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窗外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
(1)
谢春红正焦急地着井下公司派来的车辆来拉自己去单位报到,同去井下公司的还有八人,自己却一个也不认识,但跟我一样,都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考大学的时候填报志愿时第一报的是兰州大学物理系且服从志愿协调,比兰州大学的录取分数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没想到接到的通知书是重庆石油学院的通知书,本来不想上这个学,继续攻读我的兰州大学,但父亲考虑到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后就业问题一年比一年紧张,建议我还是早点上出来,再想以后的事,于是也就听了父亲的意见,我们家是很民主的,谁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或见解,但最有影响力的还是父亲,他经的事务多,看的眼光远,看问题更全面。他是当年师范生,一生聪明勤恳,他是长辈中的老大,为了家庭生计,没上高中而直接上了师范学校,早毕业,早挣工资,为的就是家庭中先有经济来源,再供资几位叔叔上学,但几位叔叔悟性不如他,都没上出来。听说小叔叔上了高中,但也没考上大学,再后来,成家了,我们姐弟相继出世,也就再没法供小叔叔上学了。父亲一生桃李满天下,但亲兄弟当中没出个大学生,这也是他心中的遗憾,我都见过父亲填的一首《满江红》,“……,十年还乡惊遇奇,半世未达思茫然。把希望只寄儿和女,梦孰圆?……”身为老大,出生的比弟弟、妹妹都早,就得担负起比弟弟、妹妹更重的担子,还好,弟弟去年也考上了甘肃省财政学校,虽然是中专,但在我们家乡也算是个大学生。刚入学时,当时觉得上四年可能很不容易,但屈指间四年的学一晃也就过来了。
鄯善七月的天,很热,谢春红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汗,父亲教我要做的高贵,不能让人看不起。没想到这把汗一擦,更多的汗水渗涌而出,谢春红不由皱了皱眉头。
大学四年里,我没有给府上、也没给父母亲丢脸,认真完成了学业,但在四年里有一点和其它女生格格不入的就是没谈过恋爱。四年里,真的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吗?那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花别人的钱,更深的原因则是看了一篇文章《谁是最可怕的人》才引起我的思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谁是最可爱的人》,也有《谁是最可怕的人》?魏巍名篇中,那些解放军或是志愿军的确是最可爱的人,时隔五十多年,让晚辈我读的仍然是热血沸腾,激动万分。《谁是最可怕的人》是王清铭先生写的。王清铭?这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名字,但是他写的让我们女大学生羞愧不已,自己生怕也成了文章中的主角,于是也就压抑了心中的感觉,而这一点也正成了母亲在家乡骄傲的资本:“我们的红红上大学期间,没落下学业。”没落下学业当然不是夸耀的资本,而是另有所指。
大学上出来了,余下的来就是等着分配工作了,这一点真感谢父亲的眼光独到之处,现在大学生很普遍,在黄河以东,分配个工作就如大海觅针一般,而以后的分配去向将更加严重。也感谢祖国及时开发西部,让我们搭了这趟“顺风车”,搭到新疆吐哈油田来了。名字是吐哈,基地却在鄯善,第一个字不常用,很多人见了都要猜一下是不是个shan字,但我却认得。西汉时期的张骞、班超还有其部下都到过这里,我们小学历史就学过,只不过不常用,很多人记不起来罢了。
天很蓝,没有一丝云彩,但没人敢抬头看一下太阳在哪里,有风,居然也是热燠燠的,可能比无风更令人难受。
吐哈油田指挥部大院里车来车往,从前面的马路上过去了几辆车,但领队都说不是,那就再等一会吧。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车来接我们,十个人得两部车,可九个人的行李、零碎加起来也不少。不知道再派来什么车辆。
(2)
两辆蓝白相间的车辆缓缓在十个人前面停下,领队说就是这车,谢春红不由仔细看了看这两辆车,车身是白色的,夹杂着蓝色的装饰花纹,给人带来了一丝凉意,看车型是南京依维柯,但后面一部分却被改造成了车槽,车槽刚好用来装行李与杂物。在领队的带领下,谢春红与那八位学友一起上了车。
