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仇恨的墙也发芽
冠之
大石洼很穷,就现在这时代了,村里透风漏气的房子还不在少数。但也有冨的户,‘二蹦子’家就是大石洼最富的。
‘二蹦子’ 姓陈名丰,排行老二。当年大石洼有个庄户剧团,‘二蹦子’ 专攻武生。由于他悟性高,练习又刻苦,是四乡八邻有名的武生高手。据说,他能连翻五个筋斗带四个旋子,所以‘二蹦子’ 的外号由此得来。‘二蹦子’ 出身贫农,是解放初期打恶霸、斗地主的骨干分子,一九五三年就入了党。曾经干过村支部副书记兼治保主仛达三十余年。那年头,阶级斗争讲得很厉害,村里的专政对象都归他管。他扎根黑皮带,带着两三个背枪的民兵,敲着锣让地主、富农等坏分子带着一米多长的高帽子游街是常事,真是威风八面。他有个儿子叫陈山,当年是跟他学武生的,也能空手翻蹦子打旋子,村里人送外号‘小蹦子’。 好象是一九八八年的样子,‘小蹦子’ 去县外贸局走了趟亲戚,回村就养开了肉食鸡。虽然也亏得血本无收过,但他沒有气馁,后来真的发大了。如今,大石洼村唯一的二层小洋楼就是他家的。由于‘小蹦子’ 的养鸡场在离村二里地外的山上,两口俩很少回家。家里的二层小洋楼就成了他爹‘二蹦子’老俩的住宅。‘小蹦子’特孝顺,隔三差五往家里走趟。在大门外就爹啊娘啊的吆喝。他自已常说,这样做一是有礼数,二是如爹娘应了声,证明他们安好,如没了声音证明有情况,得抓紧照应才是。这么普通的事,大石洼老老少少没有不叫好的。‘二蹦子’老俩活的舒坦是全村公认的。这不?‘二蹦子’穿着黄大衣又到了村前的利丰超市。他咧着大嘴,与众人胡侃西聊一阵。
“大保侄子?两包金锣火腿肠、两瓶景芝白干酒。”
“好的”。店老板大保子应了一声,把东西装进袋子轻声的问:“二大爷?是结算还是一一一?”
“混帐!你二大爷啥时侯结过现帐?记着!到时侯找你‘小蹦子’哥要去。”他拎起塑料袋乐滋滋的走了。
“看啊,人家‘二蹦子’活的就是滋润”。陈二狗子望着远去的‘二蹦子’,心里显得相当寒酸。
“是啊,他现在是包肉纸又包了大板油一一滋润透了。”老村长林三黑子馋得心窝子发烫。
‘二蹦子’回到家,分咐老伴切了黄瓜丁,吊上鸡蛋皮,又切上五根火腿肠,扔进去一小把虾米,足足拌了一大盘,便烫上一壶景芝白干酒,就唧拉着唱起了茂腔小曲。“清明佳节三月三,张师傅放学回家转。。。。。。”
“哎呀,那白莲魚头汤给你温温?”老伴在厨房里吆喝。
“温屁!咱那儿子不是说过多次了,油水大的东西少吃吗?放那儿吧,真是黑瞎子算帐——不记码。”‘二蹦子’夹一块黄瓜丁填进嘴里,显然不愿意要那魚头汤。
“油水大油水大,儿子还不让你喝那猫尿呢,你就是不听!”老伴还是把白莲魚头汤温了,端到桌上一蹲说:“你不喝俺喝,青菜萝卜肚子沒有出息!”
“青菜萝卜肚子?嘿,有这样的青菜萝卜?嘻。。。。。。”他夹一块蛋饼放进嘴里,“这是什么?笨鸡蛋。这是什么?金锣火腿肠!哎呀,真香。咱老陈家哬一一?”‘二蹦子’ 有了些醉意,向东山墙上一依,瞇着眼象是在说,恣啊,天底下哪有这么舒心的日子?我‘二蹦子’恣的魂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中午时分,‘小蹦子’回家了。‘二蹦子’刚把酒壶提起来,听到儿子进了院,心里咯咚一跳。坏了,莫非新进的那排鸡又出毛病哩?
