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俺们东北，老话讲，腊七腊八冻掉马下巴，这不眼见得离腊八近了，铁硬的西北风，挟着雪花子，嗖嗖的满世界尖声怪叫着，以千钧万马奔腾横扫一切之势，一路狂歌，铺天盖地杀将而来。万家老太太，按照三闺女的吩咐，牢绑地蹲地她的炕头上，身上搭着她那条盖了五六十年的铁样沉重的老棉被。背靠着雀黑的枪台，枪台是一个肮脏混乱杂货铺一样的小世界，什么用包米瓤子緾着的线穂子，不知哪百年儿哪百国捡来的生了铁锈的螺丝疙瘩，同样生着红铁锈的洋钉，破药盒子，一长串吃了一半的镇痛片子带着淡绿色塑料包装皮子，在这个杂乱的小世界一路翻山越岭而来，万老太太，伸出鸡爪子一样一只枯手，用长长的黑指甲费力地抠出四片镇痛片子，麻力地扔进干瘪的嘴里，脖子一扬，又送进了一口凉的拔牙的冷水，万家老太太噎的翻楞了半天的同样干瘪混浊的老花眼，好歹是把那几片药片子弄进了肚子里。这几天她不大得劲，脑袋里象有把钻一样，钻的她眼冒金花子，觉得整个屋子都在翻个，屋子里满当当的放着家什，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冷的水缸里都结了一层筷子厚的冰，要过年了，三闰女去蹲市场了，最近几天弄了几十只笨公鸡，整天起早贪黑的，说是要弄个过年人嚼果钱。这下可苦了万老太太了。又要烧炉子又要做饭的，那天冒了点汗，出了屋，被风吹着了，不小心感冒了。晚上三闺女回来，把她疵嗒了一顿，叫她什么也不要做，老实地蹲在炕头上，她不敢不听她三闺女的，她要是不听她三闺女小丫的，凭小丫的火爆脾气，一准儿把她的包楞连她一骨脑的扔出门去，她没地儿去，也不放心离开三闺女小丫一个人过日子，虽然她老了，象条没了用的老狗，再也不能看家护院了，连叫一声的力气好象都没有了，可万家老太太却这样想，自个儿好歹也是这屋子里能喘气的。多少能给胆小的三丫头仗个胆啥的，有她在，小丫多少不是一个人呀。要知道，她们娘俩相依为命地在一起生活都二十多年了。

万家老太太，本姓张，民国生人，自家是一户小地主，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打小却也不愁温饱，在家一呆就是二十二岁，长的如花似玉地俊，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家闺女，提媒的把她家的门坎子都要踩烂了，可是她那时看谁都不中意，后来，本家堂叔给她介绍了个姓万的书生，虽然比她大九岁，她却很满意。为啥呢，万家书生长的高大英俊又帅气，写的一手好水笔字。　过礼结婚生子，她生下二儿子不久，就土改解放了，先是单干，后又入初级社高级社啥的，她家老头子本是一个书生，哪会干农活呀，只好在生产队上谋了个会计的差事，气得她娘家爹成天介骂，骂她有眼无珠，好好地嫁了个不能干活的白吃饱儿，她又接二连三的生，一共生了八个，老头子一年冬天算帐到深夜，感觉有些冷，就喝了口凉酒，俗话说，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自老头喝了凉酒后，从此落下了病根，喀喀的的整天整夜不停的咳，村中人都叫他万齁吧，后来咳血了，去医院一查，肺结核晚期，万齁吧不久油干灯尽，上了西天，那年万老太太才四十五岁，最小的闺女五丫头刚六岁。老头子走了扔下她领着八个孩子熬日子，受的苦就不用说了。后来好歹三个儿子成了家，四个女儿也都出了嫁，只有这三闺女说什么也不嫁人，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本来大儿子二儿子诚心诚意接她去安享晚年，可是她怎么也舍不下三闺女一个人生活，也就错过了机会了。不成想，阳世三间没老少，恶运接连发生在她身上，先是大儿子的独子出了车祸，死了，大儿子思子心切，不几年功夫突发脑出血，用120救护车送到县城的大医院，在脑袋上开了两个洞，也没有活过来，二儿子本来过的好好的，可是万老太太的二孙子非要出国去俄罗斯做买卖，头两年还好好的，后来，突然音讯杳无，人间蒸发了一样，急的老二也得了心脏病，一年后也过　世了。后来大姑娘也去世。