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而已先生(二)暮雪夕阳

发表于-2013年12月31日 晚上8:01评论-3条

早晨起来,李之芳站在院子里。天气很寒冷,一口气呼出去就变成一片白色的雾。院子里的杏树已经很老了,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房子还是那个房子,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就连院子里的牲口圈和柴草棚子等等,都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李之芳只是感觉院子好像比先前小了,就连房子也好像比先前矮了好多。小时候每到春天,杏树上就长满青杏儿,挑最大的摘一个放进嘴里,嚼一口,一股酸劲儿上来,立马就酸到牙八股。李之芳想着,嘴里真地涌出一股酸味儿,他咽下一口吐沫,一下子就酸到心里。李之芳闭上眼睛,他好像看到好些过去的人和事,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一会儿又什么都没有了。

哪里是院子小了,房子是更不会变矮的,是自己年岁大了,老了。杏树和自己一样,老了,这倒是真的。李之芳心里这样想。

康玲在灶间里猫着腰烧火,浓浓的烟顺着灶火门儿冒出来,呛得她边咳速变流眼泪。

八岁的儿子李幸福在院子里堆雪人儿,他拿着做饭用的铲子在堆起来的雪堆上面奋力的拍打着,努力地想把雪堆变成一个人形。他的小手和小脸被冻得通红。李幸福在雪堆上拍打着,一会儿后退几步,到远处看看,再上前拍打一阵,再退到远处看看,终于,雪人儿堆好了。李幸福对自己的爸爸李之芳说:

“爸爸,快看哪,看我的雪人像谁,爸爸,你说,他像谁啊?”

“像我儿子李幸福。”李之芳笑了,对儿子说。

“不是,他是我爸爸,他是李之芳,是县委书记。”李幸福说。

李幸福的小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天真地笑了。

李之芳看着儿子,也笑了,笑容里面露出忧愁。

饭做好了,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边吃饭。屋子里飘散着一股烟熏味和饭烧糊了的味道。

粮食是太阳沟的乡亲早就拿来凑在一起的,当然,主要还是柳叶搬到厢房去住时留下的,包括锅碗瓢盆和一些生活用具。

吃着饭,李之芳很感动,柳叶和乡亲们想得很周全,就连堆在门口儿的柴草都够他们这个冬天烧了。

昨天晚上,柳叶过来说打算早晨过来给他们一家人做早饭吃的,怕康玲使不好大锅、点不着柴草。后来,李之芳说:

“不用了,就让康玲她自己慢慢学着做吧,将来的日子还长着那。再说了,我们这次回来又不是来做客人,我们是接受改造的。你就离我们远一点儿吧,免得连累你,对你不好。”

柳叶看了看康玲和李幸福,又看着李之芳说:

“我不怕,我一个山沟子里的女人家,有什么可连累不连累的,再说了,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本来就这样,再好还能好到哪儿去啊。”

柳叶说着笑了。李之芳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李之芳感觉,十年前当他们离婚时,从乡政府里面出来告别对方的时候,柳叶就是这样笑的。又好像不是。

“不要想了,都过去了。”李之芳这样想着,对柳叶说:

“柳叶,这次回来,你能让我们一家人住在你的家里,我真的感谢你……”

不等而已先生说完,柳叶就说:

“李之芳,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现在是遭了难了,不得不回太阳沟来。我还知道,当年你走时,是打定了主意,这一辈子到死都不再回来了。现在是老天爷叫你回来了,这是天意,我不敢违抗天意,我今天当着你媳妇的面儿,就把这房子还给你了。还有,我现在把话撂在这里,你要是再说这房子是我的房子,我连厢房也不住了,我明天就走。说道做到。”

李之芳知道柳叶的脾气,一切都不再坚持。

吃过早饭,李之芳拖着一条瘸腿,到太阳沟所在的生产大队去报道。大队部里没有人。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社员,说起来他们小时候就认识,那时候他们住的相离不远。一阵寒暄过后,那个人告诉他,现在大队部里没有管事的,原来的干部们都给撤职了,靠边儿站了。现在的大队部造反派当家,一切他们说了算。不过,新夺权的造反派们,好像跟随红卫兵学生到北京参加大串联,等待毛主[xi]的第八次会见去了。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那个人还告诉李之芳,现在是农闲时节,生产队不开工,社员们大多白天在山里砍柴火,准备来年烧火做饭用,晚上天黑后,点灯熬油,聚在一起,学习毛主[xi]最高指示。

李之芳从大队部回来,向家里走着,心里很乱,隐隐地,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

李之芳没有回家去,直接去了自己的老叔家。老叔李多田一家刚刚吃完早饭,老婶儿在灶间里刷锅洗碗,老叔盘腿儿坐在炕上抽旱烟袋。说是一家,其实就老叔和老婶儿两个人,老叔的几个儿女们的几家人都在外面吃商品粮,除去过年过节回来看看,平时很少回来。

看着自己的老叔,李之芳的眼睛有些湿润。老叔真的老了。李之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了一下,就坐在炕沿儿上了。看着自己的侄子李之芳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叔就对李之芳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你给老李家丢了人。可是你什么都不用说,你想想,再看看,现在不要说你一个县太爷,你往上面看,那比你大得不知道多少的大官儿,有多少人都给拿下来,都被打倒了。好在你还只是一个改造。再说了,你现在回了太阳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就算是回家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太阳沟人吧。我看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

“叔啊,我只是想不通,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李之芳说着,眼泪流出来,接着真的就哭出声来了。

李多田看了看了李之芳,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李之芳从老叔家回来,看到儿子在院子里玩儿雪,他对儿子说:

“幸福,不要弄湿了衣裳。”

儿子答应:

“知道了,爸爸。”

李之芳回到屋子里,看到媳妇康玲一个人坐在炕上抹眼泪儿。康玲看到自己的丈夫进来,就忍不住,哭出声来。看到康玲哭,李之芳就有一种愧疚感。稍后,李之芳就对康玲说:

“不要哭了,会好的。我能养活你们。”

听到而已先生这样说,康玲哭得更伤心了,抽抽搭搭地说:

“养活,说得好听,你一个瘸腿,一个残废,在这大山沟子里,出门不是挑就是扛的,你怎么养活我们。”

李之芳有些心烦,提高声音说:

“那又能怎么样。我瘸腿不瘸腿又怎么了,我早就瘸腿,你不知道吗?”

