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家居壕子地老庄1946

发表于-2014年03月19日 下午3:38评论-1条

乡村,雨季一直绵延。乡村的日子便在对晴朗年月的等待中沉甸甸的,日积月累地蕴蓄起来。终至有一天,我无意中启开了这被日常的碌碌所瓶封的往事之塞,沉思遐想之际,有如啜饮了隔世的陈年老窖,让人把琐屑烦愁一股脑儿抛之身后,跃跃欲试之间,想去圆那亘古流传的乡村之梦……如果说这醉人的乡村之酒清香醇美,那是不确切的,因为只要是细心品味,就能尝出其中的苦涩来。那味道,淡淡的,若有又无,若无还有。我想,许是清清淡淡的日子之水中渗进了乡村人祖祖辈辈的汗水,泪水甚或血水吧。而作为乡村孩子的我们,记住这苦味,或许便正是好的吧。

壕子地,这名字来得很地道——全垸六十来户人家都依傍着一条不算长的壕沟的两壁聚居在一起。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村里也就三十来户,而到我十五岁初中毕业时,湾里户头已翻了一番,但房子似乎也不见增多多少。土墙黑瓦的房子,排列很杂乱,这两家共一块屋基,那三五家共一块屋基,也有很多独立山头的,许多还是在老屋前面添一两个门洞就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的。房屋虽然都很破旧,但都掩映在绿的竹木的林中。垸中央也有池塘,大大小小有几口,却不是水平如镜的那种。一条不算平坦的机耕路从垸中蜿蜒而过,靠南面山丘的叫老屋坪,靠北面的便叫新屋坪,标示一个先来一个后到,别无他意。总之,若拍成远景,那景致还算可以,甚或可以说有点儿美。但走进村庄的感觉是大不同于远观的印象的,到处都很脏乱,猪狗鸡鸭等都没多大管束,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它们的自由天地。农人们在田里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没有心力去管这份事;再说也很难把它们怎么样,既舍不得不养,也难得拿出钱来做什么象样儿的猪舍鸡舍的,便只有任它们去,只担心它们发瘟病死。此处土质中沙石较少多为泥土,一有雨天,地上便无处不是泥泞,混合着猪牛等牲畜的粪便,更是一塌糊涂。小时侯我的赤脚板常踏在这样的稀糊糊上,眉宇间便禁不住隐含着忧郁。祖辈相中这块风水宝地作为繁衍生息之地,怕是看中它地势较高吧,我常常想,但总不大明白这高地有什么优越。这壕子首尾是东西向,据风水先生考证后论断说,若首尾是南北向,则此处地灵人杰,大家都有富贵发达日子好过。只可惜祖先当年疏忽!曾有人问过可有变通的法术,那位高人据说只说两句:不怕生坏命,就怕落坏根。读了书后我总不大相信,但初中毕业那年暑日里我常常徘徊在山地沉思,有时想着想着,便会生出些莫名的担忧和怨恨。 

作为壕子地的公民,那会儿看着荒坡上啃草的牛,我的忧惧是有道理的,脚下这山虽不算怎高,却是绵延不断的一大片。早先很长时间,我还是系红领巾的时候,就听人说这山叫五宝山,说是当年日本人从卫星里觉察此处有宝物闪光便要来协助开采,是咱们周总理识破了小日本不安好心严辞拒绝了,并说了,咱们中国人的宝藏中国人自个儿一定能开采。后来便有工人来找宝物,山上平添了好些 深井。好象收获并不大理想似的,开采工作断断续续中间停了好多年。那时我幼小的心灵便平添了许多遗憾。到我初中快毕业时,终于又听说上面来地质队了。这回像是动了真格,只见满山挖了许多壕沟,还有让村人们大开眼界的钻探机上阵,穿工作服的地质队员在田野间插了许多路标。据说是要根据需要修大路通车,还听说将来一旦矿开成了咱们壕子地的大部分田地会被征收。但村民们没有表示心痛的,大家说那时公家会安排没有田种的人去矿上当工人,到时候巴不得自家的田地全被毁坏呢。那段时间,每周末放学回家,望着对面大山上绵延的壕沟和沟边崭新的黄土,听着乡亲们激动的谈论,我心里也禁不住浮想联翩。整个那段日子,村里洋溢着一股喜气,大家都觉得好象一切开始有了盼头。对工作队的人都格外殷勤。只可惜地质队终于又走了。这次走时给村里人热火朝天的梦想泼了瓢冷水,他们说这五宝山底下的矿藏还不成熟,至少还要等一两百年才能开采。这下子断了大伙儿上矿上当工人的念头。我清楚地记得,听到那不幸消息的那个星期天,天正下雨,屋檐上瓦沟沟里的水始而奔涌继而一两三四滴,再过会儿便不再滴了。我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愣看着那水,感觉怎么就那么像自己的心境。抬头看,雨后的天空依然不明不白,不禁怅然若失。事隔多年想起那天的雨,似乎还在一滴一滴地落着,心里便不由隐隐作痛。不由得就又记起那判定生死的高人的论断来。 