上了车后,谢春红的心才放了下来,车辆顺着公路转了几道弯,上了主干道。大家不由向窗外望去,全是茫茫苍苍的戈壁滩,附近见不到一点绿色。祖国很大,新疆是祖国西部边陲,早就听说了这里是千里戈壁,但没想到的是如此模样,乘坐的火车从兰州一过,山渐渐由绿变黄了,水也少了,越往西走,大山越是贫瘠与荒凉,好不容易过了狭长的甘肃,进入了新疆,哈密是新疆第一个大站,到了哈密也就到吐哈油田了,哈是哈密,吐是吐鲁番,没想到新疆大着呢。过了哈密,又向西走了好几个小时呢。到了鄯善火车站,吐哈油田指挥部设在火车站,油田不是很大,麻雀小,五脏全,其它油田有的部门,吐哈油田全有。一块来了很多人,有分到油建公司的,有分到钻采院的,有分到采油厂的,我们被分配到井下公司,井下公司在鄯善县城,听说井下公司距火车站还有30多公里的路程。路旁的抽油机倒是很多,那部抽油机一上一下,很像一个巨人在地上,反反复复地磕头,对,我们教材上说石油工人把抽油机通俗地称为“磕头机”,不远处还有一部井架,那些石油工人正在做什么?眼睛有点近视,看不清,也不懂,只是觉得那些工人穿的衣服怪怪的,说红不红,说黑不黑,估计是红黑相间迷彩服吧?车辆往前走,那些工人的身影、抽油机的影子、井架的轮廓都被闪到了脑后,逐渐也模糊了,当车辆钻过高铁的一个路口后,那些景物、印象也就全看不见了。
好不容易看到一抹绿色,心中激动起来,等车走近一看,嘿, 那不是什么植物,而是高速公路两旁的铁栏杆被刷成了翠绿色,多恼人。
近了,车辆,人流,房子多起来时,谢春红的感觉是快到目的地了。
果然,车子驶进了一个大院子,然后拐到一个停车场停下了。两位司机很小心地停稳了车,又跟左右两旁的车辆对齐,那位领队才招呼道:“大学生们,下车了。”
跟随着学友下了车,谢春红打量了一下车场,车场很整齐、干净,白色的柱子,天蓝色的防雨防晒棚,地面还均匀地画下了停车区,在这里停泊的车头几乎就是一条直线,看起来,这里的纪律很严格,人人遵守严格的纪律,那就是在本公司里有一位严格的管理者。想到这里,谢春红不由对公司经理起了一份敬意, 尽管还没见过面。
(3)
先是体检,又是军训,几天下来,谢春红对井下公司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是油田就得钻井,如果井不出油,就要维修,修理费用比再钻一口要经济的多,而且,修井也不同种类,听说有大修、基措、检泵,还有什么侧钻?基措又有很多,酸化、压裂、注水等,一系列的油井维修,那就得有相应的服务工作,工具部门、车队、维修车间,当然还有属于后勤部门的生活站、公安科、培训部等。而这一切,都是由机关大楼里的那些决策者、管理者统一指挥与协调。
在院子里,谢春红碰到过好些修井工,那是下了班后的修井工,看起来穿着很脏,刚见了那些修井工,谢春红以为是神经病,可是门卫却司空见惯,并没有想阻拦的意思,那些修井工也走得昂首挺胸,谢春红瞪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穿的最脏的那个工人,原本桔红的工作服被污染的一塌糊涂。红色工衣上涂了原油,用手洗不出本色,洗衣房也没什么干洗秘方,就是将很多脏衣服扔进大洗衣机内水洗,经洗衣房洗过后,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底色,原来以为是黑红相间的迷彩服,实际是这样,谢春红不由地为自己的想法笑了。那些修井工风格却极高,在餐厅人多的地方从来没碰上过穿脏工衣的,后来才知道,本公司有文件,穿红工衣者不允许进餐厅,不管是崭新还是破旧,更不管穿衣者是达官显贵抑或是平头百姓,这是硬性规定。
军训结束了,究竟分什么工作,谢春红还不知道,只是听说是这次工作分配很重要,经理专门召开了会议,不知道怎么安排下的。现在就正在培训室等着人事科通知呢。
人事科长没等来,等来的却是公司的最高司令长官-----经理。
经理来了,这阵势可就强大了,九位女大学生谁也不笨,简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但经理宣布的消息让谢春红大吃一惊。九位女大学生全部分配至一线,也就是要当女修井工。
女修井工?第一批?听说过女子钻井队,没听说过女子修井队。吐哈井下公司将会出现第一批女修井工?修井队不是全由男的组成的吗?培训室里一阵轻微的*动。
经理语调铿锵有力:“同志们,你们将是第一批女修井工,国家、还有你们的家庭培养了你们这么多年,是你们该回报国家、回报家庭的时候了。谁说女子不如男,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不都是女子吗?是你们向世人证明的时候了。”
经理话语不多,但极具鼓动性。
会议一结束,谢春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家里打了电话, 报告了此消息。父亲不在家,是母亲接的电话,听得出,她在那面很紧张:“修井工?下不下井哎?”
