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都山根儿下有我的家园
姬秀春
写在前面
“写在前面”的文字,与都山有关,与小说无关。
你完全可以不读这些文字,你就是直接从“章节一”开始读,也不会破坏整篇小说的完整性。其实读完这几百字,也耽误不了你多大功夫,还省去了你到百度去搜索“都山”的功夫。
都山是中国北部著名山脉——燕山山脉的第二高峰,是燕山山脉东部最高峰。具有典型的原始森林景观。都山最著名的植物天女木兰花,是太古第四纪冰川期幸存的珍稀名贵花卉,被列入国家濒危植物名录,是我国重点保护的世界珍稀植物。
都山地处承德、秦皇岛两市交界,东望辽宁,南眺渤海。呈东北西南走向,东西约32华里,南北约18华里,总面积4600公倾。
都山还是著名的旅游风景区。都山群峰陡峭,山峦起伏,千米以上的高峰有海拔1846米的主峰、1812米的娘娘顶、1497米的芹菜顶、1200多米的园苍顶、白草洼等。都山峰峰挺拔、座座雄伟。
都山自然、人文景观甚多,较著名的有“都山积雪”、望海娘娘庙、大勺井、影壁山、石上松、都山群峰、梅花鹿场、八一湖垂钓等。
其中“都山积雪”系清代“口外八景”之一,明代边关副使陈所立赋诗咏曰:“祈连绝处总燕支,到此回看北斗低。六月山头犹戴雪,罡风吹落蓟门西。”
都山的战略地位也很重要。都山周围,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朝开元年间,幽洲副总管郭英杰率兵征讨契丹曾在此驻军,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2年)郭英杰与契丹战败牺牲于此,郭战死后,余部6000余骑力战不已,最终全军覆没; 明、清年间在这里多次发生过激烈的战争;抗日战争时期,冀东军区司令员李运昌、副司令员包森,率八路军十二团、十三团进攻都山,他们拔据点,扒“人圈”,在这里开展了艰苦卓绝的反围剿、反扫荡斗争。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的山顶曾经驻有雷达通讯兵,山顶有雷达设施和兵营。在冷战结束后,部队撤离,建筑都被损毁,现仍留有大量的建设遗址。都山上还有许多摩崖石刻,字体苍劲有力,更加彰显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都山水源丰富。俗话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就有水,有水好住人。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开始,都山根儿下就有了人烟。一家、几家、几十家,到后来就成了村庄。
1
我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长到八岁了,也没见到我的父母。在我的记忆里,都根本没有丝毫我父母的影子。
我们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奶奶两个人,我的叔叔——也就是我奶奶的小儿子林育林,虽然也和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庄里面,却从不到我们家里来。倒是时不时地有邻居们来我们家里串门儿,最长来我们家的就是我的木兰姐。
我无数次问我奶奶:
“奶奶,人家也有奶奶,还有爷爷,还有爹和妈,我为啥只有奶奶?”
我奶奶说:
“你有。你有爷爷,你爷爷在地里。你还有两个姑姑,他们在北大荒。你也有爹和妈。你还有哥哥。你……”
这时,木兰姐就抢着说:
“你还有姐姐。”
我就对木兰姐说:
“去,一边去,别瞎捣乱。你又不是我的亲姐姐。”
木兰姐就说:
“那好,我去,我去了。林小山,我走了,我可不来了。”
木兰姐说着,站起身来做出要走的样子。我就赶紧说:
“俞木兰,你是我亲姐姐。”
木兰姐又坐在炕上了。奶奶笑了。木兰姐也笑了。木兰姐笑的声音很好听,木兰姐笑的样子更好看。我看到,奶奶的笑容却很勉强,奶奶的笑容里面还总是隐含着忧伤。我又对我奶奶说:
“我爷爷在地里,我爹和我妈干啥去了?”
我奶奶说:
“你爹和你妈出远门儿去了。”
我说:
“他们出远门儿干啥去了?”
我奶奶说:
“他们——他们——他们去挣钱啊。”
我说:
“他们挣钱干啥呀?”