那年,远远近近的大山小坡上的树木林子一阵风似地全没了。村人们从田里地里归来,看着自家烟囱里袅袅而上的炊烟,心里头便塌实,都留着心捎带些好烧的柴火。分田分地许多年,村里不知怎么想着想着就把那还没分到户的山林也分了。各家都担心自家山林里那成材的树木被人偷伐了去,索性自个儿砍回来卖掉或藏用。便真有心觉不均或贪心不足的人家互相偷抢起来。最后那片留归集体保管的林木也被村人们趁夜黑哄抢光了,便连较好的灌木柴禾都不能幸免。那时我家老幼居多,没有劳力,母亲独自一个没明没黑抢收自家山林里的树木柴禾,有时清早起来上山发现又有几棵几棵的好树遭劫,便不免呼天抢地。年迈的爷爷奶奶不忍心,便拖着老病的身子带我们兄弟几个都上山砍树,合力抢收。记得有一回我少年豪迈,竟一个人硬扛了一棵四五倍于我的高度的松树回家,结果扭伤了腰,还是母亲带我去邻村的表叔那里推拿多次疼痛多时才好。后来,村里领导们终于意识到这码事的不妥,可老林子早荒废了,再封山育林要恢复到昔日模样怕是十年八年也难保险的事了。

各家灶堂里火苗都发旺着,大伙儿都没忘记让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神庙里的香火也发旺起来,都认定这之间的必然因果,心照不宣地虔诚供奉着一个希望。这作法源自本村和邻村的一些据说得了仙气或有大仙附体的神汉仙娘们。他们饭前饭后总在左邻右舍神秘兮兮地传播着各种神仙的信息,大意是说即使命运八字不好也还是可以补救的,菩萨爷和王母娘娘他们都是慈悲为怀,但是心诚则灵不敬不灵,于是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大小庙里村人们进香鸣炮不亦乐乎,颇成气象。我的母亲也是那么热衷于这些功德活动,竟至于当附近建庙她无力捐献功德钱时毅然于百忙中抽身去帮了三天义务工,母亲常年到庙里烧香磕头,求菩萨爷保佑我们兄弟几个像细狗样健健旺旺,早开聪明孔读书进学有福有禄。我有时劝母亲说,这是迷信,不管用的,母亲便真的生气说,你不信也不要乱说。我便不好再说,有时想想便心酸不已:母亲啊,你这一生到老过的这样苦,难道你还不够诚心吗? 

母亲说她这一生是做牛做马的命。她一个字不识,从十二岁起就在娘家种田种地。她那时常对我们说,只要你们兄弟几个能读出书来,再受苦受累哪怕是拆屋卖瓦我也要供你们读书。那年送我上镇上的初中,母亲为我挑着竹床行李,腰都弯成了虾子弓。我看到她昔日娇丽的容颜早已荡然无存,岁月留在母亲脸上的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刚到四十岁的人鬓发竟已是银丝闪闪。每次周末回家,看到母亲日渐衰老的身体仍在田间地头驮犁驮耙,我就忍不住喉咙哽咽鼻头酸酸的。每当我从学校捧回奖状什么的,母亲总是不出声地笑了。那是由衷的笑。在傍黑昏暗的余光中,我从母亲的笑纹里总是读出了凄凉:可怜的母亲,你所有的辛酸劳累就只是为了我们啊!每每我在暮色中回来,在壕子地的山野和田畈间帮母亲赶了一天活儿后,又顶着暮色上学去,在一种经年罩顶的暮气中,我总感到心绪沉沉,待到又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时,仿佛到了另一个国度隔了一个世纪似的,便不由得格外珍惜学习的时间,除了保质保量完成课业任务外,我不放弃一切机会阅读到手的各种书籍。越看越觉得心绪沉沉。掩卷遐思之际,壕子地的山山野野,母亲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孤单身影总不由在脑际一一闪现。我常常扪心自问:我能读懂壕子地亘古聚结的皱纹吗?我能跨越壕子地经年淌泪流汗的沟壑吗?

