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风声成诵菡萏千叶

发表于-2013年12月31日 下午3:40评论-4条

外公头七时,我手上绑着象征缅怀的红绳,正和舍友嘻嘻哈哈。离别和辞世,都很淡薄。

“真正的艺术不能重复。”台上讲中西文化对比的老师兴致高昂。他说人要找到自己,才找到作为中国人独一无二的文化。而不是成为别人的粉丝。彼时我刚入座,风呼啸的声响令我在教室的暖气下打战,每周孟老师的课我都会迟到,唯独这一次我没有歉疚,而是被寒风斜雨冻得麻木的心绪。

真正活出生命,超凡脱俗,有理通情,乃礼与义的最高境界。孟凡君老师正讲到中国文化的精粹——戏曲。他说一个人能否领略戏曲的要义,要看他能否沉浸其中。

看戏要入戏的意思,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懂散场时流下的眼泪真假。戏里的怅然若失和喜出望外,都找不回已逝的时光。就像你在一个角落里真真假假地全力投入生活时,有的人逝去,有的光阴像从没有来过,轻轻地。

真正活出生命?我不置可否。外公是大地的儿子,我是土地的孙子。他除了有一手石匠的手艺,既不通礼也不精艺,难道没有真正活过?莫名的惆怅胀满了胸口。如果说他用光脚走过的路否认了他的脚步,这滚滚红尘恒河沙数的浪花,会有哪一朵会承认与他的邂逅?譬如现在的我,即使悲伤也可以假装欢乐,别人问:“你手上怎么系根红绳?是红线吗?”

我总是笑嘻嘻地答道:“对呀,连接地狱或是天堂的红线,我们小地方的习俗,为老人守七。”轻描淡写似乎在说午饭吃红烧肉还是粉蒸排骨。他们愣了一愣,估摸觉得这人有毛病吧,居然能笑得出来。难道哭吗?然后外公就回来了?天堂那么远,没准他正在路上呢,忙于赶路的他也听不到我的哭声。

所以我告诉自己生死由命,外公这么善良,铁定能上天堂,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我又觉得难过,若是假装成了习惯,而与外公有关的所有人都有这种习惯,外公就真的没有真正活过了。以前为爷爷绑红线时好像有人曾跟我提起过,红线的另一端系在逝者身上。人的灵魂对生活过的人世还很眷念,他们会花七七四十九天重新游走过自己行走过的路,简略地回味一生。而红线会在他们迷路的时候指引他们回家,也是他们经过“七七”之后,召唤他们回家的东西。是奶奶曾很多次对我讲一些灵异的事情,晚上有时听到狗汪汪大叫,起身出门瞧去,却没有瞧见什么人,第二天就传出昨夜某某老了。她说,狗叫那时候某某已经开始回溯他的一生了,他会仔细寻找他生前踪迹,小心翼翼地契合他的脚印。

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相信科学的孩子了,却也没有直接反驳奶奶的话,只是心底好笑,半夜里老眼昏花的她看不见人,很正常嘛。倒是对她说起过的另一个传奇比较上心,有人老去的晚上,就会响起秃鹫还是鹞子的叫声。是很小的时候听奶奶过的,实在想不起它的名字了,估摸着声音应该和鹧鸪啼叫声差不多。鹧鸪声却也是我臆想的,老师正教我们诵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幼时不懂辛词的豪放悲怆,只觉得这词有趣又朗朗上口,就用小儿特有的呀呀诵着,学着电视里念私塾的孩子摇头晃脑,杂着咯吱咯吱的欢笑,一派天真无邪。却是真没有听过鹧鸪的啼声,也掂量不了它穿过千年岁月席卷着的凄凉风声,就如同当时的我不懂现在的我急迫地想做一个玄幻的梦。

我想梦到外公,金色的暖阳沙滩海浪仙人掌;或者是金色的麦田随风声摇曳的波浪;抑或是泛着清波的碧色湖面轻舟游鱼;也可以是夕阳西下归鸟同去青石小巷,只要有他略微佝偻蹒跚的背影就好。也不知道是时光拖拽的影子斜到了换日线以下,还是摇摇欲坠的情感承受不了物欲横流忙忙碌碌的奋斗哲学,竟一次没有梦见他,没有一次,一次。

