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那年我刚满五岁,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没有父亲的形象,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
长大后曾经多次听母亲说:“你大哥越长越像你父亲,你看他那神态,你看他那身高,越看越像”。大哥虽比我大九岁,父亲去世那年他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那时他便是家里的壮劳力了,母亲自然很看重他,常常夸他也就不足为奇。 我从母亲的说法中得到一种印象:父亲像大哥的样子,但比大哥老一些,比大哥瘦一些。闭上眼睛想象父亲的样子,似乎清晰可辩近在眼前,当要聚焦父亲的脸时,好像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便是我印像中的父亲。
听母亲说我父亲年青时,常年游走在阿坝州藏区,挑一副担子,里面装满针头麻线和小日用品之类。有时我在想,父亲为什么就做 那么点小生意,针头麻线又能赚多少钱?一个人在外风餐露宿行单影只,饿了病了怎么办。其实我这种想法和担心都是多余的,既然父亲能把生意做那么多年,一定有把生意做下去的理由。做这种生意的人绝不止我父亲一人,他们一定都看到了做这种小生意的巧处。比如做这种生意的本钱小风险就小,挑一满担又不重便于走乡窜户,更何况针头麻线和小日用品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东西。
一次我驾车去松潘,路过茂县时遇上修路堵车,我便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溜达等待通行。忽抬头望岷江对岸, 但见一条清晰的山路,从远处江边蜿蜒而上,到了对面山腰时,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里是个供行人歇脚的地方。开阔处依稀还能看见残存的屋基。我便问当地的老乡:“请问对面那条山路,是否就是著名的松茂古道?”“是,就是!” 当我从老乡那里听到确切的回答,心里便对那条古道升起了油然的敬意。那就是我父亲用双脚丈量过的古道,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他都得挑担前行的古道。
听我母亲说过,我父亲出门一般不和人搭伙,特立独行,见熟人点头微笑算是招呼了。随即便静悄悄的走路,不会再和别人搭话。其实旁边人说的什么他都知道,就是不搭话怕生事。在父亲心里永远有本不变的帐,悄悄做事悄悄做人,家里还有一大家人等着拿钱回去养呢。望着那蜿蜒的古道,眼所能及处,上下大慨十来公里,我们的汽车几分钟即可到达。遥想当年挑担步行的父亲,他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要流多少汗水才能走完这段路程。
有一年我们在红原大草原的瓦切乡做工程,瓦切乡就在九曲黄河第一湾边上。站在草原上的黄河边放眼望去,那清澈平静的河水,早已颠覆了黄河留在我脑海的印象。父亲肯定来过这里,因为母亲说过,父亲临死断气前还来黄河边收过脚板印。想象中父亲也像我一样,凝视着黄河流向的天边:我们的未来也能像黄河一样,在这里有个峰回路转吗?
过刷马路口沿梭磨河至马尔康,过马尔康沿梭磨河经可尔音达大渡河。这一路是父亲走松茂古道,经大草原折返回家的最佳路线。梭磨河谷气候温润,物丰人稠,一路走来是父亲做小生意的最好市场。再沿大渡河而下,经金川到丹巴而折向,沿小金河而上,到达小金县。
父亲不会在小金呆得太久,他的目的地是翻巴郎山前的达维镇。这里是个集散地,四通八达人口众多。做生意的跑马帮的,林林总总不一乐乎,确是一个完善的小社会。当年红军翻过雪山,选这里作休整是有道理的。
小金一带解放前盛产鸦片,达维镇成为集散地就不奇怪了。曾听我大哥说过,母亲解放前抽过鸦片烟,解放后在政府的干预下戒掉的。要说光靠我母亲卖点炒货赚那点钱,能抽得起大烟吗?写到这里,我父亲独来独往行事低调的原因就清楚了。
从这里翻过巴朗山回家,也就只有几天路程,而父亲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他依然行事低调地走进他熟悉的烟农家,用上年就约定给他家带的东西,换那么一点鸦片。这一点鸦片在烟农眼里微不足道,在山外可就值钱了。父亲就用这种方式,把他熟悉的烟农家都走遍。听我大哥讲,父亲会把换来的鸦片集中起来,装进早准备好的腰袋里,然后把腰袋捆扎在腰上。这几斤鸦片到家前都不会再解下来了。
我父亲就用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把鸦片烟生意做到了解放那年。这样虽然没给我家带来财富,一家老小也算衣食无忧。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的生命也来到了晚年。我也用了一生体会了像父亲一样的坎坷和艰辛。我只想渐次清晰起来的父亲,沿着这段真实的文字,夜夜走进我的梦里。
2013年8月1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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