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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先生(一)暮雪夕阳

发表于-2013年12月31日 晚上8:00评论-3条

中篇小说

而已先生

姬秀春

我们太阳沟的而已先生本名李远、字之芳。

李之芳生下来就是地主家的少爷,从小念私塾,读“之乎者也”、“说不过而已”。他当过兵,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受伤、立功还犯过“生活作风”错误。他从部队回来后,当过县里的财粮委员、副县长、县长和县委书记。到后来被造反派罢了官儿,遣返回了太阳沟。

自从抗美援朝战争最后一战,李之芳伤重住院,因为“生活作风”错误被人从后方医院“押解”回太阳沟,就得了而已先生这个称呼。从那时起,我们太阳沟就不再有人叫他的名字。现在我们太阳沟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甚至就连有些年纪大的人都忘记了而已先生还有个姓李、名远、字之芳的本名。

李之芳的祖上是我们太阳沟的名门大户,按照过去的说法就是大地主。他从小进私塾,开始读书、写字,几年后就出口成章、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的爹本来想培养他做国民政府的官儿,可是他天生就是他爹的叛逆,从小他爹说他向西他就偏向东,他爹说他向东他就偏向西。

小日本儿投降前的头一年秋后,李之芳他爹刚刚给李之芳娶过媳妇没多久,李之芳他爹叫李之芳到南山根儿去收他家佃户的租子。临去前,李之芳他爹告诉李之芳,直接把收来的粮食拉到县里的国民政府去,那时,国民政府的县太爷正在奉令,给前方的军队筹集军粮。李之芳他爹的意思是想让李之芳趁机和国民政府的县太爷套套近乎,顺便叫县太爷加深印象,以便李之芳日后能在国民政府里面某一个差事,好在日后有所作为,说不定就会飞黄腾达。李之芳那天收到满满两大马车粮食,他愣是指挥着伙计们把两挂马车赶去了北山,把两大马车粮食拱手送给了北面深山里正缺衣少粮的八路军。

为首的八路军干部听说李之芳是地主的儿子,问他为什么送给八路军粮食,有什么条件。李之芳想都没想,干脆地说:

“原因没有,送粮而已。条件只有一个,你们收下我当八路军,两大车粮食都归你们,连车马伙计都白给你们。”

为首的八路军干部和另一个干部商量后,对李之芳说:

“粮食我们留下,我们真的缺少粮食。不过你放心,我们给你打欠条,等到我们胜利后,我们连本带利归还。至于你和伙计们,就带上车马回去吧。这样符合我们共[chan*]党八路军的政策。”

李之芳一听就急了,说:

“我明白了,你们这是嫌我是地主,是诚心歧视我啊。那好,我走。不过粮食不借,给你们更没门儿。”李之芳愤怒地招呼伙计,“伙计们,赶车,走,我们去国民政府,把粮食送给县衙门里的县太爷去。送粮而已,咱的粮食送给谁都是粮食,都能抗日。说不定到那里咱还能换个官儿当,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李之芳说完,使劲拽过伙计手里的鞭子,亲自去拉马赶车。

两个八路军的干部看李之芳真的急了,连忙叫住李之芳和他的伙计们。李之芳和伙计们就等着。两个干部到旁边一阵嘀咕,回来后,为首的干部说:

“好,留下,你和你的活计一起,愿意留的都留下。”

李之芳笑了。说:

“不行,别的人都可以留下,他不行。”李之芳指着一个大个子伙计说,“你不能留下,你得回去,你家里有老婆,还有刚刚生下来的儿子。再说了,你回去后还得告诉我爹,我从此不再是地主了,我是八路军的人了。我要抗日,我要革命,我将来还要革他的命。还有,你顺便告诉我媳妇柳叶,就说是我说的,她是我爹给我包办的媳妇,正好她来我们家还没几天,她就不要等我了,改嫁吧,我知道,共[chan*]党八路军时兴自由恋爱,我要自由恋爱,自己找老婆。”

李之芳从此当了八路军,小日本儿完蛋后,李之芳又随部队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

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最后一战,金城战役,战斗激烈。当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主攻营营长的李之芳冲锋在前,美国人的炸弹从天上掉下来,爆炸了,把李之芳的右腿炸断了,脑袋上还被弹片崩了一个窟窿,好悬脑浆子差点儿没从脑袋里流出来。李之芳被所在部队,提前于胜利凯旋归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七个师一步,送回了国内的后方医院。

