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访局长
一
沈为民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老同学刘思明会突然调到南关县来任县委书记。县委大会一宣布,许多熟悉他的同事都暗暗地向他投来了热情的目光,许多张脸都立即对他变得亲热起来。他们大都知道他和新书记刘思明不同一般的关系,仿佛他这些年的霉远已经到头了,他既将高升似的。
他自己的心情却坏透了。他呆呆地看着主[xi]台上老同学刘思明,一句也听不进去会上在说什么了。他只是在心里反复叫苦:怎么会这样?新书记怎么会是他呢?大家不都是说这次县委书记非小马县长不可吗?怪不得自己这么多年没进步,自己的政治觉悟确实是太差了,对自己这位多年的老同学的动态竟一点没察觉。
现在使他感到如此心慌的原因是他和刘思明一个月前的那次见面,那次他的酒后胡言。
那天他突然接到刘思明的电话,说他从北京学习回来了,想请几个老同学聚一聚,他开始有点犹豫,本不想去。因为他知道他和这些老同学早已不是一个层次了,刘思明几年前就是正处了,现在正是冉冉上升的政坛新星。其他老同学也大多混得光彩照人的,而自己到现在还只是个县里的副科级干部,好多年没进步了。他开始和他们保持距离,一是为了摆正自己的位置,他生来怕和领导套近乎;二是他想保住和他们同学之间的那份最初的最美好的记忆。
当他谢绝刘思明的话还没说出口的时候,就被刘思明的一句话给堵住了。“你忘了今天是李婷的生日,你没任何理由请假。”沈为民立即有点心猿意马了,没做任何思考,立即坐车往市里赶去赴会。
李婷是他们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是刘思明的爱人,也是沈为民曾经暗恋的情人,那时还在学校时,沈为民发觉自己从第一次见她时就爱上了她,她就是他心中的女神,而且这种爱常使他魂不守己,彻夜难眠。但他一直对自己没有把握,一直不敢表白,因为他发现班上有许多男同学都在暗中较劲,在追求她。等他鼓足勇气,想向她表白时,已经迟了,她已经和刘思明确定关系了。几十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心中的这份密秘,没向任何人透露过。
当他赶到时,老同学们都已在等他了。大家一顿寒暄,酒过三巡后,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有人提议说李婷是越来越漂亮了,她是我们同学永远的骄傲,是我们永远的偶像,是我们永远的女神,谁当年没有给她写过情书就罚酒三杯。平时很少喝酒的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大家连罚了几杯。他感到有些头昏脑胀了,见大家都在热议最近的工作,心情黯然地正想提前离开,却被李婷叫住了,她问道:“老古董,你们南关县最近出了不少事,你又搜集了许多资料吧。”
“老古董”是同学们私下对他的嘻称,因为他在县志办编县志一编就是二十年,而且专编过去的县史,从来不谈县里的现状,做人做事又很古板较真,过于原则缺少灵活性,他常跟大家说:“现代人只能编过去史, 现代史要留给后来人去编写。”所以,大家都说他是钻到历史堆中出不来,和现实格格不入,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好,他也很乐于接受这个称呼。
刘思明也跟着问:“我在北京学习时,也听说你们最近接连出了几起群体性事件,有几般人到北京上访,还有人声称到天安门自焚的,为啥会闹到了这个地步?”
李婷说:“ 老古董是南关县的史学专家,在县委大楼呆了二十多年了,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给我们说说你们南关县的新闻吧,你们县现在出大名了,市里省里都在关注你们呢。”
虽然他一直声称不写当代的县志,不关心时事,但多年的工作习惯和与生俱来的文人气质,又使他不得不去关心县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并不断去深思总结。平时他一般很少开口,可一旦开口了,就会口无遮挡,如滔滔江水奔涌而出,不吐不快。他为自己的嘴快是吃过大亏的,在大学时就因为跑到大街搞了几次演讲,发了几篇思想激进的文章,毕业时自己堂堂明牌大学的高材生,就被分到这个最贫穷最落后的南关县,从一开始就和同学们拉开了距离。他多年来一直告戒自己祸从口出,首先要管好自己的嘴。这些年来,他已经修炼成精,不管在什么场合,不管在什么时候,他从不谈任何县里的任何事情,他只求能每月拿回工资,交给老婆,平平安安过小日子。
他听李婷不停地叫他老古董,感到很亲密,又一直热烈地看着自己,又多喝了几杯酒,就有点激动,就有点儿心猿意马,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其实这都是浮在表面的小问题,后面还隐藏着更大更深层的大问题,这都是这几十年慢慢积累下来的必然结果。”
“其实这不能全怪访民,他们中是有些胡搅蛮缠,得寸近尺借机闹事的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有道理的,都是老实忠厚的好百姓,他们为什么要上访,因为他们还是信仰党和政府的领导,还是相信公平正义的存在。主要是这些年来,我们县里老百姓心里郁结了太多的怨气,老百姓心里痛恨我们县里被称为‘南关五毒’的这五种干部太多了。他们多年来一直霸占着县里的各个领导岗位,早已失去了在人民心中的威信,致使政府的公信力丧失,我们南关县现在已到了各种矛盾常年积压,干群矛盾空情紧张,就像一个火药桶,任何一个小小的火星都会引爆大的社会风波。老百姓中流传最广里的“南关五毒”:一毒是指那些靠着各种背景和机遇,靠抱着领导大腿,靠着拍马屁功夫爬上去的,被叫做无德无才无能的‘三无干部’;二毒是对百姓遭受的苦难和不公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对人民群众的事情,冷漠无情,毫不关心,被人民群众叫做没心没肺没肝的‘三没干部’;三毒是指那些从不干正事,却会四处钻研,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善于胡上胡下胡单位的‘三胡干部’,他们明里满口为人民服务,为党和国家服务,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其实是专门为自己亲属和他们小圈子服务的;四毒是指那些乱拆乱占乱搞的‘三乱干部’,他们借着改革发展的美名,挂着特色的招牌,胆大妄为,目无法纪,胡作非为,随意突破党纪国法和道德的任何底线,没有他们不敢想不敢干的事情。五毒是指那些吃光喝光用光的‘三光干部’,不知从那时起,这类干部变得越来越聪明了,不管是那个单位和部门,大家都开始比着花钱,没有谁愿为后来者留下一点积蓄,不把账户上的钱花光,留给下任花,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现在已经开始比债务了,谁留下的债务多,谁就是有胆识有魄力有闯劲的好领导。现在许多乡镇和部门积累的债务按正常财政十年都还不清了,能不出问题吗?”
