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湘阴阴花盛开周兆燎

发表于-2013年12月09日 凌晨0:38评论-3条

(一)

昨天我们“四条汉子”(湘生、世平、立文和我),由世平开车,去他老家吃农家菜,他老家在湘阴县白马镇南湖洲一个小村庄。

天不亮我就醒了,外面下着大雨,将近7点还没停歇,我打电话问世平是否风雨无阻,世平说下点雨没关系,反正车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

我们8点在火车站集合,左转右拐,出长沙城向北驶去,这时雨渐渐变小,前窗雨刷越刷越慢,终于停下。

湘阴县大部分为洞庭湖冲积平原,当地人围垸造田,最怕倒垸子,垸子一倒,大水冲了龙王庙,人如瓮中之鳖,我则视平原为大海,十分兴奋,这里仍是我国山明水秀的南方,何以看不到一座山?连一个小山包也没有,一望无际,到处是沟沟渠渠,纵横交错,我们经过了湘江和资江的交汇处,不远即是两江入湖口。

我已数次到过湘阴县,这次出县城车朝另一个方向开,世平说,他的老家是典型的鱼米之乡,我说这就好,越乡越好,我讨厌城市的喧嚣,多么向往蓝天白云,田园风光!

到达目的地,但见一栋红瓦白墙,不大也不小,带车库的三层楼房掩映树丛中,正面高处横着嵌入三个行书大字“白云楼”,白云者,世平亡父之名也,老人就埋在院内一棵树下,一个大土堆,我们向墓碑双手合十致意。

好大一个院子,原是陈家老宅,占地两亩,九年前推倒重盖,院内树木林立,有篮球场、菜园、仓库、石桌石凳,院门外有传达室,传达室墙上凿穿一个阴森森的四方小孔,我开玩笑说乃是机枪射击口,谁敢闯入打死谁,立文猫着腰一溜烟儿经过,不知是否怕被打死。

顺便提一下,我们一行人刚下车就嚷着要进卫生间,有人憋急了,双手提起裤裆乱闯,糊里糊涂,一头闯进一楼老佛爷主卧,更可笑的还有一位,楼内6个卫生间他统统不用,偏要跑出院子对着美丽的大自然撒尿,他那一泡尿又粗又长,柔情似水,足足撒了一分钟之久,他说好畅快好畅快,也也也!

我们参观了楼内所有的房间,包括世平的“空房”,太豪华了,我对世平说,这要在文革,你就是恶霸地主刘文彩,世平含笑点头;接着我们回到一楼大厅,不如说是一个宾馆大堂,也不妨说欧洲古堡,说话有回音,高七、八米,大吊灯,面积超过一百平米,楼上有回廊,地上铺着大理石,光可鉴人,我们用青花碗吃了滚开的豆子芝麻茶,然后在一张乒乓球桌上打起了球,立文攻击性极强,表情怪异,动作夸张,一如卡通人物。

吃过午饭,吃饱了撑的,我们坐在院子外敞开怀晒太阳,阳光一抹金黄,跨过一条灌木丛生的水渠,是一大片收割过的枯黄稻田,很多鸡鸭鹅在田里咯咯咯、嘎嘎嘎觅食,上午下雨,下午出太阳,看来它们的心情也变得相当不错。

我在橘子树上摘了一个橘子,现摘现吃,这是我今年吃到的最新鲜最甜美的橘子,可惜了不少橘子掉在地上白白烂掉,我起身找来一把笤帚扫地,扫得院内院外干干净净。“黎明即起,洒扫庭院。”我似乎在洒扫自家庭院,我太喜欢这个农家院子了。

我一边扫地,一边听立文和湘生与世平的一个把兄弟张哥算账(我们就在他家吃午饭),原来湘生拜托他买了两只大母鸡,一只九斤,一只四斤,十八元一斤,这么简单的算术,三个酒鬼,一脸通红,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就是算不清。临了,湘生承认他的算术没学好,立文教授借助手机反复算,张哥是任何人都不信,更不信立文的破手机,他一脸痴呆、苦相,半天不敢接钱,生怕城里人强买强卖,少算了钱回去无法向卖主交代。