康玲并不示弱,把声音提得更高,说:

“你喊什么喊,我不就是说说吗,你就对我喊,我怎么你了?”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架,我害怕。”儿子李幸福跑进屋来说。

李之芳看着儿子笑了,说:

“孩子,不吵架,不吵架。我们没吵架。”

康玲不哭了,掏出手绢,轻轻地擦着眼泪。

晚上做饭时,柳叶过来了,拿来了一些白菜、罗卜、土豆和酸菜。说:

“李之芳 ,你知道的,咱这山里到了冬天没什么菜,只有这些,都在菜窖里,拿一些你们先吃,吃没了菜窖里还有,不嫌弃就个人下去拿吧。”

李之芳把菜接过来,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这一来,真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柳叶边说着话,边走出去了。

而已先生拐着瘸腿,向外送着。

康玲没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两个人。

晚上,外面刮着风,风吹动木头窗棂上的窗户纸,窗户纸就时不时地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山里的夜鸟在叫,声音传得很远,听上去悠悠长长、哀哀怨怨。早早地吹灭油灯,李之芳他们一家人就躺在炕上了。炕烧得很热,虽然有风不断地会从窗棂的缝子钻进来,但屋子里并不算冷。

他们的儿子李幸福睡了,屋子里响着儿子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李之芳和康玲都没有睡着,他们没有睡意,各自想着心事。

“老李,我对你说句话,你不要生气。”康玲说。

李之芳好像知道康玲要说什么,眯着眼睛,在黑暗中平静地对康玲说:

“说吧,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生气。”

一阵沉默,李之芳感觉康玲好像在黑暗里酝酿着该怎么说,李之芳就对康玲说:

“说吧,一家人,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之芳感觉,康玲像是做了重大决定,在黑暗中说:

“老李,我想让你离柳叶远一点儿,我怕会有人说闲话,会连累你的。”

康玲说完,长出了一口气。

听完康玲的话,李之芳真的有些恼怒。“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真是女人啊。”李之芳想着,在黑暗中,他压了压火,尽量平静着声音,对康玲说:

“康玲,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跟我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是,男女方面,我从前是在你身上犯过错误,但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发自内心的喜欢你,我那是情不自禁。我已经受到惩罚了,部队上的,还有我前妻,就是柳叶那边的。我已经记住了深刻的教训。再说了,我李之芳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李之芳,我已经不再是一县的父母官,我现在是被改造、被专政的对象,说实在的,现在,人家不怕被我连累,我都怕连累人家。”

李之芳说完,康玲没接话茬,在黑暗中沉默着。一会儿,李之芳又说:

“睡吧,不要瞎想了。”

康玲说:“我不是瞎想。你怎么说都行,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要记住,我才是你老婆,你唯一的老婆。”李之芳听出,康玲有很大的怨气。

李之芳不再说什么,在心里想:“真是女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瞎吃醋。”

不知道过了多久,康玲睡了。李之芳还是睡不着,继续想着心事。

李之芳真的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怎么突然的一下子就被停职了,最后还被遣返回太阳沟,来自己的老家,接受家乡人的改造。

说实在的,当有人冲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他被停职了,已经不再是县委书记,要他接受审查,准备听候发落时,他真的一下子就懵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错的。

他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在他李之芳看来,什么县长、县委书记,都不过是一个工作而已。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求过什么利益。多年来,就连家乡的亲人、乡亲有事找上门来求他帮忙时,他都从不敢利用手中的权力违反原则,即使是他完全可以凭手里的权力办到的事情,也大多是他自己花钱请人办的。

自从二十岁的时候离开家,在风风雨雨中,他李之芳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每次重伤后醒来,他都会感觉自己又多活了一回。在他看来,连这条命都是捡的,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的,他不否认,他李之芳是曾经那样的贪恋女人。他喜欢她们,他痴情于她们的美貌,心动于她们的温柔。尤其是在战场上,每次受伤死里逃生,自己再活过来时,他都会感觉,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美好,女人们是那样的可爱。可是,因为女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得到了教训。后来,阴差阳错,当他再次遇到康玲,并做梦一样真的和康玲生活在一起时,他就彻底知足了。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他处处小心谨慎,除去工作必须,他从不接触女人,更不要说主动去招惹她们了。他觉得,这一辈子,有康玲,他李之芳就足够了。

他又想到了柳叶。十年前,离开太阳沟时,他曾经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回太阳沟。不是因为恨柳叶让他在众乡亲面前出了丑,他感觉自己出丑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他就应该得到报应。而是他感觉他亏欠柳叶的太多,他欠下了人情债,他欠柳叶八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债,从此他再也没脸见她了。不久前,当那些人向他宣布,要他回原籍接受改造时,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他不想回来,他真的不想再回太阳沟来。

他到了还是回来了。造化弄人啊。

“这都是命啊。”他无数次对自己说。

后半夜,李之芳做起了梦。

他梦到了院子里长满青杏子的杏儿树、杏儿树下童年的伙伴儿、院子里的爹妈、被轿子抬进家门的柳叶……

他还梦到了那个伙计,被他打发回来的那个伙计。

李之芳后来听说,那个伙计被国民党抓了丁,最后死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了。

太阳沟的造反派们回来了。造反派的头儿就是当年被李之芳打发回来的,那个家有老婆和刚刚出生的孩子的,伙计的儿子苟文国,苟文国就是那时刚刚出生的孩子。李之芳第一眼见到苟文国着实吓了一跳,苟文国活脱脱就是当年的那个伙计。

苟文国带领造反派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动群众。太阳沟没有什么太大的场地,就连大队部的院子也比一户普通人家的院子大不了多少。苟文国就组织造反派们,把全大队的男女老少社员们,发动聚集到太阳沟小学校的操场上。

那个白天,太阳沟没有太阳,寒冷的山风不停地在太阳沟上空盘旋叫唤,地上的积雪被风刮起来,不时地在空中飘。太阳沟的社员们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他们有的坐在从校舍里搬出来的长条板凳上、有的蹲在地上、还有的干脆就站在那里,时不时地跺跺被冻得发麻的双脚。李之芳就在人群中,他和他的老叔一起,坐在小学校的长条板凳上。

李之芳看着造反派们,他觉得造反派们的举动多多少少的都有些可笑,可是他不能笑,也不敢笑。和大多数人一样,李之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造反派们把校舍里所有的长条课桌都搬出来,用它们在小学校的操场中央搭了一个大大的台子,他们把那台子叫“忠心台”,意思就是向毛主[xi]表示忠心的地方。他们脱掉穿在身上的军大衣,随手把套在棉大衣袖子上的,上面写着“红卫兵”字样的红色袖箍摘下来,又套在穿在里面的单军装的袖子上。他们只穿着单薄的军装,带着单军帽,手里举着红本本儿,其中有两个女的手里举着红色的头巾儿,在“忠心台”上边唱边跳。

