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了，田里的庄稼在太阳炙烤下都收拢了一大早的新鲜劲，垂下青绿的叶子，耷拉着顶着花的脑袋；一副低眉顺眼臣服烈日淫威的样子。而一些劳作人们也收了工陆陆续续返回家里。路边的白杨树下坐着几个纳凉的老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田里的事，或者听听蝉鸣，打个盹。在一块望不见头的黄豆地里，一个头脸被毛巾裹着的女人却还在弯腰拔草。汗渍在她褪色的破旧上衣画了一副不规则的地图。她抬头环视了四周，看着拔掉的草堆说：“你们该绝种了，这大太阳还不把草根晒得冒焦烟？。”她四周无人，不要以为她在跟鬼说话；她就是被大家称作二疯子的女人。是我小时老家的邻居。并不是真疯，就是喜自言自语。如她一个人在水塘边洗衣服，听到鞭炮声，就会低低的自问：“谁家有事啊？”接着便又恍然大悟似的：“哦，大光妹妹出阁。今天四月初六，好日子。”现在她一边疾走一边旁若无人自言：“哎呦，不长眼呀，看看太阳跑南西，晌午过，要爬回家做饭了。”树荫下打盹的老汉睁眼瞄了她一下，又都司空见惯瞌睡起来。

她嫁的男人在家排行老二，按照辈分，我该叫二嫂。可我喜欢学着别人那样偷偷地在背后称呼她二疯子。我母亲听见了，总是纠正我改口，不许我乱喊。母亲说我小时候和双胞胎的姐姐缺少人手照看，二疯子一听见我们哭闹就跑来抱我们，哄逗我们。要感谢还来不及呢。还说她尤其喜欢我，我要饿了哭个不停，她还会撩起衣服，把她没水的*房塞到我嘴里。

（二）

我记忆里，她成天穿着黑色或蓝色的斜襟大褂，衣服唯一鲜亮的地方就是新打上的补丁；喝粥在下颌上沾的痕迹也不擦去，眼神灰蒙蒙的没有精神气，梳着一个发髻在脑后面，但并不光溜，总有一些散发贴在她黄褐色的脸上，我疑心她快有我外婆的年纪大了。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说她喂我*奶，听人说，吃谁的奶，长大了就会像谁。尽管这说法没有依据，而我也并未真正吃到她的奶水，我还是心存芥蒂。好长时间她去我家，我都爱理不理。她并不知晓一个孩子的怨气，每每去了我家，一把拉住我，“小五妹，小五妹……”亲热喊着。我挣脱她的手，很不快活跑到一边。母亲让我给她搬个板凳，我便拿脚慢腾腾地踢过去。母亲瞪我一眼，我才换作手搬给她。二疯子接过板凳，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我，脸上挂着欢悦说：

“你小时候呀，比小猫大一点，没曾想现在也长这么大了。真是愁养不愁长。对吧小婶？”她用手比划着。

“是啊，多亏你这个二嫂常来帮忙。”我母亲满是感激接过她的话。她听到我母亲这么一说，脸上喜悦又添了一层，仿佛我就是她养大的。

（三）

要说二疯子也是个可怜的人，她的男人早亡，（我没见过）独身的她带着幼子过活。她的儿子取名“粪铲”。我们乡下有这说法，取名字越磕碜越好养。粪铲比我大几岁，身板单薄，像个大虾；有一只眼睛因为二疯子拆棉衣用针锥子不小心挑到上面，因医治不及时，最后渐渐失明了。他上学没少受人欺负，那些顽劣的孩子总是拿它的名字取笑，说他是茅厕里的粪舀子，盛大粪的；要不拿他的眼睛来说事，呼他是独眼龙，当个木匠吊线正好。受辱的粪铲眼里含着泪水，可天性懦弱，只会把窝囊气憋着回家来告诉他的寡母，抱怨母亲不该给他起个要人恶心的名字。看着爱子的眼泪，那失明之后越来越往眼窝里深陷的眼睛，二疯子心痛得要真疯了。她一路小跑到学校，小孩子已经三五成群地放学回家了，遇到急冲冲回家的老师们也没有答理她，她便对着空教室拍着大腿，又是跳又是蹦骂了一中午，要把那些欺负他儿子的家伙扔到油锅里，还要在他们嘴里塞上大粪……直到骂得唾星四溅，气喘吁吁，脸都累得变了色。还是粪铲跑去把她拉回家要她赶快做饭，才罢了休。

