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对对牵手走过古柏色的大街的情侣，便觉得心底一阵喜悦，这种喜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当我看到那一对对脸庞相互照耀着的，或者彼此挨的很近的脸上浮现的微笑，心底总会泛起阵阵幸福的感觉。尤其是————当我一人走在夕阳铺设下的余晖中，见到那些互相追逐嬉戏打闹的小孩子们时，我的心底是如此的欢乐。我的喜气洋洋的眼睛畅饮着这眼前的幸福的色彩，有时候我真想追上那街上欢快跑着的小孩子，深情的抱起他，对着他那镶嵌着一双大眼睛的脸颊用力的吻一下。

可是，有一些景象总是让人心碎。在欢快的跑过的小孩身边，我总能看到一位老人蜷着身子蹲在路上。身前放着一个破了一边的瓷碗，时不时的发出“叮当”一声声响。相比这些孩子的欢乐，他的眼前因那终日低着的头颅挡住了光线而黑暗一片。一些行人从他身旁匆匆走过，有疾走的，有慢吞吞的，甚至有时候车子溅起的泥水打在他俯身低下的头和脸上，他也不理睬它们，默然又无动于衷。这世上的吵闹，幸福的吵闹，似乎都和他没有任何联系，他从早到晚都一直安安静静的待着。除了那冷不丁的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硬币掉进碗里的声响，他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可怜的人儿。

这样的人，我曾经见过一个。他的日子并不见得比眼前这位老人好多少。

他是我曾经住过的那个乡村里的一员。他的父亲是村里唯一一位上过学的人，他的母亲却没有文化。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高兴的不得了，发誓要供他好好读书，然后考上大学，以此来改变他们家世世代代的命运。可是他的母亲却极力反对。原因是他们挣的钱不多，仅有的钱只能够他们一家吃喝开销，哪有闲钱供他读书？在他父亲和母亲多年的断断续续的争吵中，他只念完了初中就早早辍学，父亲也因为一场大病撒手人寰，他和母亲的生活因为家里的唯一的男人的离世而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但是痛苦接踵而至，紧接着他的母亲改嫁，养父对他不好时常动手打他，等他长大一些，他外出打工，然后过了几年回家成家。时光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人生就到了暮年。

此时的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可是不幸仍然缠绕着他，就在不久，陪伴他多年的老伴也走了。他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开始他的身体还算硬朗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还算孝顺。天知道他们只是想让他多帮自己家多干些活。于是每天天不亮，他就趁着晨曦拖着一条不便的腿扛着锄头朝大儿子家的农田走去，等到太阳早就下了山，村里的人们都吃完晚饭准备休息的时候，他才又扛着锄头回来，吃些剩下的饭菜。可是仅仅是这样，他的大儿子和儿媳还数落他吃的多，像个白吃的饭桶。尽管儿子儿媳那样说他，可是他还是憋足了劲的替他们干活。大儿子家干几天，然后又去二儿子家干几天，如此往复着。

等到了他老的手再也拿不动锄头的时候，他被无情的赶了出来。他去大儿子家哀求他们让他住下，可是他们说家里已经没有空余的屋子。他去二儿子家，他们竟然连门都不给他开，任凭他怎样用他苍老的手敲响他家的房门。没有办法，他于是又回到自己年轻时住过的那间土坯屋子。说是一间，其实是半间。因为屋子的一角已经塌倒，从屋顶的大窟窿里探进一粟阳光，他简单的收拾了下这间破旧的屋子，把儿子们扔出的破旧被褥往地上一铺，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安身的地方。

他脸上从此没有一点血色，两只睁不开的眼皮好像是一条稍微打开了一点的门缝。他很难再做重体力活，那处勉强被三面断墙围住的简易厕所堆满了他的排泄物，发出阵阵恶臭，可是他没有力气去清理它们，于是终于招来街坊邻居的辱骂。他似乎连说话都不会了，招了辱骂也不动声色，他是这样的深沉，以至于人们怀疑他是否真的听见了辱骂。天气变冷的时候，他得不到一点温暖，冷冷的阳光从房屋顶的大窟窿里探视进来，幽幽的看着他蜷缩在破旧的被子里发抖的身体。一连半年，他的两个儿子都没有来探望他一次。没用的人就等于有害的人，儿子们不愿意看见他那颓废的样子，只每天让刚满五岁的孙子给他送些饭菜。

但就是这难得的人间温暖在他身上也是短暂的。他显然被小孙子的爸妈描述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小孙子每次都只放下饭菜就小跑回家，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好像害怕被他追上……他的嘴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力气张口。