“不下。”谢春红回答的很干脆。
“红红,你可不要哄我,不下井怎么修井?”
“真不下井,妈,您放心吧。”
(4)
以前在书上,或是在电视上看到抽油机,也看到过铁人王进喜的英雄事迹,谢春红今天是真实地站到了油井旁边,一行九人,全副武装,金黄的安全帽,艳红的工服,雪白的手套,黑色的劳靴子,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桔红的修井机组,洁白的井架,平整的井场,摆的很整齐的油管,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井里不出油,是500多米深的井,还未到达油层。
井下公司统共有几百号修井工,每年都有更替,有上升的,也有相互调动的,还有一部分市场化员工到期限而走的,公司每年都要从内地招一部分协议工。因此,公司花了大力气,在院内钻了一口浅井,用以新员工入场教育及各种演习考试。修井机组也是一部维修好的旧动力,不能进行野外重负荷作业,但对于500米的钻杆、油管、抽油杆还是很能胜任。
上半天认工用具,吊卡、管钳、卡瓦、吊环、并知道它们分别是用来做什么的,分清了钻杆、油管、抽油杆,也知道怎样用液压钳上扣,卸扣,培训部的人连连点头:“好样的,不愧是大学生,一教就会。”
谁都知道这是戴高帽子,但谁也不揭穿,反倒几分高兴,就像小孩受到母亲的表扬很能干一样。生活中就是这样,某一件事,你随口夸几句,可能让被夸者做的更好,但是批评几句呢,可能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培训部的人培训过的人多了,将这种艺术发挥的更是炉火纯青。
练兵场学了三天,也增长了很多见识,逐渐了解了井下作业的一些工艺流程及安全常识,经过协商,培训科从作业队上借调过来一个司钻,教九位大学生进行起下钻作业,大学生们干的是热火朝天,如火如荼。
“哗—”一股水从井内激射而出,那条水龙向高空蹿去,带起大大小小的水珠,正午的阳光下,映起了一条美丽的彩虹,煞是好看。几位大学生可没这个兴趣看,培训科的教官揿动了水泵机关,井内喷出了清水,这是练兵场特意进行的井控演习,使大学生们以便在日后的工作岗位中能准确合理找到自己的位置,控制住井喷。
谢春红冲井雨帘,清水从头淋下,安全帽遮住一部分,一部分浇在脖子中,冰冰的,大热天里,冷水这么劈头一浇,还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谢春红顾不上这么多,按教官的指示方法使劲关防喷器,一圈、两圈,教官一共说是关够十四圈半,再回旋半圈就算是关住了井,到八圈上就关不动了呢?怎么办?再使劲,压不动,小平台上的水还是往下流,井还是没封住?对面的是谁?也在使劲关,两手拽住封井器杆子,全身力气往下压,还是不行?嗯,水停了,就是将井关住了?噢,不是,是教官停住了水泵。
队伍再次集合时,教官皱着眉头:“你们在本次井控演习过程中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谢春红思索起来?关不住井?是不是我们力气太小?可这也不能归类到不对方面里哎?什么不对,我还真说不上,其他八位女大学生也说不上。
教官发问司钻:“你向她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关不上封井器?”