二 

十五岁那年,我考取了县城的师范学校,标志着我终于端上了村人们欣羡的公家“铁饭碗”。从享受了每月十七元的生活津贴和三十四斤粮票的时刻开始,我渐渐远离了印象中阴天雨季的壕子地。再后来我参加工作了,辗转任教于外乡镇的几所学校。外出旅游或学习期间在一些城市和村庄路过或短暂停留,目睹几多辛酸几多繁华,每每想起自家土墙黑瓦的老屋寄居的壕子地,便有了别样复杂沉重的感怀袭上心头。

十几年间,我每年里来来往往,只见壕子地添了许多我大多不识的男女伢儿,一群一群地,可垸中反笼上了比往年更甚的沉寂。幼时蜿蜒村中的那条不算宽的机耕路,早在九十年代末就变成了田埂上的羊肠小道。那几年粮价可观,村人们倍觉土地金贵,路边田地的人家不约而同蚕食了那条不怎么有用似的机耕路。可粮价看好了几个年头呢?后来村子里大片的好田好地荒了许多也没人可惜,倒抱怨起没条好路进垸。前两年便又在靠山边修了一条凹凸不平的机耕路出垸。每年正月初便有一阵阵的年青后生和姑娘媳妇结伴儿外出打工。打工打工,一年到头,两手空空,这话是垸里小伙儿自我调侃的话,实情比这话要好些,可大多数人的情况好不到哪儿去。也有少数成家立室的夫妇在他乡勤俭节约靠透支体力挣了些钱,每年积三两千元就相跟着拉扯起一栋两栋的红砖楼房,算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在壕子地留了个痕迹。做了房欠了债,加上子女上学、村里人头摊派上缴等一宗宗急心事,让他们没有多少工夫和心情在家里享受闲适生活。过个年团个圆,正月里择个初六初八的吉日晨早,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打工的青壮年乡邻们便又要去他乡淘金。留守垸中的永远是些大大小小的萝卜头和已做了爷爷奶奶或曾祖的老人。

有一回我到武汉去参加一个教学研讨会,在武汉逗留了一个多星期,临回前我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就在附近建筑工地上做工的乡邻们。我看见这些四处八路招来的民工在城里头为他人建造一幢幢豪华住所,自己别无选择都住着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工棚,棚顶的油毡多处破漏,清晨的阳光明白地泻进来,落在被褥杂叠脏乱不堪的大通铺上,落在潮湿不平拥挤着各种生活用品的狭窄地面上,清楚显示着一种我素未经历的艰难生活。我当时陡然想到雨天,淅淅沥沥的雨天里这些无事可干的乡亲们窝在这潮湿阴暗四处飘风漏雨的工棚里,将是一种怎样的焦灼难耐呢? 而那时我的乡邻们却没有心思感怀,他们正在各就各位地忙碌着,高高的脚手架和砖墙上或站或蹲着老中青各色工匠,他们有条不紊地在高空忙活着。搅拌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地下的杂工们忙着和泥运砖,把装满砖的翻斗车和装泥的灰桶放在吊篮上吊上去。夏日清晨的阳光里,他们的汗珠子闪闪地发亮。我呆站在一旁愣看着那纵横交错的脚手架不禁出了神。忽然觉得这许多家乡来的民工们的命运如同那搭建脚手架的竹木一般,不多日子以后这些竹木将在巍然矗立起来的楼群面前拆除,而乡邻们挥洒血汗终致这城市多了一处繁华所在以后又将何处去呢?我不禁黯然神伤。可又情不由衷自我安慰地想:我的乡邻们可是需要这样的感伤吗?他们也许无一例外地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挣钱机会呢!我这样想不是正贬低了他们劳动的价值吗?也许,怡然不息地劳作正是他们最好的生命境界。即算为竹木吧,他们不正是用自身坚强的腰杆为家乡的妻儿老小撑起了一片晴天吗?可我总不能释怀:我的乡邻们,就永远只能或只愿承受这样竹木的命运吗?

