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河才露尖尖角　北方的阳春四月，正是好天气，冰消雪融，艳阳当空，空气热呼呼，暖哄哄的，土里的草芽子仿佛听到了春的讯息，开始悄悄地拱动了。俗话说开江开河犯老病。这不，一向身子骨硬梆的常家七爷，几天前感了一次风寒，就一病不起了。这几天眼见着病的是越来越沉重了。常七爷倒在自个屋的炕上，水米不打牙已有两天多了，连眼皮子也懒得撩一撩了，双脚和小腿有些浮肿了，古语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为男腿脚肿，女头肿，离大限不远矣）。常七爷不糊涂，他自个儿明白，阎王爷已经在花名册子上把他打了红勾子了，接他的小鬼已经走在路上了，恐怕是来日无多了，于是什么西药的各式针剂和药片子，常七爷自个儿嚷着实在是打怕了也吃怕了，说什么也不治了。这可咋办？常家哥们实在没有则了，只好凑在一块儿商量出个法子。弄了辆专车，到县城请来了有名的中医老孙头。你可别小瞧这老孙头，他在这小县城可是家喻户晓的华佗在世呀。老孙头来到常家，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常七爷把了脉，开了方，又千叮咛万嘱托如何去抓药熬制服用，注意事项等等。末了，老孙头离开时，又偷偷地把常家人叫到一边儿，很严肃道，这回，他可是把自己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但是常老爷子年岁太大了，这次病的实在不轻，虽然自己把看家的本事儿都拿了出来，也不定有太大的把握。死马当活马医吧。希望常家早点儿准备后事，万一老爷子咣家式一口气上不来，别弄个错手不及。到时候要啥没啥，你们常家这么大个家族，到那时候直扎萨手，那可会叫大伙儿笑话，丢苛惨了。

于是常家上上下下开始忙活上了，给老爷子预备后事了。所谓的后事也就是人死时穿的戴的用的。

常七爷的寿衣是早年间请了裁缝可着身儿缝制好了的。每年的三伏天，常孝的媳妇还得拿出来晒一晒，晾一晾，生怕长了霉，捂巴了就坏事儿了。过大年时，常七爷还要把那件深蓝大团花寿字的麻线棉袄穿上三天五日的，寿衣嘛，按当地的习气，穿过了就等于死过了，这叫避灾星，二来嘛，就是万一有一天自己保不准啥时候，腿一蹬眼一闭，趁有口活气时啥也没来得及穿上，那死后也不算是光膀光腚走的，因为常七爷坚信，那从前自个儿穿过的衣服也都会跟着他去阴曹地府的。常七爷于是就这么想着，没事儿时把做好的寿衣穿上几天，那就是得了。寿衣是现成的不用忙活了，就差一条常七爷老了时铺在身子底下的褥子，常家轴娌几个弄了两块新布片子，又絮了四两的棉花，三下五除二的做好了。这常七爷老了之后穿的铺的算是齐整了。