大学生们一头雾水,司钻却胸有成竹:“场地工没及时更换封井器芯子。”
油管分为好几种,先下的是2寸3的,后续下2寸7的,吊卡换了,接头加上了,封井器芯子却没及时更换,2寸3芯子当然卡不住2寸7油管,噢,还有这一手?这是教官与司钻商议好的,测试大学生们的应变能力。
“好了,将井内2寸7油管起完后,封井。吃饭。”教官下了命令。
(5)
大学生们终于被安排了队站,谢春红被分在作业一队,作业一队跟作业二队并没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区别,只是因序数的不同。一,是最小的正整数,更是一切天文数字的开始,谁能逾越过一呢?谢春红觉得是个好兆头。
好想给父母亲再打个电话,但是还没正式上班呢,等明天下了班后再说吧。
闹钟响了,起床,穿好便衣,洗漱完毕。先到餐厅吃饭,回到宿舍换上工衣,往自己的喝水瓶子里装了生活饮水,听说到现场很是炎热,得多喝水,谢春红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从不喜欢用别人的杯子喝水,更不喜欢别人用自己的杯子喝水。然后再跑到车场。
清晨的光线不是很亮,但穿着崭新工衣的九个大学生一出现在车场,还是引起了“小地震”,诸多修井工、司机、各队站来送车的领导都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几位身上。自古没有女修井工,我们是第一批,听起来很神圣,但运行的第一步将是很难,一开始是矜持,后来是羞涩,最后是张皇。谢春红根据车场入口处小黑板上的车号提示,在羞涩中找着了作业一队的交通车,正是那天接我们从指挥部机关到这里来的依维柯,但司机不是那位。
修井是野外作业,每天必须得用交通车辆拉运修井工到工作场地,交通车先是各种类型的车,井上用工用具,由自己队站再做大班车计划。前任经理发现了这一弊病,开会研究决定从南京依维柯厂家定购一批依维柯,但是车辆后面的座位改成拉运物资的车槽,一个队站一辆,这一运作,极大地解决了修井工交通及运输上的难题。
拉开车厢第二个车门,车里坐满了人,距车门最近的一个人懒洋洋地说:“到前面坐去。”
前面?前面不是由跟班领导坐的吗?修井队交通车上坐前排的人一般性地是安排带“长”的人乘坐的,谢春红多的不是优越感,而是困惑。
噢,他是本队今天跟班的领导,他把自己应该坐的位子让给了我,我是女性,坐在后面是跟那些男修井工坐到了一块,路上车辆颠簸,可能会引起什么不便。谢春红心怀一丝感激,不由细细看了一下那位领导,但是,光线不太好,除了安全帽跟其他人的颜色不同,是大红的,别的还就是看不出个眉目来。
上班途中,正是修井工补觉的大好时光,交通车开出大院后,车内除了开车的司机,谁也在睡觉,不管能不能睡着。谢春红很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也没说,不由得向窗外看去,因为是清晨,路上行人、车辆并不多,偶有蓝色或是红色的出租车从车边飞驰而过,若是有一辆绿色的车经过,便显得和平、宁静而幽雅。戈壁滩上的电线杆排列的很整齐,远处的天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山的坡度不大,是很平缓的。近处的电线杆都快快向后退去,远处的山却像是在跟着车辆跑。毛泽东名篇《沁园春·雪》中“原驰蜡象”描述可能就是这种状态吧?不过,现在是夏天,奔驰的是黄色的蜡象。经过了四十多分钟的颠簸,天色也逐渐晴朗起来,依维柯终于到井场了。
一部半新的修井机耸立在井场,油管,摆在左边,抽油杆摆在右边,为防污染,油管、抽油杆下面铺上了塑料布,工作已经停止运行,上班人员正在搞设备及井场卫生,井场围栏是四个角上及入场口的几面大旗及细绳上带的小彩旗,清晨微风,大旗不动,小彩旗却迎风绽放的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在茫茫戈壁滩上,有这种颜色,纯属装饰。
安全讲话、检查上班工作进度及工作中有无隐患、站好队、正常交接班,因今天早班来了个新人,来了个女修井工、女大学生,交班会也就比别的时候长多了,昨晚跟班的队长安排的也就更加认真、细心。
上班人员乘坐着交通车走了,临行前,那队长很郑重地说:“今天的小谢就交给你了?嗯?
(6)
修井工都是先由场地工干起的,谢春红自然也不例外,拿起一柄管钳很自觉地拉起了油管,在练兵场拉了好几次油管,因此,拉油管的活还不是太难干。两根油管搭起的油管滑道上放置着一个小小四轮滑车,每当井口工卸下油管,场地工要用管钳拉住油管,随着司钻的下放油管,场地工将油管头很小心地放在小滑车上,司钻下放油管,小滑车将会缓缓向前行走,油管另一头由井口工放在油管滑板上,重新挂上井内下一根油管。场地工的任务是将放在滑道上的油管很小心地拉下来,与前面拉下来的油管摆放整齐,拉的时候就是显示场地工水平的时候,若是拉力小了,油管接箍挂在滑板上,就得由井口工帮忙抬开,然后再拉下来;若是拉力大了,油管将会掉在地下,得由场地工请人将油管抬到油管桥上,费的力就更大了。
谢春红趁着得闲的空儿,看了一下今天的跟班领导,也就是队长临行前所说的马工,此时他更像是一个场地工,除了不拉油管,这会正攀到大罐上看罐里的液量,不一会,跑到灭火器摆放处检查灭火器,完了又提起一把铁锹,往旗斗中加了几锹土。
