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岛竟是一个如此可心的地方，出乎我预料。

新年伊始，我们一行四人，从福建厦门五通赶早船，和平号飞艇，半小时多的水路，日出恰一竿高时，登上了金门岛。　确切地说，我们的和平号是先飞掠过厦门门前的小金门岛，才在明媚朝阳的一片黄金色中靠上了大金门的码头。大小金门，颇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何至于此，是有一番历史渊源的，说是在1381年，明朝的一个千户侯，率领岛民筑造海防抵御海盗倭寇，在岛上建的防御工事固若金汤，金门这个名字得以御准，从此诞生并流行开去。

离船登陆上岸的第一感觉是空气格外清新，阳光特别地好。走出台湾边境检查的建筑，我们故意避开市区陈旧偏僻的街巷，找了辆出租，同司机谈好价钱，一头扎进那些富有历史韵味的古老村落，闽南人称其为古厝群的闽南建筑群。司机姓李，很热情很健谈，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对金门的人情风物了如指掌，一边开车一边娓娓道来，时间和地域的概念立刻淡化，我们顿时被熟悉又陌生的氛围包围，开始分享他对金门的热爱和眷恋。他坚称自己是中国人，为我们讲述金门的中国历史，中国一脉相承的历史，说金门与姐妹岛厦门隔海相望，说自己很知道厦门日新月异的变化，也很想往过海去看看厦门的现代都市繁华，到夜晚，遥望西岸厦门，能够看见辉煌灯火的，不过金门也有自己的强项哩，今天的金门，全岛的生态环境呈黄金状态，在政府的资助下，全岛已经成为生态保护区，国家公园就有好几个。

大金门全岛面积比厦门岛略大，宽有13公里左右，长大概有22公里多一点，还真不算大，但很是出名，中国近代史、现代史见证，金门写下重重的篇章，尤其做过郑成功的首都，怕是最荣耀的一章了。因我向来崇拜郑成功，对李师傅的详细讲述深为感激，平时对明末清初的历史不甚了了，来金门算是补课罢。原来，金门岛的历史可以追溯很远，五胡乱华时，中原已有汉人迁徙来此避难，唐朝辟草莽，宋朝敷教化，明朝显文治，即便是汉族被暴力残酷征服的清朝，也出了近百名武将。想您同我一样，明白一个真理，但凡中国人，心向朝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金门岛上李师傅是见证。金门的历史很长，古名字不少，而且都很美丽，自古迄今称浯洲，仙洲，沧浯，浯江等，到1381年，才改成金门。　

就是这个司机加导游的李师傅，一边开车一边为我们讲解。他自豪地说李姓是岛上的第二大姓，唐朝时则是最大姓喔！李姓汉人先从中原到了福建，再过海来这边定居，将内地的生活方式带过来，渔耕并举，同大海、也同海盗周旋，但世世代代没忘记朝廷，比内地人更爱国的！岛上读书人家多，出过举人、大官和将军，都不少。闽南文化实际上是汉文化的一支，在金门岛很稳定地保存下来。人员原来是兴旺的，两次世界大战，被日本人搅扰得厉害，人们深怕被日本人抓兵，纷纷逃离故乡，老传统，过海下南洋，主要是去菲律宾，马来西亚，开橡胶园，或做生意，赚了钱就寄回来修房子，二战时和二战后则是为了逃难，好多房子的主人现在都没回来。现在金门算最重要的侨乡之一，很多侨把钱寄回来，修好老房子，但是没人住，村落中多是老人家，看到几个游客都高兴得很。

我们先进了水头村的谢厝，才进村，广场上是一中西混合风格的低矮建筑，典型闽南飞顶翘檐，燕尾红砖墙，只是阔大的窗户都有西式古典的山墙，看来别具一格，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是村小学，建于上个世纪初，是华侨从菲律宾寄钱回来建的，再从大陆、甚至海外请的老师。我寻思，大约那时的人们已经预感，中学已再难以维持民族挺进，便有了引进西学的意思。相比村内很细很窄的街道，学校门前的操场很宽阔，定是为了孩子们能够多多体育活动的缘故。村民的这份心思，在这偏远的岛屿，细想起来，当是令人深思的。村中的小路皆平整有致，不论大小，下水道井盖一律与路面严丝弥缝，谁冒了一句，说这就是文明与先进生活方式的表征。

村中曲径多，但曲径不总通幽，却道道通新屋。穿过村中每一条窄巷，即见新屋楚楚，新维修过的房子不少，年久失修的也很多，但因样式和色彩有所不同，就给人新的感觉。街巷多窄，但并不显得阴气深深，阳光照花树，就有了古代的感觉！房子接房子，不见人，又闻人声，闻厨房飘出的菜香。记得才进村中的大宅“得月楼”，鼻子立刻提醒说厨房正在烧菜，因为空气中弥漫着红枣陈皮炖牛肉的香味，引来不少游客顿足大呼：“好香噢！”暗暗使劲深呼吸，随即哈哈自嘲一番，离开了得月楼的院子，猜想着那厨房，一定在院子的某处，只是它的门窗，一定关得不严。

