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燕歌行张佳玮·信陵公子

发表于-2003年04月25日 下午4:48评论-0条

燕歌

那年春天,星告诉我,他要去北方。

漠漠南土,苍苍孟夏。

昏黄幽暗的油灯下,颤颤巍巍一如秋风木叶的太史公在古老的柏木桌上铺开一张羊皮卷。我和星静静的注视着。太史公说,那是大地之图。我们所在,即是大地的中心。

在羊皮上,墨迹已然由于岁月而褪色。苍远的山峦与河流被简洁的勾勒与描绘。太史公不断的咳嗽。牛油燃烧的烟味在屋中蔓延。

太史公说,这地图是我们历代太史公在游历天下后画下来的,每游历一个地方,便画下那里的地形。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才画下这大地。

太史公用布按住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星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犹如地平线上的星辰。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不定。

大地之外,是什么?

什么?太史公问。

星说:大地应该是无边的,是吗?我问,大地以外是什么。

我站在高山仰望天空。西北的天边。天狼星流光森寒。

羊群在暗夜的大地上沉睡。兀鹰双翼如月,在雪线以上激飞。

我目注着这一切。我听到鹰的长唳。年轻的声带,炽热得一如鲜明的血。

暗夜的天边,彤云沉厚。如狼群。

北方,被称为燕地。

太史公说。传说北方有无尽的冰雪,无尽的古原。

南方呢?星问。

南方是大海。大得无边的大海。

说到大海时,太史公已经醉了。所以星再问他东方与西方时,他再也没有说。

太史公喝着商旅从东方带来的酒。他的脸色姹紫嫣红,仿佛少年。他深浊的眼睛变得明亮如昔。不断的不断的笑。

卡日曲。他说。

很多年后,我问一个流浪的吹笛人。他告诉我,卡日曲是他故乡的一个地方。那是天神指定的一个水源。有一条宏大的河从那里流出。

有尽头吗?我问。

我所做的就是寻找那个尽头。我们故乡的每个人都在寻找。吹笛者说。

吹笛者给我吹了一首歌。

卡日曲的河水哟来自天上

天神的手指哟指向东方

卡日曲的姑娘放下一片贝壳

等它顺流回来

等到头发白

后来的很多天,我在梦中见到了那条河。潮汐如巨刀切割大地。朔风萧然。

星说:地图以外的大地,有我们所不知之物。

那是肯定的。他说。前辈的太史公未曾画出,只因为他们从未到过。

我后来在地图上寻找过,那条巨河。它夭矫如龙。它奔涌恣肆。它骁勇悍武。它劈开大地。

在它流经的地方,地图上画下了无数山川。太史公说:先辈就是沿着这条河寻找足迹的。在东方,那里有小麦,有森林,还有海贝。

有一位太史公看到过大海。在羊皮卷上,他用古老的文字记载。他在大海前跪倒,双手指天。他在那一刻听到了天声。

我问:天声是什么?

太史公说:祭祀的舞蹈。风中之旗。描画图案的金鼓。五花马脊背簇生的花团。番客的箜篌。你注目于这些,良久之后,你心中所感,即是天声。

星说:天声。你仰望天空就可以听到。

星走了之后,每天晚上我仰望天空,直到睡去。广阔无垠的天空。洒落碎古玉一般的星辰。广袤无边。

东方的旅人会送来很多珍异之物。海贝。酒。织物。竹简。太史公对一切都很感兴趣。星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东方的酒醇厚清冽,喝多了麦酒的我们,对东方的酒深感好奇。太史公每次祭祀都喝得酩酊大醉。而星则酒不沾唇。他只喝麦酒。

如果旅人来时正逢祭祀,我们会请旅人们喝我们的麦酒。旅人喝醉后会抖出包袱里的织物、竹简,大谈一番东方。“这是我们螺祖娘娘手织的,难得的很。那还是黄帝爷跟蚩尤打仗时的东西哪……”

夫往古之时,沧海为田,苍山为海。玄鸟划沙于西土,天乃西倾,日夕则西。极北有河,天为其源,海为其闾……

太史公颤巍巍的揭开羊皮,手指划过那些虬曲锋芒的古文,一句一句翻译成东方的文字。东方的行旅目瞪口呆的倾听。有壮士手握牛角,在火上烘烤着一只野牛头。

暮云西沉如巨岩。光线消失的时刻,夜空降下了茫茫白雪。

我独自倚在桌旁,饮着麦酒。有夜驰的马队蹄声。俄而远去。

星在我对面,一口口喝着酒。双眼通红。

雪落无声。

很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背负麦种,背负铁器,背负着盐,牵着他们的马匹与牛羊来到这里。他们沿途洒落他们的麦种。在走过漫长的道路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他们看到了丰茂的草,肥沃的土地。他们留了下来。

我曾在幽暗的回廊里看发黑的壁画。那里有祖先恢弘的手笔,祖先雄浑的字句。他们在这里播种,他们在这里放牧,他们在这里与东方的行旅交换着盐,交换着酒,交换着铁器。这里是大地的中心。我在风里品读与倾听祖先的语言与字句。我在一片层层叠叠的历史中看到祖先的雄浑背影。他们在大地上流浪的影子。他们在风里放牧的影子。他们在那里沉思着往日。

星说:大地不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他继续说:我们真的是大地的中心吗?

星问:大地以外是什么?

