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夜色如水,素月如霜。莞仪怀抱琵琶坐于席间,似诉似吟唱着这首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曲调哀戚,曲辞婉转。莞仪颇爱太白此首,非是因心中有难解情事,实是爱其哀而不伤,娓娓情深。相思醉人,可太白此诗却于哀感顽艳之中,别具清醒,似是相思愁绝中尚有一抹亮色,孤凄而不沉溺。莞仪,身在六朝金粉处,胭脂晕染而成的秦淮河上,她是脂粉浓丽的画舫上那株碧色的柳。
是夜的秦淮河,依旧灯火如昼,此夜非是上元,然秦淮十里繁华,夜夜如斯。莞仪唱罢一曲长相思,抱着琵琶缓缓步入房中。秦淮的河面上依旧飘荡着余韵,久久未觉。莞仪是这十里烟花地最负盛名的歌伎之一,眉色常如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容颜娟秀,丰神秀逸,宛似梨花倚雪。月色入闺房,莞仪微转身姿,轻抬下颌,望着窗外的那弯弦月,任月光洒满容颜。而今已近深秋,月下隐有霜华皎洁。莞仪端坐妆台,抱过琵琶,轻拢慢捻,伴着月色霜华,抚一曲《陈隋》,沉郁古朴的音色飘荡画舫。忽而有声传来,似是唤莞仪待客,莞仪清浅一笑,放下琵琶,抚平裳裙,摇曳而出。珠帘浮动,莞仪自房中飘出,但见鸨母身旁立着位华服公子。鸨母见莞仪行来,指着她到:“公子不是要见弄琶人吗?这便是了。”莞仪低眉敛容,盈盈一福。只听公子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如山中溪流,云:“好一曲《陈隋》,雍容大雅,不似女子所奏,只是过于纤柔哀婉,略失沉郁大气。”莞仪闻言,顿抬秀目,公子眉目清隽,温雅如玉,一袭青衫,落拓风流,譬如芝兰玉树,疑似王谢中人。只不知为何,眉目之间凝结一段郁气,使其儒雅风姿中,凭添了抑郁黯然。莞仪观公子之时,公子亦在细细打量莞仪,莞仪上着抹胸短襦,下着轻纱曳地长裙,眉目清秀,云鬓松挽,风姿极妍,一袭天水碧的裙裳,身姿羸弱,纤腰束素,恰似万花丛中, 脂粉烟花地的一株碧柳,一抹秀色。莞仪轻言慢语:“公子所言甚是,莞仪素爱此曲,每每抚来,常恨难得其中三昧,悲戚有余,沉郁不足,添了婉越,却失了世事沧桑,繁华易散之慨。未想今日却被公子一语道破,思来,公子于音律定是极通的。” 莞仪方言罢,鸨母即吩咐道:“莞仪,且引公子入你房中清谈。”莞仪浅笑,抬眸一问,公子颔首,莞仪略略一福,俯身已请,遂引公子入闺中。徐行数步,转过曲栏,临水一舱,即是莞仪寝处,但见竹幔掩映,闺房幽静,房门之上悬有一匾,题曰:“陌上居”。公子赞云:“好一处清幽之所,陌上居,十里烟花之所,竟能见陌上二字,可知小姐乃雅人也。"莞仪闻言,微一沉吟,缓缓一吟道:“陌上花开蝴蝶飞,江上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吟罢,抬腕掀帘,引公子入房。屋中摆设极简,竹席竹椅朱榻,桌上雅供唯有玉如意,屋角置着缠枝莲青花瓷瓶,瓶中插着时令鲜草,窗旁即是妆台、卧榻,桌上的博山炉中焚着袅袅沉香,另有一角置着书桌,桌上诗书数卷,拓碑几本,青花笔洗,善琏湖笔,端砚徽墨,红笺数张。屋中琴棋俱全,壁上挂着唐寅《溪山渔隐图》长卷,图中竹篱茅舍,临水依山,画中人黄发垂髫俱怡然自乐。唐寅笔力千钧,气象万千,《溪山渔隐图》长卷,展现逸人生活,画中景致安闲恬静,人物眉目疏朗,布衣短袄,神秀骨清。衬着今日月色,月下竹屋,愈见素朴清逸。莞仪与公子相对而坐,小婢端来茶具,莞仪吩咐道:“且取旧年所汲雪水来,茶,便取小龙团."小婢应过,即便退去。少时,二婢端茶具而来,置于桌上,莞仪碾茶为末置入盏中,复取瓮中水放于红泥小炉之上,待得雪水初沸,即刻取下,从右往左倾入茶盏,以茶盘盛于公子面前。公子凝视茶盏,轻问:“可是汝窑天青釉?”莞仪颔首,公子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汤混着茶末入口,自有一份独属茶的清凉。公子双目微阖,似是沉吟,似是品味,良久方到:“东坡公言‘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小姐好茶艺,只是水差了。若用扬州大明寺泉,茶当更佳。”莞仪答道:“公子不止通晓音律,亦通茶道,扬州大明寺泉,水味醇厚,宜于烹茶,传为陆羽所评‘天下第五泉’。只因泉水烹茶宜现取,故而唯用梅花雪水。虽比不上扬州大明寺泉,却也聊胜于无了。”公子沉默良久,掀帘而去。公子去后,莞仪独坐至东方夜白,怅然一叹,静默良久。