我小学时的一位同学春,也曾是在建筑工地做过一段时间,后来工地发生了一次事故,他失去了一条腿,变成了终身残疾。老板赔了他一两万块钱。他用这笔钱在村部旁边开了家经销店,他人很勤,闲余替人修理自行车钟表什么的,还搞邮电代办,日子一天天地竟还滋润起来,去年他盖起了一栋漂亮的楼房。村人有说他因祸得福的。前年腊月底我回老家,正碰上他到垸中农户家收帐,两人闲聊了一阵。听他说,我们那里在外打工的青年大多是搞建筑的,匠人或杂工,一年到头好的能积三五千块钱,手脚稍大点的有时添一身两身衣服鞋袜或三两人聚一聚喝酒打牌,那就所剩无几了,很多便是年头扛包出门年尾仍是扛包回村。更令人痛恨的是,有时工头横了心,平素日积压工款,到年尾拍屁股开溜,很多人便路费无着。姑娘媳妇倒是进厂容易,可一般也是三五百元的月薪,工时却长,有时每天要干十六七个小时。有些青头牛在外边眼谗了心野了,便做些偷摸盗窃的勾当,弄不好有时和人打得头破血流或抓进局子,也不在少数。另有些心眼活的,在外边打工早,进了厂留心学了技术,现在发了点小财。可听说也不成器,就学起了人家老板的吃喝嫖赌……我听了只在心里一阵叹息。问及他的境况,他只说还好,并不多说。我告诉他,垸里人大多在垸中池塘里抓鱼呢,他便一拐一拐地去了。目送他的背影,想起因祸得福的话,我不知道是该为他喜还是为他悲。

垸中央的一口大塘,据说三四年没干塘,父亲说我回来的前一天承包鱼塘的金水想到自己承包期限已到,明年不定是谁承包,便决定抽水干塘,较大些的鱼已用网捞过三遍,剩下的小鱼鳖虾他说今天让垸里众人自愿去捉。这会儿垸中老少大半人蜂拥到塘边岸上,一个个拿了盆桶捞网,大腊月寒风地里挣相下塘抓鱼捞虾,赶集一般热闹。我问裤腿高卷的邻居旺,你不冷吗?他正把刚捞起的鱼虾往桶里倒,说,鱼头有火呢,怕啥!但我分明见他泥泥水水的腿肚正是冻得乌青。池塘里的水已几近抽干,露出黑腥的淤泥,在锅底样的池塘中心还有几处积水的洼区。我勇敢的乡邻们便都在那冰寒刺骨的浅水里竟相抢捕着捞剩的鱼虾鳖鳝,时不时我听到一些惊喜欢叫或争骂之声。

这是一口过水池塘,雨季里山沟渠涧里流来的浊水在此被村人们蓄积起来。平时村人浆衣洗裳家畜饮用都集于此地,每年上春日里村人便放些鱼苗生息其中,到腊月过年便能捞取大大小小的鱼三两百斤。以前热爱写诗的时日,我常自作多情地为家乡池塘里放养的这些鱼儿叹息:二水之鱼呀,腾不起大浪变不了蝾螈!可二水也没了,坚壁清野,鱼儿们繁衍生息来年得从更彻底的一穷二白上开始。我在刀割样的冷风中想,谁又管得了那么多呢?在人们心目中,鱼儿是人养的,养来便是人吃的呢。我的想法也许是太过于奇怪的,多余的吧。那么我是该为鱼儿的命运无着叹息,还是该为挖掘简陋塘坝放养二水之鱼的乡人们叹息呢?抑或,该叹息的是不知径去捕捉有火之鱼独迷冷风冥思的我自己?