我奶奶说:
“回来买糖块儿给你吃啊。”
我也笑了,又对木兰姐说:
“我有糖块儿,不给你吃,干馋着你。”
我说着,把攥紧的小拳头举起来,在木兰姐的眼前晃了晃。就好像我的手里真地攥满了糖块儿。木兰姐假装沉下脸,对我说:
“我又走了。林小山,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
木兰姐下了炕,像是真地走了。我一下子蹦到地上,紧紧地拉住木兰姐的手。木兰姐就一下子把我抱起来,紧紧地搂在胸前,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我感到,木兰姐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她的脸又细嫩又光滑。我也紧紧地搂住木兰姐的脖子,用小脸蛋儿使劲贴着她的脸。
坐在炕上的奶奶,就说:
“快下来,别缠着你姐姐。姐姐抱不动你。”
木兰姐对我奶奶说:
“奶奶,没事儿,我能抱动。”
木兰姐说着,抱着我,又坐到炕上了。
我还记着刚才的话,坐在木兰姐的怀里,接着问奶奶说:
“我爹和我妈为啥不回来看我?他们想我吗?”
我奶奶说:
“想,他们想你。你爹和你妈会回来的。他们会回来的。他们会回来看你。”
奶奶说着,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再追问我奶奶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就把木兰姐背后的一条长辫子抓过来,放在两只小手里玩弄着。木兰姐的长辫子里面的头发又多又黑。过去一会儿,我又突然问我奶奶:
“奶奶,我哥哥干啥去了?”
我奶奶又说:
“你哥哥在当兵啊。”
我说:
“我哥哥当兵干啥呀?”
我奶奶说:
“当兵打仗。拿枪打苏修大鼻子。”
奶奶说着,又怅怅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忧伤。
两滴水滴到我的脖子上,有些热。木兰姐就转过脸去,偷偷在抹着眼泪儿……木兰姐转过脸来时,我看到,她的两条黑眉毛下面的一对大眼睛红红的。
奶奶却从不当着我们的面儿掉眼泪。
2
木兰姐就是俞木兰。俞木兰和我哥哥林大山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们分别的那一年我还没有出生。多年以后,我只能靠想象在头脑中勾画他们分别的场景,至于他们分别以前在都山根儿下的家园里的生活轨迹,特别是我哥哥林大山的具体形象,我是难以想象的。多少年里,我只能循着他们的生活轨迹一点点去感受着,感受他们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曾经经历的岁月。
多年以后,当我重回都山根儿下的村庄,我的头脑中似乎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多年前,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民办教师的儿子林大山两岁了,就在那一年都山上的天女木兰开花的时节,村庄里的另一户人家生下了一个女孩。两年后,这个两岁女孩成了四岁男孩林大山的跟屁虫,这个女孩就是俞木兰。村庄的里里外外到处都遗落下了他们的足迹。虽然经历过漫长的岁月,都山根儿下的村庄和它周围的一切,大多都已物是人非,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们当年留下的气息。
我看到了他们。
春天来了,都山脚下开了花,他们采来各色花朵,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插满,留下那些最好看的做成花环,戴在脑袋上。
夏天到了,长河套里涨了水,他们到河里捞鱼摸虾,热了,就脱光衣服,把自己也像鱼虾一样泡到水里去。
收获的秋天时节里,北山坡上结了果,他们在那些果实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会潜入生产队的果园里摘来各种水果,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当他们各自咬下一口那些还有些青涩的果子时,酸涩得他们大张着嘴眯上了眼睛。
都山根儿下漫长的冬天里,漫山遍野飘了雪,当雪花厚厚地落满地,两个人在雪地里打扫出一块空地,拿木棍支起家里筛米的筛子,在筛子下面撒上谷子,他们的母亲做鞋纳鞋底子用的一条长长的绳子,一头拴在木棍上,一头紧紧地攥在躲藏在远处的他们的手里,专等那些嘴馋的麻雀们蹦蹦跳跳地走到筛子下面去时,他们就猛地一拉攥在手里的绳子,麻雀就被牢牢地扣在筛子下面了。扣在筛子下面的麻雀有时候是一只,也有时候是两只,还有时候会是三只,极个别时还会更多,那时他们就会如鸟儿们一样蹦跳着欢呼雀跃。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就在他们一拉绳子的瞬间,走到筛子下面的麻雀们都跑光了,他们连一个都没有扣住。那时他们也会相互抱怨,一个说:
“怨你,你拉绳子早了。”
一个说:
“怨你,你拉绳子晚了。”
一个又说:
“就怨你,你刚才笑了。”
一个又说:
“就怨你,是你先笑,你笑完我才笑的。”
两个人同时说:
“怨你,怨你,就怨你。”
两个人撅起小嘴,一个拿起米筛,一个卷起绳子,各自回家去了。要不了多大的功夫,两个人又各自扛着家里的铁锨,从家里走出来到一起堆雪人去了。
春夏秋冬,两个人不知疲倦地玩耍着。
鲜花盛开的山坡上,他们望过西山顶上落下的夕阳;长河边上的沙滩上,他们看过流向远方的清澈河水。
在两家窗户纸破了一个个洞的窗棂后面,他们看着窗子外面从天洒落的雨水,雨从小变大,一会儿就遮挡住了群山,远处的都山峰顶也看不到了。看着,看着,他们努力地顺着窗棂间的破洞,把两只小手伸出去,去抓顺着房檐滴下的雨水;都山脚下的村庄里,他们遥望着都山顶上的皑皑白雪,遐想着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爬到都山的峰顶上去。
我还似乎无数次听到过他们关于理想的对话。
林大山说:
“木兰花,你长大了想干啥?”