他们唱着:“敬爱的毛主[xi]……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他们跳着:双手就按着自己胸部;

他们唱着:“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他们跳着:两手就放到腮帮,仰头望,手指呈放射状地一闪一闪;

他们唱着:“千万颗一颗红心”,他们跳着: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就合并在一起,画成一个心的形状比在胸前;

他们唱着:“要献给您”,他们跳着:单腿的脚尖就跳跃着,另一条腿不断后踢,双手把那一个心形向右上方一下、一下地送上去。

人群中,有的社员开始笑了,接着社员们就都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苟文国高声叫喊,“谁再笑,谁就是不忠于毛主[xi],不忠于共[chan*]党,我们就批斗谁。”

“对,批斗。再笑批斗。”造反派们一起高声叫喊。

社员们不敢笑了。人群里静静的,就连在人群里的少数孩子们都安静地看着造反派们。

造反派们继续唱着,造反派们继续跳着。他们唱着,他们跳着。

李之芳还是坐在长条凳子上,他静静地看着他们唱着、跳着。

造反派们唱着、跳着。造反派们跳着、唱着。终于,他们出汗了。热气从他们的脖领子里、从他们露在军帽外面的头发里冒出来。他们的热气遇到外面的寒冷的空气,就变成一股股白雾,围着他们的脑袋升腾。

李之芳感觉造反派们的舞姿实在是太笨拙了,尤其是他们唱着、唱着,总是跑调,有的人嗓子还很沙哑。李之芳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去朝鲜战场慰问的志愿军文工团。

李之芳看着他们,他被吓了一跳。那个大大的台子塌了,先倒下的是其中的一条长条桌子,后来,一条,一条,又一条,那些排在一起的长条桌子全都倒在地上了。造反派们全都东倒西歪地,摔在倒在地上的长条桌子的缝隙里。又有人笑了,接下来人们都笑了,人们都大笑着。造反派们一个个爬起来,开始有人去扶倒在地上的长条桌子,一张、两张、三张,那个人扶着,就开始骂起来:“操他妈这什么桌子,还他妈是桌子吗,都站不住,摔死老子了。看老子不劈了你。”骂着,那个人把扶起来的长条桌子又踹倒在地上,一张、两张、三张,被他扶起来的三张桌子都踹到了。那个人继续骂着,还是不解气。他就开始摔桌子。他举起一张长条桌子摔在地上,那张桌子很结实,他见没摔坏那张桌子,就更愤怒了,又把那张桌子重新举起来,向着倒在地上的另一张桌子砸去。他砸下去,“啪”地一声脆响,两张长条桌子都被砸坏了。接着,他又一下、两下、三下,两张桌子就变得稀烂、稀巴烂了。造反派们都像他一样,举起长条课桌砸着,一下、两下……一张、两张……他们砸着,他们骂着……

他们疯狂地砸着。

“住手——”太阳沟的老书记高喊着,从人群里站起来,向着造反派们走去。

造反派们愣住了,他们如同被点了穴,有的举着桌子、有的弯着腰、有的抬着退……他们大张着嘴,眼镜直勾勾地看着老书记。最先回过神儿来的是他们的头儿苟文国,他直勾勾的眼睛,牛一样地瞪着老书记,说:

“怎么?老梆子,你想造反吗?”

“不是,不想造反。你们别砸了,都砸烂了,过年春天孩子们开学了用什么啊。”老书记声音不高。面对如狼似虎的造反派,老书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哈哈,哈哈哈。”其中一个白胖子造反派大笑着,造反派们都跟着大笑起来。笑过,白胖子接着说:“他问我们用什么,他问我们孩子开学用什么。他妈的,老子管你用什么,管你用什么。再他妈地管闲事,老子连你一块儿砸。老子砸死你个老梆子。”

白胖子边说边继续砸着,造反派们又都跟着砸起来。

“别砸了,求求你们别砸了。”老书记央求着,继续朝前走。

白胖子看到老书记走到跟前,就说:

“那好,你心疼桌子,我们就不砸桌子,我们砸你。”

白胖子说着,真的举起手里的桌子,照着老书记的头就拍下来。老书记一低头,白胖子手里的长条桌子面儿,正好拍在老书记的后背上。老书记被拍得一个趔趄就趴在地上。

操场上的社员们惊呆了,没有人敢站出来,大多张嘴瞪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些带着孩子的女人们,都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生怕他们挣脱出去。

李之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高喊:

“别打了,你们还有王法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哪家老娘们儿的裤裆太肥,裤腿子还没扎住,把你给漏出来了。你不就是那个让县里的造反派给拿下了的,什么破鞋而已先生吗,老子正要找你呢。你还他妈的王法,你还他妈的跟老子讲什么王法。还当你是他妈的县太爷吗,老子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王法。告诉你,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白胖子说完,又对造反派们说,“来啊,把那个什么他妈的破鞋而已先生给我押过来,看老子现在就让他知道,什么是王法。”

如狼似虎的造反派们全都跑过来,连拖带拽地把李之芳拉过去,重重地和老书记摔在一起。

“谁先给这个而已先生松松筋骨,让他知道什么是王法。”苟文国见状,看着造反派们说。

苟文国说完,一个单军帽下露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子的,二十多岁的女造反派,举起早就拿在手里的桌子腿儿,一下子就打在李之芳的嘴巴子上,鲜红的血水一下子就从李之芳的嘴里流出来。李之芳把一大口血吐在地上,正要说什么,这时猛然听到一声怒吼,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猛地站起来,边走过来边说:

“小丫头片子,我看还真地反了你了,看你爹老实巴交,你怎么一点都不随你爹啊。”

女造反派说:“这还有一个老梆子,他骂我爹。大家打他。”

“打他、打他。打他们。”

造反派们高喊着,瞬间把刚刚走过来的李多田和老书记还有李之芳他们打倒在一起。造反派们疯狂地打着,李之芳他们三个人相互搂抱着,尽量不让他们打到要害处。造反派们疯狂地打着。后来,他们的头上脸上都流出血来。太阳沟的社员们都被吓懵了,有几个孩子吓得哭起来,大人们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看着,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就在这时,只听苟文国说:

“好了,不要打死他们,留着他们做阶级斗争的典型,我们明天接着批斗。今天散了。”随即,苟文国高声对社员们宣布:

“好了,今天散了。我们每天接着继续批斗。”

造反派们穿上军大衣,一个个气哼哼地走了。大部分社员们都在咳声叹气,有的还在摇头摇脑,他们真的弄不明白,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有几个胆儿大的凑过来,搀起李之芳他们三个人,向家里走去。李之芳他们三个人的头上、脸上都流着血。这时就听老书记说:

“凳子啊,搬进去。桌子,修桌子。”

李之芳被人搀回家来的时候,康玲和李幸福着实被吓了一跳,儿子李幸福当时就哭起来,边哭边说:

“爸爸,怎么了,谁打你了?”