‘小蹦子’洗完手,便甩着水珠子进了东房屋。“俺以为咋了?吓了俺一跳。俺吆喝了两声也没个吭声的。”
“咋了?有年纪耳朵背不是常事?若谁死了,还不快去报丧?”‘二蹦子’ 显然不高兴了。
“又咋了,俺不是怕你和娘有事吗?”‘小蹦子’自小怕爹,虽已五十有余,被他爹一震乎,心里七上八下的。“兰兰回来了,说是在外边搞了个对象。俺跟她娘商量了会,没敢定,问问咋办?”
说归说,吵归吵,‘二蹦子’已经给他儿烫好了酒。当他听说孙女兰兰从城里回来,而且还搞上了对象,心里美的无法自已了。他抹了两把眼角上的眼屎,脑壳里转开了电影。嘿!孙女兰兰,那可是百里挑一的俊姑娘。细高个似柳条,面白红像桃花,村里人送外号‘小冰冰’意思是范冰冰再世。‘二蹦子’美就美在这些赞誉上。他知道,大石洼从洪武六年立村到现在,除了他姑姑陈莲花长得美外,就数他孙女兰兰了。再说了,兰兰那片孝心也是没说的。上次来时还捹着俺的头说,“爷爷,春天了,俺再来的时侯,给你买件漂亮衬衫。”嗯,八成这回捎来了。嘿嘿嘿嘿。他乐了,一骨碌坐起来。“这妮子,来了不先上这来!嗯一一?那个对象一一?”
“自己看中的。”‘小蹦子’己经自饮了半壶,脸红的象块煮熟了的猪肝。
“甭管是自己搞的还是媒人说的,只要人模人样能挣饭吃,没有邪毛病就成!”‘二蹦子’ 边说边揣摸着孙女婿的模样。
“人是不孬,还大学生,就是一一?”’ 小蹦子’ 的心口窝嘣嘣直跳,象是有些话无法说出口一样。
“那不就中了!咋了,莫非有残疾?”‘二蹦子’心急,生怕孙女婿不和心愿。他唰拉拉下了炕,圪蹴在椅子上。“我可说了,咱兰兰是什么?是‘小冰冰’,不能搞瘸腿瞎眼的知道不?”
“也不瘸不瞎,啥毛病也没有。”‘小蹦子’唧溜一盅酒,眼球直瞄‘二蹦子’。
“那不就得了呗?”‘二蹦子’一直不喜欢儿子的老实样。他掐根笤帚棒剔着牙说:“人模人样有了,自己看着好就行。”他把剔牙棒关在牙缝上说:“孬好俺也当了几十年的干部,别闹出笑话让人家笑柄就中。嗯一一哪个乡哪个村的?”
“咱乡咱村的。”
“咱一一谁?”‘二蹦子’要蹦了。他把剔牙棒一扔,略一沉思。大石洼村一百七八十户,谁家有什么人口,谁家养了条狗他一眨眼皮就盘算得出来。
“看看,又要发火了?这不是跟你商量吗?”‘小蹦子’真怕了,说话的声都变了调。
“商量个屁!”‘二蹦子’来回踱了几步。“我说山子啊,你爹我虽说七十有八,可耳不聋眼不花,在村里可是个腿脖上挂暖壶一一水瓶(平)比脚(较)高的人。就咱大洼村,二十岁往上的小伙就那么三十几个,谁好谁孬我不知道哇?咹?大华子当了四年武警混了个党员,成了支部委员,再就是二平子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还有谁人模狗样?谁能配上咱家兰兰?哼!不中不中不中!
‘二蹦子’连着三个不中,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小蹦子’的头上,吓得他直往后趔趄。他老伴林志秀听到嚷嚷声,生怕爷们间弄出什么事来,急火火地跑进房屋。“吵什么呀?山子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孩子都上大学快四年了,你还吵闹他啥?你不会好说好道啊,就你那驴叫喚好听啊?也真事的!”
