秦舞阳，是不杀女人的。　

秦宫　

荆轲：

在行刺前一天，我来到了我和我妻子以前的旧居。想找邻居，问一下过去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在了。　

我久久的回忆我的女人和我的儿子。在即将死去的前夜，我忽然无比怀念他们。　

晚上，我梦见了渐离的乐曲。我忽然后悔。可是已经太晚了。　

秦舞阳：

在大殿上，我看到了令我不敢相信的一幕。出于女人的直觉，我知道秦王政是个女人。而且是我从所未见的天下绝色。那一刹那我色变振恐。于是我失去了上殿的机会。　

荆轲：

我走到了她面前，铺开地图。然后看了她一眼——因为在那之前，我在聚精会神的寻找我的杀气和剑意。我没有抬头看她。　

然后我看到了她。她。

秦王政。　

是她。　

仿佛雷电一掣。

她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充满诧异，充满疑惑。　

那一刹那我相信了真的有苍天。真的有天意。我也知道了她注定是大地的王。冥冥中自有主宰。我们在天意面前是如此软弱无力。我们只是苍天的玩偶，上演悲伤的戏剧。我们自以为能逆天而行，殊不知天意早已把我们都放在手里，安排好了一切。一切都是注定。

后来的故事，只是一场戏而已。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髃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髃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

然后她拔出了鹿卢长剑。我没有还手。

在鹿卢长剑刺穿我的胸膛前，我问她：　

扶苏还好吗？　

扶苏，是我儿子的名字。　

而她，秦王政。是许多年前，扶苏的母亲。我没有名分的妻子。　

她看着我，眼神中有刹那间的心碎。然后她说：　

扶苏将是大秦的皇帝。天下的至尊。　

我浅浅一笑。然后倒了下去。　

政。　

天下……　

耳畔，依稀有歌：

“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

兄嫂当知之。

秋风肃肃晨风思，　

东方须臾高知之。”

……

尾声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统一六国，置三十六郡。统一度量衡，文字，货币。北筑长城。称始皇帝。　

公元前210年，皇帝出游，急病。下诏令扶苏接位。赵高假传诏书，逼扶苏自杀。立胡亥为二世皇帝。　

公元前206年，秦国覆亡。　

天下开始新的王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