古老的典籍里,有关于盐的记载。祖先们说:盐是海水的灵魂。黄金是太阳的灵魂。在我们的参拜下,海水将给予我们盐。

盐。

每一次看见盐,雪白的盐,我都恍惚看到暮色中,一只小鹿在低头舔食着盐。

白雪覆盖的天空。咸的风。我们的星辰。

我说:大地以外是大海。无边的大海。那里有无数的盐。

太史公已经醉了。东方的行旅们则早已在麦酒香气中酣然入眠。太史公说:西方是无穷的高山。东方与南方是无穷的大海。我们是大地的中心。我们是大地的中心。我们是大地的中心。

星在出发时对我说:我要去的,是北方。

太史公在很久以前喝醉时说过:北方是无尽的冰雪之国。但他在清醒时却什么都没说。

西方的高山。东方与南方的大海,都曾经有太史公与族人去过。但是曾去北方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猜度。

太史公在喝醉时还说:那片冰原,接近的人即会成为万世玄冰。

星走后,每天,我都会坐在那条通往北方的大路,等待北方的行旅。我请他们坐下,喝茶,然后我问:北方是什么样的?

北方是什么样的?

天际的白云悠然消逝。天空的蓝色骤然下坠。黄昏将至。

这是麦子收获的季节。低地之上,麦子如东方的金币一般璀璨夺目。

有飞鸟从北来,如黑色月亮般的双翼。它们横跃苍穹,向南而去。

你知道吗?星仰头看着飞鸟,对我说。

我每次看它们,就有了信心。它们活着从北方而来,向南而去,如此周而复始。每一年均是如此。北方绝不是冰原。否则它们不可能从那里归来。

有归客,证明那里便有生命。

很多年后,我已远离了故乡之时,我想到星当时望着天空的话语。我不知道那时星怎么样了。他或许早已腐烂成黑土,飘起为白云,如黑月之鹰一般游弋在天空。

他的欲望是飞翔。

星走了之后,太史公依然喝醉酒,依然摆弄着地图,依然用沾满酒的双手在地图上指点。他痛苦得扭曲的脸看去狰狞可怖。他说:北方是冰原。西方是高山。东方是大海,南方也是大海。你知道大海是什么吗?大海没有泥土也没有小麦,大海是盐。大海是无边的水。大海是天空的倒影……

我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在他喃喃的重复这些话时,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痛苦。

他从来无法离开。他从来无法流浪。他从来无法远行。而他已苍老。

星走后的日子,我独自坐在大路旁,问来往的行旅,问北去的浪客。每个早晨,每个中午,每个黄昏。

黄昏的时候,我会向左看一眼。看那流离归去的夕阳。我听到牧人的鞭声在青草漫溯之中回响不已。风里开始飘溢麦酒的醇香。

我等着那只燕子。那只从北而来的燕子。

有东方的行旅曾经提着一只笼子而来。笼中是一只体态轻盈优美的鸟儿。黑色。

这是燕子。旅人说。

每年春天,它会从南方飞来,告诉我们春天来了。

星很认真的看着那只燕子。燕子也默默注视着他。眼神清澈如一泓秋水。

星买下了那只燕子。

很多年后,我也离开了故乡。我向东而行。我在东方看到了那条大河。那条从卡日曲流出来的河。那条天上的河。我也看到了大海。在东方的海滨。我看到了礁石如千万头烧伤的野兽怒吼。我看到了海水,看到了其中凝聚的水晶般的盐。我沿着海岸而行,我看到了东方大地的尽头,我看到了南方大地的尽头。我看到了太史公们曾经热血沸腾曾经为之下跪的风景。

但我再未去北方。再未看到过星。

我也再未回到故乡。

东方人说:大海并不是无边的。大陆的尽头并不是大海。

我站在那条河边,看着北方。烟尘滚滚,黄沙漫漫。白昼的河滩。鹰。鱼。青铜器的光泽。我的如河水一般颜色的肌肤。

有行旅打马经过。我问:

你知道星吗?

我也总是在夜里仰望星辰。我看见星辰运转不定。苍穹以它自己的方式沉默不语。流光森寒的天狼星。曾经多少次我在故乡抬头仰望。一切似乎都没变。

一切似乎又都变了。

第一个种下小麦的人。

第一个流下血的人。

第一个远行的人。

我在恍惚中看到他们在过往时光里的影子。他们如麦田一般,起起伏伏。

他们温煦的话语。如阳光。在我们幽暗的壁画上早有记载。

我们曾经的图腾。而我已远离。

我依然在大地上四处流浪。只为了和星相遇。虽然,我再也没有去北方。我不知道我要流浪多久。我们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回到曾经歌唱的地方。一起喝那碗麦酒。

我梦见过星成为了万年的玄冰,永远停滞在北方。人群流过,他成为了一具雕象,永远站在那里。千年沧桑的无奈与寂寞。

也许我们都是如此。在此处流浪。在此处漂泊。永远。

在喝醉时,我也想到过星的现在。或许他早已在北方倒下。或许他早已腐化为黑土,漂浮成白云。或许他早已成为一个牧民重新开始他的一生。或许。

史书,故乡的史书,部族的史书,并没有改写。因为他没有回来。月亮和大海同样盲目,陨落或升起浸透谎言与猜测。我看到无数部族无数人民依然在猜度。而他们从不曾离开从不曾远离。

星。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我说。

那年春天,星告诉我,他要去北方。

我送他到大路口。星背负着麦种与盐。

你回去吧。星说。

他手中提着那只鸟笼。笼中有燕子。东方的燕子。

一旦有一天我死去,我会放它回来。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你们,燕地是什么样的。

北方,被称为燕地。

太史公说。

我等你回来。

我说。

by 张佳玮 2003/1/9 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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