‘二蹦子’还真落了火。他抽支烟点上,压低嗓子问:“谁家的孩?”
“这不一一这不是‘二崽子’家那林林吗。”‘小蹦子’还真怕他爹,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啊?”‘二蹦子’当即就跳了个响呱。他的一只手指着‘小蹦子’,战战抖抖的嚷道:“你娘那大臭腚的,混蛋!他一一他‘林二崽子’家是什么东西?咹?地主,恶霸地主!哦,这么多年过去了,咱可以不说了。可他林家是咱陈家的仇人啊?仇人你知道不?当年你二老姑就是被‘林二崽子’他爹逼死的!你一一你怎么就黑瞎子脑瓜一一不记事呢?我,我煽你个狗娘养的!”‘二蹦子’的大巴掌直奔‘小蹦子’而去。
‘叭哧’一声,‘小蹦子’他娘倒在了炕沿上。这一掌打的不轻,是‘小蹦子’他娘看事不妙,急忙去挡那个巴掌,便重重地挨上了。‘二蹦子’一看老伴儿倒在那儿,顿时停住了恼怒,急忙去扶老伴儿,却又与‘小蹦子’碰了响头。“你一一唉!他把老伴扶到炕上,摸着额头气愤的说:“你呀你,你给我记住了,这门亲事不中!你让兰兰给我马上隔开那个小地主羔子,别弄出什么事来!不然,有你无我!”
‘二蹦子’喘着粗气,眼角净是眼屎直愣怔‘小蹦子。’‘小蹦子’已无心喝酒,他把菜盘子往前一推,胆战心惊地说:“这事俺也不同意,俺还煽一一煽了他一耳光呢。要不是她娘拉着,俺不?俺不剝了她的皮!”
“哬? 你打了兰兰?”‘二蹦子’大出意外。说实话,‘二蹦子’还真疼爱兰兰、一来是兰兰长得漂亮,四邻八村的赞誉使他骄傲;二来是兰兰特别孝顺他,一行一动的体贴让他自在。他听了‘小蹦子’这么一嘟唧,顿然大怒起来。娘那大臭腚的,兰兰是我的心肝宝贝,他兄弟改改上大学都三四年了我都不想,就这个兰兰,半月二十天听不到信我就心跳。这倒好,搞个对象老子看不中是常有的事,给她隔开不就中了?“山子,怎么了,你那爪子痒痒了?咹?你打她干屁?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二蹦子’抄起马扎就要砸下去,被老伴的一声呻吟给震住了。
“娘,不打紧吧?”‘小蹦子’赶忙去抚摸他娘的胸脯。
“你个老不死的,就知道灌猫尿、驴叫喚,爷们间不会慢慢商量吗?呜一一。”老伴憋屈得哇哇大哭。
‘二蹦子’的火气骤然降了许多。他知道老伴在他心里的份量,他放下马扎,慢慢的说:“山子,甭管怎么说,咱陈家八辈子贫农,说什么也不能把兰兰嫁给他地主羔子。再说了,他林家与咱家是世仇,兰兰跟了他林林,别说让庄里庄亲笑掉大牙,就是咱陈家祖宗也会生气。去,跟兰兰挑明了,这事不中!”