暑假的时候母亲说起外公的病情,也是淡淡的语气“外公熬不过这个冬天”。我愣了很久,本想义愤填膺,以示我对她铁石心肠的厌恶,转的又想,生死又不是他人的一句话,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忐忑不已。母亲只是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不惑之龄,当然不会如我这般忌讳死亡。

一语成谶是最厉害的魔法。记忆激荡起的涟漪还未平息,又是一阵惊涛拍岸。不同的是,礁石变硬了。我没有像对着爷爷青紫的遗容和泛白的眼珠那样哭得肝肠寸断,对着外公,想着二姑婆对我说的话“进屋就要给你外公烧纸”,火盆里堆满了灰烬,有星星点点明灭的红点,我问外婆:“还有火盆吗?”外婆呆滞的深情一转,看向我的眼神很陌生。妈妈扯了扯我,说:“就烧到地上吧。”语气比我还要稀松平常,我瞬间明白,我的冷漠,也是遗传。到外婆家时,外公已被放在傍晚刚买回的棺材里,小舅坐的飞机刚到江北机场。也许可以再蹭上去看看外公,我却没有。大概是觉得看与不看一样,都是错过,皆是过错。

从小不喜去他们家,房子太黑。记得外婆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外公总是沉默,被她说得一无是处。有一次暑假被外婆欢天喜地地接到她家,却难得有存在感,什么都不让我和弟弟参与,又没有同龄人一块玩耍。早上起来时,青白的光线从透明的天花瓦上溜进,可以看到尘土在阳光里无声又欢快地舞蹈,呆呆地看了半晌,才意识到屋子漆黑,又被早起做农活的外公外婆关在了屋子里。我没有哭,瘫坐在门口,看弟弟哭得声嘶力竭,用力拍打木门,喊着要奶奶要回家。我只是好奇,尘土为什么只在那一束光下飞舞。当我知道丁达尔现象时,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他们家了。那天外公把门打开,吱呀一声,他逆光而站,身形还是挺拔的,将弟弟抱起,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回头对外婆说:“你又把门锁起,硬是不让娃娃个人去耍。”我想不起他声音是什么样的了,后来他患上矽肺病,我的记忆被他整日的咳嗽袭击崩溃,唯记得那次外婆涨红的脸,大吼着“娃娃走丢了,你负责呀,回头他们妈老汉回来,你脱得了手迈?”她将背篓摔向外公,外公灵敏转身护着弟弟,轻轻地替弟弟擦眼泪。背篓打在他背上,很响,我想,沉默的身影真伟大。

他又恢复了沉默。我一直想,外婆与他是互相厌恶,母亲对他一直怀恨在心。母亲多次感叹,若不是他不给学费让她念高中,拿菜刀逼她辍学,她的光景不会是这般。我不喜母亲怨天尤人感慨颇多,多次与她争执,劝她人生何处不精彩,现在努力还来得及。她说,她生了我们姐弟俩,就放不开了。她说,她并非悲叹人生,只是告诉我们,能受教育是一件多么来之不易的事,那时候她据理力争终成村里唯一一个念完初中的女孩,对外公,更是理解他身不由己。彼时我持怀疑态度,母亲的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暗想她的怨气太重。

从那以后,我是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外公的,他语言上的沉默和之后压抑连绵的咳嗽告诉我,除了老实巴交,哪里来的暴戾。对母亲的言辞又存了疑心,总想她夸张的手法用得太好,感情色彩过于浓烈,自己若有所思地觉得不能被别人言论所左,得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后来才觉得自己我太过自以为是,我又能看清楚些什么呢,外公始终那么模糊。我在做道场的间隙进了里屋,母亲和外婆抱在一起,压抑哭声,却不影响我看清楚她们满脸的泪水,我走过去拥抱她们,安抚着她们,竟没有流泪的直觉,原来我又看左了。铁石心肠的人应该是我。

所以他才不入我梦里。四川没有海,所以没有沙滩仙人掌;不是东北,没有金秋麦浪滚滚;不是江南水乡,没有精致的青石小巷。这一点让我遗憾又欣慰,我可以在风声呜咽漫起悲伤时自语,没有做梦,也是有环境的因素。

