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八岁，上了村里的一所公办小学。一个年级两个班，同学都是乡里乡亲的孩子，加上幼稚园的熟咯，因此遇见了即使叫不上名字，面孔也是熟悉的。而哑巴却是我唯一不曾见过的孩子。

开学那天哑巴是他爸领着来的。印象中他爸是一个极高极壮的男人，骑着一辆黑色的摩托，那是一辆响声极大的摩托，以至于后来放学时在教室听到摩托的响声就能知道是哑巴他爸来接他了。

报完名，哑巴跟在他爸身后紧拽着衣角不肯松手。因为不熟悉，我们一群人都直直地瞅着哑巴，我更是好奇地盯着他耳朵上戴的耳机，天真地以为这是什么先进的玩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助听器，给聋哑人用的。也许是因为我们不太友善的目光，他爸抓起他的手向我们走来，微笑着说：“他叫孙佳，以后大家就都是朋友了。”我们当然说好，有个胆大的急忙问孙佳在几班？孙佳不出声，他爸瞅了他一眼说，二班。

噢，谢天谢地，这愣货不和我一个班。

2.

我是后来才知道孙佳不会说话的。

分完班之后我就很少和二班的孩子打闹，加上任课老师总在我们面前稀里哗啦地吹嘘二班的学生怎样聪明，上课怎样积极举手发言，所以我就特反感二班的人。因此，对孙佳我也是极其抵触不愿去交流的。

但我钟爱于看二班的热闹，我乐于看到二班的学生打架“自相残杀”，我爱看二班的学生被老师臭骂被罚站。因此每每外面有些风吹草动我和同桌程瞎子就像待喂食的猪一般趴在窗台往外张望。程瞎子并不是真瞎，他是先天的高度近视。但他又不爱戴眼镜，生怕女生嘲笑叫他四眼田鸡。后来我和班上玩的好的就开始叫他程瞎子，后来升学程瞎子当了痞子加入了放高利贷的“花刀帮”，我们就开始叫他“瞎哥”。

有一次午休，我和程瞎子被窗外泼妇骂街的声音惊醒，我俩赶忙趴在窗台往外瞅，瞎子看不清，一股脑地嚷嚷“咋了，咋了？”

“有个婆娘揪着‘猴子’的耳朵“，我睁大着眼瞅着那婆娘不耐烦地对猴子说。

“那婆娘是谁啊？”

我瞅了一眼站在旁边扣墙头的孙佳，仿佛所有的事儿都明白了。这时候，班主任晃着个轮胎一般圆鼓鼓的屁股从办公室走出来，我赶忙拉着瞎子回座位继续趴着装睡。我心跳加速，等着挨骂。还好，班主任最终没有骂我们，或许这四眼妹根本没心情搭理我们。瞎子趴在桌上，轻身在我耳边嘀咕“还好这愣货没跟咱一个班，猴子太他妈惨了……”

后来，当大家都议论开这件事后我才知道，猴子是因为嘲笑孙佳不会说话才挨的打，不光如此他还模仿着孙佳的口调发音被他妈逮个正着，真该！我也这才知道孙佳是个哑巴。

然而八岁的我并没有如此的同情心去可怜哑巴，我心里想的不过和瞎子一样：

还好，这愣货不和我一个班。

3.

我是三年级才开始与哑巴玩耍的，那时候哑巴比开学时合群了许多。开学初他母亲在学校那么一闹虽然有些粗暴，但着实让我们这群人有些恐惧，甚至于到后来一段时间我们都开始巴结起哑巴。

哑巴喜欢“打洋片”，我不知道如何用修辞去描述这么一种课间活动以使它生动形象展示在眼前。我只能用贫乏的文字去说，这是一种类似于赌博的游戏，是用手里的卡片把地面上的卡片打翻以赢得地面的那张卡片。恰巧我也喜欢卡片，但我不会打，我是怎么也使不出让卡片翻面的力气。但当知道哑巴有“打洋片”的绝技时，我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卡片并开始命令他帮我赢取一些稀有的珍藏卡。这就是最初我与哑巴的关系——他是我的”打“手。

这种简单的关系持续一段时间后，我与哑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开始能听懂他说的那些叽里咕噜的普通话，我开始喜欢看他专注于”打洋片“时的表情，我也开始模仿着他的口调骂人”你麻痹q“。哑巴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小升初那天，我急急忙忙赶到新学校在校门口踮着脚张望着分班的名单。

喔，感谢观世音如来佛玉帝耶稣，这愣货和我一个班！

4.