就在部队的上级领导根据李之芳在历次战斗中的表现,准备为他记功、提升他当团长的时候,李之芳犯了错误。

在后方医院治伤的日子里,李之芳看上了后方医院的一个叫康玲的小护士。不知道什么原因,小护士康玲总爱把口罩耷拉在耳朵上,在病房里出出进进,所以李之芳总是想多看她几眼。小护士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笑俩酒窝,看上去甜甜的。李之芳看到小护士心里就痒痒。

那天上午,小护士康玲来给李之芳换药,李之芳忍不住,就摸了摸小护士的手。小护士笑了,脸上甜甜的酒窝看着更甜,小护士接着缩回了手。李之芳很得意,心里畅快,他分明看到小护士对他笑了。下午,小护士来给李之芳量体温,就在小护士转身要走的时候,李之芳大着胆子摸了摸小护士的屁股。小护士转回身看了看李之芳,红着脸转过身走了。李之芳心怦怦乱跳,他感觉小护士是害羞了。晚上,小护士又来了,来给李之芳检查伤口。小护士先弯腰低头打开缠在李之芳腿上的绷带,聚精会神地看过李之芳腿上的伤口,换过药又把绷带缠上了。小护士的神情是那样地专注,这时的李之芳觉得,小护士就如同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小护士又过来弯腰低头打开缠在李之芳头上的绷带,就在小护士又一次弯腰低头,聚精会神地查看李之芳头上的伤口时,李之芳感觉小护士的胸部离自己太近了,隔着单衣,李之芳感觉小护士的ru*房就像两只白色的小兔子,正在从小护士的衣服里向外拱,就要拱出来。

李之芳情难自禁,就一下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两只白色的小兔子……

小护士康玲一哆嗦,随手打了李之芳一个嘴巴,颤着声说李之芳是流氓。小护士哭着跑了,说是去找院长。

李之芳一下子惊醒过来,心说“坏了”。来后方医院不久,李之芳就听说过这后方医院的院长,平时从骨子里就是一个自卑的主儿,在院长看来,那些从前方回来的伤员,大多凭着他们战功显赫,从来就不把他这个院长放在眼里,院长感觉平日里每天都在受那些从前方回来的伤员的窝囊气。李之芳还听别人说,院长刚来这个后方医院的时候,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根儿的他,看上了医院的护士长,护士长是从大城市念过大书的人,年轻漂亮,既有文化又有修养,院长打心眼儿里喜欢。看上归看上,喜欢归喜欢,院长憋了一年都不敢表白。就在院长酝酿、酝酿,再酝酿,鼓足全身的力气打算表白的时候,没料想,这时半道杀出了程咬金,一个重伤住院的志愿军团长,抢先院长一步,把护士长追到了手。院长心里这个悔、这个恨啊。从此院长看到那些伤员心里就别扭,尤其是那些干部伤员,在院长看来他们和土匪、流氓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那些仗义的土匪流氓。

李之芳正在胡思乱想,院长来了,边走边嚷嚷:

“好你个活土匪、臭流氓,你当土匪、耍流氓不过瘾,你又到后方医院来调戏良家妇女。你要是个师长,不,我再退一步说,你要是个团长也就罢了,你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小营长,也敢在这里当土匪、耍流氓,看我收拾不死你。”

院长嚷嚷着,早已大步走进病房,黑脸耷拉着,一双瞪得牛眼一样的眼睛,盯着李之芳。院长还想说什么,这时李之芳抄起旁边还有半杯水的茶缸子,照着院长的脑袋砸过去,装着半杯水的茶缸子正好砸在院长的脑袋上。

院长抱着被砸中的脑袋,懵了。李之芳高叫:

“他妈拉个巴子,你敢骂老子,看老子要是有枪,老子不枪毙了你。你给老子把茶缸子捡起来看看,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写的什么。”

院长真的被李之芳镇住了。李之芳指着地上已经摔掉搪瓷的茶缸子,说:

“看看,看看,‘谁是最可爱爱的人’,‘谁是最可爱的人’,懂吗。老子才是最可爱的人。”

院长反应过来,浑身哆嗦着,说:

“土匪,流氓。我到上面告你,告你。”

事情越闹越大。李之芳瘸着一条右腿,被部队派人“押解”回了老家太阳沟。

李之芳回到太阳沟,在家苦苦等了十年的李之芳的老婆柳叶不干了。

部队来送李之芳的人见到李之芳的老婆,向李之芳的老婆述说了在后方医院发生的一切。接下来,为首的对李之芳的老婆说:

“女同志,你的男人李之芳就交给你了。你务必管好你的男人,不要让他再犯生活作风错误。”

李之芳的老婆站在炕沿根儿上,红着脸哆嗦着嘴唇,连连点头,说:

“好,好。放心,放心吧。我一定管,一定管好。”

“李之芳同志,首长们为了你的事很是痛心,痛心得很哪。”为首的又对李之芳说着,同时又像是在告诉李之芳的老婆,“同志,部队首长这次本来打算为你立功,等到你的伤治好后,就提拔你当团长的。痛心,痛心得很哪。你却为了女人,为了一个黄毛丫头,断送了大好前程。好好的一个战斗英雄毁了,毁了。作风问题害死人,害死人哪。”为首的说着,跺了跺脚。

临走的时候,为首的对李之芳说:

“李之芳同志,同志。到了地方上工作,环境会更加复杂,你要切记,作风问题害死人,害死人哪。同志,好自为之吧。”

坐在炕沿儿上的李之芳连连点头。

最后,他们告诉李之芳的老婆说,部队首长根据李之芳这十年来,在历次战斗中的表现,决定把李之芳的组织关系转到李之芳所在的县里,过后县里会有人通知李之芳去县里报道。

部队来的人走后,李之芳的老婆先是一通嚎啕大哭,把这十年憋在心里的委屈发泄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听说李之芳回来了,再加上他老婆的哭声,村庄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来了。

李之芳的老婆哭完,对聚在屋子里的人们说:

“父老乡亲们,正好大家都来了,现在当着李之芳的面,我请大家给我做个证,大家说,我来他们老李家十年多,我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老李家、对不起他李之芳的事儿?”

“没有,真没有。”聚在屋子里的人们有人附和说。

紧接着,李之芳的老婆对李之芳,同时也是对聚在屋子里的人们说:

“好,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我问你李之芳,十年前我进你们李家门儿不到一个月,你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还叫人给我捎信,说是休了我,让我嫁人。今天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休了我?”

听到这里,屋子里的人们一片喧哗。

李之芳的本家老叔李多地红着脸、喘着粗气说:

“等会儿,侄媳妇儿,你说的这件事是什么时候的事?可是真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李之芳的媳妇又哭起来,哭着,拿手掌子抹抹眼泪,说:

“就是他拉着两车粮食逃出家去当八路军的那年,他让回来的伙计给我带话儿,说是我是他爹给他包办的媳妇,要休了我。我怕丢人,就给那个伙计钱,叫他不要声张,那个伙计看我可怜,就没对任何人说,也没要我的钱。”

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听完,脸涨得更红,气喘得更粗。对李之芳说:

“小子,好小子。今天你给我说实话,侄媳妇说的可是真的?你说。”

李之芳低着头,不敢看屋子里的人们,更不敢看他的老叔。李多田一看李之芳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儿,浑身哆嗉,冲着李之芳大喊:

“你个小畜生,你说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李之芳吓得一哆嗦,说:

“真的。是,是真的。”

屋子里一片宁静,人们都呆在那里,好像都傻了眼。

李多田直直地站在那里,闭上了双眼,两滴泪顺着两腮流下来。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紧紧地盯着李之芳看了一会儿,说:

“畜生。你个小畜生。怎么对得起人啊,你走后,人家柳叶伺候完你爹,伺候你妈,伺候死、伺候活,几年下来,人家是披麻戴孝,发丧完你爹又发丧你妈啊,还替你经管这个家,该你做的事都替你做了啊。你拿什么来报答人家啊?”

听到李之芳的老叔这样说,李之芳的老婆柳叶又大哭起来。屋子里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说着。哭了一阵子,柳叶又用手擦了擦眼泪,像是下定了决心,说:

“李之芳,你有种,你要是一个老爷们儿,今天你就当着庄里的父老乡亲说,你现在为什么让部队开除?为什么叫部队的人给送回家来?说啊,有脸你说啊”

李之芳坐在那里,把头低得更低,好像想要把脑袋扎到裤裆里去。

老叔李多田看着李之芳一副没脸见人的熊样,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看着李之芳说:

“小子,怎么,你犯了错误?你被部队开除了?”