若不是自欺欺人,真不知道我去哪里找来的精神力量,烧七的那天真冷呀,风声猎猎。朋友笑说,现在坐校园车真的很销魂呀。敞开的观光车,迎面而来割裂人们竖立的帽檐和掩藏的心事。我想,风真是太大了,腊梅叶子脱下,暗黄与颓绿铺了一地,大风起时,随风打在我的脸上。我眼睛有些不适,一摸,是温暖的液体,瞬间被寒风冻僵。这风真是够了。我把手腕的红线解掉,左手腕瞬间空落落的。母亲打电话嘱咐我说,烧七你又回不了家,就把红线扔江里吧。我愣了一愣。她似乎想到什么,又说,不方便的话就把它栓树上吧,省事。于是我踮脚将红线捆在一棵小冬青的枝桠上,雨下得有些大,我竖起的帽子挡不住风声,凄厉哀婉,这才是挽歌。没有人知道我绑了根回不了家乡的红线,风却知道。还有谁知道呢?冬青树倚靠的那堵墙上,爬上虎被霜冻得暗红,奄奄一息随风摇晃枯叶。

回不了家的红线,外公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才不入我梦里的吧。我现在多么想深信迷信,多么想灵魂的无所不能,外公得以来到冬青树下将红线带回去。我呢,说不定就能做梦了。我终是一个现实的人,两个月零七个夜,他怕是已经在天堂安顿好了吧,人世于他不过是一次凡世轮回,我的身边只有风声和浓浓的化不开的雾霾。

我很清醒又很混沌。圈子里的人们互道元旦快乐,我想,新的一年总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将所有未做的梦,都交予风吧。母亲说十九年,元旦又是你的农历生日,与你出生那天一样,腊月初一和元旦节一天,就像一个轮回。

一个轮回呀,我该庆幸呢。校园的香樟树很高,即使是在这严冬,也不减丝毫酽绿,像绿绿的海洋在我头顶随风翻滚海浪,时不时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咿呀不停。而我只是一只忘记游弋的小鱼,呆呆地望着头顶,也忘记了呼吸。风这般激昂,到底在歌颂什么呀?

隐约地,我似乎听到了,它们在欢笑。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浮生若梦里,魂归向天去。劝慰世间人,莫问梦真假。

它们说,哎呀,小姑娘,不要想了,明天新年要有新气象呀。你外公当然活过嘛,我们都为他唱过颂歌,每个死去的人,都有属于他们的颂歌喔。

有窃窃私语说,这孩子傻里傻气,谁都会死,她以后也会呀,好好活就对了嘛。

有风惋惜回答,要不给她一个梦吧,反正梦不梦都改变不了现实。

好呀好呀,它们说。

纵使我耳朵不灵敏,隐听到风的低语,我甜甜地想,让我梦到他为我嚼草药吧,还有他养的那群鸽子吧。却没有错过,它们无所谓的话——

反正她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讨厌的风将我的刘海吹散,乖张肆意,似乎想吹醒我。

我知道了,生命里没有了他,和他,还有他们。却还有,他和他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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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海晴空点评:

不知道以什么心情看完这篇看似无情却又多情的文字。
外公的头七照理说应该是一个很难过的日子,
而身在远方的我,只能按照家乡习俗,在手上系红绳,
我知道生命是无法强求的,就像外公只是去了一个属于它的天堂而已,
我是不需要流泪的,因为,我已经把思念系在手上,系在心里。很独特的文字,问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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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海晴空-评论

编辑点评[梦海晴空]点评:不知道以什么心情看完这篇看似无情却又多情的文字。外公的头七照理说应该是一个很难过的日子,而身在远方的我,只能按照家乡习俗,在手上系红绳,我知道生命是无法强求的,就像外公只是去了一个属于它的天堂而已,我是不需要流泪的,因为,我已经把思念系在手上,系在心里。很独特的文字,问好朋友。at:2013年12月31日 晚上7:15

梦海晴空-评论

(:011)欣赏朋友的好文章,祝你新年快乐!at:2013年12月31日 晚上7:15

文清-评论

片片雪花飞舞,谱写跳跃的音符,那是我的祝福:朋友元旦快乐!at:2013年12月31日 晚上8:42

文清-评论

片片雪花飞舞,谱写跳跃的音符,那是我的祝福:朋友元旦快乐!at:2013年12月31日 晚上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