常七爷今年八十九岁，一共有七儿三女十个孩子，十几年前老婆子就去向阎王爷报了到，如今他和二儿子常孝一块生活。他大字儿不识一个，　满脑子里都是老观念，且信神信鬼。

那天，老孙头刚一出他家的大门，他马溜儿把儿子常孝叫到眼么前，吃劲地撩开了他的老眼，死死地盯着儿子的眼珠子，有气无力是说道，老二呀，你听爹说，你爹我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是老糊涂了，我知道，我这回呀，八成是得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你爹我都这岁数了，还有啥怕的……说着又喘了一会子，接着道，我死后，有一件事，你千万给爹做到。那就是千万别把我整那炼人炉里化了呀，你要是把我化了，你个王八羔子地，你爹我就是做了鬼也不甘心，也不会饶了你的。我天天来，琢咕死你。哎呀！爹你说啥呢？你就放心吧，不把你整炼人炉去就是了，西厦屋那几块板一定给你。常孝表着态。停了一会儿，常七爷又喘着说，再有，我不进咱家西大沟的祖坟。我要自个儿埋在龙山湾咱家的松树林那儿。你们都不记得了，早年间，村里来过南蛮子，寒么见的给我算过一掛，南蛮子说咱家那地儿前有笔架山，有台还有案，后边有十尖山，黄泥河无冬历夏地流个不停，那地方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风水宝地呀，我要是埋进去，儿孙钱财不断，还有头戴乌纱帽的后人呢。　但是不能把我给化了，要是化了，我就没有个囫囵个的身子了，就接不了地气了，那风水就破了，就不灵了。我不管你花多少钱，一定要把我放在棺材里，囫囵个埋进龙山湾。

听常七爷这么说，常孝不敢耽搁，立马张啰，找人给他爹传料子。这不，第二天，趁天睛，常孝就找来了他的亲两姨兄弟，村中有名的大木匠一把手。这人为啥叫一把手，这不还有个由头。这一把手本姓刘，名贵。今年六十二岁，只比常孝小了二岁。这刘贵从前可是这常胜屯子里的高材生。读过县城里的老高中，毕了业，回到村里，因为不想出苦大力，就拜师学了木匠手艺。由于他文化高脑瓜又灵活，很快就成了这方圆几十里地顶一流的大木匠。后来一次，刘贵干木匠活儿，一没在意，用电刨子时，不小心生拉地把左手的四根手指头全刨掉了，左手只剩下了大拇指。刘贵就剩一只右手。这刘贵你不服不行，虽说只有右手，可依旧做他的木匠活儿，而且还把自己的三个儿子也手把手地教成了木匠。前后村盖房子，从砍房架子，到方地基，再到安门框窗户框最后屋里的精细装修，忙得他们爷四个没日得闲。有道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有了木匠活儿，刘贵带上三个儿子，嘴上叨着洋烟卷儿，因为他年岁大了些，又只有一只手，说实在的干起活来还是不方便的，所以三个儿子叫他只管神气活现地支个嘴儿就中，技术上把把关，人家哥仨儿　生龙活虎地，管保活儿干的地地道道的，又因刘贵只有一只手，前后屯的人都戏称他为一把手。这些年农村的房子雨后春笋齐刷刷地冒出来一大片，刘贵的荷包差点被鼓破，小日子过的那是个滋润就别提了。

这不，头天常孝到他家一跟他吱声。第二天，早早地爷儿四个就来了。在常孝家的大当院里，摆开了架势　，各式奔凿斧锯，叮咣地四重奏了一整天。天快抹黑时，常七爷的一口独梆独底的上等红松大棺材就传好了。　

常孝买了酒菜，在自家的大客厅里摆了两桌。一把手爷四个，还有来帮忙打下手的左邻右舍，以及本家的兄弟子侄们，满满当当围了两大圈。虽然炕上躺着要死的人，可客厅里依旧是你敬我干，杯光觥影，好不热闹。人们说说笑笑，打着哈哈凑着趣儿，一边夹菜喝酒，一边有一句没一句，扯上一些个大海无边的王八犊子啥地。