村子里面的确很安静，树大花多房子不高，体现的是朴素的传统居住理念，透出汉民族古老的宗教情怀。古代的汉人，崇天拜地信仰自然，尊称大道。看看中国山水画罢，屋宇宫阙、街市苑林、河谷沙渚、高山云天，所有这些同人物之间的比例，反映的是中国人在自然面前的谦卑，中国人在骨子里是膜拜大自然的，不过后来，民族性格中何以奴性浓重，我以为是被封建专制长久压迫造成的。汉人自古迄今渴望安居乐业的朴素梦想，在金门的体现，就是这些低矮的院落房舍，这些精巧别致的古厝民居，规模都不大，比起今天那些直插天穹的摩天大厦，这些玲珑可掬的红墙金瓦彩绘飞檐，无疑是天人合一文明的温馨见证，你或许会同意罢，汉民族是怎样的一个谦逊安分的民族哩。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历史总在流变中，古代至今日，世界变了，生活与存在的格局也早已变了，今天的中国人必须要有新的活法。

水头村的房子保存、修缮得最好，房子院落也多，格局有“一落”，“二落”乃至“三落”，就是房子的大小，房子加院子有一进、二进、三进；样式嘛，有凌空飞檐式，有燕尾翘脊式，有马背圆脊式，给人的印象皆玲珑飘逸，古趣昂然，古色古香。漫步在房子的四周，来回转悠，耳朵也不虚度光阴，宁静中闻天籁频频，各种鸟儿之多，据说是近年来植树造林的善果，这些漂亮的小动物几乎是在急剧增多，但它们还是深为岛民爱护，所以家户门前都能听见鸟鸣婉转，树上，墙上，屋檐翘角上，都有它们灵巧的身影。

我们随后去了古宁头村，也是一个很大的古厝群，“是金门岛第二大姓李家的聚居地，”李师傅得意地说。村落中除了整齐精致的民居，最为显著的是宗祠、祖庙，都有精致繁缛绚丽多彩的雕梁画栋。整个岛上的祖庙宗祠的确不少，但风格特征整齐划一，就是用钱堆砌出华丽隆重的外观，而且都用实实在在的上等材料。李家族当真不吝奢侈，香樟木和花岗岩都是从大陆的泉州运来的上等货，红黑相间的闽南燕尾砖，也是从大陆进来的，价钱不菲喔。

走走看看，倒觉得安静的村中，一一景致都很像在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棚里，可以说是地地道道以真乱假了，但全是实实在的历史建筑。我不由想象起来，想创造它们的那一双双普通人的手，砌一匹砖，码一片瓦，刻一柱木雕，描一匾一梁绚丽彩图，绘制烧制一壁粉彩瓷砖……，设计造型之讲究、之用心，件件展示了中国人自古的审美情趣同生活梦想水乳交融。细细看去，建筑装饰的造型内容既有宗教故事，又有普通人的生活场面，绚丽多彩，情趣盎然。这些无名工匠们，创造出如此美丽的作品，他们一定都有着丰厚的文化心境！他们不一定会吟唱《阳春白雪》或《高水流水》，诵读《论语》《春秋》，但正是他们，承载了千百年来民俗文化的精髓——汉人的生活样式。遗憾的是，我们向来只承认文字中的文化和历史，而忘记那些无名工匠也是承继中国文化的无名英雄。

金门岛的环境自1992年国军撤出，便脱离了以前的军管状态，开始有了自然怡然的生发机会，近年来市政加大投资，着重恢复金门岛的生态风貌，除了建马路，还开辟了很多花圃林苑，马路两边随处可见，由于岛上除了一家高粱酒厂没有别的工业，空气嘛，您可以想象，简直可以下饭，干净清新得似乎发甜，而且市区外交通少，树木花草干干净净，不时有彩色飞鸟歇在马路当中，欣赏或诧异于新自然格局？纤纤细足顺便柏油马路上信步两回，待偶尔有车疾驰而来，它们便倏地飞上路旁的高枝。

古宁头村中的老房子，排列布局并不十分井然，但仍觉得周遭干净得紧，这印象使得一切仿佛蒙上一层古老传说薄纱。走进村中，听岛上老人说话，柔软和善亲切，呵呵，听不懂闽南话的，但看她们为你指指点点，感觉是告诉你那里的景致好看，或者也问寒问暖？那况味，好似远行还乡探亲寒暄，陌生中兀地一种熟悉。与我们同船而来的山东旅游团中有一位高大女士，胸前挂着一大块相机，手上还举着另外一架巨型镜头的相机，一边拍照一边呼哧呼哧地说，这孤岛长久远离大陆，见大陆来人自然亲热。但我发现并不尽然，这岛上有一种氛围，仿佛中国古代的气息，我汉民族多习惯变故，能够随遇而安，相处亲善祥和，性格趋于淡然，尤其在这最美的大海、蓝天、空气包围中，可以认为，人，花木，飞鸟，一切仿佛如来如是，无敬畏心，无尊卑可虑，相互拥戴欢悦，怡然安然，古朴又清新。