沈为民吐出这些郁闷在心里好久的话,心里竟一下轻松了许多。大家纷纷赞道:“老古董不亏是南关县委的第一支笔啊,看问题就是精确独到,入木三分。现在不止是你们南关县有这些五毒干部,就是我们那里这些五毒干部也是越来越多,而且他们就像得了传染病似的越传越广了。”
就在沈为民心思混乱的时候,会议结束了。他立即溜了出去,赶紧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好像怕被刘思明看到似的,他不是当心刘思明来当书记,会使他有什么难处,这些年他早就熟悉了许多同事朋友或下属,一夜之间获得提拔,成为自己的领导或上司,他早就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心静止水了,不管谁获得提拔和重用,他除了恭贺就是加倍去工作,从不去找他们麻烦,他们也很尊重他。可是这次,他真的有些慌神了,他心里后悔极了,后悔那天去参加聚会,后悔那天酒后失言,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如果,如果他来问谁是“南关五毒”干部,自己该如何回答呀。
他回到办公室还没坐稳,办公室门就被人推开了,走进来的人又使他大吃一惊,竟是被大家亲密称为“小马县长”的堂堂一县之长马东。他惊得站起来,叫了声:“马县长,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在他印象中,好象“小马县长”已经十多年没进过他的办公室了。
“小马县长”个子不高,块头不大,却浑身透着精明,不大的脑袋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每天都梳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如果平时不知明里的人看见他俩一起走在大街上,没人会想到他是领导。但他一进门,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往靠椅上一坐,立即露出逼人的领导气质和威严来。
“你跑的真快,我跟在后面叫你,你都没听见。”小马县长一坐下就说道。
“马县长找我有事,叫秘书通知一下,我就去向你汇报,还老你亲自过来。”沈为民十分恭敬地说。
他过去对马东可不是这个态度,他曾经很常时间叫他“小小马”,因他不但长得过于精瘦,而且年龄也比自己小许多,过去一见面,就老大哥长老大哥短得叫个不停,正好县里还有姓马的,为了好区别,他就叫他“小小马”了。他和马东认识快二十多年了,都算是县里最老的人了。马东比他迟两年进县委大院,那时他们都在县委给领导当秘书。马东先是非常谦恭地称呼他为老师,后又亲切地叫他老大哥。那时马东上进心很强,很想在外面发表文章,每次写了一篇小豆腐块
似的文章都要拿来请他帮着修改,马东当初发表的那些小文章几乎都是经过他修改加工润色的,有时见他心急,干脆就自己写一篇,写上马东的名字,帮他拿去发表。所以,马东自是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对他的尊敬也是出于真心的。
他们之间的变化起源于十几年的那次下派,一直很器重沈为民的一位县委老领导,临退休时要下派他到一个最偏远的小乡当副乡长,他一时没想通不想去,家里又走不开,心里还有些怨气,认为自己被分配到这个穷县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要再被发配一次。于是就自己跑到组织部门说自己刚结婚不久,老婆怀了孩子,没人照顾,怕去了影响工作,还推荐了马东,说他一直想去,就让他去吧,说他去准比自己强。那位县委老领导听了这事,气愤之急地骂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年轻就离不开老婆了,他不是文采好吗,就让他到地方志去编书吧。”
后来,马东也就去当了副乡长,他果然能干,只花了十几年时间就从最小的副乡长,一路到乡长,到乡书记,到副县长,到县长。而且还是全市,乃是全省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县长,前几个月,原县委书记到上海住院去了,他俨然成了县委的一把手,县委县政府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手抓了。大家都认为他接任县委书记那是顺理成章,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们之间称呼的更改是马东到下面转了一圈,回县委大院当上副县长时,马东开始叫他老沈,他也开始恭敬的叫他马县长,虽然大家因马东太年轻,私下都习惯叫他“小马县长”,就他从来没敢叫过,他特别怕别人说他摆资格,他一直非常小心地处理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怕闹出什么误会。
沈为民一边给他泡茶,一边想他这么急来找我,是不是在怪我,我的老同学刘思明突然调来当书记,我竟一点风没透漏给他,可我真的一点不知道啊。
马东略微把他办公室扫视了一遍说:“老沈啊,你在这个办公室呆了十几年了,是该换换地方了。”
沈为民一时没听出他的意思说:“我在这呆惯了,感觉很好。”
马东向他笑了笑说:“老沈,你在这躲清闲已躲了十几年了,早该加加担子了。我一直认为你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选,一直就想提拔你了,论水平论资历,你早该重用了,可大家认为你现在还只是只是享受正科的副科级干部,一步到位有点难度,县委研究决定,先任命你任县委办副主任,县政府办副主任,信访局局长。”
