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本文的主人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我就用36号称呼她吧。

鲁迅说，要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要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我一直没有这样的胆气，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才来写它。

36号在得知自己得了乳腺癌时，她不像一般的癌症病人那样一下子在心底死去，然后慢慢萎蔫。

也许疾病使她对生命有了一种更加透彻的清醒，因此，非常平淡，乐观。脸上呈现一种秋意的白，淡，清，爽，比不生病时，显出一种清冽的美。

36号还参加了红丝带协会，与许多同样疾病的女性并肩战斗，互相安慰，并做些力所能及的公益。

36号通过红丝带协会认识了一位朋友王瑞雪。

知道s城的清风街吗？王瑞雪问，她离s城有近500公里。

知道啊，我就住在s诚。36号有些骄傲。

那你知道清风街118号那个著名的老中医吗？

不知道。

据说那个老中医水平很高，看好了好多癌症患者，我也去拿过药，感觉还不错。

真的，……

真的，去试试……记住，要先在电话里挂号才能看到，人家生意好得很。电话：2423638

中国人对中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何况生病的人。

36号马上打电话，对方说，你是36号，请于明天来看病，看病前报自己的挂号。

第二天36号不到八点就来到清风街。

清风街是一条主要经营饮食的老街，街不宽，在左边，从中部一大门穿进去，是一巨大的农贸市场。在门口，就能看见里面的宽阔，市场大篷的高大。

36号找到那个地方时，门口已经排了长长一串人，这一串人沿着墙壁排成一个半开口状，根本看不见房间里的医生。在门口一个中等个儿，身穿白衣的男人正给大家发挂号的号数，她报了自己的号，男的递给她一张纸，上面用钢笔写着36号。她拿了号，向里面张望。心想，人气这么好，说不定真是名医呢。

那男的平淡地扫了她一眼。她正疑惑，旁边的一个老太太拉住她说，小妹，你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吧？这里每天只看36个病人，只挂36个号。你是最后一号，来得再早也没用，你去转转再来吧。

上午能看到36号吗？她问。

能，医生下午休息，只看上午半天，只要是挂了号的，就一定会看完。

哦，……

只看半天，明摆着钱不挣？这世道还有这样的医生，心里先折服于人家挣钱的哲学。

36个人，一个人三分钟，即是108分钟，大概两个小时，36号简单算了下，就转去了。两个小时回来，医生房间里有一人正在看，坐着等候的还剩四个人，加她5个人，于是她就搬来过道里一个矮凳，耐心地坐在最后排队。

离她最近的是一个40岁左右妇女，山里人打扮，高粱色的皮肤，微胖，精神还可以，从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病，36号好奇地询问，你得的是什么病？

直肠癌。

你是那里人？

梁山。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听别人说的。

你吃过他的药？有效吗？

有吧。说完又摇摇头，一副迟疑的样子。然后纠正，好像还是有点效。

那你还吃？

有什么办法？死马当活马医。

吃了药，有效无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36号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于是拉住34号，悄声问，你得的什么病？

胃癌。

34号不过30岁左右，衣着鲜艳，脸色发黑。

你觉得他的药怎样？

还行吧。

36号有一些安慰。

33号是个70岁左右的老妇人。脸异常胖，看得出是病态的浮泡。

36号想再了解。

你是什么病？

肺病。

你觉得药如何？

可以。一脸的虔诚。然后显出不愿再交流的样子。

32号是个高瘦的男人，40岁左右，精神不太好。

36号，再问。

他们说还可以。32号回答。　

你自己觉得呢？

没有什么感觉。

那你还吃？36号反问。

外面的人不要交流，里面的医生对着门喊道。

外面顿时安静。

终于轮到36号了，她坐在医生旁边的凳子上，医生在摸脉。

36号眼睛被四周墙上无数的奖牌，感谢的锦旗吸引了，烫金的字，黑色的字，大红的底，夸张的流苏。大概都是说医生如何德高艺强，治好了某某，给人民带来了幸福健康之类。

正在思索，医生已经号完了脉，36号正要描述自己的痛苦，50岁左右，一脸学者模样的医生马上打住了她的话头，他说，你别说，让我先说。

36号等待。

你是不是感觉全身痛？

36号点头。

你是不是时常感觉口苦？

36号点头。

你是不是感觉胸口胀？

你是不是感觉睡觉不好？

你是不是感觉精神很差？

……

你是不是……？

刚开始，36号还认真地点头，到最后，医生越说越快，根本来不及点头，只好望着医生不断开合的嘴唇，想看看嘴唇后的世界，可是望不见。

这就好了，你吃我一疗程的药，看看。

36号还在想到底是自己是病人，还是医生是病人时，医生已经把药方开好了。

36号正要去拿药单，药单已经被医生递给了那边墙上的窗口，窗口那里出现一只手，那只手一下子就抓进了取药的房间。

36号还在发愣。

医生说，完了，出去，到那边房间去算账取药。说完就站起来收拾桌椅上纸片和笔。

36号出门，然后出过道，到外面另一个房间的窗口等候算账拿药。

480元。钱带够没？里面传出喊声，带够了，我就开始抓药了。

带够了，36号有些羞涩地低声回答，其实她好想说没有带够，什么药这么贵啊。

5包草药。480元，有效也无所谓，36号安慰自己。

出了清风街，向前不到50米，是s城最大的中医药医院，是省城最大的医院。

36号望着房顶大大的红十字，心想，人们怎么不去那里拿药，为什么偏偏相信那巷道理来路不明的医生呢？

医院里常规的感冒头痛，检查费就在200元左右，如果是重大的癌症，检查费就在600元左右，还不说拿药？

也许是为了省去太麻烦的检查吧，也许是那样的大医院离人民越来越远？

36号想。

药打开，是些乱草，有像高粱，燕麦壳之类，也有像石灰块一样的东西，还有像糟木头一样的东西，一嗅，也有草药的味道。

36号坚持吃了两包，也说不出有什么结果。

她找到自己学过中医的朋友来看药。

朋友拿回去研究半天，得出：不过是普通的清寒散热药，类似于夏桑菊冲剂之类的药效吧。

36号，淡淡的，什么也没说。

不断有人打来电话，问清风街那个老中医的事。

36号说，还行吧？

对于癌症，精神安慰重于药物。她知道。

几个月后，36号走了，一半死于疾病，一半死于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