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欢看黑白胶片的电影，总是能透着股怀旧的味道。当人开始喜欢怀旧的时候，也就说明自己开始老了。这样看着母亲，当年作为孩子眼中的大人，现在也开始出现了衰老的暮容。哎！自己都长这么大了，母亲怎么能不老呢？

总想为母亲写点什么，可是几次动笔却又不知从何下笔。于是心情一直纠结着，直到母亲的生日渐渐地近了，感觉时间的逼迫越发的强烈了，就算是一个坚硬的蚌壳也该吐露出孕育在心中已久的珠贝。光阴被回忆映衬着，明暗交辉，让人唏嘘不已。

用母亲大人作为标题，是为了显示敬意，也是因为从小到大与母亲的关系，总是保持着一种亲昵的疏远。母女之间的亲昵自不用说，而疏远则是一种精神上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本身的代沟，或许是因为性格的使然，对于同样习惯了寡言少语的母女来说，沟通总被欲言又止的沉默隔断。于是，凭着血缘的天性挥霍着这份包容，认为一切只要想说，都会来得及。

年幼可以说是无知，无知也就无畏。现在回头想想，当时觉得会记恨一辈子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清了，只剩下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好像为什么事情争吵过，为什么事情挨过打，于是气愤地写下遗书，准备以死抗衡。当然不会真的去死，是摆出一种不服输的姿态。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将遗书放在抽屉的最底层见不得天日。

但即使放在这么隐秘的地方还是被母亲发现，为了不让母亲看到信中的内容伤心，我像只老虎一样扑向母亲，将信抢过来撕得粉碎，然后犹如天女散花一般洒向窗外。这样公然地挑战母亲的权威换来的是一顿暴揍，认为撕掉的一定是一封情书，否则为什么不能见人？

这是我平生挨过的最重的一次打，也许母亲也觉得下手重了，从此以后没有再打过我，也算是对自己当时行为的一种变相的道歉吧！而自己也在疼痛中学会了释然，一切的阴差阳错，本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所以自己被冤枉，也算活该!

当年，母亲还在饮料厂做事。我被要求放学去母亲的单位吃饭，因为没有食堂，大家都是带饭菜到单位吃，看到我是个小孩子，那些阿姨、伯伯就会将带去的好菜夹到我的碗里。于是觉得走半个小时也值得了！长大后遇到以前的阿姨、伯伯还会被笑称：“某某的孩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如果说吃饭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么洗澡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母亲单位有上百名女职工，澡堂很小，也就六七个水龙头。于是每次洗澡要排很长的时间。尤其是冬天，总会有寒风从不时开启的大门中吹进来。因为人多，所以洗澡要快速地洗完。而对于我这样从小头发又厚又长的女孩来说，也是不会多恩赐些时间洗的。于是每次母亲都会用劲梳理甚至是撕扯我的头发，痛得我总是眼泪汪汪，却不敢哭出声来。毕竟洗澡洗哭了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只有眼泪不停地流出后被水龙头里的水冲洗掉。

幸好洗澡不像吃饭一样频繁，所以快乐还是多过痛苦。当时母亲单位规定每个人每天可以发两瓶汽水喝，但必须在单位喝完，是不准带回家的。于是上夜班的母亲就会将省下来舍不得喝的汽水用饭盒偷偷带回家给我喝。夏天能喝到用冷水浸凉的汽水当时算是一种很奢侈的幸福。

记得有一次我去母亲的单位，母亲快下班的时候递给我一瓶汽水喝，本该是喝完将瓶子放在单位再出厂门的，可是却鬼使神差地拿着一瓶汽水边喝边走出了大门，等喝完了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错事，现在看来这是很小的事情，当时自己却觉得是犯了天大的错事。认为自己是一个小偷，偷了母亲单位的一瓶汽水。于是每次再到母亲的单位都会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指责为贼。直到母亲因为常年在饮料厂工作患上很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调离了原来的单位，这样的忐忑不安才算终止。

时光就在这样贫瘠的生活中静静地流淌。这样的贫穷，不是某一个家庭的贫穷，而是整个社会底层的人民都在承受的生活的重压。所以，母亲平日里没有多余关爱的话，没有很富裕的生活环境给我，唯有每个夜晚在我学习的时候在一边织着毛衣，用眼睛的余光装作很随意地偶尔瞟一下我。看到我实在被瞌睡虫折磨得无药可解的时候，起身为我铺好被子，催我睡觉。

“学习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努力了就好。”

于是，这样的观念一直陪伴着我的成长。学习不在乎这一时半会，表达关心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吃东西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喝饮料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可是，在乎的时候，却晚了啊！

大半生都跟甜饮料打交道的母亲一直舍不得喝甜饮料。可是即便如此，老天还觉得意犹未尽，需要更多的磨难去考验一个人的品质，除了慈爱还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力，才能算一个勇敢的母亲。那年，母亲因为要退休了，被单位派出去外地疗养。在疗养院每天会有身体检查之类的。于是，一直舍不得喝甜饮料的母亲却再想喝也不能喝了。因为母亲查出患有糖尿病，而且是很严重的糖尿病。餐后两小时血糖28.8毫摩尔/升,。母亲当时精神就崩溃了，泣不成声地打电话回来给父亲，嘴里不停的呢喃着：“我怎么可能得糖尿病呢？我很少吃含糖的东西啊！”