“哎。”‘小蹦子’早就在家呆够了。他穿上鞋,耷拉着脑袋出了房门。
‘小蹦子’怎么跟兰兰说的没有人知道,兰兰是哭着走出大石洼的。
兰兰的事传到了‘林二崽子’的耳朵里,令他十分不安。他知道,兰兰回来的时侯是先去的他家,给他放了四百元钱和一大包吃的用的。还告诉他不用挂念林林,准备到年底结婚等事宜。他当时心窝子一阵的蜜甜。谁知,兰兰连顿饭都没吃,就被她‘二蹦子’爷爷给赶跑了。唉!‘林二崽子’那个担心就甭提了。他出身地主,十七八岁就跟着他爹一块埃批挨斗。三十岁那年用他妹妹換了个媳妇。谁料想好景不长,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后就得绝症去世了。他一把屎一把尿,又当爹又当娘把儿子拉扯大。那年,他好戏连台。政府摘掉了他地主帽子,儿子也取上了媳妇。他走路揚眉吐气,干活浑身是劲,见人喜笑颜开,心里那种乐劲无法倾吐。晚上,他望着星星自叹:噢,当年觧放的时侯,穷腿子贫农又踩高翘又扭秧歌,唱觧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原来是这么个滋味?他一次次在院子里看星星观山景,又一次次登山头看林海,自己编上词唱那首曲子。“大石洼的天是明朗的天,俺林森的心里好喜欢。。。。。。”可老天偏偏捉弄他,正当他满怀喜悦筹备他宝贝孙子百日大宴的时侯,他儿子林生在镇集上遇上了车祸死了。他年轻的儿媳妇是外县人,只哭了两天一夜,丧葬完男人后就不见了踪影。‘林二崽子’那颗心碎成了八瓣。无奈,他又当起了爹娘,端起了屎尿,拉扯起孙子林林。一晃二十多年又过去了,林林在一家大学专科毕业,进城当了工人。据说林林挺争气,现在是那家企业的分厂厂长,年薪二十万元。大前年,兰兰耐不住山村寂寞,经她‘二蹦子’爷爷同意后进城打工,就是奔林林去的。兰兰跟林林搞对象的事,‘林二崽子’知道的最早。当时,他曾经拦挡过,他说:“这事十有九成不中,为啥?‘二蹦子’是个激进人物,是政府专门培养的苦大仇深的干部,对咱这些地主、富农分子恨之入骨。虽说这世道变了,可他总归是块榆木疙瘩,不开窍啊。”林林有些不信,他说:“你别操心了,有兰兰呢。实在不成俺就领着她远走高飞。”这句话挺沉,压得‘林二崽子’这些年心里憋得慌。兰兰这一走,更使他坐立不安。他思前虑后,就怕再也见不着孙子了。他方案拿了好几套,决定去找找‘二蹦子’,就是磕头作揖,挨骂受辱也要把林林的事求下来。
‘林二崽子’照着镜子修理了头发胡须,又找了套合身衣服換上,东瞅西张地去了‘二蹦子’ 家。
‘二蹦子’经兰兰一闹腾,一个下午都慌慌不安。他就觉得,堂堂一个‘小冰冰’咋就看上一个地主狗崽子呢?咱陈家是个什么主,是大石洼一等一的富户。他林家算他娘的狗屁啊?唉一一!喝酒去!他站在院子里刚要转身进屋,就听见大门响。
“陈丰二哥在家啊?”
“你一一?”‘二蹦子’定神一看,嘿他娘的!是仇家来了。顿觉象吃了屎一样难受。“二崽子’你一一? 来咋, 滚滾滚!”
“二哥,别恼别恼啊,我就是来坐坐,那不是兰兰。。。。。。?”
“滚!”‘二蹦子’恼大了,一听到兰兰二字,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鼓。他拿起一把蹶头举了起来。“老子这就撂你这儿!”
老伴儿已瞅摸多时了,见‘二蹦子’把蹶头都举起来,生怕要出大事,瞬间就把‘二蹦子抱住了。大声的嚷道:“他二叔,你快走吧?俺兰兰不跟你孙子。啊?天底下有的是俊闺女,您慢慢给林林找就是,啊?你快走吧。”
“二哥,成全俺孙子吧,俺给你跪下了。”卟咚一声,‘林二崽子’跪在了水泥晒台上。
也怪,就这一跪,‘二蹦子’打了个趔趄。等老伴离开了他,他顿觉全身象一条火龙一般窜遍了,脑海立马闪显出当年批斗地主的场面。嘿!他娘那大臭腚的,地主狗崽子又跪下了?好好好,今日个老子就批斗他三个回合。他的双眼又露出了当年那种骄傲而胜利的光芒。
“娘那腚的!‘林二崽子’啊?你七老八十了都做了些屁事?你呀,地主就是地主,一辈子改不了坏脾气,你怎么调教了个勾引良家妇女的小崽子呢?”
