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骋

那天我正开着我的二手桑塔纳艰难的穿行于拥挤的车流人海中。汉江这座城市现在是高楼耸立，开车在这巨大建筑笼罩的阴影里，我时常感到一种莫名压抑和窒息感。汉江的建设速度太快了，快的让我这从事房地产的商人也破了产。现在楼盘的建设速度这样快，买房子的人有了很大的可选择的余地，我开发的那一片地皮由于位置不佳，因而买的人寥寥无几，近几个月来更甚，竟然一套都没有卖出去。但是，那些讨债的人对我又是穷追不舍，我撑不下去只好宣布公司破产，每天东躲西藏。今天出来生怕别人认出我，所以才特地开了这么一二手的桑塔纳。这么多年，我走南闯北，做过许多的生意，最近两年盯上房地产市场才算是翻了身，没想到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老是这样藏头藏尾的也不是办法，这不，今天出来就是约了我的朋友老橙一起商量去内蒙古的事情。老橙虽然自己很吵但却不大喜欢吵闹的地方，专门挑了一个我要驱车开十几里才到的地方，一路上我不住的摁喇叭，期间还听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对着我的车屁股骂：撞死你丫的!

老橙是我才刚认识不久的朋友，人长的威猛高大，一副北方人的模样。我和他是在一次观看赛马比赛的场合认识的，那时候我百无聊赖，为了躲避讨债的人想到来这么一个很少有人光顾的地方，当时他就坐在我的旁边，大呼小叫的。我这人向来讨厌一遇到比赛就往死里嚎的人，因而对他印象不好，没想到他却首先和我打起了招呼，大喊着6号赛马像那么回事，你看它跑起来脖子上的鬃毛，一看就是一匹好马，必胜!我不屑一顾，但最后偏偏就是6号马赢得了比赛，于是我对他怎么能预测到6号马获胜来了好奇心，几句下来，我们就互相认识了。

从此我经常去找他讨教关于马的一些知识，渐渐我们成了朋友，这中间，我知道他性格相当的豪迈狂野，不是北方人的那种豪爽，而是有点像蒙古人，对！蒙古人的那种豪迈大草原的性格。他的名字叫昭日格图，意为勇猛。我觉得昭日格图叫着不怎么顺口，也不知怎地就叫起他老橙，对此他也不介意，毕竟周围汉人居多。老橙十八岁之前一直都生活在内蒙，十八岁冬天那年内蒙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寒潮，极低的温度把他家的牛羊冻死了一大半，所剩无几的牛羊不足以供养他和弟弟的学杂费，于是他就辍学来到汉江打工，这一走就是三十几年。三十多年在外，老橙买了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也算是在汉江立稳了脚跟，可就是这日夜思念大草原的心结愈加的强烈，但是内蒙离汉江有几千里之遥，时常回家又是不现实的事情，好在汉江有这个赛马场，于是老橙每逢周末就来到这里寻根，老橙说，只有看见那些奔跑的马儿啊，我才有回到家的感觉!

我今天找老橙的目的，也是因为马。我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寻找发财的机会，那天赛马场内老橙一口咬定6号马能获胜，让我确信他是真的懂马。现在的人们都喜欢刺激，有钱人又多，平时没事喜欢玩马的阔少也不少，我寻思着能不能喊着老橙回一趟他的老家内蒙，以老橙对马的了解和判断肯定能弄几匹好马回汉江，然后办个骑马娱乐场或者租给赛马场几匹好马，这不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来钱的好事吗？

我对老橙说明找他的来意，老橙狐疑的看着我，说：

“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现在汉江赛马和马娱乐场所的市场这么火爆，我们弄些好马过来，肯定能大赚一笔！”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老橙喝口茶说，“我们蒙古人对马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尤其是那些常年游牧在外的人对待自己的马更是如此，他们都把马看做自己家庭的一部分，你给多少钱，他们也不见得卖啊……”

“你不试一下，怎么会知道人家不肯卖呢？”我反问道。

“这……”老橙有些为难。

“哎呀！别这个那个的了！过了这段时间，让别人抓了这个先机，我们到时候就得悔肠子啦。就算不为挣钱，你回一趟家也是好的吧？这样，你只负责把我带到目的地，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在我一再劝说下，老橙总算勉强答应了。