那时我郁郁而回,独坐老屋的幽暗之中,望着堂屋上方蒙尘的天地国亲师牌位,不由耿耿于怀地想,经年受着供奉的神灵这么多年怕是到哪儿招摇撞骗吃香喝辣去了吧,再不就是麻痹打盹了吧……可转眼又记起了母亲的话,不由又悔悟,恐惧冥冥而来的神咒。 

四 

去年暑假,出于一些想念,我南下北上四处转了一遭。受同学国的邀请,在东莞逗留了大半个月,两人颇有话谈。国幼时和我一样家庭贫困,兄弟姊妹较多,他又是长子,初中毕业后虽然心怀求学之念,最终还是弃学打工,算算已近十年了。他开始出来时只有六十元盘缠,当时到垸里找工匠的工头姓蔡,人家不肯带他出来,他死活缠着出来了,讲定到工地干了活儿后在补交一百元介绍费给姓蔡的。哪知那姓蔡的本就只想骗取村人的介绍费,把人带来根本找不到工地干活,他自个儿拿了钱便溜了。一起来的人有路费充足点的便只好回去,国没钱回又不愿回,便留了下来。茫然无着的他凭着一股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牛劲四处打听建筑工地,人家说人满了,他就说不要工钱只图个吃住,这样辗转在几个工地干过,总算没被联防抓住也没饿倒街头。那阵子真像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啊,说起这些往事国好象仍然心有余悸。

国不怕吃苦,自己认准的事,愣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在工地干了两个多月,想来想去总是心有不甘,等积了百几十元,估计能撑几星期他就辞了工去找厂。找家好厂子不是容易事,他在很多厂干过,由于一没文凭二没技术,只能当普通员工。可他不满足,往往是干了三两个月领了些钱就走人了。有钱在身上心里塌实,便在东莞的工业区一个厂家一个厂家去找。晚上有时就摸到熟悉的工地凑合着住一夜两夜。他说,说你可能不信,那时我哪儿舍得坐车,从石碣到厚街,从厚街到虎门,我不知走了多少回,有时一天就吃两顿,每餐还不敢多用一元钱……后来国在一家家具厂干起了推销,渐渐上了道道,摸爬滚打了两年后他就独立门户自己给自己打工,现在已是初具规模.

在国现在租住的居室,靠墙的书柜上,井然排列有上千册图书,文学经济政治哲学兼容古今,让我这教了十多年书、爱书如命却因囊中羞涩而好书有限的人看了颇眼馋。业务闲余国喜欢看看书,或津津有味地欣赏贝多芬莫扎特等名家音乐,另外花了上万元购置了台进口电脑,煞有介事地学起了英语,生活充实而有潜力。我颇有些振奋:若像国这样的青年再多些,我们的乡村不是就很有希望了吗?我说,等你以后有实力了,想不想回家乡投资发展呀?可国却沉吟了。

他说了三件事。有一年他回乡探亲时顺便到镇派出所为弟弟办身份证。回家之前他已经让父亲到派出所交了办快证的钱办理相关的手续,回时原已可取证了,可他到派出所去取证时被告知还要等一个多月。他反复说,催,都没用。跑了七八趟,最后他去找当时的所长,据理要求。可那所长说,办证一向是这样,你要再快,另出一百块钱我单独再为你到市里办!国说他当时感到既气愤又悲哀。第二件事是关于村干部腐化的。前几年我们村村委会被一窝端了,原因是村里亏空几十万,除公款吃喝送礼外每个村干部都涉足贪污挪用。可首当其冲的村支书只是从村里挪个屁股到镇里某个部门任职,中间换任的一帮子不出两年又全部在经济案中落马。村集体债务见涨,换回的支书却是原先那个更惯于大手笔的人。那年村人们在村部办公室的砖墙上写了大大的“狼来了,各家各户鸡鸭小心”,可有什么用呢?国说得深恶痛绝,前几年村里为清收农户欠款,不惜动用司法部门和派出所,逼欠款农户卖粮卖猪,还不起的转信用社去利滚利,招数用尽,收来收去却都让这些吸血虫侵吞了去……我能说些什么呢?农村人本来忍辱负重,法制意识也不强,不晓得使用国家法律保护自己。城里人下岗有下岗津贴,垸下有些人家在灾年歉收时屋漏灶冷仍是要交各种摊派,国家救济的钱粮让那些欲壑难填的狼挥霍瓜分只是嫌少,这都是确实的事实。所以这些年便有些人家宁愿花一笔钱找门路把户口转出来装荷包里。国说,面对虎狼之人,我这辛辛苦苦攒点钱,要是回去搞个种养加工的,不是送肉上砧板吗?他还说了件邻里纠纷的事。我也深有同感,刚分田到户那几年,村人们互助互敬一家有难众人相帮是常有的事,可这几年不同了,人与人之间渐多了势利和欺瞒,少了淳朴和友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让我们不得不为家乡田园不再而苦恼失落。