如此这般的宝岛，想想看，离台湾那样的不算近，离大陆可谓咫尺之遥，离厦门最近处不过半小时快船，小金门距大陆则更近，一千八百公尺而已，当年的理想主义者林毅夫先生大概是从这里，脱离金门游海登上大陆的吧，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发生的事情，被台湾看成是极大的羞辱，是金门岛家喻户晓的故事，却成就了一个世界著名的金融专家。世间事绝无偶然，历史亦非虚拟，世界的金融界，华人越多越好嘛不是？我们的出租车司机李师傅竟没忘提这词儿。

之后，我们去了珠山古厝群，也是在国家公园内；最后去的是北山古厝群，李师傅说这些都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中国闽南古建筑，我太愿意相信他了，不过引来浮想联翩的却是路上经过的明朝一条街。说是街，不过一条小路，笔直不转弯，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民房，有店铺，有院落，一家门里有灶台、水缸残破，但厨房的格局依稀可辨，让人联想意大利的古庞培废墟，当然不能相比，此地远远没那份奢华，更没有那份规模，仅仅是历史的某种呼应，金门在南明统治期间，也曾繁荣过一阵子的，虽然这里的泥土房朴素得无与伦比，地上巨石条铺就的道路，已经无辜地躺了八百多年，足可以让人慨叹一番！虽然，在五千年的文明中，八百年才是六分之一足，但已足足让人感慨：我华夏古代有矗立天穹的恢弘宫廷建筑，但民间嘛，永远谦卑得半截在土里，独尊华屋对万千寒舍，过去的人们善于居贫，甚至乐于居贫，安分在封建专制里几千年，勤劳开垦，固执一方，仅为了一个待自己并不十分仁厚的统治阶级，这就是儒家的意识形态，做百姓得守本分，安守脚下方寸，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老实巴交，吾国历来稳定的实质，但代价是心的磨灭，也是到了今日，才有了意识的乾坤转移。

其实，中原汉人的存在，在历史上，并不总是惬意的，外侮内扰，频频逃亡是他们通常的命运，最后来到一个岛屿，仍然保持着精进的，努力的，认真的，踏实的，审美的，安详的，宽容的生活态度，这，算是一种精神罢。当然，宽容或许是出于无奈，但宽容成为执着，似乎就伟大了。

李师傅讲述的明朝一条街，令人生诸多感慨。金门岛，莫小看了，曾经做过郑成功的首都哩。眼看就要收复江南，已经攻进南京，沿海各省纷纷宣誓归（南）明，但是汉奸太多了，投降满清的汉奸太多了，他们一起带兵攻打郑成功，又有顺治皇帝亲自领军，满人杀汉人如砍麻杆儿！血流成河再流到海里，汉人还是不服的，不甘心被蛮族征服嘛，当然最后就死路一条。那些同郑成功一条心的，纳粮给钱的文人和商人，后来统统被屠杀，株连九族，江浙到福建，万万子人哩……

听李师傅讲述，我才想起南明的历史，是满清企图抹灭的一段中国历史。虽然汉人英豪，维护的却是腐朽的明末，固守华南十年，到最后还是被血腥清洗。为了这块土地，为了统一的中国，汉人流的血——。江南汉人在被异族暴力征服后，因奋力抵抗满清付出了惨重代价，屠城是清人对付南方汉人的最残酷的征服手段，都知道杨州的惨烈结局，十多天内八十万生灵成鬼魂；据说在江阴，全城百姓同仇敌忾，奋力抵抗清军三个月，结果城被攻破，也惨遭屠城……

看完明朝一条街，历史的阴影竟如此迅速地让心郁闷……吃饭去吧，我建议说。

午饭时间早已经过了，司机把饥肠辘辘的我们带到城边的一家当地菜餐厅，店面很朴素，玻璃门窗，里外都亮堂，里面正墙上供奉着佛祖。我们捡门边的桌子落座后，店主沉默地上茶，随后无语地递上菜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们来得太迟，影响了他们休息，或是其他的习惯，不愿同陌生人多话，可生意还是得做，他们并没有关门呀。我们则连声道谢地接过茶和菜牌，一看都是当地菜，只好凭感觉点，耳熟能详的八个菜，姜汁菠菜，辣椒炝包菜，蒜泥拌白肉，大葱爆牛肉，油炸银鱼花生，红烧豆腐，海鲜汤，汤烧黄面，四碗米饭。

吃饭是回家的感觉，虽然味道跟想象还是有些出入，但真是好吃，因为全是绿色食品，吃完后顿觉身心再次充电。去柜台付钱，一千二百新台币，还真便宜，心满意足的我们又重新上路了，继续我们的匆匆金门游，但李师傅则建议我们购物去，说金门的菜刀忒好使，贡糖忒好吃，如果喜欢喝酒，金门的高粱酒，世界最好！不信买来试试看。我们信他的话，决定去购物。

金门一日匆匆游，在购物的*感中，终于划上了句号。顺便一提，金门菜刀，的确好使；金门贡糖，的确好吃；高粱酒如何？那得等你自己去买来喝了就知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