出发之前，我雇了一位汉江农学院专学兽医的高材生，他刚毕业考进汉江农业局还没开始上班，一听说有人雇他去蒙古大草原，兴奋的手舞足蹈满口答应。完事我又找了数辆拉马的车，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们向着蒙古草原进发了。

我们在老橙的带领下来到他的家乡——呼伦贝尔鄂伦春自治旗——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习惯了蜗居在几十平方米的我们，哪见过这么美丽开阔的草原，尤其是那个刚毕业的小伙子，撒开了欢可劲儿的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大叫。我也被眼前这壮丽的美景迷住了——远方一群群牛羊如散布的星点一样镶嵌在翠绿的草原上，时不时可以看见蒙古族健硕的汉子骑着马喊着号子飞驰在草原上，天空湛蓝，白鸟飞过，微风拂过草原，掀起一阵阵漪浪，我忽然觉得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是多么的幸福！

老橙忙着和他那些多年未见的朋友寒暄，蒙古族人好客极了，都争着把自己的蒙古包让给我们住。晚上的时候，乡亲们还特地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美食，善良淳朴的蒙古人跳起热情的舞蹈欢迎我们的到来……热闹完，我躺在暖和的蒙古包里问老橙：

“怎么样？问出什么地方有那种纯种的马了吗？”

老橙翻了个身，说：

“我的叔父说近几年游牧的蒙古人越来越少了，当地的纯种马也极少见。不过，我听他说离我们自治旗不远的另外一个旗好像是有一位老人多年来一直坚持游牧生活。他养育的马，或许就是你要找的马。”

“那明天我们就出发寻找那位老者。”我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收拾好行头出发了，我让开车的司机留在鄂伦春自治旗等我们的消息，挥手和当地的牧民告别后，我们踏上了路程。

可是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我们沿着公路从阿荣旗一直找到巴彦托海镇，问遍了当地的所能见到的牧民，可是他们都说没有见到过我们说的老者。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牧民告诉我们听他的父亲讲过这位老者。他说这位老人很怪，从来不和大伙一块放牧，他总是一个人赶着牛羊游牧在内蒙这片大草原上，据说他走遍了蒙古的绝大部分地方，最近听说他好像往北方迁了。我喜出望外，决定往北方行进。

就这样，我们驱车往北方走着，一路上的风光常常打动着我们，尤其是老橙。我认识的老橙是那种静不下里的人，平时总是大呼小叫，可是那天的路上，他异常的安静，坐在车上他一直望着窗外，望着远方，望着那片他从小就生活在的大草原。我想老橙在汉江这几十年是真的思念家乡，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出奇的安静。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还往北方走着，除了老橙，所有的人都显得疲惫，我心灰意冷，想着这次是白来一趟了，车在颠簸的路上越走越远，穿过一大片草场，我们来到一片高地，老橙忽然指着前方大喊起来，快看！

我顺着老橙指向的方向望去：夕阳下远方一位老人骑着一匹骏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天空的尽头和远方的草原相交，真是草原天空共一线！而这位老人就驰骋于这一线之间，他佝偻的身影虽然瘦小，但是此刻驰骋在草原上，却是说不出的壮美！

我们都被这眼前的一幕迷住了，老橙喊着对我们说：

“看到了吗？这才是我们蒙古人的性格！我就要像他那样驰骋在这片草原上！”