干了快半天,谢春红便觉体力不支,难以启齿,体力不支是刚出学的学生,在工地上施工半天,属正常情况。难以启齿则是为抗炎热,喝了不少的水,用古书上的话就是非常想要“登个东”,也属正常情况。谢春红想起一个幽默:“一司令员到某海岛上去视察,刚上去后见岛上只一所小房子,就问前来迎接的人:‘那所小房子是做什么的哎?是不是用来上厕所的?’迎接的人回答:‘报告司令员,除了那所房子是厨房,别处都是上厕所的地方。’”刚上班时,没关心过这个问题,以为野外有简易厕所,不想却没有。不远处有所小铁皮房子,不过听说是水井房。
过了一会,谢春红委实支撑不住了,不由涨红着脸问了一下旁边帮她摆油管的领导:“马工,我想找地方解个手。”
马工用手抓了抓后脑勺,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管钳,又转头向远处望了望:“那个水井房去。别忘了带上铁锹盖掉。”
噢,谢谢马工,谢春红长出了一口气,感谢马工为我解决了后顾之忧。灭火器旁边立着几把短铁锹,比井场上那几把干净多了,提上就走,却又被马工喊住:“另拿一把,那是消防锹。”
公司年年从吐哈油田总部扛红旗,领奖牌,有质量方面的, 有安全方面的,有科技方面的,当然也有环保方面的,现在环保事宜日益加重,就得从一点一滴做起。炎炎大夏天,消防安全当然也是重中之重。
解完手回来,谢春红到值班房加了点水,顺便看了一下本口井的工艺设计书,也知道了那马工是本队的技术员,真实名字叫马忠平,年龄25岁。
(7)
修井作业队一般配置四位领导干部,队长、副队长、技术员、安全员,小班配置三个班,每位干部跟一个班,另一位干部轮休,基本上是来一位干部,走一位干部。
谢春红跟随着这个班已经上了好几天了,开头那几天里, 确实累、脏、苦,但看得出,公司领导、分公司领导、各科室领导、队部领导、班领导及各位师傅们对自己也是相当关照的,回去跟同来的那几位一交流,发现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修井队上没来过女性,现在来了,引起了大集体的大照顾。在这种关照下,谁也不愿意说个辞职不干,免得被别人轻相,文人轻相可是了不得的事哎。回去做什么?等重新分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父辈们什么苦没受过?到了我们这一辈有了工作不能干?这是什么逻辑?谢春红决定留下来,当然那些大学生一个也没溜号。
几天下来,本班人员也就渐渐熟悉了。今天,上班的途中, 井口工就问了一个问题:“小谢哎,问你个问题,鸡兔四十九, 一百只爪子往前走,怎么解?”
噢,用这么简单的问题来考我?谢春红心里冷笑,但还是很礼貌地告诉他:“列个方程,把鸡的总数设为x,把兔的总数设为y,……”
“我设了,但三年级的儿子听不懂,未知数多了,他根本听不懂。”
“哦。”
谢春红思维一下被打乱,三年级的学生确实不懂二元一次方程。怎么办?当年我是怎么解出这个题的?
讲了半天,谁也没听明白,终于糊涂。谢春红很尴尬。
车门旁边坐的马忠平开了口:“让兔子起立。”
车内的人哄笑起来:“马工,兔子能听懂你的话?”
“兔子不起立怎么办?”
谢春红却听出了门道,尽管兔子不会起立,但假设让兔子起立,每只兔子提起了两只爪子后,每只兔子下面的爪子数可就也鸡的爪子数一样了,兔子与鸡的总数是四十九,每只小动物现在下面是两只爪子,四十九乘以二得九十八,与原题中一百相差两只,又知道每只兔子起立后提起两只爪子,这样便可以得出小动物中是一只兔子,四十八只鸡。
谢春红按自己理解的意思向井口工解释了一下,那井口工也就与大家都明白了。
“高,实在是高。”谢春红心说,回头向马忠平看去,马忠平已经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
(8)
今天起钻,井下带着大直径工具--封隔器,要先解封,后起钻。修井队上的封隔器,也就是用钢铁与胶皮加工成的工具,钢铁是主体件,胶皮是密封件,主要是用来封堵地下水的,将水堵住后,用于增产原油。让封隔器起作用,修井上叫做坐封,让封隔器不再密封,叫做解封。
指重表上的指针,缓缓移动到了42吨,司钻停了下来,回头看马忠平。
马忠平神色平静:“现不能往上加了,打电话汇报给分公司。”
井下公司原来有八个作业队,三个试油队,号召石油总经理“近五远千”的宏伟目标,现在已经扩展到五十多个前线队站,有作业队,有试油队,有检泵队,还有专门用以大修作业的大修队和侧钻队。为了便于管理,成立了各分公司,作业队若有解不开的难题,分公司出面解决。
分公司的副经理来了,分公司的经理、副经理当然都是从原来的优秀队长中提升的,属于又懂业务又懂管理的复合性人才。
这种小菜一碟的活,在副经理眼中就算不上个什么难题。但今天是个例外,副经理让马忠平加吨位,马忠平却说啥也不让司钻加:“我的权限是42吨,我不能指挥我的班上超过这一数字。”
副经理处理过的解封事宜,数也数不清,根据经验,他判断全井负荷不超过47吨:“起,如果47吨不解封,我这个老修井工就算是白当了。”
“不行。”马忠平不干。“要不,你开个起47吨的指令?”
