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生一念伴一城紫沁雪

发表于-2013年12月10日 下午4:52评论-4条

第一次见到墨离的那天,撒了几日的雪初停。阳光照着晶莹的雪地明晃晃的刺眼,尽管如此,人们对于许久不见的光还是颇为欣喜的,即使它既不温暖,也不灿烂。可它毕竟是预示着希望。

希望摆在那,人就不会轻易绝望。

彼时我正搬了个的紫檀木雕花靠椅抱了手炉裹着雪白的狐裘大氅在自家院子欣赏这雪后的初阳。小玉不紧不慢故作婀娜的走来向我通报:“城主,有人要进城。”清秀的小脸染上几分红晕,本光洁无瑕的雪地被踩得吱吱作响。我又眯着眼睛瞧了好一阵太阳,才垂头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好日子,偏偏又来了一个想不开的人。”

起身望了一眼我的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自觉地把它当成我的城了。也不知是在念着这座城,还是那个人。在这番光景下,昔日的鲜红翠绿也都隐了颜色,檐角栏杆只是愈发清透,空灵的不大真实,看不出一点千年古城沧桑的痕迹,呵呵,这样也好,人本不该恋旧的,恋旧的都是那些看不到未来的人。睹物思人,思的永远都是不在身边的人,念一个人这般苦,还不是在惩罚自己。又想太远了,摇摇头,收起思绪,便由小玉引着去了城门口。

这次来的倒是个养眼的角色。一袭暗紫色衣衫在这冰天雪地间尤为扎眼,腰间的淡青色玉佩看不出图案,只是泛着细腻的光泽。墨发高高绾成漂亮的髻,余下的散落至腰间,随意却精致,漆黑如冬夜。只是比不上那双眸的幽深,如古潭里深深的漩涡,看不透,却又忍不住要再看一眼。飞扬的眉,飞扬的眼角,飞扬的唇似笑非笑。神采飞扬间,尊贵的气质流露的自然而然,他就站在雪中,胜过一切风景。

可惜了这样一个尤物啊。装作随意的瞟了他两眼,我便慢悠悠的开口:“这位公子尚有什么心愿无力完成?

不论心里如何想,身为一城之主,我还是该有自己的气场,不能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天真。师父曾说,把这城留给了你,我若不在,你总要自己去坚强。

这是第几个早已数不清了。当初我初掌城主大权,碰到那些执念深的还会劝一劝,让他们不要这么孤注一掷,只因一旦入城便再无法回头。那些被永世困在城中的,后悔的不在少数,终究人还是自私的,偶尔的一次无私也只是一时冲动,为一个夙愿,牺牲自己余生,这代价委实太大,能无怨无悔的,确是难得。后来看得多了,便也懒得多说,既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代价便由自己去受吧。我一个局外人,多说无益。

这次不知怎么却又好奇起来,不知是因为他的相貌出众还是气质难得。花痴的天性难改,自己对养眼的货色,还是会多留心的。其实留心,也不过是不多看几眼而已。这么多年听的故事太多,来这城中的人多半是为情所困,可见情这东西太伤人。我这命是师父换来的,就算是为他,也要好好活着。这几年独守这空城也愈发清心寡欲,所以,情是万万动不得的,生性懒惰,我也懒得去劳心费神。

“为我救嫣儿的性命,我便入城。”明明是在求我帮忙,可是语气太过清冷,似乎让人错以为是我迫他入城。

来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卑躬屈膝,泪花乱飞苦苦哀求我为他们了却夙愿。他这样的开场白,实在是意料之外。

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我才惊觉,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以这样特别的姿态出场,用特别的情节,一步一步成为我命格里最特别的那个人,也不知是在哪一个特别里,沉沦到万劫不复,无力回头。

抬头望他一眼,他依旧潇洒笔挺的站着,幽深的双眸看不出一丝波澜。敢到夙落城的人能这般平静,推翻了我往常习惯的思维,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情绪,同时好奇心也愈发强烈。随即挑眉,笑吟吟的望着他开口:“公子总要把你的故事同我说了才好。”