李之芳笑笑,强忍着痛,安慰儿子说:

“没什么,没有人打爸爸,爸爸自己不小心摔了。”

八岁的李幸福好像相信了,心疼地看着爸爸,看着看着,留下了眼泪。

康玲没说什么,倒来热水,给李之芳擦洗伤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之芳没吃晚饭,早早地就睡下了。康玲和李幸福一起胡乱地吃完饭,都坐在炕上。李之芳说:

“你们娘儿两个也睡吧。”

康玲答应着,和孩子都睡下了。

冬天的山里天黑得快,一会儿,外面的天就全黑下来。屋子里没有点灯,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

又过了一会儿,李之芳听到了儿子在睡梦里的均匀的喘息声。儿子睡了。李之芳知道,康玲没有睡,她在摸着黑想心事。自从他们一家人回到太阳沟,康玲的心事越来越重了。她虽然嘴上不怎么抱怨,但每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就见不到她的笑容了。他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李之芳平躺在炕上,他想坐起来,他动了动,胳膊腿儿都很疼,脑袋上被打破的地方更是钻心地疼。李之芳不再动,就那样躺着。

李之芳有一种预感,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感觉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像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李之芳现在需要想一下,他需要仔细地想一下,那些造反派们以后会对他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自己倒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从一个县的父母官儿,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平头百姓,而且还是一个接受改造的平头百姓,自己还能有什么可怕的啊。他是怕再次连累家人,他们已经受到了一次连累。媳妇康玲因为他,从县人民医院的总护士长,一下子丢了工作,又跟着自己来太阳沟这个大山沟子里受罪。康玲是从小就在城里长大的,哪受过这样的苦啊。尤其是儿子李幸福,刚刚才上小学二年级,离开了县城,离开了熟悉的学校。他已经留意看了,太阳沟的小学校真的太寒酸了,和县城里的小学校比起来,真的就算不上什么学校了,就连那校舍的房顶,摇摇欲坠的,好像都要塌了。

还有柳叶,怕是自己要连累她了。这么多年了,柳叶怎么还是一个人啊。回来不久的时候,他问过柳叶,柳叶看看李之芳,只是平静地说:

“我一个人挺好。这么多年,习惯了,清净。”

听柳叶这样说,李之芳的心震颤了一下,接下来,一阵阵疼痛。是自己害了她呀。

李之芳又想到了那些造反派,小小的年纪,怎么那样疯狂啊。当他想到那个年纪二十上下的造反派小姑娘时,他真的有些迷茫了,对待自己的乡亲,怎么就像对待战场上的敌人啊。幸亏她的手里没有枪,要是有的话,说不定她非得毙了自己不可。想到她手里朝自己打来的桌子腿儿,李之芳真的不寒而栗了。

外面又刮风了。

早晨,天还没亮,有人敲门。李之芳急忙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是那个造反派里面的白胖子。他对李之芳说:

“李之芳,我现在代表太阳沟红卫兵大队通知你,今天上午去小学校参加批斗大会。”

白胖子说完走了。李之芳看着白胖子走出去的身影,陷入思索。

李之芳被迫站在小学校的长条凳子上,和他一道被迫站在长条凳子上的,还有他的老叔李多田和太阳沟的老支书。

太阳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全体社员都造反派被集中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就连康玲和他们的儿子李幸福都来了。

呼啸的寒风里,人们在小学校的操场上站立着,谁也不敢出声,他们已经领教了红卫兵造反派的厉害。寒风里,他们默默地看着操场里站在长条凳子上面的李之芳他们三个人。

苟文国开始控诉他们的罪行,无非是什么左倾机会主义、右倾机会主义、唯心主义、投降主义、分裂主义、反共分子、反革命分子、变节分子、剥削阶级、资产阶级、反动派、托派、特务、叛徒、工贼、内奸、地主、富农等等。苟文国把他所有能想到的罪名统统拿出来,在他们三个人身上用了个遍,到后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给他们定什么样的罪名。

苟文国带领造反派们喊了一阵口号,就是打倒什么什么……打倒什么什么……等等。喊完口号,苟文国说:

“社员们,乡亲父老们,我现在要揭露和控诉李之芳这个……”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接着说,“我现在要揭露李之芳这个反革命资产阶级地主份子,当年对我爹这个贫下中农的迫害。”

站在长条凳子上的李之芳听后,在心里笑了。他心想,怎么苟文国他爹也成了“贫下中农”了,他爹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就死了,贫下中农的称呼是在一九五五年以后才有的啊。

苟文国看着社员们继续说:

“大家都知道的,我爹当年就是这个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大反革命分子李之芳他们家的伙计,就是扛活的。当年是他李之芳怀着别有用心,他为了升官儿发财,他去当八路军。李之芳这个而已先生在走的时候,把别的伙计都带走了,可是他却让我爹回来给他爹和他老婆送信儿,我爹不回来,李之芳就打我爹,还要拿枪枪毙我爹,我爹就回来了。乡亲们,知道吗?是他李之芳害得我爹没有当成八路军,错过了参加革命的机会。大家知道的,我爹回来了,第二年就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当了国军,后来就死在战场上了。”苟文国说着,狠狠地看了一眼李之芳,又看着社员们说,“乡亲父老,大家说,是不是当年要不是李之芳这个大地主,非要我爹回来给他们家送信儿,我爹就当了八路军,是不是我爹当了八路军就参加了革命,是不是我爹参加了革命我爹就不会死,是不是我爹不死我爹就升了官儿,是不是我爹升了官儿……我爹就说不定比他李之芳官儿还要大,说不定……说不定我爹还是个将军呢。”

操场上的社员们都笑了。就连站在长条凳子上的李之芳他们都笑了。

白胖子好像感觉苟文国的话有点儿不妥,又见社员们都笑了,就看了一眼苟文国,赶紧对人们高喊: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别笑了,都别笑了。”

操场上的人们安静下来。过了一会,白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干咳了几声,像是要大家注意,接着说:

“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听大人们说过,这李之芳还在部队的医院里搞过破鞋,他就是因为和医院的小护士搞破鞋,才让部队给开除后送回家来的。还有现在的中国,毛主[xi]他老人家提倡实行一夫一妻制度,他李之芳却有两个老婆。听说他现在的老婆就是搞破鞋搞来的。这是什么性质,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而已先生看到,社员们都愣了,多数人都大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柳叶。柳叶的脸先是涨得通红,后来白了,最后变得蜡黄,好像浑身都在哆嗦。而已先生又看了看康玲,康玲抱着儿子李幸福,蜷缩在人群里,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像是要钻地缝儿的样子。

“听说他是强j*的医院的小护士。”那个女造反派说。

造反派们又开始高喊口号:

“打倒李之芳——”

“打倒地主——”

“打倒破鞋强j*犯——”

喊过口号,就见白胖子把造反派们聚在一起,他们转过身去嘀咕了一阵子,一会儿,他们转回身来,苟文国就说:

“社员们、乡亲父老们,现在我们请柳叶和康玲出来控诉强j*犯李之芳的万恶罪行。现在请柳叶和康玲到前面来。”

苟文国说完,人群里一阵骚动。接下来人群里死一般的沉静。人们不再看操场上站在凳子上的李之芳他们三个人,齐刷刷的目光都盯着人群中的柳叶和康玲。李幸福吓坏了,都不敢哭了,身体瑟瑟地抖着蜷缩在母亲的怀里。

李之芳看着人群中的两个女人。柳叶的脸不再蜡黄,而是充满了愤怒。康玲的双眼流着泪,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出来,出来。”造反派们喊叫着。见柳叶和康玲还站在人群里,那个女造反派走过去,去拉康玲,康玲蹲在地上,挣脱着,紧紧地把李幸福搂在怀里。见康玲使劲挣脱,女造反派左手使劲儿抓住康玲的头发,抬起右手使出全力,“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打在康玲的脸上,血就顺着康玲的嘴角流出来。李幸福大哭起来,说:

“你们不要打我妈,你们不要打我妈……”

女造反派看着李幸福,凶狠地说:

“我不打你妈,我打你。我打你个狗崽子。”说着,举起手来就要照着李幸福打下去。

就在女造反派的手就要落下去的瞬间,柳叶快速地冲过来,用身体护住李幸福和康玲他们娘儿两个,说:

“你别打他们。我去。我去。”

“好,你去。”女造反派说着,举起来的手放下了。

柳叶没有犹豫,从人群里出来,走到站在长条凳子上的李之芳他们三人跟前。

“柳叶,你回去。没你的事。”站在凳子上的李之芳高喊。

“叫你再喊。”白胖子说着,抬腿一脚,踹在李之芳脚下的长条凳子上。凳子倒了,李之芳一下子摔下来趴在地上。白胖子紧接着又是同样的两脚踹下去,老书记和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都和李之芳一样,摔下来趴在地上了。

人群中没有一丝声响,人们都屏住呼吸了,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李之芳他们在柳叶的搀扶下先后艰难地站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李之芳想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人心怎么这样,土喽吧唧的年轻人,在山沟子里长大,当了红卫兵,成了造反派,不过是出去串联串联,见到了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回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好像都没有了人性一样。李之芳想着,他看到造反派们都看着柳叶。李之芳也看着柳叶,柳叶很镇定,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这时,只听那个女造反派又说:

“柳叶,快说,李之芳是怎么强j*你的?后来你们又是怎么搞破鞋搞到一起的?”

“错了,李之芳强j*、搞破鞋都不是她,她是李之芳的大老婆,被李之芳踹了,就是休了。她是受害的。”白胖子说。

“啊,错了?”女造反派红了脸,有些尴尬。

苟文国见此情景,赶忙凑过来说:

“柳叶,给你个机会。现在就由你来控诉李之芳这个反革命资产阶级地主份子,迫害和抛弃你的罪行。你快说,他是怎么迫害你的?他是怎么抛弃你的?不要怕,说出来,毛主[xi]的红卫兵给你撑腰。”

柳叶转过脸来,面向人群。李之芳从未见过柳叶那样的从容镇定,柳叶说:

“父老乡亲们,既然他们让我说,那我今天在这里就当着大家的面儿,说句公道话,李之芳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他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情。他更没迫害我,也不是他抛弃我。我们俩的婚姻是我们俩的父母包办的,后来,是我想婚姻自由,他回家来,是我休了他李之芳,不是他李之芳休了我。还有,李之芳对得起我,他把全部家产都给了我。我说完了。”

柳叶说完,在场的人们全都大吃一惊,人们大瞪着眼睛看着柳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人们好像有了一种欲望,一种要站出来保护柳叶的欲望。终于,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人们不敢,人们不敢站出来。

造反派们也都很吃惊,一瞬间,他们全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山沟子女人柳叶,会当众来这一手,他竟敢公开站在李之芳一边,当着所有太阳沟人的面儿替李之芳说话。“这女人真是反了。这女人真是疯了。”他们在心里说。

李之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开始担心柳叶。果然,又是那个女造反派,只见她大步走到柳叶面前,和刚才打康玲一样,“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打在柳叶脸上,看上去比刚才打康玲时还用力。柳叶趔趄了一下,站住了。柳叶瞪着眼睛看着女造反派,嘴角有血水流出来,柳叶紧闭着嘴,把嘴里的血水咽下去。女造反派又楞了一下,真的好像害怕了,不过紧接着她就笑了,不过,那笑容一闪即逝,看上去很狰狞。就在女造反派就要对柳叶大打出手时,李之芳拐着一条瘸腿奔柳叶走过来,对那个女造反派说:

“你打我吧,真的跟她没有关系。”

“那就一起打。”白胖子说着,走过来,抬起一脚把李之芳踹倒在地上。就在白胖子抬脚就要向李之芳的脸上踹去时,苟文国说:

“慢着,我们那就给他们游街吧。”

李之芳他们被造反派带到大街上。李之芳走在最前面,他的后面跟着柳叶,柳叶的后面是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和老书记,康玲领着李幸福走在老书记他们后面。造反派们在两边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走着,边走边吆喝着什么。

李之芳感觉太阳沟的街上很空旷,看不到人。后来他笑了,只是在心里笑了,自然不敢明着笑出来。他想,人都走在自己的后面,街上自然看不到人。

李之芳抬头看了一眼天,冬天的天空深蓝中透出苍白,天上没有云彩,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看上去离自己好远,比以往小了好多,他感觉没有哪一天的日头离自己这样远,遥远的使日头的光都变得没有一点儿颜色。看着,他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真的害怕日头会从天上掉下来。