‘林二崽子’也好象进入了当年那种挨批斗的习惯场面。紧闭着双眼跪在那里,任凭‘二蹦子’怎么怒吼,就是一句不吭。
“狗日的‘二崽子’问你哪,老实交待!”‘二蹦子’把腰双手一掐,继续问。
这好象是一种应该,彼此都习惯了一样。‘林二崽子’低着头,用狡狤的目光四处瞅了瞅。“是是,我交待,我认真交待。这个一一俺家林林吧,他是大学校里教育出来的,咱也管不了,是吧?再说了,现在都啥年月了,都到了改革开放阶段,婚姻之事呢都自由到天了。小的们都愿意,咱成全他们不就。。。。。。?”
“不成不成!”‘二蹦子’的口气特别强硬。“娘的,实话告你吧!在俺陈家就是饲养员铡草一一我蹶(决)腚(定)一切。我说不行就不行!”
“为啥?”‘林二崽子’问。
“为啥,你是地主,俺是贫农。咱们水火不容!再说,咱们还有世仇。”
“啥世仇?
“嘿,你娘那臭腚的!你真傻了还是装糊涂?相当年俺二姑就是你爹逼她上吊自杀的。这是人命啊,这仇小吗?”‘二蹦子’动手就想煽他的耳光,吓得‘林二崽子’趔趄在一边。
“咳!”‘林二崽子’有些茫然。“早些年不是都澄清了吗?相当年您二姑与俺爹相好是青梅竹马,两厢情愿的事。定婚的时侯,您二姑非要点头饰,你爷爷当场应了。可后来您爷爷嫌那头饰太贵又不给买了,您二姑一气之下不是上了吊吗?怎么还怨俺爹呢?这些事咱村的辈份人都知道啊。”‘林二崽子’一脸的期朌。
“放屁,纯是放你娘的熊屁!”‘二蹦子’怒气上升。“狗二崽子,你是黑瞎子脑袋? 当年在北大堂,老子审你爹的时侯,他跪在搓板上哆嗦成泥。我问他俺二姑是不是他逼死的?他说是是是,他有罪。你就在一边,你怎么不记码了吧?”
“哎哟,陈丰二哥啊,那时侯兴批斗,俺爹受不了那种罪了,破上一死就乱认了。唉!都事过境迁了。再说了,俺地主帽子都摘了三十年了,你就别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啦?俺地主也好,剝削也罢,那可是祖祖辈辈省吃俭用,一点一点过出来的。那不,解放前的那一年,陈毅那部队打到了家门口,他们缺粮少衣,俺爹不是打开粮仓,一家伙送上了八十担粮食。陈元帅不是在万人大会上表扬俺爹是开明地主,人们的朋友吗?后来解放了,你老批斗俺,俺老觉得委屈。”
“嘿,你这个死不改悔的‘二崽子,你还翻腾旧帳啊?哦,当年俺批错了你?告诉你,你别做那些九天大梦啦。这天下还是姓共知道不?你们三个五个的地主变不了天!小心俺一脚踹死你。”‘二蹦子’已经落了火,说话的气势也降了许多。
‘林二崽子’已感觉出气氛降温了。他的一双眼球溜溜地转了一会,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几下膝盖,拍了拍手说:“啊哟哟,水泥地这玩意不差起那搓板,我这两个膝盖生疼。
他掏出一盒烟放在井台上说:“二哥抽支烟?”他见‘二蹦子’不吭声,嘻哈着说:“消消气吧二哥?相当年你骂俺爹多少声,打俺爹多少下俺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你一共踹了我一百七十二脚,煽了我六百零六耳光。咱为了孙子,为了咱是亲家,咱们都不计较了,啊。这不,这会俺给你下了跪,你也批斗了俺,咱们这亲事。。。。。。?”