开学第一周，哑巴并没来上课，说是去大医院换个更先进的助听器。哑巴并不知道我和他一个班，他依旧颤颤巍巍地跟在他爸后面来的学校，只不过这一次有一个金发女郎挽着他爸的手，哑巴显然没有原来开心。他紧促的双眉直到他看到角落的我才舒展开来，他爸取下墨镜冲着我点了下头就和那个女人匆匆离开。

我顾不得和其他人一起讨论那个金发女人的胸有多大腿有多细脸上抹了多少层粉，我只是狠狠拍了哑巴的脑门，哑巴无辜地看着我说

“麻痹q，以打喔。”

“我打你怎么了，还想不想抄我作业了？”我板着凶脸瞅着他，绝对演技派。

“以打喔，喔叫喔爸爸打以？”

我没料到哑巴会如此反感我所谓的热情，于是试着讨好，学着他的口调向他保证不再欺负他。哑巴显然不是很开心，他的确不应该开心，他眼见着从小到大倚靠着的人当着他的面偷情，到学校还要忍受欺凌，或许他所忍受的痛苦要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从出生的那次高烧让他失去听力开始，他所面对的生活早已变成了灰色。命运让他习惯了被嘲笑，被冷落，被忽视，他唯一庆幸的是有一个爱他的爸爸，而今天那个像山一样的男人却搂着别的女人，甚至可能去组建新的家庭从此冷落这个又聋又哑的傻儿子，他又怎么能过开心。

但他还是笑了，痛又怎样，太多的不公平早已让哑巴学会忍受。

于他，生活只不过是忍受上一秒的不幸，习惯下一秒的扑朔迷离。

5.

我忘了哑巴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了。

初二之后哑巴很少再和我打篮球，我所能给他的安全感除了一份作业的答案别无其他，哑巴开始和程瞎子混在一起。程瞎子念初中是来混学历的，他早已厌倦了学习。他从不上课，每天只是拿着他爹给的十块钱，在校外潇洒。所谓的潇洒只不过是花5块钱吹个头发，另外5块钱在台球室呆一天，但这种生活对哑巴来说简直是天堂。他开始帮程瞎子跑腿买5块钱的雄狮香烟，开始在店里帮程瞎子下毛片。他尽其力地帮程瞎子办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告诉周围的人，他的大哥是花刀帮的“瞎哥”，谁也别再想欺负他。

但程瞎子至始至终没有把他当自己的兄弟，他只是想着哑巴是一条听话的狗。所以以致于后来打群架，派出所来查人的时候程瞎子会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哑巴头上。我不想说那个谚语叫什么“哑巴吃黄莲”来讽刺他，这是哑巴为自己的行为该负的责任，他必须去承担。出了派出所后，据说哑巴被他爸狠狠地揍了一顿，而且连同他的“瞎哥”也被他爸收拾了一番，我后来才知道哑巴他爸也是混在道上的袍哥。

这次之后哑巴乖了许多，他开始踏踏实实地抄我的作业，但那些混社会的日子让哑巴的身上产生了一种抹不去的痞气，这是否又是生活给他带来的不幸……

6.

哑巴喜欢隔壁班的“红毛丹”。

哑巴比我要早熟得多，这一点不光是在厕所撒尿时体现出来。其实也对，跟着程瞎子看那么多毛片能不成熟么。所以夏天，哑巴总会指使前桌的大波妹弯腰替他捡笔，以此一览无余地满足他的“兽欲”，到后来大波妹不耐烦地说：

“哑巴你的笔咋总掉？你再掉我不帮你捡了。”

哑巴还曾偷偷解开过大波妹的肚兜那根挂在脖子上的蝴蝶结，他真是个禽兽！

但哑巴是真喜欢红毛丹。哑巴家里有钱，他每天中午按时给红毛丹买一瓶营养快线。红毛丹不喜欢他，他就偷偷给红毛丹留纸条，别看哑巴不会说话，但字写的可端正了，钢笔行书写出来简直就是字帖。不光如此，哑巴每天放学还骑着他那辆极其上档次的捷安特护送红毛丹回家。

哑巴一追就是两年，也算个情种。后来哑巴和红毛丹都没考上高中，上次回家听同学说红毛丹嫁人了，连孩子都怀上了。

哑巴终究还是没戏，谁又会愿意嫁给一个哑巴呢？只是不知红毛丹以后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些年她喝过的营养快线。

7.

寒假的聚会哑巴并没有参加，最后一次见哑巴是在上个暑假。那时在一家服装店遇见的他，蓄起了胡髭的他与他父亲神似，他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见着我，只是摘下墨镜如他父亲一样向我点了下头。其实我是多想听他说一句“你麻痹q”的，但是他没有说，甚至连寒暄都没有他就匆匆离开。

我们这代人是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我学到了坚强的真谛却依然怯懦。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些不幸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是否有勇气去忍受去面对生活中的每一秒。

或许，只有当全世界叫你哑巴的时候，你才会习惯去坚强。

故事还在继续所以没有结局。哑巴还在继续着他的坚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