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叠影伴侣辞侬

发表于-2013年11月23日 下午5:15评论-3条

倦倚玉阑看月晕 

容易语低香近 

——[纳兰容若词·清平乐] 

六月初的昏晚,月亮早早地现了身,并在环绕着它的山峦状的叠云上点染了淡淡的浮光。 

阮峦浮第一次发现悬浮在这个城市上空的月晕。 

“是的,和童年家乡所见到的月光相差无几,只是没有那时的月圆。”阮峦浮背对着湖面,立于黑暗的草坪上,呆呆的望着暮色天际。“也没有那时的‘人’和‘境’了,所谓的‘物是人非’用在这里,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月亮属于上弦月,是经历了这个城市长长的雨季之后,从云堆的缝隙中挤出来的,像朱自清先生所比喻的那样“只露出了半边的脸”,或曰“似渴睡人的眼”。它昏暗,甚至渺茫,不与城市中的园灯争辉,它只在阮峦浮所踩的阴暗的柔软草坪上投下些许清幽地光泽。他情不自禁的喜欢上这种感觉,这种空泛的,朦胧式的美勾起了难以名状的乡愁情愫。 

“月是故乡明……”这是杜甫的句子。他想起杜甫的诗句来。

在柔和的境域中徘徊,没有光与影的流乱。 

湖面倒影着对岸的霓虹,水景里纷繁错乱,像童年玩过的万花筒。这对于成人同样具有着诱惑力。但是这景象是不易被浮躁的尘世中人发现的。在阮峦浮的身边,有人用专业的照相机把镜头朝向了对岸。 

“峦浮,想家了吗?但是我们该走了。”女孩从他的背后悠悠走来。他转身,看到女孩的背后是一排浓郁的樟木树丛,这使他感觉她像是从一片极其绿郁的深海中走来。绿的浓稠,绿的淋漓。 

“你总把我看的这样通透,萼,我想起爷爷教我念过的童谣。” 

“童谣么?” 

“我们走吧,这样就很好。” 

从柔和的境域中走出来,两人双双踩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周身都是园灯的照射,他们在幽暗的天光里暴露无疑。昏黄冷硬的光芒刺眼,南萼用手挡在额头上,身体微微向阮峦浮靠拢。 

阮峦浮闻到南萼身上氤氲的体香,南萼一洗白衣,衣身轮廓上被灯光照射的浮着绿光,海藻般的长发潮湿,脚上穿一双轻盈的布鞋,棉布料子做成,手工很好,鞋面上绘有鲜红的牡丹图案。 

“这条路上一共有二十盏灯。我刚刚数过了。”南萼低着头说。 

“是么?” 

“也就是说我们的周身有四十条影子。即使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们也被剥离。不过,无所谓了。” 

远处的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近处的灯把他们的影子缩短,一路走过去,他们的影子短了又长,长了又短,不断的更换交替,在身体周围旋转,每一个侧影的出现似乎都是他们的身体被削去的部分,他们仿佛被撕碎。 

公交车行驶在城市葱郁的悬铃木道上。他们从城市的南端乘车去梦梅寺看佛,夜的城市被不知冷暖的霓虹灯照耀的迷醉。南萼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到大街上的车流来来回回,背包客转身消失在建筑物里,流浪的白色猫咪四处穿梭……车上的人很多,他们单手紧紧抓在一起,用另一只手扶住座位的靠椅,彼此无言。 

阮峦浮知道过了这个夜的二十四点,就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出现是在四月某天的前半夜。和往常一样,夜里,不知是什么时间,她从恶梦中醒来,只身所在寓居的宿舍里有明亮的光线划过,接着听到沉闷的雷声,她开灯,然后进卫生间洗净身上因为呆在可怖的梦里被折腾所带来的汗渍。回到床上时发现突然断了电,一个人就静静的躺在床上,格外的清醒。蚊帐里有了蚊子,一直在耳边嗡嗡作响,她刚才起身时忘记把蚊帐关好,现在不禁后悔。凭着听蚊子飞的声音,她用迅捷的手法抓死了几只,但其它的蚊子依旧不屈不挠,誓死以吸饱血液为止,屋子里因停电的缘故变的极其闷热,而这种卑微的生物是不以为意的,它们镇定的出奇,甚至异常的敏锐,好几次隔着薄被子咬到南萼,它们几乎无孔不入。这让南萼实在难以有安生之处,只好披了外衣起身出去。 