刘贵不愧是一把手，到啥时候都人模狗样地有个领导的派头。话说酒过三寻菜过五味之后，这一把手瞅么瞅么四圈里的人儿，自个儿给自个儿满了一盅小烧高梁酒，滋地抿了一口，又夹了一口跟么前的凉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咂么着，这时，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陪在身旁的常孝，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二哥呀，你听说了没？啥事儿，常孝接问到，一把手回到，其实吧村子里也没啥大事儿，就是听说这几天　咱们村要换届选举村长了。啊，听说了听说了，常孝忙点头应着。我还听说齐万江正四下里活动，意思还想连任下去呢。还有人说李法民也有意思要竞选，听说李法民的后台可硬了，他大姨夫是县政府织组部的。那二哥呀，你就没有啥想法么？一把手慢悠悠地撂下他的筷子，嘴里不住声地咂吧着那口凉菜，眼皮向上一挑，继而一眯，以他那木匠特有的习惯性的调线的阴阳眼，一脸诡秘地长时间斜椤着常孝，常孝被一把手这阵式弄得蒙了圈了，心底实在没有个由头，于是很不自在的问到，哎呀，兄弟呀，跟你咋说呢？那齐万江当村长，更或者是那李法民当村长，咱一个臭老百姓，和咱家有半点儿瓜葛么？还不是得照样早出晚归土里刨食，咱过自个儿的消停日子么得了。末了，常孝又补充一句道，再说了他们又不是咱家的儿子，还能指望着有啥好处?借上啥光不成。哼，呆子，死脑瓜骨！你也就知道种地种地做老老实实的良民，你跟你儿子比差了十万八千里。一把手恨恨地猛地一扬脖子，一把把小酒盅里的酒全周进嘴里。又忿忿道，赶明个我就叫那村长是咱家的儿子，看咋地!

常孝椤不椤眼地杵在那儿。

二哥呀，你说你啊，那脖子上的玩意儿你也不转悠转悠。你不想当村长，成！那难首咱们家就没有当村长的料么？要叫我看，咱家我大侄子常河那小子就中！一把手的唾沫星子在酒桌上四处纵横驰骋。急赤白脸地，情急了，又大了一级自己喇叭的分贝，对屋子里的众人道，哎！大伙儿听着，咱村马上要换届选村长了　，我提议，这回叫咱常河大侄子当村长咋样？二十几个人中，立马有人高声回了一把手的马屁。咋不行，太行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搅开了大话粥。屋子里嗡嗡乱哄哄的。议说开了村长的事儿。

考大家一个小问题，知道世界上现在谁跑的最快么?告诉你吧，还是咱们中国的老曹头。这老头虽然跑了千儿八百年了，可是一说还是用不上半秒，马溜儿就到。

这不，一台白色丰田越野车不知啥时候停在了常家的大门口。眼尖的一把手笑了，自言自语道，真他妈地灵啊，刚念叨完我大侄子，他小子立马就来了。听闻他的话声，人们的目光齐刷刷探照灯般扫向了窗外。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义气风发的年青人。这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身休闲打扮，个头一米七左右，胖墩墩，粉白面皮。酱块子四方脑袋。脖子上一条金晃晃小手指粗的链子。年青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下八撇卧蚕粗眉。两只小眼如豆，却是乌溜溜儿黑且有精神，脸上笑意盈盈。年青人健步跨进屋来。一把手慌忙迎上前，仿佛被　联合国主[xi]接见。哎呀，大——侄呀，我们正念叨你呢！呵呵呵……贵叔呀，大家都在呀，今天可是挨累了大伙儿……说啥外道话，大——侄呀，快来快来，坐叔这儿来，一把手一边儿召呼着常河，一边儿偷偷地把自己的屁股也由主[xi]的正位，挪蹭着落实在了旁边的副位上。一把手春风和煦关心着常河，大——侄呀，你说你成天忙的脚打后脑勺，现在回来指不定有啥大事儿吧？哎呀，贵叔，这不大伙给我爷传料子，就是再忙，做为晚辈，我咋地也得回来看看呀！一把手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脯子一边夸口，没事地，有你叔我在呢。大——侄呀，这点儿芝麻粒的小事儿就不用你这个大老板操心了。听说你那九州城商务会馆马上要改造？你该有多忙呀，啥心都得操，真够我大——侄呛。你爷那料子，有你叔我在，不信你问大伙儿，就一天这不倍服地传好了么，不是我吹，这是你叔我这辈子最用心传的一副料子了。咱两家啥关系呀？啊？那可不是三包干粮两包果子认来的呀！你爷！我亲大姨夫呀！这世上的人多了去了，你就这么一个亲爷，我也就这么一个亲大姨夫呀！再说了，咱们常家啥人家呀，你爸老哥们十个，到了你们这辈子，你们堂兄弟姐妹二十多个，咱家那是村东头走村西头颤呀，你爷我大姨夫这料子要是整的不带劲儿，你叔我的老脸往哪儿高哇。一把手慷慨陈词，情绪激昂。

