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会讲话，张家长，李家短，八个老婆婆就会讲死一头牯牛，可我想说的“讲话”并不是指这种街头巷尾里的家长里短，那充其量只不过是聊天，东北人称唠嗑，北京人叫侃大山，四川人叫摆龙门阵，我们钟祥人的土话叫“嚼无个子”。

我想说的讲话就是指在大会上讲话，也就是在大会上作报告，在大会上发言。一般老百姓评价一位领导干部的能力如何，主要依据是听领导讲话的水平如何，讲话水平高，就说明他的能力就强。

我尚未出道时，一位公社领导曾想扶我一把，让我入仕途为官做领导，没想到我在私下口若悬河，一上大会讲台，就笨嘴笨舌了。想栽培我的领导大所失望，认为我狗肉上不了正席，下结论说我没水平，从此，我便与乌纱帽无缘了。其实，水平与讲话并非就成正比，你是北大博士，为必就会讲话，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者大有人在。

我最佩服最会讲话的是当年我们公社的张书记。我第一次听说张书记是我读初一那年，我们生产的队长佩服张书记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常听他夸奖张书记水平高。一天晚上，我跟着大人们到队长家串门，队长刚从公社开会回来，正整理大会笔记。笔记内容就是张书记讲的，队长用大笔记本记了满满七八页。队长说：“张书记真有水平，讲话不用讲稿，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内容不重复。”

我亲自听张书记讲话是在“批林批孔”那阵，学校请张书记到学校做报告。果然，张书记讲话不凡，和校长、老师的讲话风格完全不同，内容有雅有俗，语调有刚有柔，特讲究讲话艺术。比如，他要说某件事情做得好，他就说“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话说。”他要批评哪个人自私自利，他就说：“腿空里盖瓢——自顾自”。张书记的歇后语和顺口溜张口就来，我们听得新鲜，自然叫好，还不停地鼓掌，张书记的讲话从开始到结束，我的两只手掌就拍痛了。

后来踏入社会，有关张书记的故事就听多了。其实，张书记小时候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也就是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人，读书的时候让老师大伤脑筋，一连读了五个小学五年级，小学“本科”毕业，连时钟就不会认，气得老师咬牙切齿地说：“你将来要是成器了，我跟你姓！”

他不会读书，可干别的特在行，特别是大冬天里到堰塘里摸鱼，别人都缩着脖子喊冷，他却脱出一只棉袄袖子，用稻草绳子往腰里一拴，露出胳膊就伸到水中摸鱼。

队长见他能吃苦，就安排他去参加水利建设，筑水库，俗称：“出外工”。那时的水利建设由公社组织，成立有指挥部，由公社主要领导担任正副指挥长，一般在冬天农闲时进行，采用的是人海战术，筑坝造堤是车拉肩挑，虽然又苦又累，可人们的战斗热情高涨，气氛和现在商场开业不得逊色，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一次，一根工地使用的木柱子不慎落入了水库里，漂到了水中央。那时正是三九寒天，大家都围着看热闹，谁也不敢下水去将它捞起来。正等着使用呢，正副指挥长都急得只搓手。正在这节骨眼上，只见张书记脱衣下水，赤身果体咬着牙关将那木柱扛了上来，岸上的人们都看得瞠目结舌，个个打起寒颤。

“这个小伙子不错！”工地指挥长发出肺府之言，几个副指挥长也点头表示有一肚子感叹。于是便派人进行“社调”，调查结果：没有发现他父亲、祖父在解放前有过卖国求荣等不良记录，属于“根正苗红”之列，自然，他就成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一夜间入党，一天内提干，由国家的主人变成了人民的公仆。

张书记比我聪明，不会讲话，他每天晚上都跑到自家后面的山上对着松树林讲话，练口才。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眼朝天，脸向上，目中有人，心中无人，然后大声道：“广大的社员同志们……”本来他是偷偷摸摸搞的，没想到还是被放牛的老头看到了，弄得满“村”风雨，人们都在背后讥笑他。

这样做还不算，遇到开会，管他会议内容与自己有不有关系，他总要不失时机的说“我来说几句”，天长日久，铁杵真的磨成了针，其讲话水平炉火纯青，叫好声一片。同时其官运也如日中天，升职如坐直升飞机，几年时间，由普通干部升到了公社党委副书记。

这天晚上，张书记一行人来到了一个生产队，队里正在开社员大会，自然，队长要请上面的领导作报告。张书记也当仁不让，谦虚地说：“我来发个言”，便找一个凳子坐下，习惯地脸往上，眼朝天，一说话就像水库的开了闸门，滔滔不绝，说得尽兴，竟然忘了时间，讲到大半夜，一低头，开会的社员都偷偷的溜走了，只有一个老头还在耐着性子听他讲。张书记以为这个那老头是自己的铁杆听众，是死心塌地地听自己讲话，非常感动，忙问：“您家怎么没走啊？”没有想到那老头说：“不是你的脚踏在我的凳子上，我早走了。”

我们公社流传这样一则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张书记来讲话。

最怕的要算那些生产队长们了，那时公社常开什么现场会，先参观，后集中，典型介绍，参观发言，领导总结……七弄八弄就是一天时间。队长们到了会场，首先打听张书记在不在，要是在，心里就犯嘀咕：今天倒霉，又得半夜回家了。那时队长们没有摩托车，自行车也很少，一般都是步行，不管有多远，全靠两脚走，深更半夜回家是正常的事。有些胆大的队长，也就是那些当得时间长的老油条队长，就对张书记说：“您家讲话能不能讲短一点？”

张书记爽快地说：“好，今天就听大家的，只讲三个问题。”

一听张书记只讲三个问题，队长们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一看太阳，还有一竹竿子多高呢，心想，今天可以早一点回去了。

很快，张书记的三个问题讲完了，有些心急的队长正要起身，做回家的准备，没有想到张书记说：“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好不容易讲完了，张书记又说：“还有……”

就这样，用了几个另外、还有、补充、强调……又说了上10个问题，还是讲到太阳落西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