我原以为会有什么不同,却没想到,又是一个老套的故事。

墨离无父无母,被一户大户人家的收养。这家长者膝下独有一女,也就是他口中的嫣儿。样貌品性都不错,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也是理所当然。嫣儿父母早逝,墨离承诺待她成人便娶她为妻。怎奈两人出游时嫣儿染上怪病,竟一病不起,眼看他未来的妻子受尽折磨,多次求医无果,内心十分苦闷,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想到我的夙落城。

传言月圆之夜一心念着夙愿呼唤夙落城,便能到达,夙落城为千年前苍月仙君所建,为那些心怀不甘的人完成夙愿,代价,便是这人被永生永世困在城中,与尘世再无关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残酷,可这是必要的代价。

三言两语,故事结束,老套煽情无趣。他的声音平淡如秋水,我有些失望,心中又有略略的烦躁。

这烦躁来的莫名其妙,我便只当是乏了,盼早些回去,不想再多说什么,“我可以答应你,”这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一颗回魂丹便可解决。而后例行公事般的询问:“公子可是想好?入城之后便再无力回头。”

他只是淡淡的瞟我一眼:“多谢城主提醒,在下想的很清楚。”

“那就好,”我顿了一下又开口:“唤我灵馨即可,”转身背对着他,努力压下心中的烦躁“你的要求我会办到,小玉,带他入城吧。”简单吩咐完,匆匆准备回房。

却听咔嚓一声,远处陈腐的枯木被厚厚的积雪压断,发出沉重的声响,落在雪上把大片蓬松压得厚厚实实,结成一段只能遥望不能回头的宿命。

胸口撕裂般的痛,眼前是一大片刺眼的鲜红,绽放出大朵弥漫着修罗气息的彼岸花,鲜艳欲滴,愈发妖艳的色泽,只衬得那人白色长衫飘渺犹如山巅深深的积雪,煞白的脸颊映着鲜红的唇角竟美得妖艳无比,我痛得来不及呼吸,他却笑的如沐春风,费力伸出的双手努力压下颤抖,像往常一样拍拍我的头。眼角蜷着丝丝温柔的笑意,“丫头,师父不在,你要守着我们的城好好活着”,我发疯般的抓着他的手,像垂死挣扎的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尽管它在下沉,却死也不肯放手。然后整个世界一片血色,我的手中空空如也,血色的光芒支离破碎,我想努力呼喊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徒余我沉重的呼吸伴着刻骨铭心的嘶哑,侵入心口冷彻心扉。

双眼骤然张开,屋内熟悉的桌椅杯盏,在月光下惨白惨白。今晚,又是月圆。

汗水浸湿了衣襟,睡意全无。不知道还要与这个梦境纠缠多久,我只当是自己欠下的债,他便是缠我一生我也认了,只是无论如何也减不清深深的负罪感,仿佛这一切只是在提醒我,等待还债那一天的到来。

若是真的,还是早些来吧。

披上绣着简约清雅木兰花的狐裘大氅,我起身出去。毕竟是寒冬腊月,突如其来的寒冷让我清醒不少。我却还觉不够,随口念个仙诀,飞身而起,闭上双眼,任生冷的风在耳畔呼呼作响,脸上流淌出温热的液体,很快,便冻结成冰。冰凉的空气侵入每一寸身体,从头到脚,刺骨的凉,仿佛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也随着被冰封,动弹不得。

再睁眼,却误入他人庭院,关键是,误入另一个深夜不眠的人的瞳孔。

那人紫衣黑发,修长挺拔,映得瞳孔都是深深地的紫色,我从中看到了长发披散,失魂落魄的自己。他入城已有不少时日,那日城门口一别,这还是在城中第一次见他。

只见他端端正正的站着,整个人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月华织成薄纱,散发着淡紫色遥远而神秘的光芒,脚下的积雪如云团,恍若谪仙。

