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布鞋是外婆擅长的手艺之一，外婆六十岁以前的忙碌日子很多，只有在每年的农忙节气过后的半个月里，她才有一些琐碎时间去消磨，麻雀牌是不打的，找几位老朋友聊天倒是欢喜的很。外婆六十岁以后的闲暇时光莫名多了起来，她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寻找老朋友了，自然，做布鞋这个活计要带上。

外婆做布鞋的功力深厚，不管是纳鞋底还是绣鞋帮，她都细致的出奇。鞋底是顺着谁的喜好，鞋帮是遵着谁的嘱咐，她都记得清楚。再有哪位随她一起纳鞋底的阿婆催促的时候，外婆总要宽慰地和她感叹几句，做布鞋，就是在消磨时间，消磨时间总不至于是怎么磨合的舒服就怎么磨合了。阿婆们纷纷作罢，在连续做了几个小时的活儿后，不免心烦意乱，外婆捞起鞋底，还是一脸忙碌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些是我十二岁以前印象中的故事，那时候的外婆做布鞋，速度很快，而她的外甥和孙子多，大概每个月，她都能从自己的房间挑出几双崭新的鞋子，让顺便来做客的孩子家长们带回去。有时候，遇上全家人都过来的时候，她还要亲自为每位孩子穿上新鞋子，哪个孩子的鞋不适脚，她也能第一时间知晓。孩子们长大的速度让外婆意外而又惊喜，她备的鞋底大小样式多，总能挑出合适的出来。

布鞋的底，帮子是特别重要的部分，这些原料外婆都会亲自上街去购买；外婆的腿脚不好，走路的样子很蹒跚，她就慢悠悠地寻找，好在老家的街市不大，外婆也需要货比三家，最终心安理得。工具，原料一次备好，外婆做布鞋的流程就又开始了。剪刀，大头针，棉线，布块装满一个小小的簸箕，外婆带上老花镜，对着正午的阳光或者傍晚的煤油灯开工，苍老的光景突兀而至，一个个静寂的时候，都是她最忙碌的时间。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做布鞋的情景我记得尤为深刻。外婆的房间里摆放了很多个鞋底，都是崭新的模样，我曾经抱在她的脚边，从前至后，或者从后至前，反复追着问她，哪双鞋底是为哪一个人准备的，她耐心回答，颇有沉浸之意。

布鞋做起来后，就是要送给大家了。新的布鞋不搁脚，穿的舒适轻巧，穿上新的布鞋不出去秀一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孩子们匆匆而出，穿着布鞋在阳光灿烂的风景里打闹，白色鞋底，鞋帮，黑色鞋身，对比的很是明显，多少年后，那个嬉戏的场景和那种合脚的舒适感还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等到在一起玩耍的孩子相互看到各自穿的鞋后，手工做的布鞋自然得到大家的一致赞扬。小伙伴们羡慕，小伙伴们的家人们询问，每个人都想知道，那双精致的布鞋是谁的杰作。而穿鞋的我，还是骄傲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好像鞋子代表的是某种荣耀。

外婆看着我们骄傲的样子也会格外高兴，即便遇上了上门请教布鞋制作手艺的人，她也热情接应，反复传授。原料的选择，手艺的技巧，还有成型后的修饰等，外婆都会亲自示范。看似简单的手艺，蕴藏的诀窍很多，大家口口相传，做布鞋的手艺很快普及，到最后，也不知道谁才是最老练的熟手。阿婆们相互间的讨论中，也多了些与布鞋相关的话题，她们也开始做起打算，要为自家的孙子或外甥准备布鞋，言辞之中，尽是欣慰。

母亲做布鞋的手艺也是来自外婆的，个中缘由，大概是因为某一年，外婆冒着寒风，来到我家，带来了她自己做的很多小吃，当然，还有为我做的布鞋。母亲心疼了，自此决定要学会制作布鞋，不但可以减轻外婆的压力，还能回报她本人一些布鞋。等来年春暖花开之后，外婆也就会有了儿女们为她做的布鞋了。

布鞋适合在暮春以后的节气里穿，纺布，泡沫底，棉帮，原材料都是轻盈的。外婆在做布鞋的时候，还会在纺布鞋身中加上棉绒，她总说，一双布鞋里，也只有棉绒是咱们自家产的，夹在布鞋中，更暖和！外婆做的布鞋不但加棉绒，还要在鞋底缝上防滑垫，她做的布鞋因此更厚实，更实用。开春之后，我们一家人时常穿着布鞋去踏青，想来春光无限好，独在一双布鞋上。

外婆六十五岁后的时光慢慢和布鞋绝缘，即便戴上厚重的老花镜，她还是不能分辨清楚棉线和绣花针。外婆房间的鞋帮，装针线的簸箕于是久久陈列，不见光日，闲来无事之时，她也会偶尔出入房间，把陈旧的发霉了的布料拿出来晒下。光线缭绕的长凳上，摆设的是略带松香味道的老鞋子，一双鞋子就是一段老时光。

母亲给外婆准备的一双鞋子很久没有送出去，之前是因为赶工的时间太久，等后来想起的时候，鞋子又断了帮子。母亲学习做布鞋的手艺时间也很长，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断帮子的现象发生。那双新布鞋后来也是用了老家的棉绒，做的期限长了点，送到外婆那里时，她就沉默了很久。似曾相识的布料，入木三门的做工，自得了最娴熟的真传，也许，外婆是从那双鞋里看到了最老的光阴。

布鞋不知道是在哪一年突然失去魅力，失去人气，做布鞋的料子鞋帮也先后没有市场。外婆在这一年里，收集了所有剩下的原料，厚厚地堆在了她的房间。斑驳的墙壁，阴暗的光线，和苍老的物料特别匹配，这样的环境容易让我想起一段又一段的老故事。布鞋轻巧，时光易老，这是很多人常常提及的词语，望着簸箕里一堆堆料子，我却陌生地嗅到了某一种味道。

我的鞋柜里也放着两双旧的布鞋，已经很久没有穿过，它们就是搁置在那里，慢慢沉浸到老的。布鞋的样子现在看起来特别复古，然而就是这种轻巧的娇羞模样，总让人无限怀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