“让我干信访局局长,我怕干不了的。”沈为民刚要说下去,就被马东打断了:“这是组织的决定,还有其它几个同志的任命,我们几天前,上面没决定刘书记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今天通知你,是我们决定今天晚上就要公开任命。你这些年好多机会都被你自己浪费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啊,先过渡一两年,再任命你任县委办主任。这样你至少还能干到副处退休。”
马东说完就站了起来,一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回去帮我向嫂子问好,我有时间再去看你们。刘书记刚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向他汇报,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下周一就搬过去上任吧。你是老同志了,要带头执行组织决定。”
沈为民把他送出门,目送他在走廊里走去,呆呆地一时缓不过神来。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太突然了,使他措手不及,毫无准备。直到马东走进走廊那头的电梯,他才转眼朝走廊这头望去。县信访局就在走廊的这头,只是在走廊里加了一道白绣钢栅拉门,把县信访局和整个县委县政府大楼隔开了,这走廊走到头就有一个小门直通到县委大院的外面,是县信访局的大门,供上访人员进出。这显然是大楼设计时就安排好了的,只有信访局的人才有白绣钢栅拉门的钥匙,只有他们和县领导可以自由出入,任何访民都是万万不可出入这里的。沈为民的办公室就紧靠在白绣钢栅拉门的旁边,任何人进出白绣钢栅拉门都得从他门口通过,白绣钢栅拉门过去就是信访局周永副局长的办公室,和他的办公室就隔一道墙。没有谁比他更熟悉信访局的了,他守在信访局白绣钢栅拉门口,已经十几年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早就铭刻在他的心里,只是从没想过他要跨过这道白绣钢栅拉门,到那边去工作了。
他的心里越发乱了,他知道这一定是马东的主意,他不知道马东为啥让他去当信访局局长,马东这次虽没当上书记,他还年轻,又是县里土生土长的干部,他的决定又是不能违抗的。
他现在心里感到最为难的还是家里书记这关怎过,他知道老婆是绝不会同意他去干信访局局长的。
二
沈为民家住在县城中心的一排门面房,是套市口很好的二百多平米的一拖三的门面房,当时买的时候不到三十万,现在不到十年时间已经超过三百多万了,所以,他不得不配服老婆的精明能干。他认识老婆晓红时,她还是县里最大国营企业的团委干部,能歌善舞,不但是公认的厂花,还是县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她也看中了他是全国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们一经认识,就很快相爱结婚了,他知道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不知还要呆在对李婷的痴恋中有多久,他开始相信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了。
他们结婚不久,孩子还没出生,她们的那家企业就倒闭了,她一下成了下岗工人,她只得摆了个地摊卖服装。他心痛她,一下班就去帮她,一到星期天就帮她进货。这也是他当年不愿下乡去当副乡长的主要原因之一。也许是老婆特别精明能干,又年轻漂亮,生意渐渐做大了,后又开起了小百货店,赚了不少钱,她后来又从那学会了一门绝技,烧得一手好鸭子,开了县城第一家专卖鸭子饭的早餐店。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她的“晓红鸭子饭”闻名全城,形成了一大群固定的老客户,每天早晨,她的店里都挤满了人。当县城中心开发出这第一栋商品房时,她立即凑钱买下了这套一拖三的门面房。一楼开店,二楼摆货,三楼他们住。真是财赶人走,你不发都不行,她的房子不断飞涨,“晓红鸭子饭”一年也要赚个几十万,他从不细算她的帐,但他清楚她早已成千万级别的富婆了。
有个这么精明能干的老婆,他自然不用为钱发愁。他常暗自庆幸,他当初如果下乡去了,也许早混个正处副处了,能有现在这么幸福轻松,能有这么多财富吗,既使有,那也得成天提心吊胆的怕纪委怕检察院啊,连觉都睡不着。他老婆不仅会赚钱,更会治家,把他父母姐妹都安排的稳稳妥妥,不用他操心。特别是她为自己养了一个永远值得骄傲的好儿子。他们儿子从小就是全校第一,去年以全县第一名考取了省重点中学市一中,而且在市一中仍是第一名,现在他俩在家争论最多的就是儿子该上北大还是清华。所以,在家里,他一切都听老婆的,尊她是领导书记,多年来,他在县里一些领导和书记的话可以不听,但家里领导书记的话必须听。
他回到家里,看到老婆高高兴兴地准备了一桌菜,正在等他回来,有点吃惊:“今晚要来人,烧了这么多菜。”
老婆笑眯眯的说:“今天是三喜临门,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我陪你好好喝几杯。”
“有什么喜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第一件是我们儿子又考了全校第一,第二件是可恨可恶小马县长终于没当上县委书记,第三件是你的老同学调来当书记,没人再敢欺你压你了。”她越说越高兴。
“人家没当上县委书记,你高兴啥?”