李之芳赶紧抬起头,但不敢看屋子里的人们,眼镜看着屋顶,说:

“没有,没有。换个工作,回到地方而已,回到地方而已。”

老叔李多田,像是明白了什么。两眼直直地盯着李之芳,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说:

“小子,你说,什么错误?你给我老实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李之芳躲闪开老叔的目光,又低下头说:

“没有,没有。回到地方,换个工作而已,回到地方,换个工作而已。”

聚在屋子里的人们,齐刷刷的眼光看着李之芳。李之芳真想跳起来,把房顶捅一个窟窿,顺着房顶飞出去。

“你说。侄媳妇儿。”老叔李多田说完,威严的眼光里面隐含着慈爱,一副要给李之芳的老婆柳叶撑腰的架势。

“好。我说。”李之芳的老婆柳叶停了一下,看看李之芳,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李之芳是个破鞋,他在外面乱搞女人。”柳叶说完,出了一口长气。

屋子里的人们又是一阵喧哗,齐刷刷的眼光都射向李之芳。李之芳一下子站起来,大声说:

“她瞎说。我没有,我没有。”随着,声音低下来,说:

“误会而已,误会而已。”

“我没瞎说,李之芳乱搞医院的女护士。”李之芳他老婆柳叶得理不让人。

老叔李多田凑到李之芳的跟前,双手按在李之芳的肩膀上,与李之芳四目相对,一字一板地说:

“看着我,说真话。说,你和医院的女护士怎么了?”

李之芳躲闪着老叔刀子一样的目光,低低的声音,说:

“没怎么,没怎么。摸摸而已,摸摸而已。”

老叔李多田抬手一耳光,“啪”的一声,打在李之芳的脸上,说:

“摸摸,摸摸。怎么摸的?说。”

李之芳被打懵了,长到三十岁还头一次看自己的老叔这样发火,头一次挨老叔打。赶紧说:

“摸了奶。摸奶而已,摸奶而已。”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耳瓜子打在李之芳的脸上。老叔李多田说:

“我叫你摸摸而已,我叫你摸奶而已。”

“真的,真的,就是摸摸而已,就是摸摸而已……”李之芳有点语无伦次了。

见李之芳这样,老叔李多田更加愤怒,高喊:

“畜生,你个小畜生。你还什么而已,我看你就成而已先生了。我叫你而已,我叫你而已。今天我就代替你爹,我打死你个而已先生。”说着,又是一个耳刮子打过去。

老叔李多田打完,好像还是不解气。老叔看了看众人,又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在地下寻找着,好像在找什么趁手的家伙,真的要把李之芳打死一样。有人和李之芳的老叔撕扯着,劝他消气。

一番闹腾过后,人们都散去了。

从那天开始,太阳沟的人们就把李之芳叫了一个而已先生。

几天后,县里来人通知李之芳,到县政府去报道。

就在李之芳去县政府报到前,他的老婆柳叶万分坚定地提出和他离婚,不管怎么说,坚决要休掉李之芳。

李之芳就顺从他老婆柳叶的意愿,和柳叶一起去乡政府办离婚手续。说是办手续,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手续可办的。本来吗,当年他和柳叶成亲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政府,所以,他们的婚姻相对于现在的政府,从根本上就不存在什么手续,更没有什么证件。

李之芳心里跟明镜儿一样,柳叶经过自己回来在太阳沟那一番折腾过后,现在还要到乡政府去办什么离婚手续,无非是想出一口恶气而已。柳叶是想让人们知道,十年前李之芳没能休掉她,现在她柳叶要休掉李之芳。是啊,为自己,为了李家,柳叶白白搭上了十年的青春啊,现在才二十八岁的柳叶,都已经很显苍老了。柳叶尤其对得起李家,更对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了。想想自己不在的这十年,柳叶一个人替自己尽孝又尽忠,真的难为一个女人了。

想着,李之芳心里一阵翻腾,真的流出了眼泪。

流泪归流泪,事情终归是无可挽回了。李之芳清楚,柳叶已经铁了心了。由她去吧。

李之芳把家里全部的财产都给了柳叶。说到财产,其实和太阳沟的其他人家一样,家里除去四间房子、几亩土地和一头毛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土改的时候,经过和那时还在世的李之芳的爹妈商量,经他们同意,家里多余的房子和土地,柳叶都主动拿出去给庄里人分了。

柳叶也算是通情达理,当着乡政府干部的面儿,对李之芳说:

“我知道,你李之芳是听说我爹妈都过世了,我唯一的兄弟被国民党抓了丁,也被打死在外面了。我现在没有地方去了,你可怜我,房子和地都给了我。不过,现在我当着政府干部的面,我向你保证,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把房子要回去,我随时给你,没处住,我认可四处流浪,绝不耍赖。”

李之芳有些伤感,看着柳叶,真情地说:

“算了,我不会回来了,真的不回来了。你踏踏实实地住吧,你还年轻,有合适的男人找一个,好好生活,不要亏待了自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而已。”

听见李之芳又说到“而已”,柳叶笑了。

李之芳也笑了。他现在才注意到,原来柳叶笑起来,人是那样的好看,笑是那样的动人。李之芳看着柳叶,说:

“我也当着政府干部的面,对你说一句真话,我李之芳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柳叶,我欠下了用一辈子都没法还上的人情债。我真的想还,你不给我机会,我没法还了。现在我对你说,如果有下一辈子,我要是遇到你,我一定一百倍,不,一万倍还你。”

李之芳动了真情。

柳叶倒是十分平静,对李之芳说:

“不必了,你一走十年,你一回来才进家门,我就让你在全庄人面前出了丑、丢了脸。咱俩扯平了,以后互不相欠了。”

说完话,两个人各奔东西。

回到太阳沟,李之芳又一次去爹妈的坟上烧纸磕头。在坟前,他趴在地上,大哭一场。李之芳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反正就是想哭,哭出来痛快。

李之芳从爹妈的坟地里回来,本打算再回到自己的家里看看的,要走了,不打算回来了,爹妈没了,虽然没有什么牵挂,那里必定是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啊。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吧,看和不看又能怎么样啊。尤其想到柳叶,他就更不想再回家去了。自己欠这个女人的太多,走都走了,就别去打搅她了,就让她安静地过吧。

见过本家老叔后,李之芳又一次辞别故土,到县政府报道去了。

李之芳当上了县政府的财粮委员。

在工作的日子里,李之芳牢记在后方医院里的教训,更不敢忘记送他回家来的部队领导临走的教诲。他拖着一条瘸腿每天忙忙碌碌、勤勤恳恳地工作。他除去到各乡镇下乡的日子,回来就每天工作下班儿后,吃住在县政府里。除非工作必须,他绝不主动接近任何女人。还好,在这个县政府里,从来没有人提他在后方医院关于“生活作风”的事。

两年后,李之芳工作成绩突出、文化水平又高,被提拔当上了县人民政府的副县长。

秋天的时候,李之芳的腿伤发作了。被炸断的右腿的伤口处的已经结疤的肌肉开始萎缩,县城里的医院为他的伤腿做了电疗,几个疗程下来,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是更加的严重了。冬天来的时候,他就彻底的不能走路了。根据相关规定,县政府联系好省城里的人民医院,送李之芳到省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李之芳来到人民医院的当天,经过人民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专家们决定对他实施手术,手术的日期定在两天以后。

李之芳被安排住进了省人民医院的单人病房。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被右腿的疼痛,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个夜晚的李之芳刚刚睡着,护士来量体温了。

护士推开门进来,随手拉开电灯,昏黄的灯光马上就填满了整间病房。

李之芳醒了,睁眼看着护士。

“量体温了。”护士柔弱的声音,从口罩里面钻出来,李之芳听着那声音有些飘渺。

护士走到病床前,躺在病床上的而李之芳隐约感觉,昏黄的灯光里,当看到自己时,护士的身子好像猛地颤抖了一下。

李之芳没太在意,护士的声音更加柔软,又说:

“量体温。”随即递过体温表。

“嗯。”李之芳答应着,接过体温表,解开上衣扣子,把体温表小心地夹在咯吱窝里。

“十五分钟。”护士说完,转身出门,随手带上门走了。

看着护士的背影,李之芳想起一个人来,那个曾经使自己的人生发生改变的,战地医院的小护士。

想着,马上,李之芳愤怒了。李之芳在心里骂自己:“李之芳,你真他妈的不要脸,不长记性。”

两个重重的嘴巴子打在脸上,李之芳看到了老叔刀子一样的目光。李之芳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在这时,柳叶又晃动着向自己走过来,向着自己哭、向着自己笑,哭得伤心、笑得好看。想到柳叶,李之芳举起手,很想重重的抽自己几个嘴巴,想想把手收回来,照着自己的腮帮子宁了两下。

“到时间了。”护士又推开门走进来了,刚刚醒过神儿来的李之芳,赶紧把体温表拿出来,小心地递给护士,护士把体温表举起来,在昏黄的电灯光下看着。李之芳看到了两条浓浓的眉毛下的一双大眼睛,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战地医院的小护士。