俞木兰说:
“大山林,你长大了想干啥?”
林大山说:
“我先问你的,你先说。”
俞木兰说:
“我后问你的,我后说。”
林大山说:
“木兰花,你耍赖。”
俞木兰说:
“大山林,你快说。”
林大山学着大人的样子陷入沉思,一会儿说:
“我长大了去当兵,我要当打仗的兵。”
林大山说完,看着俞木兰说:
“木兰花,这回该你说了。”
俞木兰说:
“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你去当兵,我在家给你管一大帮孩子。”
年年复复,复复年年。
当我哥哥林大山背起我们的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走进我们的村庄外面的小学校时,俞木兰就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跟班,每天早晨俞木兰跟着林大山走进小学校,林大山在小学校的教室里上课读书时,俞木兰就安静地一个人在小学校的操场上面,看成群结队的蚂蚁来回搬家。课间时,我哥哥林大山便丢开那些同班伙伴,旁若无人地和俞木兰玩耍在一起。放学的时候,两个人便一起走出小学校回家去。直到两年后俞木兰也背起了她的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后,两个人就一起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了。
我哥哥林大山高中毕业了,当他真的要离开都山脚下的家园到遥远的地方去当兵时,也在镇上的中学里读完了初中的俞木兰,她的那种对林大山难分难舍的心情,我是极容易就能体会得到的。我在头脑中勾画过无数个他们离别的场景,但有一个细节是在哪一种场景里都不曾出现过的。不幸的是那个细节在多年后,当俞木兰阴差阳错地成为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的媳妇时,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在那些勾画出的无数个场景中都不曾出现过的细节,却在真实的场景中被证实了那细节就是发生在当年的活生生的现实。
至于从小爱说爱笑,一贯具有男孩子秉性的俞木兰,一下子变得寡言少语,还一天天地多愁善感起来,那都是我哥哥在那场自卫反击战中失踪以后的事了。
3
我的早年出嫁,后来跟随我的两个姑父举家搬去北大荒的两个姑姑,那时我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她们在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印记,那时在我感觉是两个和我毫不相关的人。至于我和她们的相见,已经是在多年以后了。
关于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林大山,我在很久以后才弄清楚了一些事情。那时距离我奶奶在我八岁那年去世,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我的爷爷在都山里的国营林场退休时,我的一直在小学校里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林育森接班成了国营林场的职工,我父亲去我们县里那个位于都山深处的国营林场里工作后,正好赶上林场里的职工食堂招收做饭的“副业工”,后来我的母亲作为国营林场在生产队里招收的“副业工”也去了林场,在林场的职工食堂里做饭。我的父母就都成了“吃皇粮”的人。那时我哥哥还在镇上的中学里读书,那年我哥哥高中毕业时,没有机会到大学里去上大学,我哥哥情绪很是低落。正好赶上部队来我们的县里征兵,我哥哥非要去当兵,我父母只好答应。经过层层政审,我哥哥去黑龙江的边防部队当了兵。我是我父母的第二个儿子,是在我哥哥当兵走后才出生的。说来也怪,我母亲二十二岁时生下我哥哥后就一直没有再生育,来到林场不到一年就生下了我。人们就都说是林场的水好,能育人。我的父母为了不失掉我母亲那份儿“皇粮”,就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把我送回都山根儿下的家里,给我的爷爷和奶奶抚养。