只是感觉这画面美的诡异,我盯着他看了半响没有回神,他幽深的眼神越发平静,还带了一丝饶有兴致的玩味,反倒是我这个活了几百年的人,失了态。

一时天地静寂了半响。

最终还是我率先开口,打破这长久的沉默,低头望着雪地问他,“还没请教公子大名。”好歹也做了百年城主,师父看到我对一个城民这副谦卑样子,估计又会板起脸来训几句。

当年师父就那样离开,留我一人打理这夙落城,没人为我撑腰,总得逼着自己去坚强。在外人面前,收起小女儿之态,摆出一副清冷面容故作威严,是少不了的。想来能保住这城这么多年的太平,也委实辛苦。传言夙落城现任城主灵馨,性子薄凉,不易近人,一张冰雕美人脸少有笑容。

传言,也就随他去吧。

可不知为何,也不知是被他的气势压迫,还是脑海中某些意识的牵引。在他面前摆不起城主的架子,也装不得平日那种威严。

“墨离,”他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知城主深夜到访,是来赏月还是赏人?”说完眼角浮出不深不浅的笑意,明月清辉,光容鲜活。

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岂能被他一句话噎住,我整整仪容面不改色“不小心出来梦游,撞到公子赏月了,还白白让公子赏了人,公子若赏的尽兴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哦?还不是很尽兴。再赏一会也没关系。”他竟真的装作认真回答的神情,有模有样。

我无声抽了抽嘴角,“今晚的月甚好,公子继续。”转身欲走。

“灵馨姑娘,”他开口唤我,我已跨出的脚步顿住等他的下文,却听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在下想赏的是人。”

我一时征在那里。背对着他见月光如水柔柔撒满庭院。

他却兀自笑出声来,走到我面前借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的姿态,我抬头望见他眼角难得的温柔,一颗心翻滚不断,五味杂陈。

修长的手指骨节清晰,握着一方绣着幽幽紫藤花的素色罗帕,轻轻拂过我还带有泪痕的双颊,温柔如春*。我诧异的盯着他。他却叹一口气,“这不是不哭了吗,好好一姑娘大晚上跑出来,幸亏是遇见我,不然吓倒鬼可如何是好。”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惊觉,方才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混乱以及以及胸口由浅至深的疼痛都已消退不见,灵台一片清明。

近在咫尺的俊颜被无限放大,鼻翼间有若有若无的紫檀清香,只是意乱,却不能情迷。

我后退一步站定,抬手抚好衣襟,端端正正的展颜一笑,“不过是一时情绪难以自持,让公子见笑了,公子若无事还是早些歇息吧,我这夙落城冬日冷的紧,公子还是少出来走动,打扰了,这就告辞。”说罢返身折出了这满是月辉的庭院。

回到闺阁思绪一时的有些混乱,便从柜子里取出几本诗经,点上灯就着月光翻来品读,脉脉银辉中。竟瞌睡了半响。梦中满是华丽妖娆的紫气。

再张开眼,已是太阳高挂,又是一个光芒上好的冬日。

却是在起身梳洗之时才发现,原本日日别在发上芙蓉花白玉簪子不见了,那是师父在我及笄之时送我的礼物,翻箱倒柜的折腾一番。还是一无所获。

猛然想起昨日在墨离院中发生的一切,多半是落在了那里。免不了要去讨要一番,又要见到墨离紫衣墨发,恍若谪仙的清俊面容,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又暗含一丝期待。思前想后,还是劝动了自己,我只不过是去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正正当当的理由,没什么不可。

一直到来到昨晚光顾的院子,我都在拿这些话说服自己,其实究竟是逃避什么,心里不是不懂。

昨晚月色低沉,未及细细看看这庭院,今日再一见,也不过是被雪覆住了大半,反射着阳光金黄的色泽,不知为何,竟有些飘渺的意味。

踱步到门口,踌躇一会还是敲了敲门,三声,刻意放缓的不紧不慢,屋里传来了他清润的嗓音,“请进。”客气周到。

带着忐忑的心情推门而入,首先见到的却是一名女子的画像悬于内堂中央,柳叶秀眉纤细明朗,漆黑的杏眼带着一丝烟雨朦胧,樱唇小巧玲珑,带着江南女子的柔情温婉,身后遍野的花海衬着灿若暖阳的笑容,散着明丽的光芒。