“屁屁屁!你放老实点。”‘二蹦子’象是受了一顿污辱一样难受,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茬再斗‘二崽子’,急得搓手顿脚。
‘林二崽子’觉得机会来了,便不慌不忙的从衣兜里又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直接捅在了‘二蹦子’的嘴唇上,尽管他又卟咚又晃悠的不愿意,‘林二崽子’的火机已经打着了火。‘二蹦子’似一尊佛象一般,机械地吸了一口,两道青烟便透过鼻孔冒了出来。“陈丰二哥哬,咱们旧事别提了,你也别以为原先俺是地主,您是贫农,您有多大的委屈。俺可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挤出来的。如今您是地主俺成了贫农,您也不是硬生硬的挤出来的?再说了,早先俺是一等一的富户,现在您是一等一的富户,咱两家虽隔子好几十年,也算是门档户对。不就是一门子亲吗?人家年轻人自个儿定了,咱就别栏了,啊?”‘二崽子’觉得该收了,把那盒烟顺手一扔,背着手向大门外走去。
一个多月过去打了,‘二蹦子’得了一场病,整天价心里憋的谎。‘小蹦子’给他请了老中医,说是情绪郁闷,气血不畅造成的,吃十副八副的药就好了。结果,他吃了二十余付仍没有大的起色。他一气之下把剩下的三付填炉子里烧了。他实在憋得慌了,便出了大门胡逛起来。
“哟,出来逛哬二叔?”一个女人从柴垛旁钻了出来。
‘二蹦子’被吓了一跳。他定神一看,原来是自己家族内的侄媳妇‘小喇叭。’“嗯!”他答应了一声,显然是十分烦燥。
女人的外号叫‘小喇叭’, 嫁到大石洼三十年了,是个东溜西转的人。哪些事稀奇古怪,只要传进她耳朵里,再经过她那颗特小的葫芦头脑袋转两圈,便有声有风的传开了。“哟,俺那二叔哎,如今啊这社会都乱套了,这不?今日个俺气得啊一一啧啧啧。”
“别转弯嚼舌头,有什么狗臭屁快放!”‘二蹦子’烦的就是‘小喇叭’那种酸不拉唧的样子。
“哎哟哟二叔呀?林林和兰兰妹妹不是搞对象昨晚回来了?那些捕风捉影的骚娘们说
她俩在‘二崽子’家东房屋里那坑上睡了一晚,哎哟,搂的那个紧哟一一啧啧啧,可羞煞俺了,唉!”‘小喇叭’一溜烟的走了。
‘嗡一一。’‘二蹦子’顿觉天昏地暗,趔趄着扶住了一棵小树,静了好大一会,便小跑着去了儿子的鸡场。
‘小蹦子’与他老婆刚喂完鸡,正沏上壶茶喝着。听到鸡场外有骂人的声音,便细细听了起来。“山子?你死了怎么的?咹,你那宝贝闺女让人搂着睡了,你他娘的还在养这些臭鸡?娘那臭腚的,你一一给我死出来!”
“啊唷,是咱爹。”‘小蹦子’跟头咕喽的向鸡场门口跑去。“哎呀,你嚷嚷个啥?不怕人家笑话?真是的!”
“笑话?你一一?”‘二蹦子’无心解释,战战抖抖的身子站不稳了。“去!拿根腊杆,上‘二崽子’家,先把那个老王八羔子给我放倒,再把小王八羔子给我打断根腿!”
“哎。”‘小蹦子’没敢再吭声,拿上根腊杆走了。“山子,千万别伤着兰兰哪?”