我问国以后的打算,他说,待生意发展了想在广东买房安家。我不由在心里惋惜:贫瘠荒芜的壕子地呀,多少膏腴流失他乡!我怅怅地想,常年香火不断的土地庙龙王庙的诸神是苏醒无望了吗?坐在兴旺发达的他乡的室中,匆匆过客的我喝着异地风味的工夫茶,我突然说,我绝不相信!国默默地看着我。我想他不会对我的话莫名其妙。

离开广东,我去了趟河南、江苏,为了印证一些流传久远的中国乡村童话,我参观了南街村和华西村。看南街道华西的人已是太多,我想,我这个壕子地出来的人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是在心里喃喃地说:我看到了真实的中国特色童话!坐在返程的列车上,透过玻璃窗看外面电闪而过的坦荡平原,几多繁华,几多破落,无一不在广袤纵横的平原秋风之中。我想到我的壕子地的阴天雨季应与五宝山还得推迟一两百年开采无甚大关联,我想到我十五岁那年潮涌的心雨最后黯然的滴落都只是砸在故乡黄土的表层,我想到那持续响起的中原风声也许是植根于那离得较近的中国心脏的搏动,而我那僻远的壕子地缺少的正是这样一条传播中国心跳的电路啊!

去年夏天,我终又回了我的壕子地,去看看仍独居老屋的父亲。父亲原是最早走出壕子地的“秀才”,上世纪三年自然灾难时期就读外县师范学校的老牌中师生,原本是有个好前程的。可父亲念书时迷上了画画,又受到老师的格外栽培,更是如醉如痴,最后竟在毕业前一个学期落了病,只好休学回家。病愈后也不知道去学校申请安排工作,老实巴交的爷爷径自把父亲送到乡医务室学起医来。想来父亲那时的才学也颇不简单,不几年就在医疗系统的招工考试中考了个全公社第一名,转正当了医生。可老实忠厚的他在家乡医院里羁绊一生,并没走好运。

我回到老屋时父亲不在家,想想许是到村中人家看病人去了。我便独自到后山上转一转,近几年清明祭祖和岁末扫坟上烟把火我都没回,多时没进山了。心里老想,那些小山上的林子怎么样了呢?到了山上,我有些吃惊了。古人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自然真是有着不可阻遏的四时轮换的节律呀!我看到那远近的坡间岭上,到处已是葱郁繁茂的林带,就连那一片当年曾被村干部一阵风似地号召村民们砍伐干净翻挖种桔后又荒弃的坡地,也密密地野生起人高的灌木杂草,一片兴盛的深碧,信步其中,时有受惊后扑扑飞动的鸟雀鸣啭。站在一株山茶前,凝视着它深绿厚实的叶和纯白的花,我感到一阵欣慰,毕竟老林子渐渐复活起来了! 

回到家里,父亲已回,我喜不自禁提及此事。父亲说,你只要看我这屋里一年烧几多柴火就知道了。我热情便消了些,说,是人少了的缘故吗?父亲说,也不全是,还因为一部分人家用起了煤气灶和电饭煲。饭后闲聊,父亲说,现在各种摊派基本取消了,孩子读书的费用也在大幅度降低,听说农副产品的价格会有一定幅度的上调,种田人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我说,兴许村子会慢慢热闹起来吧?一向知足常乐的父亲说:凡事都有个过程。(2000年深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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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悲秋道人点评:

壕子地的变迁,是中国千千万万个随时代不断变化的乡村的缩影。农村由集体时代的繁荣,到改革开放时期青壮年外出打工后乡村的衰落,到如今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我更愿意相信父亲说的:凡事都有个过程。
但愿家乡变得更美。
看望

悲秋道人点评:

看此文,让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白鹿原》

文章评论共[1]个
罗军琳-评论

人生的道路总是坎坷不平的,愿春水能流走所有的失意和不快,愿我们做棵忘忧草,忘记所有忧伤和烦恼,在岁月的磨砺中由软弱变得坚强(:046)at:2014年03月19日 晚上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