不知为何看到这幅画像心中又涌出一股莫明的情绪,像咬到了放置多日水分尽失的苹果,涩涩的滋味从舌尖弥漫至心口,再一直萦绕在脑海,久久不可消退。再无心观察屋内的摆设,一转头就见墨离倚着古铜色椅背看着我,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起先准备好的得体笑容及开场词一时梗在喉咙,倒是他客气的请我入座,望着他低头斟茶,碧绿的汁液倾出圆润的弧度,温热的白雾伴着清香袅袅,掩映住他高贵的眉眼,我的嘴张了又和,终究还是忍不住一时脱口而出。

“那画像,可是你未来妻子?”

他愣了一下,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把白瓷茶盏递到我面前,“正是嫣儿。”说完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不再开口,很明显的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时沉默哽在整个内堂。

尴尬间想起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忙问他簪子的事,他像是早就料到,走去里屋去取。趁他离开我开始打量这间屋子,墨色茶案置于偏侧,紫色流苏悬于一角,简单却雅致,最让我觉得刺眼的莫过于摆在正中的那幅画像,画像上笑靥如花的嫣儿,他的青梅竹马,以及,未来的妻子。

大门被破开的声音便是这时传入双耳,咣铛一声,在这寂静的天地间格外突兀。随之而来的还有嘈杂的叫喊,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我只觉情况不对,忙起身冲出了屋室。

不出所料,又是城民闹事。

被困在这里的人各式各样,多半都背负着伤心往事,却都是永远失去自由,起初几年还好,日子久了总会有受不住的人出来闹事,也不怪他们,整日整夜守着一座城从日出到黄昏,与城外之人永生不得相见,多年如一日,清晰的孤苦寂寞亘古绵长。任谁都会受不住吧。

可是怪得了谁,还不都是自己的选择。

带头的是一个浓眉大眼,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几年前入城,我依稀有些印象,怎样的缘由记不太清了,无非又是一个心酸的故事。

他身后有几十来人,全都是压抑许久爆发出来的愤怒神色,我冷眼瞧着他们。带头的那个冲我嘶吼,城主,我们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们出城!

我面不改色,“当初你们入城之时我全都提醒过,是你们自己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要进城,如今反倒过来求我,”我冷哼一声,“你们有什么资格出城?”

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如今我也不再畏惧,居高临下的睨着他们,学着师父当年的样子开口训斥,一派凌厉的架势。

只因这先例一旦开了,我的夙落城便再无宁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成为这样的千古罪人。守好这座城,是我的肩上的责任。

底下的人面露愧色,俄而却更加愤怒,“不管怎么样,我们今日就是要出城,”一群人随声应和,一时间整个院落一片嘈杂,领头的人挥舞着棍棒向我冲来,我只是冷笑他们的不自量力,好歹修炼这么多年成仙,几个凡人又能耐我何?

长袖一挥拂倒近身的几个人,一眨眼又扑上来几个,他们压抑多年的怒火一泻而出,发了疯一般的对我围攻。我不想恋战,正准备赶忙应付他们了事,却听身后有凌厉的风声,一回头只见一把闪着银光的利剑正急速向我飞来。

自不量力。

我正准备抬手迎上,却被一团紫色的身影挡住视线,看不到前面的状况,只听到清晰的声响,我顿时僵住,那是剑刺破血肉的声音,迟钝却刺耳,像记忆中一样清晰。胸腔中一阵窒息,我记得那种感觉,是整个世界塌陷的样子。