后来母亲才知道，糖尿病与吃糖的多少没有绝对的关系。而看似柔弱的母亲也会在接受事实以后懂得认命。甚至会开玩笑地说：“幸好自己养成了不吃甜食、不喝甜饮料的习惯，要不像那些无甜不欢的人，得了这病不痛苦死啊！”

糖尿病并不可怕，但糖尿病并发症却相当的可怕。足病（足部坏疽、截肢）、肾病（肾功能衰竭、尿毒症）、眼病（模糊不清、失明）、脑病（脑血管病变）、心脏病、皮肤病、性病等是糖尿病最常见的并发症，是导致糖尿病患者死亡的主要因素。

因为足病是糖尿病最常见的并发症，所有，几年之后母亲的腿开始疼痛。只是母亲的腿疼不仅仅是糖尿病造成的，还有长期在潮湿的饮料厂工作落下的风湿性关节炎也是祸根之一，让母亲开始举步维艰，体重骤然下降，头发也大把大把的掉落。以前跟我一样浓密的头发现在只有我的三分之一多。这样的疼痛发作时超越常人的想象，以至于母亲有天流着眼泪对我说：“如果妈妈哪天就这样走了，别怪妈妈狠心，确实是疼得忍无可忍了。”

“忍无可忍”，这个词语就如沉甸甸的石块压在我的心中。上班的时候我会时不时的打电话回家，在外面出差更是电话不停地往家里打。不为别的，只为听到熟悉的声音就好。万幸的事，这样疼过一年多以后，母亲的腿疼慢慢的减轻，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现在的疼痛是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以内，或者说是可以忍受的范围以内。

但喜祸无常，腿疼稍微好点，母亲却不小心将手臂摔伤成粉碎性骨折。有天我出门后无意间回头，看到母亲因为腿还是没有力量支撑身体而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门前目送我离开，眼神茫然，如当时的雾霭天气，湿漉漉却沉甸甸的。一只手臂上打着石膏，环着脖子吊着绷带。遍体伤痛的母亲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弃的老式的布娃娃。老天何其不公，让一位一生劳苦、慈悲、顽强的女人却落得个疾病缠身的下场。

我曾写过一首《被母亲支撑过的土地》的诗歌：“母亲拄着拐杖，站在狭窄的巷口。墙角的野菊花开得正艳。我与它们擦身而过，听见它们在喃喃低语，说出的话与母亲如出一辙。

这是母亲每天对它们的循循善诱：“快了，快了，丫头就快回了。”

如今，被母亲支撑过的土地，上面长满了红红的辣椒与绿绿的葱蒜。夕阳落在母亲的肩上，我却不敢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回头。有些植物注定无根，有些植物注定根在——千里之外。”

多年之前，我没有觉得母亲有多么的漂亮，因为母亲就是母亲，就像记忆中的那栋老式的三层楼的红房子，街边长了四、五十年的梧桐树一样，与老旧与熟悉间透出温暖与亲昵。现在我习惯在一张素纸上，画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蓝天，白云，还有一望无际的花海，那是我能给予母亲的仅有的辽阔。如同母亲曾经将朝阳镶嵌在我的眉心。可是，我终究要离开母亲，只能留下一个背影，看夕阳在母亲的肩头滑下去，一点一点地滑下去。

“是谁放开了您的手，只让您拄着一根冰冷的拐杖，支撑着一个漫长的等待！”是我吗？是该死的命运吗？是世间的不公吗？还是老天根本无眼？

“一棵正在衰竭的树，也曾在风花雪月中，郁郁葱葱！”而母亲就是这样的一棵树，当年的母亲，一身白衣白裙，如树枝间盛开的梨花，清丽脱俗，让多少男生暗暗地爱恋过。读书是好学生，当姑娘时是好姑娘，结婚后是好妻子，当母亲后是好母亲，可是所有的好也换不来一个好的身体。

母亲一生都在为生活努力着，从美丽的湘江边来到同样美丽的汉江边，离乡背井，只为一份爱的承诺。母亲与父亲是中学同学，两人互生好感，后来父亲来到武汉工作，却不慎工作的时候从高楼摔下来，摔成脑震荡。于是单位酌情同意父亲可以让其迁一位亲人的户口来武汉工作，尽到照顾父亲的职责。父亲回到老家湖南，问母亲愿不愿意嫁给他？母亲义无反顾地同意跟随父亲的脚步前行。

从赤手空拳开始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到现在日子终于慢慢地好起来，可是母亲的身体却彻底地垮了，这是何等凄凉的结局。从此我不再相信苦尽甘来，不再相信好人就有好报。我更愿相信世事无常，冷暖自知，每个家庭中都会有一些欲说还休的遗憾。

有人追求名利，有人追求财富，只是世间的大富大贵，与我何干？我只希望能有足够的钱支撑父母亲的后半生。愿父母能衣食无忧，不要让节省一生的父母认为自己生病是一种罪过，连咳嗽都要捂着嘴，小心翼翼……

此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梁晓声在《兄长》中最后的结束语：“我又暗自祈祷了：上帝啊，人间有些责任，哪怕是最理所当然之亲情责任，亦绝非每一个家庭只靠伦理情怀便承担得了的！您眷顾他们吧，您拯救他们吧……

这一次，在我意识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们的国……”

如果我们的国能保佑我的父母晚年无忧，不被疾病折磨，我愿倾其一生，为她祈祷，为她歌唱，哪怕是为她去死……

母亲大人，这次你要乖乖地活到寿安就寝，因为你没有下次的机会了！我也没有再次做您女儿的机会。所以这一世，我们都好好地活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