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题记——天龙八部出于佛经，为善道八部众生，是佛教的护法者。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陀为顾虑末世会有诽谤正法、破坏寺塔者，就派请四大声闻、十六阿罗汉等护持佛法。天龙八部时常参与听法，庄严道场，对佛陀所说的教法欢喜奉行，并且发愿护持。

我一出世就已经是翅有种种华严宝色的大鸟迦楼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释迦牟尼说是天地灵气所结。

我的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它让我看起来很漂亮，只是头总有点沉沉的。我的鸣声很悲苦，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总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情绪。

我每天都要吃一个龙及五百条小龙。如果不吃，我就会饿得发慌并且饿死。其实我很不想吃掉他们。看着他们在我的吸吞下消失，我的心里好像也明白了生死的无常。

释迦牟尼说，他是不死的，但我将来却会死，到我命终时，诸吐毒，无法再吃龙，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我一生以龙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自焚，死状会很惨。

我不想死得那么难看。至少，我将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美好的东西。我有点悲伤。释迦牟尼说：“世间生灵由于有种种烦恼心魔，故在生老病死中不断轮回。但如能归依我佛，将得永生。”

我在天地间游荡着，寻找着。直到遇到了释迦牟尼。我从来没有见到一种生物像他那么富有爱心，他肯舍弃自己的身体给饥饿的鹰，但我却不能不吃龙。我和其他七种神道精怪受到了感召，发愿做他的护法。

我们都不是佛，我们各有各的脾气。阿修罗总是和天神帝释天作对。他们常常在佛面前争得面红耳赤。释迦牟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说“五念处”；释迦牟尼说法“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道品”。

阿修罗王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好”的事，阿修罗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论卷三十五”：“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阿修罗听佛说法，疑心佛偏袒帝释，故意少说了一样。

我不喜欢争辩，总是很沉默地听着佛说法。听了五百年了，我的心里渐渐地悟到一些东西，也学习到一些佛法。

我和人身而蛇头的大蟒神“摩呼罗迦”是朋友。他总是阴阳怪气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在八部天龙中，我们几乎彼此之间都不服谁，都是一副孤高怪僻的性格。唯一相同的地方是，我们只服释迦牟尼。

五百年后，我离开了释迦牟尼，到天地间漫游。有时候我也幻化成一个人，走在人间中四处逛，看我感兴趣的东西。

我碰到了夜叉。我问他们平常都在做什么，他们说他们的任务就是“维护众生界”。他们敏捷、勇健、轻灵，行踪不定。他们喜欢吃掉鬼。我问他们我的宿命是什么，他们都不懂。我问过释迦牟尼，他只是神秘地微笑。

我漫游了足足五百年。吃过无数的龙。毒气时常发作，使我痛得在天上上下翻飞。有一次我撞倒了一座山。我仿佛觉得死亡已经渐渐逼近。但是我却还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

直到见到了她。她是一条很奇怪的龙。她见了我一点也不怕，很平静的样子好像一切都知道了。我没有立刻把她吃到肚子里。我问她叫什么，她说：“沙竭罗。”

我把她带在身边，以解除自己的寂寞。刚开始她很不情愿。慢慢的她开始多话起来。我发出悲声的时候，她会流泪。为了使她快乐，我很少悲号了。

她告诉我龙的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她把海水吸到口里，喷到人间就下了一场大雨，这我可做不到。我们变成一男一女的一对走在人间，学着人的亲密的样子。在那些日子我觉得很温暖，我相信她也是的。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常说人间有情了。

只是她还是不能见到我吃龙。那毕竟是她的同类。我只好背着她。我深怕见到她眼睛里的伤感。那神情我实在太熟悉了。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仿佛从她眼睛里看到过。是除了平静以外的。

我和她在一起感到很快乐，我似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我深怕这种东西走掉，于是我开始常常独自发呆。

我们一起潜水，一起飞翔。我碰到了摩呼罗迦，他的眼神很奇怪。我明白他奇怪的是什么，我竟然会和一条龙在一起。

他说：“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最好早点离开她。她的命运不是你所能掌握的。”我不信他的话。我要的快乐，我不会让它轻易走掉，即使堕入轮回。

我带着她到了灵鹫山。释迦牟尼和她相视微笑，仿佛早就相识一样。我感觉从没有过地和她有了一层隔膜。因为我不明白她和释迦牟尼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们一起在那里听佛说法。她很入迷，常常能够说出比我高十倍的见解。阿修罗仍然喜欢和帝释争论。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亲眼见到了天神临死之前的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

我和阿修罗他们都心惊胆跳。

释迦牟尼默然说：“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

那一天阿修罗在夕阳中沉默了很久。忽然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和帝释争论做对吗？”

我说我不知道。阿修罗说：“是因为我们都忍受不了生命中的无聊和这种无奈的结局。我们想要活得热闹一些。于是像人一样争论。其实……他是最理解我的生灵。”

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仿佛看到有泪光在他眼里闪动。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没有回头，已经知道是摩呼罗迦。我不知道，他也会为帝释叹气。我一向只看到他的无情和怪癖。

在我们这些弟子中，释迦牟尼说，只有沙竭罗最有可能修成佛。我问：“修成佛以后，她就将离开我了吗？”他点了点头说：“佛是四大皆空的。”

他从我眼里看出了一些东西，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走了开去。

我在山上越久，毒气发得越厉害。几百年过去了，有时候沙竭罗在我旁边默默地流泪，毫无办法。我强笑着安慰她说：“我一生吃龙无数，早就该把命还给他们了，你不用过分伤感。”她却还是没有办法释然。

她慢慢地悟到了更多的佛的精义，一天比一天和佛更近一步了。

我不想打扰到她的修行，骗她说，佛已经给我找到了解毒的办法。我看到她的头顶慢慢地笼罩着一层光华，和释迦牟尼一样，那光华越来越明显。她的脸越来越丰满圆润，一举一动都轻盈无比。我知道她就要成为佛了。

不久以后，我也经历了和帝释一样的命运，只是我的死状却和他不一样。

在我死去的那一天，我果然不由自主地飞到了金刚轮山顶，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我全身都包围住了。所有隐藏在身体里的毒气都暴发了出来，我的身体流出黑色的液体，我看到自己的羽翼变成灰烬。

我很痛苦，在我眼前却仿佛看到了沙竭罗度化金身成佛的壮观场面，无数的莲花在她脚下涌现，阿修罗和摩呼罗迦他们都微笑着祝福她。她竟然变成了男身，但在我心中，她永远是她。

我在最后的一刹那，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毁灭，也不是无边无际的火焰，而是她安祥宁静的笑容……

后记：　

沙竭罗修成了佛，高兴地跑着去找迦楼罗，她要让他也修成不死的佛。但是他只看到了释迦牟尼和他手中作纯青琉璃色的一颗心。在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释迦牟尼说：“这是他遗言留给你的。”

沙竭罗接过了那颗心，只见它发着漂亮的光华，扑扑跳动着，像还是生的一样。

沙竭罗一低头，不觉心中牵动了情思，一滴晶莹的液体掉在那颗心上。那颗心忽然化成了一道青光，往人间射去。她惊讶得忘记了一切。

释迦牟尼合十说：“为了这一滴眼泪，你又必须多历一劫了。”

沙竭罗明白了佛所说的话，展齿一笑，也把身一纵，化做一道紫光，往人间投胎去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没有后悔，只有喜悦，她不知道将来怎么找到他，但是她相信，他已经在人间等着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