榻上的墨离安静的睡着,俊气的眉眼平缓温和,不带有平日的沉稳气息,睫羽轻垂,显露出难得的需要保护的孩子气,薄唇不带血色,却微微上翘,梦中不自觉地呢喃出声。

声音微不可闻,我耐着性子凑近,却在听清时僵在那里。

“嫣儿。”声音轻的似细雨拍打水花,溅起的涟漪却顺着双耳一路传至心头,拍出不轻不重的漩涡,搅动着每一寸肌肤的颤抖。

昏迷的他,想的也还是他的嫣儿,那他为我挡住这一剑,又算什么?我摇头苦笑,当初他来我这夙落城,还不是为了嫣儿?他对嫣儿的情意,已经重到命一般的地步,如此一个情深意重之人,还能在危难之下救我这样一个不相关的人,我能遇见,该庆幸不是吗?

望着已经归于平静的墨离,胸口细痛难忍。这个男人有俊美的面容,高贵的气质,有月下的温柔,以及为我裆下利剑的勇气,仅仅是这些,便让我沦陷。

可惜我爱上你之时,你爱她正深。

可惜你能让我动心的一切,不是只为我一人。

忽然间想起了师父,记忆中他总是白玉簪绾墨发,月白长袍随风飘摇,黑白分明,一派清雅谪仙的飘逸神韵。在我犯错之时绷着脸教训,却又在惩罚我之后带着如春风般款款的笑容换着方式哄我开心,其实我哪里怪过他,只不过是故做样子令他哄我,每到这时,师姐总是悄悄站在几仗远的地方,我看不清她面上的的表情,却清晰的记得她暗自收紧的拳头。那时年纪太小,懵懂无知,直到师父离去那日看到师姐绝望的表情才猛然惊醒,自此再也忘不了她撕心裂肺的嘶吼:“师父,灵珑一直爱着你你知不知道,可你眼中为什么只有师妹,为什么容不下我?”万分悲痛中我抬起头来诧异的盯着师姐。却被她写满仇恨的血红双眸震慑,她牢牢盯着我怀中的气息已绝的师父,并不看我,却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灵馨,是你害死了师父,是你害死了我爱的人。我与你,势不两立。”

墨离醒来之时正是黄昏,橘黄色残阳映在雪地上泛起暖暖的光泽,融化的雪水顺着翘起的檐角一滴滴淌下,在地上贯穿深深地洞,霞光无限,静谧安然,仿佛时光也可以像这般,不老,不离不弃。

可是不会,它从不为谁的不甘心驻足,也不会为谁的不忍心飞逝。

刚刚熬好的汤药被我摆在床榻边,乌黑的光泽,散着腾腾雾气,空气中满是苦涩。

他已服下回魂丹,神医也说已无大碍。可毕竟是*体凡胎,受这么重的伤不好好调养又怎能醒来。我抬手想抚平他微皱起的浓眉。却见他眉心微动,眼睫颤抖着缓缓升起,,美眸中泛起烟雨朦胧。我的手一时僵在半空。

不待我有其他反应便被他握住,力道不大,却见他迷离的眼眸紧紧盯着我,声音有些沙哑:“嫣儿,你来了?”字字划过心头,清晰沉痛。

有些事尽管是意料之中,但当它真的发生,还是避不了的痛。

我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对上他的双眸,一派清朗泠然的出声:“你终于醒了。”

待他终于看清是我,眼中那抹极快闪过的失望还是被我捕捉到,随即一脸清明的看着我:“我昏迷了多久?”

“十六日。”每一天,我都是数着过来,分毫不差。

他环视一圈,随即起身:“多谢姑娘照顾,打扰姑娘多日,这就告辞。”依旧的目光清明,声音平淡如水,仿佛他舍身救我,也只是顺手做一件好事,与我无关。大概能令他有所动情的,也只有嫣儿。

我终究忍不住内心的酸涩,拉住他质问:“为何要救我?”