一来一去,副经理气得直咻咻。指令当然不能乱开的,白纸黑字,到时候谁也说不清,副经理不会傻到这个份上。
“打电话,让你们的队长上来。”
队长从驻地上来,队长的权限比副队长高,比技术员更高,经过计算,队长在本井的权限是48吨。
好办,既然在权限范围内,事情就容易的多,队长的指挥下,井内封隔器终于在46吨上解封,正如副经理所料:“绝不超过47吨。”
副经理很恼火地乘车走了,队长也意味深长地看着马忠平,这一看,可能比痛骂一场更令马忠平难过。
谢春红禁不住为马忠平捏了一把汗。
(9)
问题并没有谢春红想象的那样严重,作业一队的技术员还是马忠平,也没扣发奖金之类的事情。看来,分公司副经理也属于大肚量级别人物。
一口井修好了,该搬家了,又得修别的井去了。
一口井没修好,该搬家了,又得由别的队伍来上修这口井了。
作业队搬家很频繁,大多是第一种情况,当然也偶有第二种情况发生,各个队伍都很努力,尽可能不让自己队伍发生没修好井的事,否则是很丢人的事。
昨天由副队长指挥放井架,今日由马忠平指挥搬家,依维柯停在值班房门口,马忠平见谢春红正在填写安全讲话,就叮嘱她填完资料后,叫上其他人员,与其他人员配合,将值班房后面的备用修井机轮胎装在依维柯上。
等填完资料后,谢春红却将这事忘记了,只顾着跑来跑去看师傅们怎样装车,等拖车过来拖值班房时,谢春红才想起值班房后有一只大轮胎,再看看,依维柯车槽子里已经装满了。怎么办?向依维柯司机一说,那依维柯司机并不买账:“你说,能不能再装下?”果然,那轮胎如果硬要装在车槽子里,尽管不算超高,但属于不安全行为,这种情况,任何司机也不会通融,更不可能为拉一只轮胎再跑一趟。
不得以,谢春红很羞赧地向马忠平汇报了这一情况。马忠平一听也直嘬牙花子,但还是过来向依维柯司机求情:“师傅,能不能想个办法装一下,我们的车队在那边等着呢?”
依维柯司机依然大发雷霆:“我没办法,你想个办法,你想出个办法我就装。”
“办法是有一个,就是你不给装。”马忠平故意激将了司机一下。
司机果然上当:“你想个办法,你想出个办法我就装。”
“你先把依维柯轮轴上的轮胎卸掉,把我们的轮胎装上, 一瘸一拐,一直开到我们新井上,卸下我们的轮胎,然后再一瘸一拐开到这里,再装上你的轮胎,不就行了?”
话没说完,就引起了一阵大笑,有人笑弯了笑,特别是那井口工,眼泪都笑出来了。本来气得脸庞发紫的司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招真灵,马忠平见司机脸上有了笑意,连忙指挥着各位先将车槽子里的指重表抬到驾驶室,这样,车槽子里有了一定的空间,再装上了刚才剩余的轮胎。司机也就认可了这个事实,发动了车,招呼着各位上车了。
谢天谢地,今天他又为我解了一次围。谢春红心里说。
(10)
已经上了两个多月的班,谢春红对给自己解了好几次围的马忠平渐渐有了爱意。
看惯了,也就觉得有了特殊风度的美丽,也就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不过,这次位置刚好相反,你是我眼里的西施。为自己解了几次围,总觉亏欠他什么?又想起刚上班那天对长说什么来着:““今天的小谢就交给你了?嗯?马工。”交给你了?把我谢春红交给马忠平了?当时没想过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现在想起来却大有深意,别看有时随口说的一句话,那也可能蕴藏着什么天意。谢春红不由一阵心悸,一阵心跳。
那天我从工艺设计书上知道了他今年25岁,这几个月了,也知道了他是没成家,平时也没个女孩子来陪他,不对,已经有个女孩子经常在陪他上班,就是我谢春红哎。一生中能有这样一位干活稳重、又不乏幽默感的人来陪我,将是多么舒心的一副画面。比如我刚来井上解封的那天,分公司副经理让马忠平提高吨位解封,一开始,我觉得下级应该服从上级,而且正如副经理所预言,队长上来解封的吨位是46吨。但后来,我明白了,马忠平不贪功,更重要的是他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修井机已经是旧机组,油管也在井中浸了近一年,如果超吨位提出井内油管的话,那是皆大欢喜的事;但如果油管不堪负重,断在井内,将会引起大事故;更可怕的事就是如果绷绳不堪负重,就会引起一系列的事故,还有井架呢?够不够负荷?设备呢?是不是带病运转?
