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
王静怡
一
生了儿要养大,长大了要盖房,这是全村公认的真理。
他已到了盖房的年纪。爹娘在家筹建娶媳妇用的新房,儿在外等着媳妇的来到。
老房子里可忙活了,爹爬上板凳小心翼翼打开厨顶的柜子,一点点抽出里面方方正正的盒子。娘钻进地窖去找用纸包着的罐子。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把这些宝贝拿进堂屋——满地的盒子,满地的罐子,再加上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爹吐了两口唾沫蘸在手指上,眯缝着眼,一遍遍数着烫手的各色毛票,娘搓了搓手,把罐子里活蹦乱跳的钢镚摞齐……老两口闷头干了一上午,连饭也没有顾得上吃,就快马加鞭的跑进城里换来一包红得耀眼的钞票。
盖房可是一件累人的活,老话说:“盖次房,脱层皮”。可是年过六旬的爹娘可从没有嫌过累。他们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每样料都是爹亲手选的,每块砖、每片瓦,那一个没有经过父亲的手?爹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一会儿给这个递根烟,一会儿给那个端杯茶,从不知道累,哟!可不,爹筛沙那会儿,是个小伙也顶不过他。那会儿,村里还没有搅拌机,爹和娘两个人就在那里和啊,和啊,直到天黑得来那个影子都看不见的时候,他们才不把汗珠子落到水泥里呢!
最后一片瓦终于盖上了,儿也带着媳妇来了。
二
结完了婚,他又要走了。临行前,娘拉着他的手说:“儿,啥时才能回来?”“放心吧,娘!儿过年的时候准回来,儿不在的时候,慧芳会照顾你们的!”
“儿啊——”娘留下了默默的泪,爹只是蹲在大树下,啥也没说,可是那烟头都冒出了水。
“娘,我走了啊!”谁知,这竟成了永别。
丈夫一走,媳妇便原形毕露。
当晚,媳妇便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大东妈,你孙子想吃饺子啦!”那捏捏歪歪的样子让爹看着就烦,一声不吭地跑去买肉——那年头,刚盖好房,哪里还有钱买肉?就这样东家找,西家问,磨碎了嘴皮子,才买来二两肉。
娘的心里也憋屈,却也说不得什么,就用泪珠煮熟了这锅饺子。按从前的惯例,娘要先动手吃饺子,可这次——娘的筷子还没有碰到饺子边,就被另一双挡了回去,顿时,热腾腾的饺子变得冰凉。
“娘,你的孙子还饿着呢。”媳妇笑眯眯的吃了第一个饺子。
爹被气得脸通红,手中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娘的脸煞白煞白的,垂头丧气的萎缩着。
“媳妇知道老人喜欢吃晚饭,等你们干完地里的活,再吃饭吧!”
娘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爹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便摔门而去。
一年前的今天,爹娘在北斗星下哼着曲儿和着水泥,而如今,望着碗里水煮的菜根默默地流泪。
“儿啊——你在哪里?”
三
娘病了。
老人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再受上这……唉。爹在叹,娘在哭,那媳妇呢——还在吃香的喝辣的。
突然,电话响了。“叮叮叮”的铃声,打破了本该有的平静。
“惠芳,爹娘怎么样了?”
这事儿太突然,媳妇一时乱了手脚,脸一阵红一阵白,比六月的天还怪,“好着哪,好着哪。”媳妇一个劲的重复着,慌慌忙忙换了频道,“大东,你听,爹娘还在听京剧呢!”
“不对吧,”电话那头的满腹疑惑地想,“从没见爹娘听戏呀,”
“大东,你啥时回来?”
他正想得入神,着实吓了一跳,含糊地说了一声,“过年”,其实,他这次打电话就是要回家了,可这电话打得稀里糊涂,事儿想来也十分蹊跷,他二话不说,匆匆忙忙赶回家。
媳妇刚接到电话,本是心惊肉跳,可一听他过年才回来,马上松了口气,又开始想法子“孝敬”婆婆公公了。
娘病得实在厉害,整天不想吃不想喝,一心念叨着远方的儿。
已到了四点的光景,天还是阴森森的,月亮还在一个劲的压着天边微微的红光。娘实在起不来了,她脸上的血肉早已被侵蚀的一点儿不剩,眼圈深深地凹陷进去,活像个从棺材里爬出的僵尸。
“惠芳啊,娘实在起不来了,这把老骨头也不中用了,你就让娘再躺一会吧!”