造反派们指挥着人们在太阳沟的街上走了一个来回,不知道是他们累了,还是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好游街的道具,也许是他们感觉这样没有道具的游街没什么意思,就让人们散了。他们宣布,游街明天继续,任何人不许缺席。

就在那天夜里,康玲不见了。康玲离开李之芳和李幸福,一个人失踪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李之芳醒来不见了康玲,他起来,发现房门打开着,就有了一种预感。他走出屋子,在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儿,没有找见康玲,他就像是明白了什么,几天来,他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康玲是不会再回来了。也好,随他去吧,免得在一起活受罪。就是可怜了孩子啊,他才只有八岁啊。李之芳这样想着,瞬间有了一种解脱感,不过,这种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

当造反派们赶来,准备好游街用的道具,打算押着李之芳他们开始游街时,却不见了康玲。他们在柳叶的家里里里外外寻找了一圈儿,没有找到,他们就一口咬定,一定是柳叶把康玲藏了起来。于是,他们又找。房前房后、院里院外,菜窖、柴草棚子、鸡窝、猪圈、柴火垛,最后就连水缸、泔水缸里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见康玲。造反派们很激动,他们吵嚷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李之芳站在正房的门口儿,看到他们在和柳叶争论,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他们静下来,就听那个女造反派说:

“柳叶,你现在坦白,是不是你为了和李之芳搞破鞋,趁着夜里没人,把康玲杀了?说把尸体扔哪了?”

这时候,李之芳已经走过来和柳叶站在一起,李幸福跟在他爸爸后面,边走边哭,哭喊着,要找他的妈妈。李之芳对造反派们说:

“我和你们说,康玲真的是夜里一个人走了,我和孩子也在找她。真地和柳叶没有关系。就求你们不要难为她。”

造反派们将信将疑,找不到康玲,他们就押着李之芳和柳叶走了。这时,李之芳的老婶子过来把李幸福领走了。李幸福走着,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的爸爸李之芳和柳叶,眼睛里含满泪水。

李之芳和柳叶他们被押到小学校里,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一会功夫,太阳沟的人们差不多又都聚齐了。造反派们给李之芳和柳叶他们分别带上纸帽子,戴在他们头上的纸帽子都尖尖地,戴在柳叶头上的纸帽子上写着“打倒大破鞋柳叶”,戴在李之芳头上的纸帽子上写着“打倒地主、破鞋、强j*犯李之芳”。还有一顶纸帽子是给康玲准备的,上面写着“打倒小破鞋康玲”,康玲跑了,他们就把这顶纸帽子戴在了老书记的头上,人们看后,又有人忍不住笑了。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头上也被戴了一顶纸帽子,跟李之芳他们站在一起,李多田头上的纸帽子上面写着“打倒老地主”。

李之芳有些奇怪,太阳沟的人们基本都到齐了,却不见造反派的头儿苟文国,同时还缺了白胖子和另一个造反派。

李之芳正在想着,就在这时,就见白胖子和另一个造反派从小学校的校舍里押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个人头上也带着高高的纸帽子。白胖子和另一个造反派押着那个人走过来,越走越近,李之芳看清,那个人头上的纸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国民党特务苟文国”,李之芳吃了一惊,再细看那个戴着纸帽子的人,正是造反派的头儿苟文国。苟文国走过来,看了李之芳他们一眼。李之芳感觉苟文国的脸色说不上来怎么难看,先是由红变白,再是由白变黄,最后由黄变黑,后来还咧了咧嘴,好像笑了一下,不过在李之芳看了,那笑比哭要难看多了。李之芳的心里有见到鬼的感觉。

人群里一阵惊呼,接下来一阵骚动。人们小声地议论着,不时地向这边看,看戴着纸帽子的苟文国。苟文国头低低地,不敢看操场上的人们。这时,只听白胖子说:

“安静,大家安静。我现在不得不告诉大家,我们被蒙骗了,蒙骗我们的就是这个混进我们革命队伍里面的,国民党特务苟文国,他就是他爹安插在我们太阳沟的国民党特务卧底。现在,我们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从今以后,欢迎大家对苟文国进行监督改造。以后我就是太阳沟造反大队的负责人,欢迎大家有什么情况向我报告。”说完,白胖子带头高喊口号:

“打倒苟文国——”

“打倒国民党特务——”

造反派们高喊着。人群里有人小声跟着喊,后来,渐渐地,人们跟着大声喊起来:

“打倒苟文国——”

“打倒国民党特务——”

游街的人们向着太阳沟的大街走去……

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个女造反派快步跑回来,只见她把不知道从哪家里找来的,用麻绳子串在一起的旧镐头和透着窟窿的破鞋,挂在柳叶的脖子上,随即高喊:

“打倒破鞋——”

“打倒柳叶——”

“打倒破鞋柳叶——”

造反派们跟着她高喊口号。

游街的人们继续向着太阳沟的大街走去……

不管人的日子怎样过,日月星辰都照样每天会升起来,也会落下去。那个最最寒冷的冬天里的春节来了又走了。

李之芳在清冷中度过了离开太阳沟二十年后,又重回太阳沟的第一个春节。

以白胖子为首的太阳沟造反派们,被县里的造反派组织叫去到县城里学习交流去了。李之芳知道,造反派们说是学习交流,其实就是到处揪斗、抄家、打砸抢,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太阳沟的人们在胆战心惊中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李之芳他们并没有被造反派遗忘,造反派临走时通知他们,叫他们好好反省,随时做好准备,等待他们从县里回来继续接受改造。

过了正月十五,小学校里开学了。李之芳经过多方努力,儿子李幸福终于可以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了。李之芳心里明白,现在的学校说是开学,其实和社会上也没什么两样,全社会都在大批斗、小批斗,学校里也一样,就连小学校里也和中学、大学里没什么两样,不是大批判、就是小批判。批判归批判,不管怎么说,总不能不让孩子去读书吧?让孩子先到学校去,听天由命吧。李之芳这样想。

造反派不在太阳沟,李之芳感觉日子过得很快,一晃正月就出去了。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李之芳想到了柳叶。柳叶,属龙的,算起来虚岁今年就要四十岁了。柳叶来太阳沟已经整整的二十多年了。想到这二十多年,柳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又因为自己受到连累,让造反派们打来骂去、满大街游走、示众,还被说成是破鞋。李之芳心里一阵疼痛。“造孽啊,都是我害了她啊。你缺德啊,李之芳。下辈子让你托生牛、托生马吧。你变成牛、变成马,到柳叶的家里去,给她耕田、种地、拉车、推磨。出门儿时,让柳叶骑着你,拿鞭子狠狠地抽你。”李之芳在心里骂自己。