我们返回长沙后在一个餐厅吃晚饭,湘生一双充血的眼睛始终盯着门外,他说过路人会撬开车盖偷走他寄存在车厢里的鸡鸡,他过虑了。

(二)

此次我们去湘阴世平老家玩了一天,除了玩得开心外,还深切感受到了被村民称为宋老师的陈老太太的慈祥、豁达、明白事理。

老太太笑吟吟在门前迎接我们,她哪像八十好几的老人,身体硬朗,步履轻快,头戴毛线帽,胸前挂着一个手机,那手机只怕我还不会用呢,她对我们说:“欢迎,你们是世平的同学,就是我的客人!”

我们如沐春风,老太太的话说得多么得体,表现了一个长辈的热情和亲切,也透着对为了家族忍辱负重的长子的怜惜,但后来谈到李珊时,她又如此持平:“世平也有不对的地方!”

老太太这么说时,我们都在场,听得清清楚楚,立文悄悄跟我咬耳朵:“老太太的思想境界就是不同!”我说:“她以前是做老师的。”

我在这里引述老太太的话没有批评世平的意思,一丝一毫也没有,世平有太多的委屈,饱受家庭离散之苦,对此我感同身受,我们是一根藤上的两苦瓜,我怎么会没心没肺批评他呢?

然而,我们也不便过多批评同样是我们同学的李珊,他们原是夫妻,世平有恩于她,作为当事人,基于人情义理,世平可以痛骂她忘恩负义,我们是不可以的,连老太太都没说李珊半个不字,所以,我们就是劝,苦口婆心,劝世平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夫妻之间恩恩怨怨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是非问题,“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道理,世平不是不懂,就是这口气憋着还没出来,出完这口气他就没事了,他依然是一个厚道之人。

世平的老母亲,我们的宋老师,老人一句话让我有感而发,希望世平看了不要生气,如果你生气,我会感到自责、委屈、难过。

(三)

承世平邀请,我们先后四次到湘阴游玩,走访了三户当地人家,巧的是这三户生的都是女孩,第一家一个,第二家五个,第三家三个,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膝下无男。

如此说来,湘阴出女孩,湘阴阴盛阳衰,湘阴阴花盛开。

但陈家是个例外,陈母头胎生的是男孩,就是面相有点像洋人的陈世平。

世平是个大孝子,对母亲毕恭毕敬,他招呼我们去他的把兄弟张哥家(就是前面提到的第三家)吃午饭,然后伸出一双手作势搀扶母亲,可他母亲步履轻快,哪里要他多此一举,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头去了,世平就这样面带微笑,伸出一双僵硬的手一路跟随——

我们来到张哥家,快开饭了,我朝厨房张了一眼,一个腰身很好,穿红着绿的女人正在灶前炒菜,我问张哥:“是你女儿吗?”“碰哒你的鬼,她是我堂客!”张哥拍了我一下。

咳,我这张乌鸦嘴,话多失言!人到齐吃饭时,我遭到大家围攻,张哥说:“你就这个眼力,未必(难道)我就那样老?”我笑道:“我看错了,看错了就看错了,就算恭维你堂客!”立文来劲了,兴风作浪:“你也错得太没边了,张哥女儿五十多,那么张哥多少岁了?”

大家嘻嘻哈哈,这时来了一个半老徐娘,大概是邻居,身着一件米黄呢子大衣,头戴一顶大红毛线帽,立文指着她大声问我:“你说,她看上去多少岁?”这次我是胡扯:“她是小红帽,看上去二十几。”半老徐娘笑得露出两排碎牙,立文胆大包天,竟起身揭下半老徐娘的小红帽,露出几绺白发,我的天,半老徐娘无地自容,只好抱头鼠窜。

张哥又开始攻击我,看来喝多了,小题大做,继续抗议我把他看老了,还训我,还指着他老婆的脸说:“你看看她眼角的皱纹,比我的还多!”