“那小滑头要当上县委书记,我们南关县那不彻底黑了天啊。大家都说南关五毒干部,被他一人占全了,还要加上黑心黑肺黑肝没屁眼儿。”老婆越说越气:“我看他还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势利小人,你看他除了拍马屁工夫,那样如你,那时没上去的时候,三天两头到我家混饭吃,升上去了,一点不照顾你,还大会小会的拿你当反面典型,现在你老同学来当书记了,看他还敢大会小会的拿你当反面典型。”
沈为民见老婆提到这事,心想今晚是没法向她汇报当信访局长的事了,得等她高兴了再说。他知道老婆对马东意见很深,不是一时半时能说清的。小马县长过去来他家时,她对他向*弟弟似的很好,总是烧好多菜请他吃,他已是嫂子嫂子不停地叫得很热情,有一次还特意面对她唱了一首《嫂子颂》,唱得她高兴地到处夸他。老婆对他的意见是起于小马县长从乡下调回县里当副县长时,大家地位变了,自然生疏了,特别是小马县长为了竖威,经常在大会小会批评有些县里的老同志,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务正业。白天在县里上班混日子,晚上回家做生意,搞第二产业发财,那有一点国家干部的形象。
小马县长虽然没明说,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沈为民。因为全县机关干部中,只有沈为民每天回家帮老婆做生意,而且他每天都要起早帮老婆烧鸭子,许多老客户都是早上锻炼时闻到那股浓浓的鸭子香味而去的,县委县政府的许多工作人员有时都是到他家吃完鸭子饭后,等他一起去上班的,有些人常开玩笑,他把一股鸭子味都带到县委大院来了。
他帮老婆烧鸭子已经好多年了,已经形成习惯了,开始是怕老婆辛苦,后来是烧出了兴趣。他觉得每天早上爬起来跑几圈,不如帮老婆烧烧鸭子饭,端端盘子,这本身也是一种锻炼,也是一种幸福和快乐。大家喜欢来他家吃鸭子饭,一是他老婆漂亮能干,也有来尝尝他这个名牌大学生的手艺,享受一下县委干部服务的心理。
沈为民对小马县长的批评从没放在心上,觉得他毕竟太年轻了,提升得又快,他急于立威,急于出成绩。拿自己说说事也无烦,自己帮老婆烧鸭子饭,一不违党纪,二不违国法,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把我怎样。但这事转到老婆耳里,老婆却怎么也不肯放过,开始处处骂小马县长,到处打听小马县长的负面新闻。
“难得你今天高兴,我们好好喝几杯,今晚的菜烧得真好。”沈为民说着干了一杯,他想把老婆话题移开。偏偏这时,他的手机不停地响了起来,他一看接连来了好几条信息,都是同事和朋友来寻问他当信访局长的事,还有许多恭贺之辞。他还没看完,老婆就一把抢了过去:“好啊,你竟敢跟人发信息,你也想学小马县长养小密。”
沈为民笑道:“你看你看吧,象我这样十几年没进步的人,除了你当宝,还有谁肯给我当小密。”
老婆一边看,一边惊叫起来:“呀呀呀,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你同学一来就给你升官啦,就提你当局长了,还是你老同学对你好啊。怎么,怎么是信访局长呢,他怎么不给你安排个好位子,偏偏是天天被人骂,被大家当出气桶的信访局长。大家都说,信访信访,不闹没访,无权无枪,放屁不响。不行,决不行,我们马上去找刘思明,让你干啥都行,就是这倒霉的信访局长不能干。你不好去找他,我去找他,什么老同学,一来就给你安排这种事,人家求他当官,我们求他不要官还不行吗?”