“不烧。”护士说完,又一次转身出门,随手带上病房门走了。

李之芳的手术还算顺利。

李之芳的腿瘸是瘸透了,但手术控制住了肌肉的萎缩。在李之芳手术后恢复的日子里,还是那个护士每天照顾李之芳。李之芳感觉,护士很是不爱说话,而且越来话越少了。护士每天就那样走进来,走出去,打针、吃药、量体温。在李之芳看来,护士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心事,时不时地眉头就皱在一起,站在病房里愣神儿,好一阵子才会醒过来。李之芳感到压抑。他又想起了后方医院的小护士。

李之芳手术一个星期后,刀口拆完线,护士照例消毒、换药,一通忙碌过后,把病房的门关严,随手插上了门闩,李之芳吓了一跳。等护士转过身来,李之芳再看,李之芳是真的不止吓了一大跳,护士的口罩耷拉在耳朵上,这不就是当年后方医院里那个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笑俩酒窝,让李之芳看到心里就痒痒的那个小护士康玲吗。

小护士康玲向李之芳走过来,边走边说:

“李之芳,你真的就一点儿都认不出我了吗?就没感觉到是我吗?”

李之芳大张着嘴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溜圆,眼珠子直了,呆呆地看着小护士康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护士康玲走到李之芳的跟前,两只大眼睛看着李之芳,眼珠子湿湿的,像是刚在水里泡过。小护士对李之芳说:

“我知道,你李之芳一定是恨死我了。是我毁了你在部队的前程。不过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当时就知道害怕、生气了,真的没想到后果会那样严重。后来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真的更后悔了。”

李之芳就那样看着康玲,半晌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口气,说:

“唉,都已经过去了,还说什么恨不恨的。我不过是换了一个工作环境而已,换个环境而已。要说到恨,当年的事,你应该恨我才是。怎么说当时都是我欺负你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我想起了就感到内疚,现在有了机会,我当面给你道个歉吧,真的对不起你了,对不起啊。”

李之芳动情地说完,长长地出一口气。

李之芳说完,小护士康玲笑了。李之芳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小护士。

回到县城后,李之芳又结婚了,新婚妻子就是那个,曾经使李之芳的人生彻底改变的,后方医院的小护士康玲。

那个上午,小护士康玲在病房里告诉李之芳,当年在后方医院里李之芳被送走后,为了避开后方医院院长的纠缠,康玲随后也离开了后方医院,转业到家乡省城的这家人民医院工作。在这里工作一年后,康玲和医院里的一个曾经留过洋的外科医生结婚。谁想到,又过了一年,公安机关查出,外科医生居然是一个反革命,后来给镇压了,康玲心灰意冷,就一个人生活着。从此,康玲每天在医院里勤奋工作,处处小心谨慎,真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做人。

康玲和李之芳结婚后,就被安置在县医院工作。忙忙碌碌的一年年过去,他们的儿子李幸福八岁了。

八年间,李之芳从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一路走过来,李之芳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而已先生又回太阳沟来了。”

已经渐渐淡忘了李之芳的太阳沟人,相互转告着李之芳重回太阳沟的消息。

李之芳被造反派罢了官儿,被遣返回原籍来了,政治和经济被剥夺得一无所有。造反派说李之芳犯了错误,过去和从前都犯了错误。什么错误?太多了,反正那时造反派说你什么错误,你就什么错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维护党的纯洁性”,李之芳先是停职审查,最后被遣返回老家太阳沟。和李之芳一同回到太阳沟的还有他的妻子康玲和他们八岁的儿子李幸福。