我无言以对,这叫“秀才遇到兵,有话讲不清。”我看着天花板梁上一个燕子窝怪有意思,一会我转移话题,对张哥说:“听说你会拉二胡,拉一曲给我们听听。”张哥从里屋取来一把二胡,调适片刻,拉了一段花鼓戏,又拉红歌《大海航行靠舵手》,立文手发痒,接过二胡,摆足架势,摇头晃脑,他拉啊拉啊,仅拉出一堆堆牛屎一样的哆来咪发索拉西多,他根本不会拉两根弦的二胡。

湘阴阴盛阳衰,张哥才如此敏感,一再抗议我把他看老了,他好像真的生气了,他老婆倒是十分得意,给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四)

湘生和立文在楼上楼下参观,我一个人跑出院子看风景,收割后的稻田一片枯黄凄凉,唯有一丛丛看似灌木的常青树点缀其中,有几只大鸟上下翻飞打破寂静,天地相接,这不就像风平浪静的大海吗?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天地如此辽阔,没有山的大平原如同没有坐标,令人迷茫。我联想到英国作家笛福传世之作《鲁宾逊漂流记》,“我”被困于荒岛,即便砍伐树木造出一条大船,也划不出这片海域。

后来我问世平:“你小时候去很远的地方玩吗?”世平说:“当然,我们结伴去很远的地方玩!”世平说很远,在我看来,还是不远,大地一望无际,你能远到哪里去?

世平长大后终于走出大平原,而且把弟妹们带到了长沙,又回乡拆除老屋盖了偌大一个园林般的大宅院,以便母亲安度晚年。

这个大宅院太大了,大大小小的房间四通八达,数也数不清,陈母每天烧香拜菩萨,无异守庙,平时像锯了嘴的闷葫芦湘生今儿对我开起了玩笑:“你那么喜欢平原,不如留下给老太太守传达!”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凡有人管饭,我就留下,我把堆放杂物的传达室收拾收拾就能住下,白天走走、看看小桥流水人家,夜里陪老太太说说话,一天的日子便打发了。

然而,我肯定住不长久,皆因这里无山,我说了,没有山的大平原如同大海,失去了坐标,令人迷茫。“野渡无人舟自横”,到时我会惶惶不可终日。

陈母有众多的儿女子孙,如今多定居城市,但她在城市也住不长久。夕阳西下,临走上车前,我拉着陈母的手问:“随车去长沙玩几天?”陈母笑笑:“谢谢你的好意,长沙没有邻居说话,一天到晚闷在房间不是滋味。”

陈母在长沙住不长久,我在这里住不长久,我们都有所怕,她怕没人说话,我怕一片大平原无山失去坐标,令人迷茫。

(五)

世平的父亲是教书先生,积劳成疾,不治早逝,十五年前建“白云楼”以为纪念,楼高三层,有前院后院,占地两亩,三世同堂,绰绰有余,但儿女子孙均在外地工作,唯陈母留守院内,守着老伴埋骨之地,不肯远游。

后院是鸡的乐园,闻有客自远方来,纷纷跑来迎接,我跟它们到后院,看见一只公鸡,涨红了鸡冠,松散着羽毛,咯咯咯绕着一只母鸡团团转;我还看见无论公鸡母鸡都不稀罕世平健身用的单杠双杠篮球场,它们还是喜欢玩“公鸡啄母鸡,母鸡笑嘻嘻”的游戏;它们也不把两块菜地放在眼里,草中自有野食吃,只只吃得肥壮如孕妇,咯哒,咯哒——听听,又有母鸡分娩了!

我坐在树下石凳上稍事休息,一粒鸟粪落在我仰头望天的脸上,摔了个稀巴烂,我不恼,连院子的鸟粪也可爱;越过高大的围墙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已故陈老先生从前节假日从学校回到老屋,过着半耕半读的田园生活,正好修身养性,无奈天不假年,未能寿终正寝。

我们爬上楼顶,好大一个露台,极目远方,天地相接,我的想象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泡,冬天晴好日子在这里边喝茶边晒太阳,我发现了太阳的秘密,原来他也在恋爱,眼下的小阳春正是他要我们分享的喜悦,快看,太阳害羞,钻进了云层!