“我是男人,”顿了一顿,他又道,“堂堂男儿怎么可能看着你一个弱女子被欺负。”

原来真的是,只有这样而已。原来还抱着一丝薄弱的希望,此刻尽数化为灰烬,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碎,碎的一塌糊涂。

“那你记住,我是一城之主,不是什么弱女子,堂堂城主用不着你一个凡人保护。”待他走至门口,我才背对着他凉凉开口。

他像是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待我回头,已无人影。

日落许久,再度回过神来,已是皓月满空,丝丝月光薄如蝉翼,透过窗棱沁入肌肤,果真凉如水。

这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又是师父温润如玉的容颜。若他在,我大概永远都不用害怕受伤。

多年来习惯了把他当父亲一样依赖,躲在他身后的世界避过所有风雪,一抬头就是他宽阔的胸膛,足够阻挡我所有不想看到的世界。也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很多事你自觉理所当然所以不懂珍惜,结果只能是追悔莫及。

再不会有人像他一样宠我如至宝。再不会。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泡一杯碧色清茶,翻着师父留予我的半屋古书。自他走后,多半寂寥的时光都是这样过去的,师父生前曾说,就算一直这样不懂事,多看些书对你总是好的。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他那时的目光温柔如一汪春*。

当小玉神色慌张的跑来向我通报,我正沉浸在一部古老的诗集,抬头见她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焦灼,我捧起茶盏等她下文。

“城主,墨离的别院走水……”

手中的青花茶器停在半空,烫的双手生疼。我强迫自己镇定。“现在怎么样?

“损失倒是不大,不过……”她神色不太自然。“说下去!”我陡然抬高的音调像是吓到了她。她慌忙说出了下文:“墨离他状况不太好。”

不太好。我默默念着这几个字。已经多日不见,他怎么可以不太好呢,这样,我如何能继续紧绷着一颗心装作什么都视而不见?

“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吩咐下去,我便起身出门。

远远瞧着屋子被烧得不太严重,大概是从屋内起火,来不及席卷外围,便被融化的雪水浇的失了阵势。跨进院门然后便是站在正中的墨离。

终于再见到他了。依旧是紫衣墨发,我日夜思念的容颜。可是面容比往日苍白了许多,像是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视线停留在他手中的东西上。我的瞳孔骤然收紧。

那是那幅画。曾挂于他住处大厅正中,画中的女子容颜鲜活。只是此时已被烧去了大半,画中人儿脸上被烟熏成暗黄,黑褐色的烧痕定格在颈口,在风中兀自狰狞的颤抖。

再看墨离,他的眸中已然不复任何光彩,紧紧盯着那幅画,这是我第一次从中看到空洞洞的黯然。终于看清,以往他的淡然都只是因为一切未触及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而他的那寸柔软。也只为嫣儿一个人。

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个旁观者。

可此时此刻,他那样的表情,却狠狠抽打着我的心。不论我在他们之间的位置如何,他终究是我爱上的人。爱上了,便是在劫难逃。我若是不能做些什么,此刻他落魄的样子怕是会像那个梦境一样,纠缠我一声。因为爱着,所以见不得他受伤,所以能替他承受的,便由我来。

他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我亦不说什么,转身离开。

一切都是在暗中完成,四下无人的深夜,我用法术令墨离熟睡。撤了城门的结界,送他回到他日夜思念的地方。

送走他之前,我坐在床边端详他许久。就像受伤时一样,只有在他睡着的情况下我才能这样毫不掩饰。以后,再没机会这样望着他了。来不及思考太多,我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俯身吻上他的脸颊,蜻蜓点水,却还是微微颤抖。

墨离,永别了。

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只求你不要负我一番苦心,回到她身边幸福的生活。至于任性的后果,我来承担就可以了。反正孤寂这么多年,我怎样都没关系的。

送走墨离后,城中依旧日复一日,只是再不自觉的遥望城门,内心会隐隐不安,直觉告诉我坏了规矩必然要接受惩罚,等待的时间越长,意味着狂风暴雨正在酝酿,可是我不会逃避,所以仅仅是不安,我竟一点都不害怕。

却未料到,最终出现是竟然是师姐。

暗淡的天像是覆着厚厚的灰尘,阴惨异常。我无心读书,自顾自靠着窗边品茶,忽然察觉到结界有异常。正待查看,守城将士十万火急的跑来通报:“城主,一群人闯入城中,为首的是个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结界被破。