吐哈油田井下公司在中国石油行业可是大名鼎鼎,前石油部长提过词的:“中国石油井下铁军”,铁军二字,绝非浪得虚名,是钢铁一般的纪律,有军人一样的魂魄,服从命令当然是优良作风,但能坚持自己原则更难能可贵。
副队长与安全员相继休假完毕,该着技术员休假去了,他老家离这里远,假是集中到一块休的,听说这次请了一个月。一个月,30天呢,30天见不上他的面?将是多么漫长的30天。谢春红不由一阵怅惘与失落。
惊人的消息接踵而至,马忠平在休假基础上又续了一个星期的假,据说是要回老家结婚去。
结婚?没听说他谈过恋爱哎?就这么快就结婚了?跟谁结婚?谁有这么大的福气?谢春红一阵眩晕。
吐哈油田修井工的某次休假,有可能成为人生的一道分水岭。由于生产前线在鄯善,生活基地却在哈密,有一部分修井工处于各自的各种原因,在老家找了对象。休一次假回来,可能就带着另一半来了。
而且听队长说是他找了个老家农村的?谢春红不由发怔又发怒,他难道不知道双职工的好处?他难道就这样自甘堕落?我就不信我在他眼里不如个农村姑娘?我不信。
谢春红决定试一试。
(11)
在108宿舍门前踌躇了半天的谢春红确定宿舍里再没有别人,终于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语调很平和。
马忠平正伏在桌子上给一本书包书皮,桌子上排列着很多书,书籍厚薄不一,但从高到矮,排列的极为整齐,两边是天蓝色的铁书立,更难得的是书全被包上了牛皮纸。桌子上除了书, 是一把金黄色手柄的小剪刀与一瓶胶水,显然是用来包书皮的。旁边的床上,被子叠的棱角分明,床单是蓝白格子床单,公司统一配发的,很是干净。地下则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只皮箱一只旅行包。看来,马忠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跟往常一样,没有休假时的轻松,也没有大喜前的欢愉。
包好了书皮,马忠平还是没听到谢春红说什么,就奇怪地转过身来:“有什么事情吗?”
有,一定有!可是让我怎么说呢?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谢春红找不出更多的话语。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回去结婚的吗?”
“是的。”语气依然平静如水。这应该是谢春红一生中最不愿意听到的两个字了,谢春红更想听到的两个字是:“不是。”她想她听到马忠平结婚的消息是假的,是不真实的。她想她一问出来,马忠平就会矢口否认,但是现在由马忠平亲口说出来,这种打击也就更令人心碎。
“我能看一下她的照片吗?”谢春红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
“可以。”
马忠平在衣兜中摸了一阵,终于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完了!完了!完了!谢春红一阵失望,假想中的敌人终于出现了,她就在眼前,她就在马忠平胸前,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待着, 她时刻能感受到马忠平的体温,时刻能感觉到马忠平的心跳……
谢春红想像中,马忠平递过来的应该是一面小镜子,当年燕妮向马克思索要其恋人照片时,马克思递给燕妮的是一面小镜子,燕妮破涕为笑。现在他递过来的不是小镜子,而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此时在谢春红眼里却显得异常丑陋、狰狞与恐怖。
她倏地翻手,将照片扯成碎片。
马忠平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怔了一下,望着谢春红,目光里有不解、也有惊讶。这会谢春红的眼光没有避开,她勇敢地迎接着马忠平的眼光……
一秒?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生一世?不,都没那么漫长,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呯,呯,呯,”有人在外面敲门。
马忠平收回了目光,谢春红也将碎照片紧紧攥在了手中。
进来的是马忠平的老乡,是托他往老家带东西的。
(12)
谢春红退出108号宿舍后,只觉得内心更加焦灼,马忠平明天就要回家,再不向他吐露,可能再就没有机会了。回到自己宿舍,先将手中的那些碎纸片扔进垃圾桶,很想与舍友说点什么,今天我是夜班,舍友与我不是一个班,现在上班去了。一会觉得坐下好,一会觉得站起来好,关上门觉得热,打开门又觉得凉,我是不是病了?对,我就是病了,我要向队长请一天病假去看病。