奇怪的是屋外的路灯并没有停电,和往常一样,总在她睡去之前照着这片领域。 

“这世界很多事情很难以解释的……”南萼沿着小区里的路灯走,有微风吹过,她感觉比在宿舍里好受些。看到灯管上密集的粘着许多的蚊子,许多已经死去,许多仍在外围飞舞着,心里忽然被某种力量所感召,“为了到自己所向往的世界,即使是舍弃掉生命又如何?” 

借着幽暗的天光,她发现她身旁的那栋楼上,有着一个男人的身影是纹丝不动的,“那个窗台里的男人为何深夜至此还不安睡?是失恋了,还是?”想到这里,心里却是一阵悲痛,“失恋?恋爱?我又有什么资格评说?我为什么要想到他是失恋而不是其它呢?” 

阮峦浮仍说不清楚看到南萼出现时的具体时间,只知道是那天的前半夜,因为这里的园灯会在二十四点的时候熄灭。若是要把她出现的时间再概括的细一些,他就真的说不清楚了,比如说吧,就像睡觉的时候一样,只知道是在那会儿睡着了,究竟是什么时间睡着的,谁也说不上来。不过,好像那夜看到她的时候的阮峦浮正准备从噩梦中睡去的,即使不是这样,他在长时间的向窗外凝望的过程中也会变的睡眼朦胧。 

他们的生物钟是完全相反的,一个从噩梦中睡去,一个在噩梦中醒来。但是他们就那么的邂逅了,是一个奇迹。他是个夜猫子,在深夜的噩梦中睡去。她,睡的会很早,总是在深夜的噩梦中醒来。但从噩梦中醒来的人比在噩梦般的幻觉里睡去的人幸福,因为当你醒来发现这只是梦,会庆幸自己的现实。你相信奇迹吗?有时候不由得你不信。而不信事情却被迫相信,所以有了宿命的悖论。 

在那个四月,阮峦浮的失眠更加严重了,父亲打来电话,说爷爷的身体已经到了将行就木的地步了,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只是念着他这么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孙子。深夜,他伏在窗台凝望望着遥远的地方,泪流满面,胳膊被身体压在钢筋混凝水泥上割出道道血痕印记,像一只受伤的蜷伏着的猫,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伤口的愈合。一阵阵的香烟弥漫了整间房子,咳嗽,毫不停息,像是要把肺叶咳嗽出来,他竭力忍受着身体内部器官的割裂震动,似乎已经不把身体当做身体了。 

浑然不觉间,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每每至此,他都能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子的身影,在充满着荒凉暗涌的夜幕下来回。 

五月,爷爷的噩耗传来,他依旧没能回去,更没有回到自己蜗居的宿舍,一个人坐在园灯映照下的石阶上。他看到自己身体下的深色地影子,以及深色影子旁边略淡的影子。他想起爷爷教他念过的童谣,想起在有着月晕的天光里,爷爷拿着蒲扇为他驱赶蚊子的佝偻身影。“三月昏,参星夕……”爷爷只教了一遍他就能记下来。可是现在他竟然连回去作最后的送别都不能,这充满着暗涌的夜幕的确足够荒凉,足够把他的心凉透。 

南萼第一眼看到他就能认识。 

她确信他就是那个在深夜独自凭栏而望的男人。她自己有着足够相信他的理由去靠近他。她坐在他的身边,地上的暗影便又多了一重,这些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暗影交叉相错在一起。纷繁杂乱。 

“一个人独自被暗灯照射着的滋味不好受,介意我做在你的身边吗?” 