林林和兰兰还真是回来了,他俩是商量年前结婚事宜的。与‘二崽子’前前后后计划了一夜,快天亮了才合了合眼。这回,俩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回城。
忽隆隆大门开了,‘小蹦子’举着腊杆子进了门。他在‘二蹦子’面前老实的象团圆媳妇一般,一但离开他爹,脾气比他爹还凶八个码。“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老子不一棍子打死你,就不是俺娘养的!”他两眼放着凶光,腊杆子抡的嗖嗖生风,吓得林林东躲西藏。
“爹,你别这样,你听俺说。爹?”兰兰见林林要吃亏,赶忙跑出来招呼他爹。
“兰,识相就给我回鸡场,要敢说个不字,老子连你放倒!滚!叭一一!”‘小蹦子’的腊杆‘呼’的一声砸在猪食槽上,吓得觅食的几只鸡暴飞天爪地咯咯大叫。林林借机向大门外跑去‘小蹦子’提杆奋力追去。兰兰知道已无法阻拦,但生怕林林有个三长两短,也跟着跑了出去,把整个身子护在了林林身上。‘小蹦子’那个火更大了,腊杆子围着林林转来转去,向东捅,兰兰立马跑到东,向西砸,兰兰飞快护着西,倒弄得‘小蹦子’躲来躲去了。他两眼直冒红光,火气和恼怒直往头顶涌。妈的,老子都砸,砸死两个是一双!他举起腊杆用力要砸。“娘那腚的,小心兰兰啊?”‘二蹦子’一声咋呼使‘小蹦子’的力气和速度舜间降了不少。就在这一舜间,林林也急了,他眼见自已身上的兰兰就要吃亏,两眼也冒开了火星子。他顺手摸起了一块红砖,用力一甩把兰兰甩在地上。一米八二的大个子向侧面一闪,‘嘣’的一声,砖头拍在了‘小蹦子’的左腮上。只听“哬唷” 一声叫,‘小蹦子’便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流了一滩。
“打煞人了,救命呵啊!”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
‘林二崽子’听了孙子的话,躲在屋里一直没敢出来,林林的危险一直牵着他的心。他一会儿窗口上瞅瞅,一会儿门缝里看看,僵硬的身子不能自已。这回,他见要出人命了,吓的脸色煞白。急忙跑出门外,趁乱用两个指头试了试‘小蹦子’的鼻窝,觉得气流顺畅,料定没有大碍。便起身向束手无策的林林嘱咐说:“孩子,没有大事,快,快领着兰兰从后门跑吧,甭挂念我,越远越好啊。快,快跑哬!”
“爷爷,那你一一?”林林已泪流成河。
“甭管甭管。想办法捎个信来就中。甭挂念我,权当我早死了。快走,快领着兰兰走啊。”‘林二崽子’声音象是最后的挣扎。
这当儿,兰兰正搂着她爹嚎啕大哭。林林快步流星地走过去,领起兰兰轻声说:“俺爷爷说您爹是一时昏迷并无大碍,都怨我一时冲动。但咱也得快走,你爷爷去叫车了,要是他回来了,咱们就走不了啦?”
“无法无天了,简直是反了!”远处传来了‘二蹦子’的吆喝声。
兰兰听见了,神经一下子嘣紧了。她看了看爹,见流出的血已经凝固,她爹已开始呻吟。“快给爷爷留几个钱,咱们快走!”