媳妇不紧不慢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委屈地说:“那,小宝没东西吃可不是我的责任了。”
娘的骨子塌了,可为了孙子,为了儿——她一咬牙爬了起来,只留下枕边无法蒸发的泪痕。
四
娘在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田地,爹小心翼翼地扶娘坐下,颤抖着说:“老伴啊,你就在这歇着,在这儿也比在家受气强。”
娘紧紧捏住爹的手,使足了劲,说:“我还……”话还没完,便倒在大树下。
爹吓了一跳,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娘背回了家。
“媳妇,你就发发慈悲吧,你看看你娘都病成这样子——”
媳妇厌恶地瞅了瞅爹两眼道:“老爷子,原来你也会求人呀,只不过人要是不中用了,有些小病小灾的也没什么,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她黑得出油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两圈,说道:“除非…..你这个死老头子给我……”
媳妇的话还没有说完,娘就睁开微黄的,不,是充血的双眼,她,猛地坐了起来,颤抖的胳膊好像在努力向前抓什么东西,两眼期盼的望着前方,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儿啊……儿啊…..”又是突然之间,娘的两眼一翻,倒下了。
爹好像看出什么了,一把推开媳妇,慌忙抓住娘的手——瞬间,他紧绷的神经断裂了,他垮了,像失了魂一样坐在地上,“手冷了”
媳妇张大了嘴,身上的骨头好像被抽去了一样,昏了过去。
“娘,我回来了!”一声响亮的呼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可是,回答他的只是一个漆黑的身影,“村长,您怎么…..”
“大东,你娘她…..你娘她已经……她…..哎呀……”村长吞吞吐吐,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娘怎么了,她怎么了。村长,快,快告诉我!”
“你娘……”村长横下下来,把头扭到一边,“你娘她走了!”
“我娘走了,村长你在说什么呀,我娘,我娘怎么会走了?她怎么可能走了!”他歪着脑袋,那副又哭又笑的表情让你汗毛都耸竖起来。
他发疯一般跑进屋,好像娘在召唤着他——“大东,大东”
五
他跪在娘的面前,一眼不发,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大东,你的额头都磕破了,起来……起来吃些东西吧。”媳妇怀着十二分的小心,胆战心惊地走到娘的灵柩前。
“如果这床上躺的是你娘呢,你会怎么想?”他带着鄙夷的眼光看着媳妇,极为平静,可是这却好像暴风雨的前兆,媳妇手中的碗不由自主的抖落到地上,“扑通”,一声跪倒娘的面前。
“你要知道,这里躺着的是我的亲娘啊!”他使劲的捶打着自己的心窝,“你知道,娘为了养活我,受了多大的罪,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拉扯大,她为了什么呀!她绝不是为了有一天让她的儿媳给活活的气死!!”他睁大了眼睛,双手捶打着地。媳妇吓得浑身只打哆嗦,连忙握住他冷得像冰一样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大东,大东,你不要这样,求你,你不要吓我,大东,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大东,你要相信我,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我一定改,我一定好好孝顺爹,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千万别伤了身子呀,大东!”
“娘都没了,还要身子有什么用?”他站了起来,恍惚地走出了家门。
六
他送走了娘,可爹的魂也随着娘去了。
爹一个人坐在娘的旁边,一个人微笑着抚摸着娘的照片,闲暇时,爹便一个人呆坐着,目光空洞,就像一条看不到头的隧道。
“爹,你千万不能这样。”他和媳妇跪在爹的面前,“儿不走了,儿要好好孝敬您,慧芳也改了,她再也不会不好好待您了。儿要给您重新盖个房,离开这儿,远离这些痛苦的回忆。”
爹绉绉的脸上流下两束浑浊的泪。
工头打算把盖房的事全包了,但他和媳妇依旧坚持自己盖,他说,他要对得起爹娘。
他像爹一样,亲自挑选每一块料,不敢有丝毫马虎,媳妇也每天下地干活,中午为大家做一锅热腾腾的菜。他们和好每一堆泥,垒好每一块砖,这座房子的每一片瓦都洒满了他们的笑容和辛酸。
房,终于盖好了。
他扶着爹一步一步走近新房。
爹扶着门框,老泪纵横的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老伴啊,咱终于住上儿子给咱盖得新房了”
爹说完,便咽气了。
“爹!”一声大吼响彻云霄,但是却无人理会。
风不停地吹着,那些树也终于无法平静。
后记
生了儿要养好,养好了能防老。这句真理渐渐在全村漫开。
-全文完-
▷ 进入王静怡1216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