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还在重庆某监狱一个偏远的分监区当带班民警。

居室窗外的院坝边，生长着一株不为我所知名的杂树，矮矮的，丝毫没有一点没的造型。我压根儿不想认识它，自然无视它的存在。可就因为我们是邻居，加之它又不曾动过漂泊迁徙的念头，所以晨昏唯有它注视着我匆匆地从它的身边来去。敲在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不知是无意留给它的叹息，还是它早已厌倦的噪音。反正，我们都处在一种平凡甚至几近平庸的生活状态。

偶然的机会，我才知晓它拥有一个令我怦然心动的名字——无花果树。

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从蓉城前来看望我的友人和我面对面地坐在两张烂藤椅上谈心，谈苏格拉底、康德，谈曹雪芹、余光中，谈刚刚结束不久却恍然如梦的校园生活，那棵树的影子恰恰隔在我们之间。微风习习，友人静静地用潮湿的目光凝视着黑瘦的我，飘逸的黑发与此树的淡影连成一片。最后，她的纤手扳过斜伸在我眼前的一枝：“你不是曾经那么虔诚地吟颂过无花果吗？现在，还是它有缘与你为伴了。”我无言无语，抬头的刹那，流水般的月光仿佛传递着千里之外缥缈的清音，长声更短声。

友人走后，我开始品味起与我相守相依的无花果树来。无花即为不幸，难获墨客的鉴赏和游人的青睐；倘使无果，无疑是整个生命的悲哀。一天过去，一天又一天过去，我始终没发觉它结果的征兆和期翼。渐渐失望的我又恢复了往日对它的态度：风风雨雨，任它苟活，由它凄苦。

突然有一天，当我披着一身落日余晕和沙土尘埃疲惫地从工地返回宿舍时，“无花果，尝尝无花果！”只见两鬓斑白的分监区长老黄笑眯眯地迈进门槛，向我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掌，掌心是几枚紫红发亮的果子。我惊呆了，无花果啊无花果，没料到遭遇尽世人的刻薄，尤其是承受了往昔手执颂词把你膜拜的我的冷漠，你宠辱不惊，既不申辩，亦不自弃，而是真诚地把自己生命的价值浓缩成一枚枚紫红甘甜的果实，无怨无悔地交付世人采摘和品尝。

此后，经历过的许多事都已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那夜，我独自坐在台灯下，铺开久违的素笺，告诉远方的友人，告诉近在咫尺的无花果树，关于我的彻悟我的痴心不改：做人，就是要做一个甘于寂寞、甘于平淡却固守独立人格如无花果树般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