我们把车开向老人，远远的就和他打招呼。老人似乎对我们很回避，不大喜欢我们，我一看这情形，拿出旅行包把仅剩的一些从汉江带来的礼物送给他，然后用十分的礼貌说服老人让我们随他生活一段时间。我没有说明我们是为马而来，只说我们是好奇的旅行者。我打着手势对老人说，我们只是想体验一下这种古老的与世隔绝的牧民的生活方式。我嘱咐高材生把我的包拿来，把烟给老人抽，拿出酒给老人喝，总而言之，慢慢的，老人就对几乎是强行闯进他生活的数个汉人放松了戒备，在朝夕相处二十来天后，老人甚至变得对我们有感情起来。老人有数十匹好马，这些马自老橙第一次见到就一直赞不绝口。我隐隐发现，这绝对是些出色的好马！如果拿人来说，它们就是高贵的有优良传统的贵人。每天清晨，老人骑着这些马中的最壮硕的一匹黑马赶着牛羊群奔向远方，驰骋于草原，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飘动，这些忠实而健硕的马和老人佝偻的夕阳下的背影让我们产生着感动，但是我丝毫不能让自己把这种想法流露出来，我要装作对此无动于衷的样子，因为我们此行的目的一直在提醒着我。二十几天一晃而过，临别那天，老人竟有些依依不舍。我把随身携带的zippo打火机送给老人，老人激动的手无举措，他比比划划的问自己能有什么可以回送我们的吗？我看峰回路转，指指一旁啃草的马，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想买两只。老人有些愕然，但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慢慢低下头沉下脸，坚决的摇摇头，表示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只好悻悻的想要离开，刚走出几步，我猛然听见老人在喊我们。老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用不流利的汉语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些马？我连连点头称是，老人又说，如果你们真的喜欢它们，那我就送你们几匹吧，但是你们要保证一定要善待它们……这些马从小就和我一起生活在这片草原上，我是真的舍不得……说着说着，老人有些忧伤怜悯的看着那些马儿，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看了许久，老人说，你们带着十匹马走吧，这都是我精心养育的，你们不会拿它们干别的什么事情的，你们一定要善待它们，我老了，在这个世上也活不多久了，只要你们能对这些马儿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紧握着老人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老人把马儿牵到我们面前，嘱咐好我们要配什么样的饲料，依依不舍的望了一眼那些马儿，奋力一跃，跨上他常骑的那匹黑马，一挥鞭子，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残阳中……

我给留在鄂伦春自治旗的司机打了电话，叫他们把卡车开过来，把马赶到车上去，然后我们顾不得休息就连夜往回赶。

没想到半路上一阵颠簸，把扎马笼的铁条甩掉了，十匹马跑了六匹，顾不上那么多，我们只好先回汉江再说。

我把带回的四匹马全都租给了赛马场，由于只有四匹马，开骑马娱乐场的想法泡了汤。不过租给那些赛马场也不错，回来后的头一个星期，我的马就在比赛中获得了冠军，我因此而小赚了一笔，可是好景不长，第二个星期的一场比赛中，当裁判刚吹过哨声后，我出战的那匹马就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一个劲的乱蹦乱跳，没过多久就把比赛的队员甩了下来。只见那匹马在赛马场跑着冲出了栅栏，看台上的观众也因此有人受伤。

自那以后，赛马场的工作人员就时常给我反映我的那些马经常破坏马厩，而且脾气越来越暴躁，工作人员只好给马厩加固加牢，我的马儿因此而安静了几天，可没想到有一天当工作人员打开马厩后，却发现我的马全都死了！

我很沮丧，眼看着刚刚摸到了挣钱的门道偏偏又出这么一出事儿！这么一折腾，我养马的劲头儿也没了，可是那些马为什么会死，我一直不解。

有一天我遇到老橙，说起这件事，问他为何？老橙若有所思，很久才说：

“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这不才问你嘛。哎，对了，你说我们那些走失的马现在怎么样了？”我接着说。

“它们……应该很好吧……我们刚回来没多久，我又回了趟内蒙，我去找了那些马。沿着我们走过的路一路走，我回到了我们遇见老人的那个地方，我在那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早晨我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打开蒙古包，你猜我见到什么？我见到了那六匹马，它们还在一起，这真是个奇迹！它们只看了我一眼，就朝远处奔走了……”

“我猜它们是在找那位老人。”我说。

“也许是吧……”

自那以后，我由于忙着赚钱，很少联系老橙，一直到十一的一天，我才想起打电话询问他的近况，没想到他却说自己已经不在汉江了。他说每当想起那天夕阳下老人驰骋在草原上的一幕，他的心底就隐隐有一种情绪在悸动，一种想迫切回到草原上，每天吃些羊肉喝些奶茶，或者拿起一杆鞭子，骑上一匹骏马，只身打马过草原。

我望着这越来越凸显的秋色，一阵怅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