那个早晨,没见柳叶起来。日头当顶的时候,柳叶还是没有动静。李之芳感到纳闷儿,听老叔说,一年四季,每天闲不住的柳叶,从来就不贪窝子,都是早早地起床,院里院外收拾利落,什么鸡啊、鸭啊、猪啊、羊啊,伺候个到,再点火做饭,填饱自己的肚子,最后山里地里的活计从不落在别人后面,有了生产队后,柳叶就每天跟着社员们到生产队里下地干活儿。再说了,柳叶的勤快自己也是曾经见识过的啊。柳叶今天是怎么了?李之芳决定到柳叶住的西厢房里去看看。

李之芳来到西厢房门前,门没插,虚掩着。李之芳在门上敲敲,里面没有声音。李之芳用力,又在门上敲敲,柳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进来吧,没插门。”

李之芳推门进屋,柳叶躺在和锅台相连着的炕上,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李之芳。看得出,柳叶刚才正在昏睡。

李之芳问柳叶:

“怎么了?柳叶,你病了?”

“没什么。就是头痛,有些晕。”柳叶的声音很弱,看上去整个人都有气无力。

李之芳走过来,伸手去摸柳叶的额头。当李之芳的手刚刚碰到柳叶的额头时,他差点儿就把手抽回来。柳叶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在发高烧。

柳叶病了。

李之芳二话不说,马上拐着一条瘸腿去了十里地的镇子上。下午,镇子上的医生胆战心惊地来了。

李之芳到镇子上找到这个镇里唯一的西医时,医生本不打算来的,只答应给配些药片儿,拿回去让病人吃。世道混乱,尤其当医生知道生病的又是一个整天被造反派押着,满大街游斗的女人时,哪个人还敢给自己招惹麻烦啊。后来,李之芳一再央求,又加上医生早在十多年前,就是李之芳从部队上回来,柳叶“休掉”李之芳时,就知道柳叶这个女人。医生佩服柳叶,咬了咬牙,就跟着李之芳到太阳沟来了。

医生看过柳叶的病,询问了一些柳叶先前的症状,给柳叶打过针,又留下一些药片儿,告诉李之芳怎么样给柳叶服用,就要走了。临走时,医生暗示李之芳跟自己出去。他们走到院子里,医生压低声音,对李之芳说:

“这世道混乱,我不敢说你这个先前的大少爷、曾经的‘县太爷’是好、是坏,但是我敢说,柳叶,柳叶这女子绝对的是个好人。以我多年的经验,可惜了,可惜了一个好人。唉,好人没好报啊。”

医生一声长叹,边说边不住地摇头,脸上露出凄婉的神色。

李之芳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医生,问医生:

“怎么了?医生。不好治吗?”

李之芳说完,满脸期盼的神情看着医生。医生摇摇头,脸上的神色更加凄婉,对李之芳说:

“你赶紧带着她到县里的大医院看看吧,你那里有熟人,早点儿去,说不定还能救她的命。”

李之芳的身子侧棱了一下,差点儿没瘫软下去,使劲定定神站住了。他一下子眯上眼睛,两串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医生走了。边走边摇头,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好人啊,好人啊。”

第二天的一大早,李之芳拿出自己被遣返回家时还藏着的一点儿积蓄,强行把柳叶弄到了县城里的医院。李之芳要想找到县城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也并不是多么最难的事情。经过一通检查,医生告诉李之芳,晚了,没救了。柳叶的肝脏上面长满了瘤子,已经到后期了。

李之芳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的卫生间里,抱头痛哭。好久,李之芳哭着,不断地有人进来,看到一个男人悲伤欲绝,有的人也不免跟着流出眼泪。哭够了,李之芳胡乱地洗了洗脸,从医院的卫生间里出来。

李之芳就带上柳叶回太阳沟去。

回到太阳沟的家里,李之芳把柳叶直接安置到正房里,随后到西厢房搬来柳叶的被子,让柳叶躺在炕上。

柳叶出奇的温顺,一切都顺从李之芳的做法。

接下来的日子,李之芳如同一个大哥哥对待自己的小妹妹,每天伺候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柳叶。

造反派回来了。

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下午,还是那个女造反派来找李之芳和柳叶,通知他们明天到小学校去,上午还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他们的批斗会,接下来游街示众。

李之芳告诉女造反派,柳叶病了。明天的批斗会和游街,他自己去,柳叶不能去。

女造反派对李之芳说,两个人都得去,柳叶必须去,不要说是装病,就是真有病,只要不死就得去。女造反派边说便要到屋里查看。

李之芳不再说话,他到灶间里抄起菜刀,手起刀落,重重地砍在门框上。李之芳告诉女造反派,如果明天有人敢动柳叶,他李之芳就让他像被菜刀砍过的门框一样下场。

女造反派吓傻了,真的害怕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缓过神儿,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去,走到门外才敢回头说,明天再和李之芳算账。说完,跑了。

晚上,李之芳做了晚饭,柳叶和李之芳父子一起吃了饭。

柳叶很高兴,坐在炕上,搂过李幸福,说笑着。李幸福安静地坐在柳叶的怀里,像依偎在亲娘的怀抱。看到柳叶高兴,李之芳也很开心,坐在一旁看着柳叶和儿子李幸福,几次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柳叶搂着李幸福,盯着李之芳看了一阵,又看了一眼怀里的李幸福,对李之芳说:

“李之芳,我不到二十岁嫁给你,来到你们李家,虽然后来我和你离了婚,但是,我一直也没离开过你们李家门,这样算下来,我现在还是你们李家的人。二十多年了,我们两个人不管是谁的对错,我现在都不想说了,我也不想听你说了。我现在想对你说的就一件事儿,你没有对不起我,真的,你对得起我了。以前,我那样对你,你没赶我出门儿,让我有地方安身,还把全部家当都给了我,使我生活有了着落,我知足了。你不用后悔什么……”

“柳叶,你别说了。”李之芳声音哽咽,灼热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柳叶两只眼睛盯着李之芳说:

“你让我说完。”

李之芳连连点头,流着泪说:

“柳叶,你说吧。”

柳叶继续说:

“李之芳,我求你一件事,你如果要是不嫌弃我,就让你的儿子李幸福叫我一声妈吧。好吗?”柳叶声音很轻,但极平静。说完,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李之芳。

李之芳差点儿哭出声来。急忙对儿子李幸福说:

“幸福,过来,到地下去。”

李幸福顺从地从柳叶的怀里出来,从炕上下来,站在地上,看着父亲。李之芳平静一下心情,尽量让语气平缓,对李幸福说:

“孩子,跪下。现在爸爸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柳叶姑姑就是你的亲妈。快,磕一个头,叫妈。”

李幸福很顺从,跪在地上,在地上向着炕上的柳叶磕了一个头,高声向着柳叶喊:

“妈——”

“哎——”柳叶赶紧高声答应,声音颤抖,早就含在眼睛里的眼泪马上流出来。

柳叶睡了。

李之芳和李幸福也都睡了。

第二天早晨,柳叶死了。

就在夜里,李之芳和李幸福他们都睡着的时候,柳叶喝下了早就准备好的,在太阳沟家家都有的用来点豆腐的卤水。

柳叶死了,安静地躺在炕上,像是睡着了。当李之芳高喊她的名字柳叶时,她的紧闭着的双眼里,流出两行泪水。

李幸福哭喊着柳叶:

“妈妈……妈妈……”

当太阳沟的造反派们鱼贯着来到,李之芳和柳叶他们家院子外面的胡同时,造反派们愣住了。只见李之芳右手紧紧地握着菜刀,把已经死去的柳叶背在后背上,拐着一条瘸腿,正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他的后面跟着他的儿子李幸福。李幸福一边哭着一边跟在后面。李之芳走着,不回头,对跟在后面的儿子李幸福说:

“李幸福,不许哭。扛上铁铣镐头,跟着我,走。”

李幸福扛起放在院子里房檐跟儿下的铁铣镐头,跟着他的爸爸李之芳向院子外面走去。当他们走到院子外面的胡同时,站在胡同里的造反派们都不由自主地站到胡同的两边去了,给他们在中间腾出一条道。他们走着,向胡同外面走着。站在两边的造反派都大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如同专门目送他们,给他们行注目礼。

李之芳他们向太阳沟的后山坡上走去,他们走着。一个瘸腿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已经死去的苦命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个扛着铁铣镐头的八岁孩子,他们艰难地向山坡上走着。

这时,苟文国从后面追上来。苟文国追上李之芳他们,没说什么,把李之芳后背上的柳叶接过来,背在自己的后背上,走在前面,默默地向着太阳沟的后山坡上走去。

李之芳没说什么,和儿子李幸福一起,跟在苟文国的后面,看着苟文国背上的柳叶,向太阳沟的后山坡上走去。

日头照着后山坡上的新坟包,压在坟包顶上的纸钱在风中飘动着。

夏天的时候,一场暴风雨过后,已经长出杂草的坟包前面,又多出了一座新坟包,比先前的那座小些。

一场暴风雨,小学校的校舍的屋顶塌了。李幸福和另一个孩子被压死在里面了。李之芳按照太阳沟当地的丧葬习俗,把李幸福当做柳叶的儿子,埋在柳叶的坟前。

很多年以后,一辆吉普车开进太阳沟来。是县里有人到太阳沟来找李之芳了,来的人是政府派来落实政策的,他给李之芳带来一封信,信里告诉李之芳,要李之芳回县里去官复原职,并领他这些年来应该加在一起补发的工资。

李之芳二话没说,顾不得回家,坐上吉普车就跟着到县里去了。

那个白天,李之芳感觉天上的日头很大、很圆,日光从天上洒下了,多姿多彩,满地亮堂。

在县里,李之芳只要求领回工资,却拒绝回县里官复原职。李之芳对主管给他落实政策的人说:“我不干了。”主管落实政策的人真的很吃惊,盯着他看了一阵,问他:“为什么?县委书记都不当了?”李之芳说:“不为什么。县委书记,一个工作而已。我不干了。”那个人看着李之芳一个劲儿地摇头。

后来,结算补发的工资时,李之芳斤斤计较,为了几个钢镚,大闹县政府财务科。让县政府财务科的人好一顿嘲笑。到最后,李之芳还是要回了那几个钢镚。

几天过后,李之芳回来了。

李之芳又是顾不得回家,直接来到大队部,他找到新上任的大队干部,告诉他们要他们趁着暑假小学校里的孩子们都不上学,抓紧时间翻建小学校的校舍。说完,他就把都是十元大票的一叠钱和几个钢镚,一同放在大队部的办公桌上,他告诉大队干部们,这是五千块,还有几个钢镚,都是他补发的这些年的工资。是他捐给太阳沟小学校的。

小学生们开学的时候,新校舍建好了。新校舍结实又宽敞。校门上,“太阳沟小学”五个用红漆写成的大字,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五个字是李之芳亲笔题写的。李之芳说,他从来没给任何公家和个人写过字,就是他当县长和县委书记时,都没写过。这是头一次。

太阳沟的孩子们在明亮的校舍里读书。

李之芳没有去县里官复原职。他还是住在太阳沟,每天拐着一条瘸腿,每天到山坡上,去柳叶和李幸福母子的坟边子上开荒。

山坡上,李之芳开出的荒地片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从最初的几亩到几十亩,到最后的上百亩。

后来,李之芳就在山坡上开垦过的山地里栽种果树。开始,李之芳一个人栽种果树,后来太阳沟来了几个人和李之芳一起栽种果树,再后来,几乎全部的太阳沟人都来和李之芳一起栽种果树。最后,山坡上就有了一个果园子。果园子里栽满了各种果树。

每年清明节,果园子中央,柳叶和李幸福的坟包上都会有些新土,坟包就会大些。

果园子里的果树每年都会粗些,树冠上的枝叶都会茂盛些。

坟包大些、果树粗些。

树冠上浓密的枝叶把母子坟遮住了,在远处就看不见了。

后来,果园子里的果树开了花,又结了果。

各色花朵遍坡开放。各种果实满山遍野。

2013年12月26日完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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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这是一篇非常浓郁的小说,故事丰满,厚重。将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以细腻的笔触很好的展现给大家。小说有一定的思想深度,涉及面广,深。文笔有一定承载力和思想承载力。人物刻画鲜明。期待您的首发。祝新年快乐。

文章评论共[3]个
月下的清辉-评论

新年的钟声即将响起,愿这吉祥的钟声能为您及家人带来平安、幸福、健康和快乐!祝新年快乐。at:2013年12月31日 晚上10:55

燕语千千-评论

祝元旦快乐!(:012)at:2014年01月01日 早上8:32

晓庸-评论

欣赏,问候新年快乐!(:160)at:2014年01月01日 中午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