光景好些的时候，他会非常艰难的走到屋外的空地去坐着。冬天就坐在那可怜的照进院落里的一丁点的阳光里，一直到天黑就再也不动弹一下了。他的手一动不动，脚也没有力气挪动一下，只有他那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偶尔眨一下，有时全都合上。他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会回忆自己的一生？是不是对自己的余生有清楚的认识？是不是面对死亡也有胆怯？或者悲痛他父亲的离世？谁也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一连好几年都是如此，他再也不能干哪怕丝毫的一丁点的活了，甚至他再也不能仅靠双腿走路，而是必须借助一根歪了头的拐杖（其实只是一根木棍），才能艰难的勉强走上几步，然后停下来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的那处到处充斥着恶臭的院落终于成为了村里人们众怒的地方。于是他成了受气包，总有恶意的村民说风凉话给他听，后来干脆把他的院落当成村里的公共垃圾场。他们什么东西都往他这里堆放，不要的衣服，没用的纸箱……他住的地方越来越小了，而且更加的臭气熏天。

凡是能扔到他院落里的东西，全都扔进来了。村里的和他同岁的老人都极力装作不认识他，那些新生的小孩都喊他“疯老头儿”。村里的人是这样的毫无怜悯之心。有一次赶巧正在他吃饭的时候，不知谁从他院子里扔进一只臭袜子，正好落进他盛饭菜的碗里。

肚子已经饥肠辘辘了，因为饭菜已经从之前的一天两次变成了可怜的一天一次。屋外不知何时围来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其中就包括他二儿子家的小孩子。他们在屋外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

“吃下去！吃下去！”

他透过一条缝的眼皮探寻着他的小孙子，他正和那些小孩子一样喊着口号呢，全然不顾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是那么顽皮可爱，尽管他不能辨别道德和良心。他望着小孙子，心如刀绞，哆嗦着手端起碗，用颤抖的手拿出滴着汤汁的袜子，把它放到一边（没准以后他还能穿上它），眼里噙满泪水，哆嗦着嘴唇吃了一口，此刻他的心里是多么的痛啊。

“好啊，疯老头儿吃了臭袜子了，哈哈…..”他的小孙子和小伙伴们一块欢快的跑远了。

他再也抑制不住，老泪纵横。

后来，这样的玩笑也开腻了。他两个儿子因为赌博欠了一身的债务，整日被人讨债。他们在外面受了气，就回来找他出气，埋怨他为何不是大款。有时候他们喝多了酒，竟然六亲不认动手打他，不停抽他的嘴巴，看见他躲躲闪闪瞎费气力的样子，他们竟然都没有动恻隐之心。打完之后他们又把他破败不堪的屋子搜罗一空，掠走了他唯一的值钱的父亲留给他的手表。可是他竟然不哭，好像这些事他早就预测到似的，安静的等待它们的发生。

最后他被逼着乞讨，然后替儿子们还债。他拄着歪头的拐杖要走十多里到市集上人多的地方放乞讨，头俯在地上，一听见有人经过，就艰难的从嗓子眼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求求你，行个好吧！”

极少有人理会他。行人全然不当有他这个人存在。他一整天都趴在那儿，也讨不到几块钱。

讨不到钱，他就只能挨儿子的数落，每天要走那么远的路，日复一日的，他的腿脚越来越不方便，疾病也越来越严重。

有一年的夏天，他又被逼着去市集乞讨。他走的时候天气已是阴沉沉的，没过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直到很晚他也没有回到他的屋子，儿子们开始还到他那破屋子里瞧瞧他有没有讨到钱财，看他没有回来，他们望望这瓢泼大雨，嘴里念念道：

“这雨下这么大，怎么可能出去找他？”

第二天，他还是没能回来。

原来他为了能多讨些钱，一直到市集所有的人都走散了，雨越下越大，已经再也没有行人，于是他决定回去。可是大雨蒙住了他那只张开一条缝的双眼，拐杖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下被雨水冲走了，他蹲下用双手颤抖着摸摸索索找着他的拐杖，失足跌进一个深沟里。他踉跄着想要爬起来，可是湍急的雨水已经没过他的胸脯。

雨一直没有停下，雨水渐渐蒙住了他的眼睛。那无情的大雨和呼呼的大风淹没了整个世界，树叶在风和雨里瑟瑟发抖，好像在诉说一个痛楚的故事。

一连几天都在下着雨，等到天晴了，他的儿子儿媳们还假装找了找他，甚至还哭了几声。

没人得知他的尸首被冲到了哪里。

一星期后，村里人到田里干活，常常闻到附近的水塘里传来阵阵恶臭。一开始只是一点，后来恶臭不止。人们把他的尸首打捞出来，他已经面目全非，身上的衣服被水泡的鼓胀，可是就在他的右手里还仅仅攥着一枚硬币……

我现在每当在街上看见那些幸福快乐的家庭时，总要想起这位可怜的老人，心里也总是泛起一阵悲痛的回忆和莫名的凄凉。他的一生太过痛苦，以至于让认识他的、心里还稍微留有些良知的人们不禁去想：

他活着是一种罪，还不如死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