“你急啥呀,他才来还不知道呢,这不是他定的。”
“啊,又是小马县长的主意啊,这更不能干了。这黑心肝的小子,一肚子的坏水,又不知安了什么坏主意。他准是看你老同学刘思明来当书记了,才想起了你,想要你到信访局给他挡挡祸水,他这些年在下面到处拉屎,干了不少坏事,你不准去给他檫屁股。他眼里除了往上爬还有谁,连一手提拔他的县委张书记都不放在眼里,处处跟他对干,硬把他气得跑到上海看病,不回来了。这种人的话怎么能听。”
老婆见他不表态,更急了:“你家是不是八辈子没人当过局长,你想当这个局长。你不看看前几个信访局长都是什么下场,那个没挨打挨骂,那个家没被砸过,最后都灰溜溜的跑了。特别是现在的陈局长,家里都被人泼过多少屎粪了,还被小马县长每次在全县大会骂得象鬼孙子,这些事全县人谁不知道。你是想让我们这个小店也被人砸了。你给我早早打消这个想法,不让你干,你就辞职回家,我不稀罕你的那点工资。我告诉你,你要当这个狗屁的信访局长,我就和你离婚,离婚,坚决离婚。”
沈为民见她一连说了三次离婚,眼泪都快出来了,知道她是真急了,忙安慰她说:“领导,你别急,你才是我的真书记,你不批准,就是给个皇帝的宝座我也不坐。我现在就把手机关了,任何人电话都不接不回,随他们说去,我就是不去,大不了我就回家烧鸭子。我向你发誓,我要想当这个信访局长,我明天就得急病,就得不治之症,活不过三年。”
老婆立即破涕为笑:“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想让我多活几年,这个狗屁的信访局长你想都别想。你也别和他明着对干,你也学学别人的样子,去搞个假病历来胡胡他。你明天就去找你的结拜弟兄李二,他是那么出名的大医生,搞个假病历还有啥问题。”
“好的,一切都听你的,明天一早就去找他。”沈为民连口说道,他一直觉得老婆虽然文化水平没他高,但总是在关健的时候决定比他果断,坚决。所以,在家里他服从老婆领导早成习惯了。
三
第二天一早,沈为民象往常一样,帮老婆忙完早上的生意,按照老婆的嘱托,直奔市里去了,上了车才发现忘了带手机。他也懒得回去拿,他知道昨晚起,手机就在老婆手里了,老婆发现了一定给他电话联系好,省得自己去说费话了。他昨夜没睡好,又起得早,上车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市里才被司机叫醒,他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口袋都被人翻透了,身上除了证件,什么都没有了。他有些庆幸没带手机,不然一齐贡献了。司机这时提醒他说:“以后坐车不要关顾睡觉,这条路上小偷多。”
“你看见了,也不叫我一声。”
“我天天在这条路上跑,敢叫你,我不想活了,以后还是自己小心吧。”
沈为民下了车,身上连一元坐公交的钱都没有了,他只能散步向结拜弟兄李二所在的市一院走过去了,他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市一院,李二早已等在大门口了:“老大,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嫂子电话都来问几回了。”
李二其实不叫李二,他们是中学同学。在学校时,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同学结拜,大家叫他老大。好多年过去了,大家都习惯了相互称呼,很少再提真名了。李二大学时学医,现在已经是市一院,乃至是全省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了。
沈为民简要说了一下车上被偷的情况,最后叹道:“唉,时风日下啊,我们念书时,那有这种情况,那时社会多安定啊。”
李二:“老大,怪你跟不上形式,都什么时代了,还谈老黄历。这要是传出去,一个堂堂的南关县委副秘书长,县政府副秘书长,县信访局局长,被小偷偷的坐公交钱都没有,一定又成南关县的大新闻了。
沈为民问:“你都知道了?”
“嫂子都跟我说了,我也跟所有弟兄同学们说了,大家一致支持嫂子的观点,这个信访局局长你不能干。不说信访局局长有多少烦心事,就是你夹在你老同学刘思明和小马县长之间就难死你了。我们从没见过县委书记和县长能合拍的,凭你这个文人性格更没法处。特别是你们那个小马县长和前两任县委书记都闹得那么僵,连一手培养他的张书记都被他气到上海看病去了,他能跟你的老同学刘思明搞得好,你等着看好戏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们南关县出了那么多新闻,谁不知道。你们县里好多领导都来找我看病,你们张书记还是我帮着转到上海去的呢。老大,你千万别搀和到他们之中去。嫂子吩咐的病历我给你准备好了,嫂子还吩咐了要给你做个全身检查。我也给你安排好了。还是嫂子给你想的周到。”
“好好的做什么全身检查,没病都会查出病来。”沈为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感到甜蜜蜜的。他跟着李二去各部门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后,两人来到医院旁的一个酒店,点了几个菜,李二打开一杯酒说道:“老大,我们好久没有聚过了,我俩还象过去一样,一人一半,先把这瓶干了。”
“好,干了再说。”沈为民平时在县里很少喝酒,县里没人知道他能喝多少酒,因为他从没喝多过。他在县里很少参加各种酒席,特别是南关县酒席那种的酒风,那种酒场氛围使他很难适应,那已经不能算是酒席了,竟直就是马屁场,充满了谄媚奉承和各种虚假的表演。就是个座位都特别讲究,都是请职位最高的坐中间,然后按职位高底围着他坐下。他职位最底,总是坐在离领导最远的地方,而南关又特别时兴打的敬酒,就是端着酒绕一圈到领导身边,去毕恭毕敬地给领导敬酒,常常酒桌上又都是他的领导,他的一个一个打的去敬,他感觉这根本就不是喝酒,而是一个敬酒表演场了,他又总是学不会表演。而且在那种场合,他只有敬酒的份,没有说话的份,不管领导有水平没水平,说的对说的错,他都得洗耳恭听,不能插一句话。