我和立文不谋而合,但愿在白云楼各占一席之地,立文财大气粗,表示要买下世平的主卧将来养老;我乃一介寒士,有一间偏房或陋室足矣;湘生偏偏大煞风景,提醒我们外地人买屋没有产权,我们要产权作甚?我们要的是这一院阳光半楼春,死后屋归原主可也!

(七)

我和世平住处相隔不远,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同学聚会,绝少见面。

最近随他去了一趟湘阴,回来又一起接待寒光,有机会深入交谈,我问了很多问题,他如同答记者问,断断续续讲述了他的一些青少年经历。

我问:“大平原地平线那么遥远,你小时候见过山吗?”“哎——,”世平嘟着嘴有点不高兴,似乎我小瞧了他,“小时候我多次去益阳走亲戚,还跟父亲到过长沙,一路尽是山,那时不通汽车,我们坐船,从湘阴到长沙,逆水行舟,要坐一天的船,带着一群猪崽来卖,我有七、八岁了,船上一份饭才一毛多钱,印象很深——”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小世平,瘦精精的,剃着平头,流着鼻涕,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儿,嘴里噢噢噢,东奔西跑,从船上往岸上赶猪,也许用不着赶,猪崽装在篾制猪笼里,只需往岸上抬就是,但他抬得起吗?

世平告诉我,他喜欢和一帮赤luo裸的小伙伴在塘里“扎迷子”,就是身体跃起、翻转,一个白屁屁朝天,一头扎入水中。我问你的父母管不管,他说学会了游水就不管了,再说,水不深,站起没不过鼻子。

我看过外国人在江南水乡拍的一张照片,五、六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背上绑着一块大木头,生怕失足落水淹死,世平背上绑过大木头吗?

“我们还上树捉哼哼,”世平继续说,“下湖挖莲藕,我还会划船,就是那种小划子,家家户户都有。除了打渔为生的,种田的不住船,我们家的老屋是木板房,雕花门窗,现在雕龙的大梁还堆在仓库里,我交代了不许卖掉,留着是个纪念。我们那里,只有最穷的人家才用土砖砌屋,湘阴是鱼米之乡,南湖洲原属沅江,吃饭没问题。”

我又问:“你吃过苦吗?”“怎么没吃过苦,我的算盘打得好,在生产队当会计,大家都看得起,也担过堤,担堤就是吃苦,都是烂泥,累死人,不过都愿意担堤,担堤吃公粮,敞开肚子尽量吃。”

“我们住在湖区,最怕倒垸子,一倒垸子,跑都跑不赢——”世平说到这里,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笑了,我没逃过命,但看过蚂蚁逃命,在我眼里,逃命也蛮好玩。

世平正是在农村吃过苦,才有后来的发达。我过去对世平了解不够,这次进入他老家大宅院,感触良多,院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物一件,无不为世平勤劳和智慧的结晶。我是做不到的,打死我也挣不下这份家业。我吃不了苦,容易满足,最要命的是蠢得死,你知道吗,整个大宅院都是根据世平亲手绘制的图纸建造的,我有这个艺术想象力吗?

世平曾经很有钱,有钱有什么罪过?钱是他付出劳动的凭证,但他又爱散钱,父亲早逝,长兄如父,弟弟妹妹全是他带到长沙的,并资助他们成家立业;世平对同学也非常慷慨大方,出钱出力出车,组织我们聚会游玩,可贵的是世平依然本本分分,没有颐指气使的作派,他在我眼里,仍如那个跟随父亲贩卖猪崽到长沙的平头少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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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推荐: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湘阴出女孩,湘阴阴盛阳衰,湘阴阴花盛开
呵呵,只要玩的尽兴,玩的开心就好
还有什么比有朋自远方来更为乐乎的呢

文章评论共[3]个
呆贝贝-评论

朋友聚在一起,享受的就是那份友情带来的快乐。很生活化的文字,喜欢。问好!at:2013年12月09日 中午1:26

周兆燎-回复多谢贝贝赏识、谬奖 at:2013年12月09日 晚上9:17

文清-评论

我愿化作一阵和风,穿过崇山峻岭来到你的窗前,告诉你一句话:晚安,好梦!at:2013年12月09日 晚上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