贵叔哇，你费心了，来，我敬你和大伙儿一杯，常河提议。哎呀，侄——呀，你又说那见外的话了，再说我可要擂你了。一把手一边嘴上叨叨着，一边受宠若惊地接过常河递过来的酒杯子，一扬脖子，一杯啤酒咕咚咚落了肚。又忙夹了一口菜，压了压。抬手抹了抹嘴丫子上的啤酒沫子。然后语重心肠道，侄——呀，你正好回来了，刚才我还和你爸正说一大事儿呢？啥大事儿，你说贵叔。这不，嗯！嗯！一把手清了清嗓子，这不村里要换届选　举村长了么，我寻思，想让你去参加竞选村长去，贵叔呀，你也太抬举你侄我了。你老人家见多识广，吃的鲜盐比我吃的饭还多，你看我能行么？侄——呀，你说啥呢？啥他妈叫能行么？应该是行！是绝对行！你要是不行，谁他妈谁行？你开了那么大一个九州城商务会馆，就咱这小小的三合村你还管不了？还管不好？跟谁说谁信哪！不说你叔我眼光独也差不多，咱村里这班对班的小子们，我还就看中你了——我的侄儿——呀。叔呀，咱这屋里都是自家人，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你侄儿——我就实话实说吧，这趟我回来，一是看看我爷和大伙儿，二来么，我也确实是为这事儿回来的。你侄儿——我虽然不才，还真想为咱村里的老少爷们做点儿事，齐万江干了十多年了，向来屁丁点的好事儿都是他们齐家屯的，象咱们常胜屯和小付屯儿什么好事儿都捞不到，三合村成了他们齐家屯的了。这回我就要叫它来个惊天大逆转，叫咱们常胜屯的人也当一回村长，争一口气。

你瞧瞧啊？就我侄儿——说的唠的这套嗑，一看，就知道，是场面上人，有水平，有志气，再看看班对班的那些个小犊子们哪个能象我侄儿——这么尿性？来，侄儿——，咱爷俩干一个，一把手提议，常河满上两杯啤酒，咣！两人一碰杯，两杯啤酒又落了肚。一把手到这时候，是啤地白地也没少整了，连连打着酒嗝儿，眼珠子血红，要抽烟，常河忙恭敬递烟点火，随后也给自己点上一支，一把手吐了口烟雾道，侄儿——呀，你能有这想法，你叔我高兴呀，你是这份的，说着翘起了左手上唯一的大拇指。这年头你没看好么，就得当官呀！村里的这帮小犊子们就知道成天介出力出汗，挣那两死徒币钱，我跟你说实话，我看不起他们，从古到今，那都是狼吃不见，狗吃撵出屎来，真章时，就他们挣的那两钱，不顶个屁用，侄儿——呀，你说吧，就这年头，你光有钱没有个一官半职地，你混不明白这世界呀，你根本啥事儿也办不明白，有事了还得捥门子盗洞子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人替咱办事儿，如果运气好一下子找对了人吧，你就能少花两钱，要是找不对人，得，道没少跑，钱没少花，末了事儿没办成，你看那当官的人，那一句话，那就是钱，有时，　那比钱都管用！所以呀，没事儿时，叔就琢磨了，这一有机会，咱就得当官，除了牛倌之外，你就甭管它什么官了，就是村长这不上属不够级的小官儿，咱也要削掉了脑袋去争，去抢！呵呵呵　……常河笑着，一边洗耳恭听着一把手教导他的人生金玉良言，一边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于是三合村一出pk村长的好戏鸣锣开演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