沈为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领导常带他出去出席一些酒场,他无意间闹出不少笑话。一次一个乡下上来的干部,喝了酒大吹大擂:“我刚从三峡回来,看到在造三峡大坝,电视上还天天在吹,那有什么难的,三峡才好点宽呀,葛洲坝多宽呀,我们葛洲坝大坝早造好了,一个葛洲坝大坝要抵几个三峡大坝。”大家都跟着领导附和:“对,对,葛洲坝那里才叫长江,江面才宽,三峡那点宽那能跟葛洲坝比,三峡工程怎么也比不上葛洲坝工程。”他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说:“这不能只看江面宽窄,主要得看水位,葛洲坝只抬高二十米,而三峡要抬高七十多米呀。”他还没说完,就被带他去的领导狠狠骂道:“就你小子能。”后来,这样的难堪还遇到过几次,他才知道这南关酒场需要的不是学问文化,不是真才实学,而是另类酒文化,是谄媚奉承,是见风使舵,而这对他就是受罪。久而久之,他就厌透了,总是想方识法的躲着不去了。
没多长工夫,他俩就你来我往的把一瓶酒喝完了,李二说:“老大,我们过去都是一人一瓶的量,我们再来一瓶吧。”
“好,再来一瓶,喝酒就得象我们兄弟这样,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他俩打开第二瓶,还没喝一杯,李二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没听几句,就惊叫起来:“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李二接完电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他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这么紧张。”
李二半天才从震惊中醒来:“老大,你得回去复诊,早上给你检查的医生说你可能得了一种怪病,他在等我们,我们马上去。”李二说完就拉着他往医院去。
沈为民不以为然地说:“你看我身体这么好,能有什么病,看把你急得。”
李二直接带着他来到神经科,几个大夫正在等他们。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大夫捏了捏他的手问:“你是不是时常有四支无力,浑身酸痛感觉。”
沈为民点了点头说:“有时有,不怎么严重,最近有几次端盘子端不稳,我觉得是没休息好。”
“你要有思想准备呀。”老大夫顿了一下说:“我们现在怀疑你运动神经元可能有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复诊。”
经过大家的认真检查,最后基本确诊,沈为民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人”。 老大夫最后安慰他说:“虽然现在还无法治愈这病,但现在科学发展很快,我会把你的情况传给我在北京,上海,广州和美国的同学和同事,请他们会诊,我们会用世界最新成果帮你治疗,你现在属于初期,你还有几年时间,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不管老大夫怎么说,沈为民已经清楚,他也得了这个不知之症,他的肌肉将逐渐萎缩至死,他的生命已将渐渐冻结,留给他的时间只能以天算了。他变得异常冷静地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老大夫说:“至少两,三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会尽力延续你的生命”
“那就好。”沈为民最后肯切地对大家说:“我请求你们一定要帮我保密两年,至少在我儿子上大学前,你们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病情。我情你们帮我了。”
李二有些哽咽地问:“老大,连嫂子都不告诉吗?你要一个人扛着啊。”
沈为民紧握着他的手说:“好兄弟,有你一人关心就够了。不用他们担心了,你务必帮我做好保密啊。”
“好的,老大,我听你的,你一定要按时来治疗,我会及时把这边治疗情况通知你的。”李二点头道。
李二陪着沈为民从医院出来,一起向市一中走去,他知道这时沈为民最想见到他的儿子。他俩走进市一中时,看见他儿子正在和一全同学打篮球,他儿子一米八几的个子,在球场上虎虎生威。他俩并停下观看。
沈为民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孩子,不由想起来三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和他们一样,充满朝气,充满梦想,充满激情,从中学到大学他都是篮球队绝对的主力,在大学,他更是球场上的灵魂,每次都是他持球组织进攻,每次都是他指挥着刘思明他们去冲锋去得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庸俗,如此窝馕,如此碌碌无为,如此得过其过了,在他的生命既将结束时,他突然感到一种悔恨,一种怅然,一种悲哀,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伤痛,难道这就是自己既将走完的人生全部?难道自己充满梦想的一生就要这样画上句号?不,不,绝不。我仿佛听到发自内心深处的一声呐喊。他仿佛听见过去的自己在向自己遥远地呼喊:不,我的人生不能就这样结束,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没完成的心愿,没还清的债。
沈为民想起了自己去上大学时的情景,那个全村人全巢欢送的情景,他想起了那一张张憨厚的淳朴的脸。他是全村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是全村人的骄傲啊,每次过年回家,所有的长辈们都把他视为上宾,请他上坐,那就是把他当个人物看呀,而自己又为他们做过什么?自己有负重托啊,自己空在县委机关混了几十年,难道能带给他们的就是几年后的那一盒骨灰吗?自己的那一盒骨灰有何脸面回归故土,安葬祖坟?