记忆中师姐偏爱红色,着红衣配血色宝剑,这次来的除了师姐还会有谁?我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师父离开那日她逼人的目光,那里面夹杂着失去挚爱的绝望,以及深入脊髓的恨意。

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我拿出搁置多年的碧苍剑,抚上它冰凉的剑身,起身去迎接我的宿命。

远远地望着师姐,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身红衣冷艳妖娆,在风中不住翻滚。手持红瑛长剑,神色冰凉。她身后是大批身披铠甲的将士,看来她此番前来。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师姐。”我迎着狂风开口唤她,声音很快被扯碎在风中。

“别这样叫我,我早已不是你师姐了。”她冷若冰霜的口气比记忆中强上不少。师姐先于我拜师,年少时便是这副冷淡模样。所以我自小也很难同他亲近。论起感情也是浅的很。

见我不语,她继续道:“当年师父把夙落城交给你。你便是这样守城的?”

我紧紧盯着他的双眸,难不成她已经知道了?

见我这样,她高傲的眉眼流露出满满的不屑,不给我回答的机会便继续下去:“你可知夙落城最大的规矩便是只入不出,千百年来历任城主都是死死守着这条规矩,如今你把那个男人送出了城,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做城主?”

此话一出,围观的城民先是震惊,而后便是满满的愤怒,一时间不堪入耳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师姐在对面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却依旧冰冷的看着我,“灵馨,你不配继承师父的城,更不配得到师父的爱。”刚刚说完只听一声轻鸣,利剑出鞘。

我顾不及多想,拔剑迎击。

碧苍剑和红瑛剑都不是凡物。神仙虽能不老不死,却不能躲过魂飞魄散。所谓神器,便是专门用于神仙之间的战斗。刺入肉身不是受伤流血,而是,魂魄离身消失于这世间。

当年便是由于我的任性,胡乱闯入魔族,自古仙魔两派水火不容,法术也是如此,我用仙法不小心伤害了一个魔族婴孩,却不料那个婴孩身份并不普通,乃是魔族君主的外孙。惹恼了魔族君主,君主脾气也是烈的很,自家女儿哭哭啼啼一番,便要捉我以死赔罪,彼时我修炼成仙不久,还没有什么可以撑腰的人,本以为会时运不济命丧于此,却是师父及时赶来挡在我面前迎战。本以为有师父在凭他多年修为可与魔君打个平手化解此事。岂料几个回合下来师父便败下阵来。流失大半法力的他却又硬生生接下了魔君向我劈来的那一剑,回天乏术。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师父刚刚受过天劫,法力大不如前,需好好调养一番,却担心我的安危不顾师姐劝解前来相救。每次想到这里,汹涌的歉疚总会将我淹没窒息。

师姐说的没错,是我害死了师父。是我一手害死了最爱我的人。

大概她对我的恨,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红色剑光飞舞,气势凌厉如破竹,师姐一袭红衣漫天飞舞,没想到多年不见,她的剑法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想来她苦练许久,为的就是这一天吧。我只得拼力抵挡,却还是觉得招架不住。

血红的红瑛剑夹杂着几道逼人的剑光飞来,我终于觉得再也无力招架。就这样吧,我想,在愧疚与无奈中活了这么久,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我缓缓闭上眼,看到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看到师父飘飘立于云端恍若谪仙,看到墨离带着醉人的微笑站在我面前,紫衣墨发,神采飞扬。

鼻翼间是淡淡的紫檀香气,轻缓舒适,缓缓睁开眼,云雾缭绕的景致令我头晕目眩。四肢无力酸软,我费力坐起,才发现自己躺在晶莹透亮的白玉床上,床边紫色帷幔层层叠叠,透过雾气隐约可以见到不远处精致小巧的碧玉荷田泛着光泽,荷叶上有细细流水,玲玲作响。

精神恍惚间忆起之前同师姐作战,我不是应该已经魂飞魄散?怎么会来到这般如梦似幻的人间仙境?