我哥哥林大山当兵二年后,正好赶上苏联军队多次对黑龙江支流,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的小岛实施武装入侵,并时常炮击中国岸上纵深地区。中国边防部队被迫进行自卫反击。我哥哥参加了发生在那个巴掌大的小岛上的自卫反击战。苏联军队被击退了,我哥哥在自卫反击战中失踪了。
我哥哥失踪后,他所在的边防部队经过多方寻找,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当时的部队相关部门做了几种推断:一是我哥哥在战斗中牺牲了,他的尸体掉进了被炮火炸开的冰洞里,顺着冰面下面的江水流走了;二是我哥哥被敌方军队俘虏后,被敌方军队秘密押走了,也可能是被敌方军队秘密杀害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哥哥投敌叛国了,正在江那边过着喝苏联红牌伏特加,搂胸大腿长个子高的俄罗斯美女的资产阶级生活。
在那场反击战结束后,我父母一直得不到我哥哥的任何消息,他们惦记自己的儿子,就多次去县里的武装部打听结果。武装部的领导没有办法,就多次和部队联系,询问我哥哥的事情。后来,部队的相关部门,就只好在还没有结论的情况下,把以上的几种推断通知了我们县里的武装部。
不久后,正好赶上当年的那场浩劫在我们的县里越演越烈,全县都乱了套,一切都没有了正常的秩序。关于我哥哥的事被当年的造反派那些人知道了,那些人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们就专程到了我父母工作的国营林场。一通批批斗斗过后,他们当场宣布开除了我父母的公职,要他们回家到生产队里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我父母只好卷起铺盖,回了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
还没等我爷爷奶奶和我父母从悲痛中回过神儿来,镇上中学里的红卫兵来了。他们说我哥哥一定是投降了苏修,说我父母也是苏修特务。他们通知我父母第二天去镇上的中学里接受批斗。那个夜晚,我母亲被吓坏了,整整哭了一夜。我母亲在不久前镇上中学里的批斗会上,曾经亲眼看到过中学的女校长被那些红卫兵们扒光衣服,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到镇上游街。天亮前,我母亲顾不上再为失踪的儿子悲痛,撇下我——她的只有两岁大的小儿子,一头扎进了都山里的原始森林。我父亲随后也进了原始森林,他去找我的母亲。
后来,我的父母都没有回来。就在那个冬天来的时候,我爷爷悲伤过度,也走了,永远地睡到地下去了。
4
我奶奶是会抽烟的,这一点和村庄里大多数老太太们一样。不同的是,村庄里的老太太们几乎都是三寸金莲一样的尖尖小脚,我奶奶是大脚。听奶奶说,她的一双大脚是她八岁那年以绝食作为代价,从她的父亲那里换到的。
每个夜晚,我和奶奶吃过晚饭,在奶奶还在洗碗刷锅、喂猪喂鸡的时候,我就会把油灯拿到炕上,拿洋火(火柴)在木头炕沿儿上,或是穿在身上的粗布衣服上擦着火后点亮油灯。我再把奶奶的长长的旱烟袋上面的烟袋锅儿里面装满旱烟末,等到奶奶进屋来,我把烟袋锅儿对着灯火点着,顺便抽上一两口旱烟,学着奶奶抽烟的样子,把嘴里的烟雾吐出来,然后才把旱烟袋递给奶奶。奶奶美美地抽上三两口旱烟,对我说:
“好孙子,奶奶的好孙子。往后不抽烟啊。”
我对奶奶说:
“中。奶奶我记住了,往后不抽烟。抽烟长大了会发傻。”
我奶奶又说:
“好孙子,今个儿点灯划几根儿洋火啊?”
