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于一九零七年农历三月初八。她自然带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缠了小脚。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穿一双二十八码的童鞋。
一九八六年夏天,过完八十岁生日不久的母亲病倒了。病因起于三个老婆婆去普照寺上香的当天晚上,母亲半夜起床小便时摔了一跤。第二天是李婆婆和周婆婆将腿脚不便的母亲送回家的。
母亲的病放在今天我们对医学常识的了解,病情并不严重。她由于血脂偏高,引起脑血管轻度栓塞。导致手脚不灵便摔跤,并不是因为摔跤而导致的手脚问题。然而当年对医学一知半解的我,却认为母亲是因摔跤导致的手脚不灵便。这便给母亲病的治疗带来了错误的引导。
母亲退休后一直住在二哥家,二哥家离地区卫校就十分钟路程。每天早饭后,二嫂都用自行车推着母亲去卫校就诊。按理说开始医生给母亲开的药是正确的,无非是阿司匹林片或丹参片之类溶血性的药。照此吃一段时间,母亲的病情定会好转。然而正因为自以为是的我,认为母亲是因摔跤的原因,让母亲去中医科扎银针。这样便耽误了脑血栓病人的最佳治疗时间。两周后母亲的病情不但没减轻,反而有所加重。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跟急送母亲去人民医院治疗。一周后母亲的病情有些好转,她的手脚又能动了,我好像看到了希望。
夏天的病房很闷热,我比往常早一些来到病房。妻子回家做饭去了,我从医院的锅炉房提回一桶热水。拿出母亲的换洗衣服,给母亲洗澡。我的母亲应该由我来给她洗澡,我是她的儿子。
我把病床的蚊帐拉上,给母亲脱去了汗衫。一把一把地檫洗着母亲的手臂、背部、前胸。母亲直喊舒服:“我这辈子值了,幺儿当幺女用。” 看着母亲那曾经奶大我们姊妹四人的干瘪苍老的ru*房,我已经泪流满面。母亲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曾经那么近,现在一说远,一下就远得遥不可及。我那心灵的刺痛,是无法用语言能表述的。
给母亲 脱去长裤和袜子,开始檫洗腿和脚。由于母亲年事已高走动少,她那当年健壮有力的腿脚已经萎缩。
一九六八年秋天,母亲要我陪她到泸州去看我姐姐。姐姐六三年自作主张结婚离家已经五年,母亲盼女心切,不顾泸州一带武斗盛行,一定要去。我串联时去过,只好陪母亲去泸州。
泸州天然气化工厂在距市区二十公里处的纳溪县。我和母亲过了轮渡,来到泸州的小市。一打听,不但没有开往纳溪县的班车,由于武斗连过往的车辆也很少,我和母亲只好走路。走这几十里路,对十几岁的我根本不是问题。对已满六十岁的母亲却是不小的考验,毕竟她是用脚后跟在走路。一双小脚走路,身体平衡差,走路肯定费力些。再加上这过长的路程,母亲不知要受多少罪。一路上我多次要求背母亲走一段,可母亲死活不答应。她总是说:“老幺,你妈的身体好的很,我走得动不用背。” 一路我搀扶着母亲走走停停歇歇走走,下午六点我和母亲走到了纳溪县。母亲泪如泉涌,终于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女儿。
晚上,姐姐给母亲烫脚时,望着母亲打满血泡的小脚,失声痛哭。只是抱怨我为什么不早写信通知她,好找车去接我们。一旁落泪的我懊悔极了,及至懊悔了我一身。
一九七六年都江堰第一次闹地震。我们几个林机厂的师兄,在旁边豆腐厂大门口的菜地里,搭建了一座抗震棚。到晚上师兄几个都不回楼上,会在抗震棚里过夜。每天早上我会准时到豆腐厂母亲工作的地方,买好豆浆和大家分享。
母亲工作的豆腐厂,当年担负着全县工矿企事业单位,和几万居民的豆腐供应。工作很忙也很辛苦,母亲每天早早就起床。长得白白胖胖的母亲显得非常健康,满了七十岁的她依然不显老。工作时栓在她腰间的围腰帕,早已被豆浆侵润成硬硬的布壳。三十二码的筒靴,对母亲的小脚稍显大了。但母亲会用干洁的布条,从她的裤脚开始缠起,并在她的小脚上多缠上几层。这样穿在母亲脚上的筒靴就不显大了,而且脚也感到暖和不少。
母亲的工作面上,有一口熬制豆浆的大灶。火门在离地面一米的大坑里,每次加火都得上下四五个台阶。而每次下去加火时,都会听见母亲下台阶,脚步发出有力的咚咚声。大锅里熬熟的豆浆足足有四五百斤,母亲会用大木瓢,一瓢一瓢地舀进大黄桶。用石膏水把豆浆点成豆花,再把豆花一瓢一瓢地舀进一米高的大木榨里。一小时后,豆腐干就在母亲的劳作中产生了。母亲的劳作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的健康应该是和她的劳动成正比的。
十年过去了,八十岁的母亲在苍老的渐变中,有了一份安享。二哥和二嫂对母亲特别好,二嫂是农村人,她用质朴和善良伺候着母亲。直至母亲瘫痪在床,不久后由于并发症去世。二嫂都毫无怨言地给母亲洗澡和换洗,她是我一生都要感激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每每听见咚咚的楼梯响,或者听见儿子进门的脚步声。我都会想起母亲用脚后跟走路的声音,都会想起我给她洗过的那双小脚。
2013年11月23日
-全文完-
▷ 进入谢家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