接着二疯子对学校的那些小孩耿耿于怀。不管是不是欺负过粪铲的，遇见到就连蒙带猜乱问一通，接着再责骂一气，难免会误会无辜的孩子，便有家长告到学校，要给个说法。老师把粪铲交到办公室狠狠教训数落一顿，责怪粪铲不该什么事啊都叫家长来解决，造成坏影响。胆小卑怯的粪铲眼里委屈的泪水直打转，一句话也不争辩，抱着书包默默走出校园。到了家里告诉二疯子再也不去上学了，那一年，他十三岁。

此后二疯子便和学校那些孩子接了怨。她有块自留地，离学校很近。年年会种上一些自家食用的菜蔬，原来也曾有嘴馋的小孩子跑去拔个葱头萝卜，摘个黄瓜西红柿的，她发现少了会在菜地喊几嗓子，大不了骂几句也就作罢；现在没事就背着药桶来回给蔬菜洒药，还放出狠话，菜地没眼睛不认人，药死活该！晚上去我家串门，我母亲说她不该在菜地一遍又一遍洒药，都是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娃娃，要是误食了，生了乱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二疯子一听，差点笑瘫在地，灰蒙蒙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狡黠，兴奋的光彩。揉揉肚子，喊了几声婶子，婶子呀，道出实情：“哪里是真洒药？我都是洒的空水，吓唬那些王八孙子的。你还真信了。”我母亲对村里不带见二疯子的人解释，说她并不是个心狠的人。

（四）

常言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粪铲下学没多久，就跟着村里一些男人跑到砖瓦厂干活去了。那样的地方都是重活，二疯子心疼儿子，希望在家养两年，再长长个子。可粪铲觉得既然不读书了，就不能像个二流子不做事白吃喝混日子。但实在是身板瘦弱，大活儿拿不起，只分给他一些分拣残缺砖坯的零碎活干。别人一个月拿四十五十的，他也就拿个十七八块的，即便这样，第一次领工资，也把他乐坏了，回到家一股脑都交给二疯子。二疯子又是激动又是欣慰，高兴的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见人就夸耀粪铲懂事能干，足足说了半个月。并且有了要帮儿子攒钱留着娶媳妇的计划了。

粪铲能干活了，能挣钱了，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心，喜养些猫猫狗狗。遇见小动物就把手伸过去，任那些小家伙用红润的小舌头在掌心舔着；或抱起来，抚摩它们，给它们挠痒痒，理毛发；要是没主的，就抱回家。因而他娘两一走动，狗就前呼后拥，咬着裤脚，撕着褂袖，由着它们胡闹，很宠爱的。猫会安静些，但是等到开饭，也喵喵地欢叫。二疯子不见得多喜欢这些淘神的玩意，可这些都是粪铲的好伙伴，所以有时一边骂骂咧咧说这些猫狗就是她家的祖宗，但做饭时又要考虑这些小家伙，尽可能多做些，好填饱它们的肚子。要知道，那个年代，粮食是不多余的，人吃饱就不错了，要是猫狗饿着，粪铲就会把碗里的饭匀些给它们吃。初冬了，过了红薯收获的季节，二疯子挎着篮子在梨耕过的空地，来回巡行，拔去覆盖的白霜，捡一些丢弃的小红薯，就是为了补给那些猫狗的口粮。