我赶紧得意地对奶奶说:
“奶奶,一根儿。我只划了一根儿洋火。”
说完,我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
我奶奶看着我伸着的中指和食指,开心地笑了。奶奶左手托着叼在嘴里的旱烟袋,伸过右手,把我的中指弯回来,指着我伸着的食指说:
“好孙子,这才是一,是一根儿洋火。”
我说:
“知道了,好奶奶。”
说着,我刚刚被奶奶弯回来的中指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来,和食指并在一起了。奶奶大笑着,说:
“我这孙子,属鸭子的,手指头不分瓣儿。”
我和奶奶一起大笑。我说:
“奶奶我不属鸭子。我属绵羊,我是头上有犄角的绵羊。”
我奶奶就说:
“好。好。我孙子不属鸭子。我孙子属绵羊,我孙子是脑袋上长犄角的绵羊。”
我奶奶在炕沿儿帮上磕掉烟灰,把被子铺在炕上,说:
“小绵羊,进羊圈吧,睡觉了。早睡早起好到山上去吃草。”
我脱光衣服钻到被窝里面。奶奶自己又装满一锅儿旱烟末,我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端过炕上的油灯,把油灯的火苗儿凑到奶奶叼在嘴里的长烟袋的烟袋锅儿上面,帮奶奶点上火。奶奶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在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中升腾。一袋烟又抽完了,奶奶又在炕沿儿帮上磕掉烟灰,把烟袋放在窗户下面的窗台上,随手端起炕上的油灯放在炕头儿墙上面的灯窝里面。油灯的火苗儿被奶奶吹灭了。
当奶奶也躺进被窝的时候,我就两手搂住奶奶的脖子,奶奶明白我的意图,知道我想听什么,就开始给我讲古(笑话儿、故事)。奶奶会讲好多笑话儿,每一个笑话都很好听。直到多年后我读过《聊斋志异》后,我才知道奶奶讲的笑话儿,大多都是聊斋里面的故事,不同的是它们大部分都经过了奶奶的演绎。奶奶讲着,我听着。我用一只手搂着奶奶的脖子,腾出另一只手,去摸奶奶的ru*房。我的小手一会儿摸奶奶左边的ru*房、一会儿摸奶奶右边的ru*房。奶奶的两个ru*房都很干瘪。听着、听着,我一会儿就开始做梦了。
当晚饭时喝到肚子里的几碗稀粥大部分进入我的膀胱,梦中的我就憋足了尿。这时,我大多时候都会是在一个我白天从来都没去过的原始森林里面。我在里面寻找我的爸爸和妈妈,我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我的周围参天的大树一望无边,把天全都遮住了,里面黑咕隆咚的,地上的落叶很厚很厚,不管走到哪里,落叶都没过我的大腿根儿。我艰难地在厚厚的落叶里迈动双腿,到处寻找我的爸爸和妈妈。后来,我想找一个地方尿尿,可是不管我往哪里迈步,树林子里面到处都是没过我大腿根儿的落叶,怎么都找不到一块儿平坦的空地儿。当我实在憋不住尿了,我就从开裆裤的开口里面拽出我的小鸡鸡,对着地上厚厚的落叶,痛快淋漓地把一泡尿撒出去。我的一泡尿尿在树叶上面,树叶哗哗地响着,落在上面的尿泛着白沫。后来落在树叶上面的尿越来越多,就汇聚在一起,像小河一样地流回来,流进我的裤腿儿里,我的裤子和腿全都湿透了。我醒了,我把一泡尿都尿在炕席上面了。奶奶早就醒了,我发现奶奶正在撩着被子等着我把一泡尿尿完。在我尿炕的时候,奶奶不叫醒我,说是怕我一泡尿尿不完憋回去做下毛病。摸着黑,我从奶奶的身上爬到奶奶的另一边去了。奶奶和我换过地方,我躺在干燥温暖的炕席上面又睡了。这是我六岁以前的事了。六岁那年,我就不再尿炕了。那时,我被尿憋醒了的时候,我就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哎,等着,奶奶点灯,我孙子尿尿。”
我奶奶答应着,就立刻在炕沿儿帮上划着洋火,点亮油灯。我爬出被窝跳到地下,奶奶从灯窝里拿出油灯递到我手里,我就拿着油灯到屋子外面去尿尿。有时候油灯被风吹灭了,我就很恐惧,会顾不上插门闩便跑回屋子里来,害得奶奶还得起来去关门,奶奶从不抱怨。
我小的时候,都山根儿的人常说,人就像一盏灯,生下来的时候这盏灯装满了油并开始点亮灯火,灯火常亮着,油耗尽了,灯火灭了,人就死了。后来,我明白这个过程是唯一的,不可以重复。不同的是,真正的油灯的油耗尽了,油可以重新添加,再次点亮。这个过程,可以不断重复。倘若你是一个留心的人,你还可以在油将耗尽的时候,提前给灯添油,让这盏灯长亮。如果哪一天这盏灯不小心被掉在地下摔碎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也就如同一个人活的好好地,突然发生意外死了一样。