三小子离了婚，大孙女的丈夫大正月出去玩，好好的人，叫一辆从背后驶来的大货车当场辗断了脖子，死的那个惨哪。大孙子扔下的儿子，也不知怎的，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的盼长大了，还疯了。一次犯了病，到处点火要烧掉村子，被　村里人绑了送进省城的精神病医院了。人生种种的不幸与痛苦一波又一波向万家老太太狂风巨浪一样打来，可是她还是坚强地活过来了。活到了八十三岁了，人说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得掉块肉，那可是人一辈子的大坎儿呀，她早就做好了准备，甚至于渴望阎王爷早点点她到她的名。她也本不想活，但是她也绝不会自己喝药上吊的死了，她认为那样，别人会笑话她，笑话她没了做人的章程。没事儿她自己寻思过了，这人世真的没啥留恋的，可是要是自己死了，她怕村里人笑话她，说他们老万家上辈子做了啥缺德的事儿，如今是现世报了，要断子绝孙了，怕人家笑话她还活着的儿女，她不能给儿女脸上捄黑，所以，她只能活着，要死也得等阎王爷派小鬼来叫她去，她才好去的。她绝对不能给儿发女们留下叫人耻笑一生的话把儿。于是，万家老太太就这样，忍辱负重地活着，憋了八屈地活着。大儿子二儿子死了，扔下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她这一生，活到现今，除了一大把年龄之外，没有钱，没有地，甚至于连自己的窝也没有，除了一帮儿女，她在这个世上，什么也没有，总之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她没有脸再去叫儿媳妇孝敬她伺候她的晚年，唯一在世的三儿子又离了婚，自己还不知道咋活呢，再说三小子的牛脾气，她也受不了，总之儿子们的家——她的名正言顺的真正的家是永远也回不去了，如今，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板正地呆在了三闺女这儿了。

天都快黑了，屋子里筛糠一样的冷，一想到三闺女在外面站了一整天，说不定咋冷呢，万老太太咬着牙挺着，支吧起来，她要到屋外抱一抱木头柴禾，先把炕烧上，三闺女回来也好有个热呼气。不管三丫多么生气，再怎么呲嗒她，她也要去抱柴点火烧炕，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挨冻，把炕烧热，把屋子弄暖和了，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女儿做到的事了。于是她弄了个破帽子扣在了脑袋上，佝着腰，有气无力地喘着，一点儿一点儿挪出屋，挪蹭到柴禾棚子那儿，呼吃呼吃地喘吸了半天，以惊人的画面，可着尽儿抱了满满一大抱的木头拌子，又佝着腰身，呼吃呼吃地山响一样的喘着，一点点儿一点点儿地往房门口挪蹭来，可也到了房门前，可也伸手推开房门，一脚踩在了房门门坎里，一只脚还在门坎外，可是门坎外的那只脚却向后一滑，，万家老太太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连人带柴禾，扑嗵一声，一头栽进屋里，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门坎子前，她想爬起来，却疼的她呲牙咧嘴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了，右边膝盖骨那里针刺一样的痛，过电一样流遍全身，两只手被劈柴拌子扎的破狼破虎地淌着血，万老太太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了，她又疼又怕又急，慌乱地尖着嗓子高叫着，丫哎！丫哎救命呀救命呀……屋里空无一人，回应她的，只有呼号的风雪。呼号的风雪象个淘气的孩子从屋檐纵身而下，钻进房门，顺手揪乱了她灰白的头发，冰冷的痛苦的悲苦的泪水，顺着她核桃皮一样的老脸，川流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