隐约听到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雾气中浮现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与记忆中一样,紫衣墨发,神采飞扬。

我的大脑一瞬间凌乱无比,搞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状况,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墨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千头万绪混乱不堪,一时间我只得呆呆的怔在那里。

墨离看到我,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你醒了,身上还疼不疼?”

我呆呆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半响丢出一句:“这是在梦里?”

他温柔的笑笑,“这是我住的地方,放心吧灵馨,你没有死,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我亲手把你送走,除了在梦里,我怎么可能再见到你。

见我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他耐心扶我躺好,“你身上有伤,先躺下,我慢慢告诉你。”说罢帮我掖紧了被角。我躺在床上侧对着他,听缓缓地地说完那些我来不及知道的事。

墨离被我送出城,又封住了在城中的记忆,醒来时还是在熟悉的地方,来不及细想,急忙跑回去看嫣儿的状况。哪知一路打听下来却了解到。嫣儿虽是病愈醒来,却如何也找不见他。听旁人说他多半是去了夙落城,此生怕是再难回来。对他日思夜念,日益消瘦,没多久就病倒去了。墨离思念心爱之人,觉得留在这世间已无意义,便也饮下一杯毒酒随她去了。他俩能做到这般境地,也足以证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落得这样的结果也只能恨老天无情。

却没料到墨离醒来之时是在九重天的华青殿,尘世间的那一场悲欢离合不过是他在仙界太过无聊下界历经的一场情劫,情劫已了,他就该回天界继续做他的苍华仙君,凡世的经历一幕幕浮现,被我封住的记忆也随之而来。也难得他贵为上仙却还惦记着我这小小仙子坏了规矩。抽空移驾到夙落城来查看一番。正撞上我与一名红衣女子斗得异常惨烈,眼看我已经不敌长剑穿身败下阵来。便以仙气护住我的魂魄,带我回九重天疗伤。

所以,我才能又见到我心心念念的墨离。可是他不是什么墨离,是帝君座下上仙,九重天位高权重的苍华仙君。

已是春日,夙落城冰消雪融,万物复苏,满眼翠色,细柳抽出嫩芽,在和风中缠绵摇摆。一派祥和。漫步在这样的风景下,我才发现我对这座城的依恋已经深入骨髓。

师姐被墨离废去法力,除去情根,安排到圣莲仙境去净化心灵,这些年她恨得太累了,这样于她,算是不坏的结局。而墨离,在九重天上那般温柔待我也只是觉得亏欠于我,自我伤好后与他辞别,便再也未曾见过。这几年仙界不太平,想来他在九重天也是极忙的,估计无瑕想起我这个小小的城主。不会记得有个小仙曾为他沦陷,险些毁了自己毕生修为。

我已经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看在墨离的面子上仙界破例原谅了我这城主的过失,准我继续主管夙落城。当我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孑然一身回到夙落城,才发现,到头来,真的也只剩我一人。

爱我的人不见了,恨我的人不恨了,我爱的人不会再出现了。

只剩这一座同我一样寂寥的夙落城。大概只有它,能伴我永恒。

爱上一个人,倒不如恋上一座城。城中住着一份深深的执念,虽会痛,却不会人走茶凉。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紫沁雪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恋上一座城,还是爱上城里的人?如今人去楼空,爱恨尽失。我还是我。小说情感缠绵,语言柔和。人物心里刻画鲜明。

文章评论共[4]个
格子调-评论

把每一个句子后面加一个完结的句号,记作虚无而迷惘的守候。问好朋友。at:2013年12月11日 中午1:09

月下的清辉-评论

晚上好。希望多多交流,写作愉快。[at:2013年12月11日 晚上10:28

紫沁雪-回复最近要考试了,很少上线的,以后有时间交流哈 at:2013年12月12日 下午3:15

月下的清辉-回复好的。先把学习学好。 at:2013年12月12日 下午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