阮峦浮抬头,眼前的这个女子他同样的熟悉,熟悉而又陌生。有个词叫“熟悉的陌生人”大概形容的就是这一类人。彼此相识,却从未有过只言片语。 

“求之不得。不过,在这个时刻好像不太恰当。这么晚了……我的爷爷……算了,不提这个。” 

他的声音很低,不过足够她听清楚了。她闻到了来自他身上的那种浓郁的烟草气息。还好,她并不过分讨厌香烟,有时候甚至会有些迷恋。 

“失恋了?找不到工作?”话刚出口,她便觉得她错了,因为在她闻到的浓郁的烟草气息中,蕴含了死亡的成分。 

果然,他连着摇了两下头。 

南萼终于感到任何了语言的苍白无力,空洞与虚伪。这种时候,也许他只虚要一个人陪着他静坐,从暗郁的夜里直到清新的天明。 

他们就此相识。每一对情侣们必经的过程,只是没有哪一对情侣像他们那样,在阴暗的灯光下默默无言到天明。 

接下来的日子里,阮峦浮会陪着南萼享受每一个雨幕下的黄昏。他撑着伞对她说,“萼,我是一个不肖的人,爷爷逝去,连最后一眼也没能看到,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很好,他跟我说天上的仙女会在叶间下凡到人间遇见牛郎。” 

“这不是你的错。峦浮,也许是上帝看他老人家活的太苦了,就早早的招他去天堂了。你相信人的命是有期限的吗?又或者说人的生命被未知的力量所主宰着,只有一些巫婆能够道破其中的某些玄机。小时候,我在外婆家的墓前玩耍,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老婆婆对我说过,我只有二十一岁的生命。”南萼说的极其认真。 

“不信。”他觉得现在的她有点像还未长大的小丫头,迷恋着童话里的故事。他想要拥抱她,但是她拒绝。 

“六月初有我的生日,那天你能陪我去寺庙里看佛吗?” 

“生日?看佛?” 

“恩,二十一岁的生日,既然小时候就被人说活不过二十一岁,那我就去死在佛祖面前,看看佛祖所谓的普度众生为何照顾不到我这里。” 

“……普度众生说的是拯救那些有‘贪,嗔,痴’的邪恶念头的人,你又没有这些……” 

“哦,没有邪恶念头的人,佛祖倒不顾死活了。” 

“你真强词夺理。” 

“那又怎样,反正我就是要去。” 

车在离梦梅寺不远的山脚下停了。阮峦浮看看时间,刚好二十二点。又望望天空,来之前的那轮弯月已经不见,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他们过马路。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南萼说。 

“我看看附近有没卖雨伞的店铺,这该死的天又开始下雨了。” 

“小心!” 

一辆轿车从侧面的山坡拐角处飞奔过来。南萼猛地把阮峦浮往前推了一把,自己也往前跨了两大步,南萼白色的衣服在流动的空气中飘浮。轿车擦着南萼的身体而过,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南萼一个趔趄扑倒在阮峦浮肩膀上。 

“萼,你没事吧?”阮峦浮的心顿时吊到了嗓子上。 

南萼感到背上一阵焦灼,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没事,脊背被轿车的后视镜刮到了,休息一下就好。我在这里等你,你去买伞吧。” 

“那好,你在这里别动,我一会就回来。” 

南萼目送着阮峦浮离开,她是第一次看这个男人的背影,觉得有些让人飘忽不定。身后有一棵婆娑多姿地古树倚山而立,头脑中一阵眩晕的她便顺势靠了过去。黑暗中认不出是什么树,只看到在她靠倒的身旁有一截枯死后断掉的枝桠,从枝桠旁边又生长出许多嫩绿的树芽。 

“从死去的地方获得新生么?”南萼想。 

阮峦浮很快回到她的身边,从她的背后抓住她的胳膊,把嘴唇贴在她海藻一样的长发上。 

休息片刻后,南萼坚持要上山观佛。阮峦浮无奈,只得将就着她。梦梅寺,名曰“梦梅”,说的是此地为踏梦寻梅的胜地,而今却不见梅花,倒似在梦境之中。很远,南萼就闻到山上的香火味。 