秦淮的夜,总是格外漫长,然而,在漫长的夜,也终有尽头。此后数日,公子都会到画舫与莞仪品茗论诗。莞仪未曾问过公子诸事,公子亦未言过,二人只当于尘世萍水一逢,彼此仅是尘寰过客,于来历去处不着一字 。
一月后,公子再会莞仪,却是为着辞别而来。公子姓裴,祖籍江南,裴家本是江南望族,公子随父居于京师任上。此来扬州,不过是会试落第, 寻访山水更兼游宦求学,已期来年及第。此来请辞,便是为着回京备考。莞仪得知缘由,竟不知如何回应,公子特来请辞,原是尊重莞仪之意,可莞仪心意,却是难以言说。一时之间公子与莞仪俱皆静默无言。良久, 终是莞仪先言,道:“公子将行,且让莞仪再为公子沏一次茶,可好?”公子凝视莞仪许久,终至颔首。莞仪亲去取来茶具,点上一盏茶,盈盈送至公子面前,公子怔怔看着眼前人,久久未语,亦未接下茶盏。莞仪不言,置下茶盏,转身行至妆台,取下妆台旁的琵琶,抱于怀中,抬首望一眼无边月色,手拨幺弦,曲调倾泻,却是《阳春白雪》。公子于乐声中端起茶盏,三饮而尽。弃下茶盏,挥袖离去。莞仪一曲抹尽,知晓公子已然离去,直此一别,亦再无相见之期。莞仪放下琵琶,走至公子座处,本欲坐下,不想,却见竹椅之上留有一笺,莞仪展笺视之,上题《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笔力浑厚,下笔坚毅,字字俊逸洒脱,显见书写之人下笔之际心智极坚。莞仪观之,不禁粲然一笑,顿时,满室如桃花盛开,艳溢香浓。
一去数月,莞仪不知公子音信,因有相识之人欲往京师,莞仪托其带去玉环、青丝,亦久未得公子回音。直至期年后,公子再访莞仪,已是难如旧日。莞仪再遇公子之时,公子已不复青衫,锦衣华服,于昔时的温雅之外,复添了几许华贵威仪。公子入陌上居时,莞仪正立于窗前,白衣胜雪,青丝半披半绾,仅以木雕莲花簪固发,通身无一物饰,月华倾于身上,愈显清冷羸弱。公子面对莞仪而立,神色复杂,欲语无言,几度欲唤,终是无力脱口。良久,莞仪转身与公子相视,缓缓言道:“公子此来,是为莞仪?是为红笺?”公子沉默良久,始道:“莞卿,数月前,我已高中二甲传胪,此来,是为回乡祭祖,途经扬州,故至秦淮视卿。”莞仪淡淡一笑,云:“如此思来,公子当为莞仪而来,是吗?”莞仪抬首凝视公子,目带期冀,不觉间已是盈满泪花,公子观之,不忍相视,转身背对莞仪。公子来时夜色尚浅,而今夜已深沉,博山炉中的袅袅沉香,业已焚尽,只无人顾得。一片黯淡寂静之中,传来莞仪幽幽一叹,莞仪自犀奁中取出红笺,置于几上,再不发一言。许久,公子转身,凝神几上,未久,终拂袖而去。莞仪自公子去后,便静立原处,许久方移步几前,拈起红笺,置于眼前。忽而,莞仪柔荑垂下,红笺飘落,笺上隐约见得: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却是梁元帝《荡妇秋思赋》。莞仪静立,直至天明。
公子自别莞仪,登船犹行,回乡祭祖之后,便折返京都。公子归家,自是妻妾相迎。一日,公子与友人饮于家中,身畔美姬环绕,中有一姬擅歌,宴间抹琵琶唱《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凄婉歌声中,公子眼角似有泪滑落。曲终,公子怅然长叹,阖目良久。
此际,窗外淡月清远,月华如霜。又是一年秋夜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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