那个夜晚,我奶奶这盏灯的油耗尽了,奶奶的灯火灭了。
在过后的多少年里,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夜晚,我都好像看到高大的都山山顶,山顶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山顶和月亮的后面是天空,天空里有一群星星。山顶是一个黑黑的轮廓,黑到让人深不可测;月亮是惨白惨白的,看着月亮人都会发冷;天空是飘忽的,黄色、淡黄、金黄、深黄……黄色、深黄、金黄、淡黄……来回地变幻着,直到最后变成白色,月亮就融到里面去,一群星星也一个都没有了。再到最后,白色天空下面的山顶的轮廓变得越发地深不可测,轮廓无限放大,一点点把白色的天空都吞噬殆尽了。人就进了深渊里了。
那个夜晚,我又被尿憋醒了。我对奶奶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我奶奶没有答应。我就提高声音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我奶奶还是没有答应。我就摇晃奶奶,更提高声音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我奶奶仍然没有答应。我就伸出小手去摸奶奶的鼻子……
当我哭破嗓子的时候,村庄里的邻居们大多都来了。
邻居们忙忙碌碌,连夜开始张罗奶奶的后事。
俞木兰和邻居女人们给我奶奶穿上了棉袄、棉裤和棉鞋。棉袄、棉裤和棉鞋都是干干净净的。奶奶的棉衣服春天换下来的时候,刚刚被奶奶拆洗干净,就连棉鞋也是被奶奶刷得干干净净的。这些都和我的奶奶给拆洗过的小棉袄、小棉裤放在一起,奶奶是打算冬天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再穿的。现在才刚刚到夏天,奶奶就又穿上了,并且是永远地穿走了。原来放我们棉衣服的木头板柜里面,就剩下我的小小棉袄、棉裤和棉鞋了。照理说这些事都是应该由我奶奶的两个闺女来做的,我的两个姑姑在遥远的北大荒,指望她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木兰姐就主动张罗邻居们,把这些都做了。
不知那个邻居从家里拿来了放蚕时用过的秫秸帘子,又有邻居找来两条板凳,人们一阵忙碌,用这些东西在我们的屋子里紧靠后墙的地上搭了一个拍子,奶奶就躺在上面。奶奶穿着棉衣的圆鼓隆冬的身体上面,被盖上了两张过年时糊窗户用的白纸,两张白纸盖在奶奶身上,总是在奶奶的身体中间的接缝处断开,滑到两边去,木兰姐就掀起炕席在上面拽出来两条苇子批儿,把盖在奶奶身上的两张白纸别在一起了。奶奶的脑袋前面的地上放了我们家吃饭的炕桌,上面满满的一碗圆顶小米饭上面插着三根筷子长的秫秸杆儿,秫秸杆儿的上头被裹上了棉花,棉花是新的,看上去很白很白。我们那里把这碗饭叫“倒头饭”。桌子上面用我们平常装咸菜的碟子点了麻油灯,麻油灯的灯捻子是木兰姐用棉花搓成的,灯捻子本来也是白的,放在麻油里就变成黄色了。
5
第二天的一大早,天上下了雨。雨从天上落下来,就像条条长长的丝线,密密麻麻地把天和地相连在一起。邻居们说,我奶奶死了,老天爷在掉眼泪。
外面下着雨,天暗,屋子里面有些昏黑,麻油灯的火苗儿不停地上下跳动,进进出出的人们看上去脸都有些惨白,全都恍恍惚惚的。
我们家的亲戚们陆续都来了,他们虽然都披着蓑衣或雨披,但大多还是都给雨淋湿了衣服。还有远的亲戚们在路上。我的两个姑姑相隔太远,没有回来。过后给他们邮的信,没有一个月都到不了吧。
人们都戴了孝,孝是用薄得如同豆包布一样的白布撕成的,有的扎在腰上,有的叠成帽子戴在头上。俞木兰把一个叠好的孝帽子戴在我的头上。俞木兰的头上也戴了孝帽子。俞木兰对我说:
“小山,你是奶奶的孙子,你要为奶奶戴孝。”
我擦擦眼泪,向俞木兰点头。这时知道奶奶死了的时候的恐惧感,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强烈了。
村庄里的吹鼓手来了,他们开始坐在我家的炕上吹吹打打。伴随着沉闷的鼓点儿和声音颤颤的小擦锅子节拍,悠扬的唢呐声响起来,声音顺着窗户传出去好远。几十年过去我都没忘记那声音。后来我知道吹鼓手吹奏的那些唢呐曲,大多是由陕北高原的民歌演化过来的。
我奶奶的娘家人是最早就赶到的亲戚。那时我还弄不清楚他们和我奶奶的关系,他们平时来的时候,我奶奶就让我叫他们舅爷爷、姨奶奶、大表叔、二表姑等等。后来我知道,他们其实就是我奶奶娘家的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他们十几个人来后在我奶奶的头前烧过纸,就问邻居们我叔叔和我婶婶在我奶奶死后来过没有,有邻居告诉他们说,我叔叔他们一直就没来过。他们听后大多都更加阴沉了脸,就全都到我们家的西屋里面去了,进去后还随手就关严了门,并在里面插上了门闩。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们开开门,从西屋里面走出来,各自披上蓑衣和雨披后走出屋子顶着雨都向院子外面走出去了。