（五）

可谁也意料不到善待小动物的粪铲会招来横祸。那天在砖瓦厂上班，到了吃饭的时候，跑来一条小黑狗，夹着尾巴，龇着牙，嘴里溜着口水慌慌地跑来。大家拿砖头撵它，说它不像正常的狗儿；粪铲阻止大家不要打，还掰点馒头去喂它，不料那狗呼哧一下咬住他的手，粪铲惊叫一声，缩回来，留下几个冒着血点的牙印。大家赶走狗，要他赶快去洗洗伤口，有人建议最好注射狂犬疫苗，但是粪铲压根没当作回事。回到家里，倒点煤油消消毒，就了事了。过了二十多天，突然开始发低烧，打针吃药也不见好，班也没法上了；到了最后，高热不退，狂躁不安，抽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二疯子吓坏了，到我家给我父母说这事，我父亲和一些村民找车把他送到城里医院。到了那里，医生问了缘由，诊断得了狂犬病，无药可治，要赶快备后事。拉回家的粪铲已经开始昏迷，偶然睁开眼睛也不认人了，二疯子直嚷嚷要跟着粪铲一起死去。大家把她拉开，告诉她这病会传染，她跳起来说，传染更好，这样就一起走。一些有气力的妇女只好轮换看着她，捉住她的胳膊，不许她走近粪铲。可怜粪铲在床上挺了两天，偶尔醒来，大家怕传染，也不太靠近他，直到死去，小身板痛苦地缩成瘦虾的样子。娘两也未再说过话。草草掩埋，办完事情回到家里，人人买瓶白酒狠狠清洗手脸，就好像狂犬病毒还无处不在。

（六）

粪铲死后，大家要二疯子把那些猫狗扔掉或者勒死，二疯子不同意，说：和它们有什么相干呢？咬死孩子的又不是它们。别人觉得二疯子不可理喻，也就由她去了。她经常一个人在讨论粪铲的死因，自己尊在墙根，对着影子问：你可知道他这个死孩子就没带命来吧？嗯，短命鬼，和他老子一个样，都是来讨债的！我少欠他们的吧！她找出了她一生悲剧的答案，竟然渐渐地释然了心中悲恸！她依然喂着一群猫狗，下田，种菜，穿脏兮兮的衣服，比以前还脏，眼睛还是灰蒙蒙的。串门子到我家喊我小五妹，小五妹，我不似先前那样讨厌她了，会主动给她搬个板凳。她爱打纸牌，那种一寸宽四寸长的纸牌，不记得打法，我太小那会。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人在农闲时爱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玩。二疯子揭牌时爱用手指蘸着唾沫，指甲很长，藏着很多污垢，也不介意的。有时她要入厕，把我拉过替她揭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指放到嘴里。她输钱了，嘴里嘀嘀咕咕不肯认账，惹得别人不高兴；赢个三两毛钱，就反复数来数去，哎呀，就是没出息的样子。十岁那年，我家搬走了，和她相隔较远，走动少了许多，她玩牌的样子只存在我脑海里了。

（七）

小孩子对年龄是没有概念的。我小时候就觉得二疯子已然是个老太婆了，说给母亲听的时候，母亲说哪有那么老，不过是要日子磨害的。其实她比我母亲大不了几岁。这么算来，现在也就八十左右。前些年在电话里听母亲说，她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活，活得好好的，就是偶然像真的疯了似的，见年青的小男生就喊粪铲，粪铲啊，喊过了别人说她，她又不承认。有时，大半夜带着几条狗，新庄老庄，来回跑，一声又一声叫着粪铲的名字，说天黑黑了，外面冷了，不要在外面瞎逛了。听的人心里只发憷。她喊一声，狗也跟着狂啸一阵子。她的狗狗老死了她就再抱养，养狗像上了隐。

后记：我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好多事也都是断断续续在电话里从母亲哪儿得知的。如今她是否还在夜夜想着儿子，喊着粪铲，或者还把别人的孩子误认是她的孩子，也没听母亲提起了。但我想倘若她还健在，一定是一群猫狗拥着她，她除了能养养猫狗打发时光，还能养什么呢？不会改变的一定是还会不停地和自己说话，说些什么，再也无从知晓了。至于纸牌，我敢说她一定看不清，没法玩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