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艺术高于生活，可看贾樟柯的电影总觉得更像纪录片。不同的是他的镜头总是对着我们早就习惯了的光鲜屏幕的后面的暗影，以至于刹那间让习惯了光辉的眼眸很难适应。

看这样的纪录片，你会完全忘记镜头里面究竟演员还是群众，忘记这是导演在演戏还是百姓在生活。等看完了，如果还想用清新浪漫的艺术来试图做些解释的话，总觉得有点关公战秦琼的味道。

说实话，浸淫在和谐盛世里的时间太久了，总觉得身处的世界就是由雷锋、郭明义、最美女教师等道德模范组成的和谐盛世，日常的生活里，就算从没碰到过他们，我们也是每天乐呵呵的活着，幸福福的笑着。现在导演忽然让我们转了个身，回头看了这么一下，才惊觉原来世界还有另外一面。那里面充满了胡文海的野蛮，邓玉娇的暴力，富士康的跳棋比赛，和东莞特色的创新服务。两者的反差实在太大，一时间难以适应这种转变，就会有点时空穿越回不过神来的恍惚。

首先说中国一直是严格禁枪的，可当摩托车手对着三个匪徒沉稳的拿出手枪一枪放倒一个，当邋遢的农民熟练的端起猎枪一次次快意恩仇，尤其是黑蒙蒙的画面里当扳机动过后是一大片血肉模糊只剩半个的脑袋、湿淋淋趴在地上的呻吟，就觉得这样的故事，一定不能是发生在中国，至少不是发生在当代中国。甚至当整个画面是一个水果刀划开的血琳琳的皮肉，是一个沾满了鲜血的女子在路上踉跄、是一条突然出现在脚下的蛇的镜头，让会感到不适惊讶和恐惧，一时搞不清这究竟是欧美的恐怖片，还是中国的纪录片！

然后，在逐步适应后，还会禁不住的想起他们，其实不过是一组刚刚发生过的现实。甚至会忘记他们作为演员的王宝强和姜文，而只是胡文海、周克华，邓玉娇，杨佳、富士康工人的替身。

要说他们，实在只是13亿的人群里，根本不会被人注意，甚至到死都会被忽略的小人物，在茫茫的人群里，他们只想过自己平凡的生活，只会一辈子默默无闻的生死，然而因为他们有了一刹那的举动，让他们成就了自己，也让60亿人记住了他们！虽然搞不清这是悲剧还是壮举。

作为屏幕后面灯影下的一群人，他们无法改变自己，最后也是走向黑暗。杀人与自杀，总归与和谐背道而驰，就算他们是大侠，终归还是要偿命。可假如他们是流氓，可终归有一种大侠风度，绝非任何人都能模仿。

设想一下，富士康的30万工人里，毕竟只有区区的十几次连跳，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依然走着命运既定的无望的命运。煤矿工地上说不出人数更没人记得你名字的矿工，有几个会成为央视镜头下从奈何桥上归来的幸运儿？有几个会一直延续盲井的后尘？就是如今终于被阳光普照了东莞的小姐们，她们真的会从此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吗？甚至于就是中央再下一千个一号文件，中国大地上几亿的农民，就能彻底揭下这个代表屈辱忍受的标签吗？

可以肯定，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剩下的分母们永远只能平庸的活着、默默的死去。他们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也不想改变儿孙的命运。他们就像那一群看戏的农民，面无表情，又乐在其中。纵然不会再愚昧的等着买人血馒头，但终归不会和胡文海站在一起去质问些什么，甚至压根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胡文海，邓玉娇，和周克华！

当然，电影终归是艺术，就是作为纪录片，里面也还有些戏剧元素，如林冲，白素贞和苏三。而在艺术理，好人总会有好报，冤屈总是能得申，从而让你在艺术的熏陶里，知道等待、学会忍受。至于那些被鞭打的马，被宰杀的鸭，被放生的鱼，和自由穿行的蛇，就更可以让你艺术的去做更多的联想，什么古今，虚实，人畜，现实和命运、天堂和地狱，……这一切和谐又对立，平凡又隐喻。面对上帝，你只是她的试验品。可面对马鸭鱼蛇，你就是他们的上帝！如果你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至少可以改变它们的命运。抗争或者屈服，荣耀或者绝望，一切都在其中。

灰蒙蒙的屏幕，终于彻底黑了下来。于是知道，富士康的健将们终于摆脱了，邓玉娇的罪行真的因祸得福了，胡文海的死绝对大赚特赚了，至于周克华，也许这个真的刺客，此刻还在抢劫和杀戮的路上快意行走着呢。

也许他们太特别太稀少，也许他们很庞大很普通，谁知道呢。甚至假如他们真的来到了你我身边，反正我不知道该怎样看待他们：是欢迎还是躲避？是同情还是谴责？

无论如何，常识的看，杀人和自杀都是不对的，对暴力的同情与称赞也一样不对。但毕竟他们不是黑社会，不是恐怖分子，不是心理变态，他们在犯罪前是和你我一样的社会的工人农民，家庭的儿子女儿，单位的村民雇员。因此也宁愿相信当不公降临到他们头上时他们一开始也和你我一样，不会立即想到暴力而想到法律。他们唯一和你我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们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努力，甚至穷尽了所有的努力后，他们没有像你我那样选择忍耐，而是选择了报复：杀死对手或者杀死自己!

对此如果说同情不对的话，至少该给些怜悯，毕竟他们都是这个制度的牺牲品！而他们的选择，或者真能改变这个制度，至少能给它一个警示！

遗憾的是艺术化了的电影，最终还是艺术掉了生活最本质的部分。那就还是让我们回顾一下一个杀人犯未经艺术加工，最后说出的话吧：

法庭对答：

警察：知道为什么逮你吗？

犯人：知道，杀了点人。

警察：杀了一点？你杀了十四个！

犯人：不止十四个吧？

警察：那你说多少？

犯人：我记着是十七个。

警察：死了十四个！

犯人：我不记的还有活的，我都拨拉过，看谁象没死的，就再给两枪。－－　那就是没杀净。

警察：你知道后果吗？

犯人：（对警察满脸媚笑）知道、知道，我的给人家抵命。

警察：后悔不后悔？

犯人：咋不后悔，有个娃娃不该杀人家，你们一说，才知道人家是串门的。再就是该杀的没杀净。

警察：你还想杀谁？

犯人：就那几家的男人。

最后陈述：

4年来，我多次和村民向有关部门检举反映都石沉大海，纪检检察省市区的官老爷们给尽了我们冷漠与白眼。我们到那里去说理呢？谁又为我们做主呢？我去报案，那些挣着工资的人民公务员开着30多万的小车耀武扬威根本顾不上办案，甚至和村干部相互勾结欺压老百姓。我只有以暴制暴了，自己来维护老百姓的利益。实际上我每年收入四五万，完全可以不管这些事，但我不能，我的良心告诉我不能这样做。官逼民反，我不能让这些蛀虫们再欺压人了。我知道我将死掉，如果我的死能够引起官老爷们的注意，能够查办那些贪官污吏，我将死而无憾。否则我将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他们。

画外音：此刻，听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掌声，审判长急忙制止。。。。。。

回到电影本身，《天注定》的最后是一段苏三起解的嘹亮的秦腔，在那里法官连续问了三句:“苏三，你可知罪？”面对这个质问，苏三不知道，你我可知道？老天是否知道吗？其实，假如这一切真的是注定了的，又何必问、何必答呢？

于木鱼宅

2014/3/1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