屋子外面的雨丝还是那样地连着天和地,好像是比先前更密了,就连村庄后面高大的都山峰顶都给雨丝遮住了,看不见了。不时地有风从山外面吹过来,那些像条条丝线一样的雨丝,就在天和地之间飘摇晃动。
又过了两袋烟的功夫,他们回来了。他们就像学校里揪斗老师上街游街的红卫兵押着两个人回来了,被押来的两个人是我的叔叔林育林和我的婶婶李素芝。我的叔叔和婶婶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水,就连脸上和头发上面也都是泥水,湿透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他们把我的叔叔和婶婶押到屋里我奶奶的头前的桌子前面,我的大舅爷爷高声冲着我的叔叔和婶婶喊:
“你们一对儿该死的小畜生,还不给你们的妈跪下磕头。”
我的叔叔和婶婶站在那里没有动。叔叔梗着脖子在那里瞪眼珠子,婶婶边呜呜地哭边拿两个手背子擦眼泪。见两个人没有反应我的大舅爷爷又高喊:
“畜生,给我跪下,给你们的妈磕头。”
奶奶的娘家人们都喊:
“跪下……”
“磕头……”
我叔叔和婶婶没有跪下,还是那样站在那里。
我的大舅爷爷气冲冲地走到我叔叔身后,抬腿一脚揣在我叔叔的大腿肚子上,我叔叔就跪在地下了。与此同时,我的小姨奶奶和我的大舅爷爷一样,也是一脚把我的婶婶踹得跪在地下了。他们接下来男女分开,按住我叔叔和我婶婶的脑袋,狠狠地给我奶奶磕了几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在地上,磕的咣当响。
我婶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没法过了、没法活了”。我叔叔没有哭,始终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等到我婶婶停住了哭声,我的大舅爷爷对着挤满屋子里外的邻居们说:
“各位乡邻,对不住大家了。给大家添了麻烦,让大家见笑了。”大舅爷爷说着,向在场的人们抱了抱拳,“现在我姐姐死了,我姐姐本来有两个儿子,大的两口子都不见了,就剩下林育林。可以这样说,现在,林育林是我姐姐唯一的儿子了。我不管林育林和他的爹妈过去有什么样的恩恩怨怨,都是过去的事了,林育林的爹妈都死了,不提了。按照老辈人留下来的风俗,如今我姐姐死了,就要有人披麻戴孝,就要有人抱头入殓,就要有人打帆领道儿。如果我姐姐的儿子都死了,没有一个了,那这一切都由我来做。林育林还在,他还活着,那就一定要他来做。”
邻居里有人说:
“应该,应该。”
几个邻居把我叔叔拽到一边去了,他们在劝说我叔叔。
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又一个早晨来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我叔叔林育林抱着我奶奶的头,几个亲戚帮着把我奶奶抱起来装进白茬棺材里面了。吃过早饭,人们抬起装着我奶奶的白茶棺材,我叔叔披麻戴孝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吹鼓手们在后面一路吹吹打打,为我奶奶送葬的邻居和亲戚们排成长队走在后面,我爷爷被劈开的坟包旁的墓坑是提前挖好了的,我奶奶被埋在里面了。
6
我住到了我叔叔的家里。尽管我在当时很不情愿,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即使是有,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也很难做到。奶奶走了,当奶奶的棺材被人们铲土埋在地下的时候,我一下子没了依靠,我感到好像天都要塌了。我那时最大的愿望是能同俞木兰和她们家的人生活在一起,我真的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我尤其离不开我的木兰姐。