向队长请病假一天,队长迟疑了一下,竟准假了。
医院在县城,谢春红坐上了车去看病,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 谢春红想到了一个主意。付完出租车的钱,进了书店,直奔二楼,我要找的是台湾作家琼瑶的成名小说《窗外》。马忠平不是爱看书吗?《窗外》是琼瑶的第一部小说,也是她的成名中篇小说,书中康南与江雁容的爱情可谓伟大,书中康南为了江雁容失去了工作,最后两人劳燕分飞,泪洒两地。放心吧,亲爱的忠平,你不会为我失去工作的,有了我,你可以干得更舒心。书中康南的年龄足以当江雁容的父辈;放心吧,亲爱的忠平,而你和我不存在这个差距,你今年二十五岁,我今年二十二岁,我们之间没有那个不可跨越的鸿沟。我把这本书送给你看的时候,你不会不懂我的心的,你会向他老家打电话的,推迟这次的休假,你会找一个合理合情的借口的,你会的……
我扯碎那张照片的时候,你也不是没说什么嘛?对,你什么 也不说才是对的,你如果说了什么,反而就不对了。
买好书,往回走的路上,谢春红走得很安详。
下午吃过饭,再次到了108宿舍,谢春红很大方地走了进去:“马工,听说你要休假,我看过一本书,挺有意思。你看不看?”说着,谢春红晃了几下书。
马忠平似乎还未醒悟过来,话语答非所问:“你今晚不上班吗?”
“不上。”
“为啥?”
“我请了一天假。”
“哦。”
……
真是个小笨蛋!谢春红心想,天色已晚,我也不便多留。谢春红将那本书放在桌子上:“再见!”
“再见!”
再见是人与人分别时说的话,我却在这次赋于了新的含义, 就是再次想见到你。
晚上,谢春红辗转反侧……
拂晓时分,她终于睡着了。
(13)
拂晓时分,马忠平正在火车站上,他是连夜坐车来的。本来, 他不需要来的这么早,从库尔勒发往西安的1068次车是8:20到站的,都说好了一位出租车司机7:00在公司门前接。凌晨1:00,他打电话询问那位司机,能不能提前出发?司机认钱不认人,说是得包车,马忠平说包车就包车。
自从谢春红撕碎照片的那一瞬间,马忠平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当谢春红借我《窗外》看的时候,我就全明白了,伟大的爱情来临了?丘比特神箭射中了我?对于才貌双全的女子,又有哪个男儿不动心?我马忠平不是柳下惠,不会不解风情,我若找下了你谢春红将是我马忠平不知修了多少辈的福气。我若找下你将是我马家祖坟冒青烟的时候。但是对不起,谢春红,家里已经替我找了对象,我不能抛弃了她,她在农村老家等着我,我不能做不认前妻的陈世明,尽管老家的她,现在还称不上妻子。而且历史上的陈世明并不是被包青天斩的,历史上的陈世明是清朝康熙年间的一位清官,也不存在抛妻之事,历史上的陈世明是清白的,他被冤枉了几百年。对不起,谢春红,婚约不可违,军纪不可违,这里是铁军,身为铁军一员就得遵守铁军的纪律。你前程远大,你会碰上比我好一千倍一万位的男人,你像是天上的月亮,你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皎洁的光,清凉过多少铁军将士的心。为了我,你不值得!找一个乡下姑娘,我无怨无悔!
对于你拿来的《窗外》,我不是不懂,我比你更懂,但是,你拿来的书中,男女主人公并没有结合在一起。我一看书上的两个字我就全明白了,我俩是根本不可能的,你的前程远大,我不能毁了你!
书,我给你包了牛皮纸封面,然后用胶水轻轻在每一页的空白处最边上都抹了点,全书就是粘住打不开了,算是我再不想看这本书。你如果想看,拿到打字室请打字室的姑娘在书的三个边上切掉一小绺就成,不影响阅读。
书粘完了,已经快24:00了,这本书怎么办?怎么交给你,我不敢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你会恨我!
找出一个档案袋,将书很郑重地装了进去,封口也用胶水粘上,托付给副队长在明天一早转交于你,我对他撒了一个谎,说是组织科交给你的,他是个可靠之人,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
列车准点到达,马忠平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东去的钢铁长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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