林林说:“好。”急忙去掏自已的口袋。
“哎哟,什么钱不钱,快走吧。再说了,十年八载的饿不死我。唉!快跑快跑,快跑哬?”‘林二崽子’急得奋力一推,把林林推了个趔趄。
“快,咱们走!”林林牵着兰兰的一只手,一溜烟向东边的山树林跑去。
一年过去了,大石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二蹦子’的郁闷病也逐见好转。他坐在自家的炕沿上琢模事。现在这社会咋了?不还是社会主义江山吗?怎么就不管老百姓的事儿呢?就说山子挨打的事吧,那刘所长不但不去抓那小狗崽子,反而象训斥地主那样训斥俺?说俺破坏婚姻法,干涉婚姻自由。嘿!他娘那腚的,老子当了一辈子干部,还不懂婚姻法?老子教育人的时侯,还没有你们那些小王八羔子呢!”他点上支烟叭唧着。唉,变了变了,现今的干部统统变的没有人味了。就说支部书记林大头吧,整日里东溜西逛不说,吃了东家喝西家,光占老百姓的便宜。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把头一愣撂下五个字‘找派出所去!娘的,这要放在早些年,甭说他地主崽子打人,他就是有非份之想,老子就可以游他的街!’他摇了搖头,苦笑的声音有些发涩。唉!社会啊社会?怪不得一些人说‘共产主义思想放了光芒’。 这不?才几十年的功夫,共产主义思想象萤火虫的光一样,一闪没了。唉一一!他站起身子,脑海里闪出兰兰的影子。都一年了,说看不着就看不着了。狗日的山子也不听话了,就知道让兰兰在外边,也不管不找了?就连不懂事的孙子也不听话。过年那阵子让他去城里找找,他倒好,在城里玩了两天回来一句话‘上班挺好哪’就完了。小杂种!哎?西头她大婶说过,兰兰在城里绐婚了怀了孕,弄不好快生孩了。他娘那大臭腚的,连个说实信的人都没有哇。兰兰啊兰兰,你咋就。。。。。。?‘二蹦子’流出了两行老泪。
‘二蹦子’走出大门,无目的地到处走着。忽然,他那个老脑壳又闪出‘林二崽子’的身影。哎?他‘二崽子’兴许知道兰兰的消息?不如。。。。。。?他加快了脚步,向林家走去。不知怎的,他到了林家门囗又不想进去了。他转转悠悠的到了林家的房后,从林家的后门缝往里瞅。咦?‘林二崽子’又在练毛笔字?他知道,‘林二崽子’解放前是初中毕业,写的一手好字。那些年,一进腊月十五后,家家户户的过年对联都由他写,还不给他记工分,监管的就是他‘二蹦子’。
“嗯一一,好啊,真是好啊?老天助我林家哪。”屋里的一声吆喝惊得‘二蹦子’倒退了几步。“我林森把屎把尿五十年,如今终于有重孙子了。哈??????嗯,叫林海好,这个名好啊,哈。。。。。。”
啊?他‘二崽子’有重孙子了?这么说兰兰生小孩了?这一一这该怎么办?‘二蹦子’ 的心窝里一阵翻滚,有种难以忍受的感觉。他强压住气,再一次向门缝望去。只见‘林二崽子’的那张脸泛着喜气。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叠写过字的纸,唱起了自己编写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有贫富,才贵贱。相互助,天太平。计较多,社会乱。。。。。。”那声音虽然寒酸,却能传的很远。
“哼,乐个熊!”‘二蹦子’被‘林二崽子’那腔不腔调不调的声音,药得直摇晃头。突然,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便大步流星地向养鸡场方向奔去。
‘小蹦子’和他老婆在鸡场外拾掇院墙, 见爹来了, 赶紧停下活儿迎了过去.“爹?”
“嗯。”‘二蹦子’简单应了一声,朝‘小蹦子’瞪了一眼。“兰兰生了孩子了。”
“嗯,五月初二的。”‘小蹦子’底气不足,一脸的怒气。“甭管她,俺不认她这个闺女!”
“娘那个臭腚的!你一一你咋就没有人味了?咹,兰兰不是您的闺女?”他显然是埋怨儿子儿媳妇。他见儿子低头不语,儿媳妇在擦眼泪,火气一下子降了下来。“唉!事到如今,咱还得为了兰兰。那样吧?叫她娘准备准备,去城里待些天吧?月子里,没个女老的伺侯伺侯不中啊。”
“哎,哎哎。”‘小蹦子’和他老婆几乎同时应了起来。
“兰她娘哬?拾掇拾掇这就去吧。兰兰满月后,叫她回来住些天。啊”看的出,‘二蹦子’的眼里噙着两行老泪。
“哎哎,俺听着哩。”兰兰她娘撩起衣角擦了擦腮颊,向屋里走去。
“多带点钱,别缺着兰兰。”‘二蹦子’又扔了句活,两只手一背,大踏步地走了,那架式轻快地似流星飞雨。
‘小蹦子’扭头向屋里跑去。。。。。。
-全文完-
▷ 进入冠之小窝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