沈为民想不下去了,他突然坚定地对李二说:“我已经决定了,这个信访局长我一定要干,一定要加倍干好。”
李二见他这时精神饱满,眼里发出异样的光芒,也就说道:“老大,现在你想干啥就干啥吧,想怎干就怎干,想吃啥想喝啥就去吃啥喝啥,不要再有任何顾忌了。”
儿子打完一场球,才发现他们,并跑过来叫道:“李叔,老爸,你们怎来了。”
沈为民说:“我看了你打球还是刚猛有余柔性不足,不能总想着上篮,要多传球。”
儿子说:“你又来那一套,我是前锋,不是后卫,。”
沈为民哈哈笑道:“好,我也要改打前锋,去冲锋得分了,你妈不同意,我来求你帮忙当说客了。”他们家三个人,就象儿子说的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他属于过去时,老婆属于现代时,儿子属于未来时,自然形成了他听老婆的,老婆听儿子的,儿子又听他的,这种微妙的牢固的三角关系。能做通他老婆工作的只能是他儿子。
儿子也笑道:“老爸,你又和老妈抬杆了,你吵不过老妈,就让让他吧。”
李二也插道:“这回不是你爸的责任,你爸升官了,你妈不批准。”
沈为民忙说:“你快劝劝你妈,要她别生气,这是组织决定,不能由他决定,这个信访局长我必须干,她批准我干,她不批准我也要干。”
儿子立即打通他妈的电话,没说几句,沈为民就听见老婆在电话中大叫:“我就知道你爸心里想干这个狗屁的信访局长,你怎么说都不行,我就是不同意,早上都说好了的,怎么跑一趟市一院,就变了呢,还找儿子做帮兵了,叫李二接电话。”
李二接过电话解释说:“嫂子,老大检查了,他,他身体好着呢,这两年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信访局长他想干就嚷他干吧。他忙起来心情会更好些。”李二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沈为民听到老婆又在电话里说李儿:“你们是不是中午酒喝多了,你上午不还是说他不能当信访局长,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他给你使了什么魔法,连你也帮他了。等他回来,我再找他算帐。”
四
他怕回来老婆吵,也怕别人打搅,又在市里呆了一天,李二又叫来一些同学,大家都不知道他得病的事,象往常一样喝酒打牌闹到深夜才回家。也许是儿子和大家的劝说发挥了作用,也许是他在外一连呆了两天,老婆虽然心里有气,也没找他吵。
星期一早上,他早上起来烧鸭子时,把一锅鸭子烧糊了,连远处的路人都闻到了,他一点没闻到。老婆下楼来骂道:“你现在一心想着当局长了,还有心思烧鸭子。你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他怕老婆借机发作,立即提前到办公室来了。进县委大院时,看门的保安特意叫了他一声:“沈局长,你今天来得真早。”他一走进县委大楼的走廊,就看到了走廊里的那道白绣钢栅拉门,他来到白绣钢栅拉门前稍微站了一下,他看到那头的信访局大楼的门还没开,里面黑乎乎的空无一人。他十几年来一直守在这道白绣钢栅拉门旁,对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事件他都历历在目,可他从没跨过去过,去面对那一切。可今天,他就要跨过去了,他将告别过去的自己,去面对新的一切。他知道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利用不多的时间去争取,去努力,去拯救自己的灵魂,去找回自己失落的誓言和青春时的信仰。
他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小心地整理着自己多年编写的县志,他觉得自己还得编写下去,特别是当代县志,不管谁来接手,他都要帮他写下去,他不能再回避了。
他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就听见那道白绣钢栅拉门哐铛一声被打开了。他一听声音就知道那定是信访局副局长周永在开门,他知道信访局总共就五个人,两个副局长,三个工作人员,时间久了,他都能从他们开门和走路的声音中判断出是谁来。他们和他都很熟,经常有事没事路过他门口时,进来喝杯茶,聊聊天的。
信访局副局长周永在县里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信访局最老的人了。他没进信访局前,在乡下工作就很出名,那时乡下计划生育工作最难搞,就他所在的乡年年第一,他不但有办法,而且敢干,不管是亲王老子,他都是六亲不任,不管那家违反了政策,他都是第一个去拆人家大门,扒人家墙,大家那时都叫他“周扒墙”,因为他的办法有效可行,县里还作为成功经验全面推广。后来,县里搞拆区并乡,好多乡下干部没法安排,他却广受欢迎,好多单位和部门都抢着要他,县委觉得他群众工作经验丰富,能打善打恶战,被直接留在了信访局。他也果真不负领导重托,每次遇到群访这样的大事件,他都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他常常一人独自面对众多访民大声发言,在整个县委大楼里就他的声音最响最洪亮,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跟你们讲,你们谁敢跟党和政府做对,就绝没什么好下场,我就是代表党和政府在和你们说话。”
在信访局中,就周永和沈为民走得最近,他特爱往沈为民办公室跑,常常翻看他在记录什么,常跟他说:“你千万别把我们信访局的事记到县志里去,你别看我们牌子挂得大,口号叫得响,是南关县委,南关县人民政府,人民来信来访接待中心,南关县信访局,这都是骗人的,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没人没钱没枪,我们只是县委,县人民政府给人出气的地方,只有头脑有毛病的人,才来上访。你别看我们一天忙到晚,我们一年到头只干三件事,一蒙,二拖,三踢球。一蒙,就是哄哄胡胡把上访人糊回去,二拖就是把时间往后拖,一直拖到信访期限结束了,就给他个意见,他不服再拖,什么事能拖个几年。三踢球就是那来的踢到那去,我们就是二传手。”
沈为民问过:“这样都当皮球踢,总有一天会爆炸的。”
“是炸弹早晚要爆炸的,只要不炸在我们手里。”周永不以为然地说。