走起路来一路冒烟、咣当乱响的破三机子把李之芳一家人抛在太阳沟,又咣当乱响、一路冒着浓烟,碾轧着路上的积雪走了。

一股冷风刮过,地上的积雪就被吹起来,在空中飘忽了一阵,风过去,积雪又落下来,不过它们很难再落回原处。

李之芳真的是无所适从。他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先后两次离开他出生并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的太阳沟。二十年前,他撇下父母,抛弃刚刚成亲的老婆柳叶,脱离地主家庭,离开太阳沟,投奔了八路军,还拐走了家里的两大车粮食连同车马、活计,在后来人们说他是“弃暗投明”。说实在的,在当时他真的没想什么暗不暗、明不明的,就是感觉自己想走出家门,离开太阳沟,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根本没想日后要当什么官儿发什么财。十年后,当他第一次回到太阳沟,当年他没能休掉的老婆柳叶反过来休掉了他,他在乡亲面前当众出了丑丢了人。好在那时他的前程还算是光明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是“挪了地方,换了个工作环境而已”。还“因祸得福”地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当年的后方医院小护士康玲,并成就了他们两个人的一段儿因缘。十年前,当他又一次离开太阳沟,就如同他当年说的,在这个十年中他真的没有回过太阳沟。不过,十年间,他虽然从县政府里的财粮委员,一步步提升到县委书记,成了威震一方的“县太爷”。可是,他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太阳沟,他所以不回来,是因为内心里感觉自己这辈子真的愧对了一个人,自己欠下的债,不要说还清,恐怕这辈子就无法偿还。说白了,就是柳叶对李家的情、对李家的恩,他根本就无法偿还。这十年,太阳沟的乡亲,包括自己的老叔在内,也曾经有人到县里找他,求他帮忙,那些不是涉及太大的原则问题的事,他大多替他们办了,为此,他省吃俭用,自己往里贴了很多钱,时不时地就会招来妻子康玲的抱怨,他只好陪着笑脸,再三解释,以求得妻子康玲的谅解。就在几年前,老叔有事到县里找他,当他听说自从当年他走后,他的原配妻子柳叶,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直一个人在太阳沟生活着。尤其是老叔告诉他,柳叶的生活怎么清苦时,过后,他的心里着实不安了好一阵子。老叔最后告诉他,这些年来,柳叶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每年从没间断过去他爹妈的坟前磕头烧纸,还在尽着一个晚辈儿女的孝道,他的心里就不单单是不安了,就就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心,像是生要把他的心从他的胸膛里掏拽出来。他想到过悄悄地给柳叶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那就是,给她捎带回一些钱去,好改善一下柳叶清苦的生活状况。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虽然他不曾长久地和柳叶在一起生活,但柳叶的脾气他是了解的。以柳叶的倔强,她是不会要自己的钱的,就是穷死都不会要。假使你强行给她,捎带回去的钱,她会给你扔掉,也许会给烧掉都说不定。

现在,李之芳又回到了太阳沟,不是他要违背当年不回太阳沟的誓言,是他已经没有权力选择,作为被遣返原籍的专政对象,他李之芳只有回太阳沟一条路可走,没有别的去处。

前后加起来,李之芳离开太阳沟二十年了。说实在的,二十年里太阳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村路没怎么见宽,倒是房前屋后的树长大了,自己小时候常常爬上爬下,掏鸟蛋、捉小鸟的树大多已经变得更大了,有些树已经老了。先前的茅草房子多数还是茅草房子,只有少数变成了青砖青瓦房。

“爸爸,这就是太阳沟吗?太阳沟就是我们的家吗?”八岁的儿子李幸福脸冻得通红,拉着母亲的手,瞪着惊奇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问自己的爸爸李之芳。

听到儿子的话,李之芳的心颤了一下,随着眼睛有些模糊,李之芳闭了一下眼睛,像是躲避积雪反射的阳光对双眼的照射,一会儿,睁开眼睛回答儿子:

“是。太阳沟,我们的家,这就是我们的家啊。”

李之芳声音低沉,嗓子有些沙哑,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李之芳看看儿子李幸福,又把目光投向妻子康玲。康玲的整个身体裹在军用大衣里,厚厚的棉围巾绕过脖子捂住了她的嘴,她看着眼前的一切,沉默着。李之芳看到,康玲眼睛里的神情,就剩下失落。

李之芳正要对妻子康玲说点儿什么,穿着圆咕隆冬棉衣棉裤的柳叶从远处向他们走过来。李之芳看到柳叶走着,就要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好像停顿了一下,随即就大步走过来,远远地就说:

“大冷的天儿,都站在外面干啥,不怕冻到孩子啊,走,回家吧。”

柳叶说着,走过来,不看而已先生,看着康玲,好像在瞬间犹豫了一下,随即就说:

“冷吧?”

不等康玲搭话,柳叶径直拉过李幸福的手,说:

“孩子,外面冷,走吧,回家。”

李幸福很顺从柳叶,李之芳看不出儿子和柳叶有什么陌生感,像是多年就见过一样。康玲没说什么,默默地和李之芳一起走。柳叶拉着李幸福走在前面,李幸福走着,回过头来,看到自己的父母,跟在后面走着,就回过头,跟着柳叶继续朝前走。

“柳叶老了。”李之芳在心里说。

李之芳一家人跟随柳叶走着,大家都不说话。一会儿就走进院子里。这时,柳叶才不回头,边走边说:

“李之芳,这房子,这院子,这家本来就是你的。十年前,我就说过,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把房子还给你。现在,你回来了,你们一家就还住在正房里。西面的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听说你们要回家来,我几天前就搬过去了。等到过年春天开化后,泥水合了,我找人在这院子西面盘上院墙,各走各的大门儿,放心,我不打搅你们。”

李之芳知道,柳叶后面的话,是说给自己的媳妇康玲听的。听柳叶这样说,李之芳又有一种负罪感,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他强忍住了。李之芳站住脚,说:

“柳叶,等等。”

正要拉着李幸福进屋的柳叶,停住脚,回过头,看着李之芳,说:

“咋了?”