待到进得寺里,并不清幽。还好是晚上,进寺的人稀少,这是南萼稍稍觉得舒心的地方。整个寺院尽量保存古韵古味,但“现代化”的程度实在太高,打牌、喝酒、抽烟的人尽皆有之。待他们进得正殿,才方见得释迦牟尼的佛像。佛像前是功德箱。南萼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的施佛礼,阮峦浮站在一边看着,并不下跪。 

寺内菩萨佛祖很多,她都要一一下跪的。她的脸在烛光的闪烁里迷醉怡人。他耐心地等她一一拜完。然后拉着她的手一起出庙门。南萼看到庙门外有挂卖佛玉的小摊,心下甚是喜欢。 

“峦浮,帮我买一个镯子吧,你还没帮我买过任何东西呢。” 

南萼挑选了一个带有镂空花纹的镯子,戴在手腕上刚好合适,镯子温润素净,石阶般的青色蕴低,和肤色也配。峦浮说,这只镯子就是为你定做的。 

他们往后山的观月阁走去。淅沥地小雨已经停歇,山上的草地里不时有露水出来打湿南萼的脚腕。 

“萼,我背你吧,草地里不好走。” 

“不用了,没有多远了,瞧,就在那里了。” 

他们在观月阁里找木凳坐下,南萼兴致越来越高。 

“峦浮,你说过你爷爷在你小的时候为你念过童谣的,你还记得吗?我想叫你念给我听。” 

“当然记得,爷爷那时只教了我一遍我就记得了,你听着:‘三月昏,参星夕。杏花盛,桑叶白。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没,水生骨。’萼,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想听听些温暖愉悦的声音。我们在梦梅寺看佛,那么多的佛也都在看着我们。‘它们真的能进入到人的心里,把人的内心窥祠吗?’我一直觉得死亡的阴影离我太近,一个人无缘无故的从一楼走到九楼,心里想着九楼应该足够高了,那么从高空坠落下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这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萼,你太敏感了,我看了下时间,已经二十三点四十五分了,再过一刻钟就是你的生日了。嗨,生日快乐!” 

南萼笑了,笑的很久,含着红色的云。 

“峦,我怎么就遇到了你了呢?你半夜不睡觉的,在想什么问题呢?要知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最通俗的讲法叫缘分吧,谁叫你老睡到半夜就醒了呢?” 

“峦,抱抱我好吗?我好冷。” 

南萼贴在峦浮宽阔的胸膛里望着天,天空竟又出现淡淡的月晕。 

“峦,快看,月晕。” 

阮峦浮也抬头望着天际,此时的月晕被浮云衬托的更加美丽,四周空旷无声,孤影寂寂,唯有蛙声四起,叫个不停。峦浮对着南萼的耳朵轻声说:“读古诗词也是件美好的事情,‘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南萼胸口一阵痉挛,嘴巴里,鼻孔里有着许多黏稠的液体溢出,渗落在阮峦浮的衣领上。黑暗中他并不知道。二十四点,她的二十一岁。那个童年时她遇到的老婆婆。她的宿命。 

孤影寂寂,没有昏黄坚硬的园灯刺眼,没有街道上不知冷暖地霓虹将身与影错乱,此刻,他们的身与影重叠合为一体,成为真实的自我,不被剥离。月光寂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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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琴心画舞点评:

一个扑朔迷离,构思精巧的精彩故事,峦浮与南萼的巧合相遇,
为彼此寂寞而苦涩的人生增添了一抹色彩,
可是命中注定的真的很难去改变它!期待首发!

文章评论共[3]个
绍庆-评论

在雪花纷飞的早上。来拜读佳作,带来丝丝暖意,问好了!(:012)(:012)(:012)at:2013年11月24日 早上8:21

月下的清辉-评论

晚上好,欣赏来过。at:2013年11月24日 晚上8:52

辞侬-回复谢谢欣赏。 at:2013年11月25日 中午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