沈为民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周永,他满脸堆笑地说:“老沈啊,喔,沈局长,你这两天跑那去来,手机都关了,我一听说你来干局长,都高兴死了。你对我们最熟悉,你来是最合适的了。”
周永个子不高,却长得很墩实,小平头,皮肤黝黑,落腮胡子。沈为民平时都私下叫他“小日本”,今天没有叫了,朝他笑笑,正要说话,门口又进来一个瘦高个,他的个头比周永高出一个头开外,体重却没法跟周永比。他是信访局的另一个副局长周宁。
周宁比周永迟几年到信访局的,他原在小马县长手下当副乡长,小马县长当副县长时,把他调到了信访局,当时小马县长还说:“你们两个周局长要合起来象一个人,就会万事周全,服务周道,确保县委县政府永保安宁。”
这些年来,他俩配合得确实象一个人似的,却一点也没给县委县政府带来安宁。周宁还闹出了不小的新闻,因他个子太高,常常被访民们围在中间,显得鹤立鸡群似的,一举一动都很引人注目。一次,遭到访民们围堵推搡,他急了,指着访民们大嚷:“你们给我小心点”,不想被人拍下了,被人发到网上,被人叫做“小心哥”, 轰动一时,成了南关的一大新闻,闹了好久才平息下去,他差点就因此受了处分。现在的访民一见他还在叫他“小心哥”。
沈为民看着他俩笑了:“你们这两个黑白双煞,哼哈二将都过来了。我这两天到市里去了,忘了带手机。”
周宁说道:“我们昨天就商量好了,你不要再 犹豫了,今天我们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过去。”
“不用你们拖,我也决定过去了,希望我们能合作好,好好为老百姓做点事,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你放心,我们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们一定配合你好好干一场。”
两人说着就把沈为民请到了信访局,其实就是跨过那道白绣钢栅拉门。过了周永办公室就是局长室了。两人把他请进局长室,周永说:“我们昨天就把你办公室准备好了,今天星期一,来上访的人一定多,怕受影响。”
周宁指着桌上的材料说:“这是最近到县里上访的资料,这是到市里上访的资料,这是到省里上访的资料,这些是到北京上访的资料,这些是多年来一直在上访的上访专业户的资料。”
沈为民看着那一堆堆的资料说:“这些工作我是外行,主要还是要靠你们。”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面的吵杂声多了起来,许多上访的人来了,周永和周宁忙着出去接待了。沈为民刚翻开一叠资料,还没看到第二页,就听到周永又在外面吼叫:“你这个老疯子,你又来闹什么。”
沈为民站起身,想出去看看,还没到门口,只见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浑身腌肮的老头冲了进来,他二话没说,抓住沈为民就是啪啪两记耳光,然后往地上一躺大叫:“局长打人了,局长打人了。”
周永是跟在那老头后面冲进来的,他一把没挡住,他气急败坏地怒吼:“你这个老疯子,你打人还诬陷我们局长打人。”
那老头什么也不管,只管抱着头在地上大叫:“局长打人了,局长打人了。”
外面聚集来的访民们不明真象,跟着大喊:“局长打人了”,一时群情激奋,一起涌了进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沈为民的局长室和其他办公室都被打砸了个稀烂。只能听到周永在不停地大叫:“你们太无法无天了,快叫公安局来抓人,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沈为民被突如其来的两记耳光打晕了,他记不清在混乱中又被人打了几下。他想起他上次被打耳光的事,那已经有四十多年了,那时他还小,他记不清自己做错了什么,被父亲狠狠地抽了两记耳光,他永远记住了父亲那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痛苦失望的眼神。四十多年了,他不再被任何人打过,他感到这响亮的耳光不是打在他的脸上,而是打在他的心里,更是打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感到两个鼻孔鲜血直流,仿佛是两行热泪流在心里。
直到几十个干警赶来,局面才控制下来。沈为民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迹,赶紧走出大门,来到公安警察面前。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警察整齐地站成一排,正和几百个访民对持着。周永仍在大声叫道:“你们刚才不是很凶吗?有种的站出来,谁参加打砸了,谁站出来。”
只有先打人的那个老头直接往警车上走:“是我先打的,你们局长是我打的,我跟你们走。”其余的访民跟着喊:“要抓一起抓,我们都打了砸了。”
沈为民看到几百个访民中,这时打出了许多标语,“南关五毒横行了,人民群众遭殃了”,“小马县长胡作非为,下面百姓苦不堪言”,“贪官奸商到处是,共[chan*]党员在那里”,“先富的为富不仁不帮穷,未富的不找政府去找谁。”
沈为民来到公安警察面前说:“你们都回去吧,今天一个不要抓。”然后又走到访民中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有气,是来反应问题的,很好啊,我们欢迎你们来反应问题,可我今天刚来,你们就给了我这么大的礼物,我一下消受不了,请你们给我点时间慢慢消受吧。今天这样我还怎么听你们反应问题,你们都回去吧,明天再来,我会一个一个接待你们。”
打他的那个老头一听不抓人,立即急了,忙叫道:“怎能不抓呢,我打你就是要你抓我呀,我儿子不养我,媳妇不让我进门,我一个人没家没去处,我就觉得拘留所最好,那里房子漂亮,有吃有喝,很有人说话,多好啊,你们为啥不让我住里面。”
周永忙说道:“你儿子不养你,你就到政府来瞎闹,子不肖父之过,这都是你做父亲的责任,你再来闹,我们就去抓你儿子。”
“好啊,你们早该去抓了,我两个儿子,一个开麻将室,一个开浴场,专门干坏事,你们早该抓他们了,我有罪,我养了两个畜生,我该坐牢,你们为啥不送我进拘留所。”那个老头又哭又叫着。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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