李之芳盯着柳叶的脸,说:

“柳叶,这样不行。这房子是你的,是当年政府判给你的,这个家都是你的。说好的,我们回来,只是借住你的房子,我们只能住在厢房里。”

李之芳说着,看了一眼媳妇康玲,随后招呼儿子李幸福说:

“幸福,走,我们去厢房,我们到那里住。”

李之芳就去拉李幸福的手。

柳叶急了,两眼盯着李之芳,说:

“怎么,李之芳,你真的要让我无家可归吗?十年前我对你说过,你回来我就把房子还你,没处住我认可到处流浪。现在,你们一家回来了,你要是打算连厢房都不让我住,那我现在就走。李之芳,我说话算话。我就走。”

柳叶说完,转身就像院子外面走。

“姐……姐姐,你……不要……走,你别走。”康玲有点犹豫,叫柳叶说。康玲见柳叶站住了,就对李之芳说:

“老李,既然姐姐这样,那我们就住在正房吧,免得姐姐要出去流浪遭罪……”

听到自己的媳妇康玲这样说,李之芳很是生气,不等康玲说完,李之芳就阴沉着脸呵斥媳妇康玲说:

“康玲,你住口。来时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们只是来借住,我们只住在厢房里。再说了,你以为我们是回来享福吗?记住,我们是回来接受改造的。走,我们去厢房。”

康玲立刻住了口,棉围巾上面的两只大眼镜直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李之芳。想到丈夫从来就没对自己发过火,康玲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声音颤抖着说:

“住口就住口吗,你那样大吼什么。我也是看姐姐真的要走,一着急才那样说的。你……至于……吗,真的……至于吗。”

康玲说着,开始只是抽泣,后来就要哭出声来。

柳叶赶紧圆场。对而已先生说:

“李之芳,你真啰嗦,你还不如一个女人痛快。”说着,又转向康玲说:

“妹子,你不用着急……”

柳叶正说着,头发花白,就连长长的胡子也都全白了的,而已先生的本家老叔李多田,拄着拐棍儿,急急地走进院子里,后面还跟着太阳沟的几个老人。老叔李多田说:

“人都到家了,还站在院子里嚷嚷什么?快进屋,都进屋去。有话家里说。”

“老叔,这……”李之芳看着自己的老叔,面露难色。

“这什么这,进屋。你们回来住正房的事,柳叶几天前就和我说了,我已经同意了。都进屋去,大冷的天儿,别冻着孩子。走,孙子,和爷爷进屋暖和暖和。”李多田说着,拉过李幸福向屋里走去。

大家一起进屋来,一股热气迎面过扑来,屋子里暖暖的。

李多田告诉侄子李之芳他们说:

“知道你们要回来,几天了,柳叶每天都把屋子里烧得暖暖地,怕你们回来再烧,屋子里冷,冻着你们。”

大家说着话,很快,太阳沟的人们大多都来到院子里,一会儿,陆续地,人们聚到屋子里来,有年纪小的人小声议论:

“知道吗,听说而已先生犯了错误。”

“谁?”

“而已先生,就是李之芳,就是县委书记。李之芳就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就是而已先生。我妈说的,我爹不让我吗说。现在我也知道了,李之芳就叫而已先生,而已先生就是李之芳,他是县委书记。听人家说,他犯了错误,被罢了管儿了,还给开除了,没饭吃了。”

“别瞎说。”

又有人说:

“看,他的媳妇长的多俊。”

“那是,城里人吗。”

“还有他的儿子,那个,真干净。”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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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3]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新年的钟声即将响起,愿这吉祥的钟声能为您及家人带来平安、幸福、健康和快乐!祝新年快乐。at:2013年12月31日 晚上10:56

燕语千千-评论

祝元旦快乐!(:012)at:2014年01月01日 早上8:32

晓庸-评论

欣赏,问候新年快乐!(:160)at:2014年01月01日 中午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