那天埋葬了我奶奶后,我的大舅爷爷从我爷爷和奶奶的坟地回来,就把我们家的亲戚们都召集在一起,大舅爷爷还叫上了村庄里几个年长的邻居,他们在我们家的屋子里开会,商量关于对我的安置问题。对于接收抚养我的事情在当时我叔叔是很不情愿的,当我的大舅爷爷在众亲戚和邻居面前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叔叔蹲在地上低下头,一直长时间地沉默着,后来还倦了老旱烟自顾抽起来,烟雾一度笼罩了他的脸。我的大舅爷爷气得大骂,大骂我的叔叔“不是人揍的东西”,招呼我奶奶的娘家人要对我的叔叔再次实行“武斗”。到最后是我的婶婶“慷慨”地答应了把我接到家里抚养,条件是我和我奶奶住过的四间房子和院子归他们所有。我的大舅爷爷一声长叹,答应了。从那以后,我奶奶的娘家人再也没有登过我叔叔家的门口。我奶奶死后一年、三年烧周年的日子,他们直接到坟地烧过纸就回家去了。过了奶奶的三周年,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村庄,即使是在我叔叔的生命的油灯突然掉到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彻底熄灭了灯火时,他们都没有到我们的村庄里来。
住在我叔叔家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来又想我的哥哥、奶奶、爷爷。接下来的日子,我对奶奶的思念与日俱增,我不得不时不时地跑去趴在奶奶的坟上哭上一场。最想不明白的是我的叔叔林玉柱和我的婶婶李素芝。在当时我作为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还不能完全弄清楚我叔叔一家和我们一家的关系,更不明白我叔叔作为我奶奶的儿子,为什么在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从不到我们家里来,尤其是我奶奶死了,还要等到我奶奶的娘家人动用“武力”才把他们请过来。直到多年以后,当我终于能够弄明白当年我爷爷和我奶奶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之间的恩恩怨怨时,连我叔叔林育林都已经死去多年了。
我真正成为我的叔叔家里的一员,也是在我的叔叔死去以后。也许是我的叔叔的死让我的婶婶的内心受到了某种震动,也许是受到我的当兵回来的叔伯哥哥和我的几个叔伯姐姐们,在我的身上表现出来的血脉亲情的感染吧,一来二去的,我的婶婶真的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家里人了。
我住进我叔叔家里以后,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就经常到俞木兰他们家里去,俞木兰白天是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的,那年代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生产队的工分。最开始时,我去的时候俞木兰大多不在家,家里经常就只有俞木兰的母亲一个人。说实在的,当时的我是不大能引起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的多少重视的,我也不大把俞木兰的母亲放在眼里。我去时俞木兰的母亲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大多是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玩儿一会,还不见俞木兰回来,也就走了。那时就发现俞木兰的母亲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自然不大理会这些。我有时候就到生产队的地里去,到俞木兰他们去干活儿的地方去找俞木兰。那些和俞木兰一起干活儿的女人们看到我时,他们就会看看我、看看俞木兰,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就小声说起什么,年岁大一些的女人们还会唉声叹气。后来,我就不愿意到地里去了。再后来,我一点点就找到了诀窍,每当临近中午和晚上生产队收工前,我就到俞木兰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去等,直到等到俞木兰回来。俞木兰就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路说笑着回她的家里去。那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蹭了她们家多少顿饭吃。
那一天的晚上,我和她们一家人围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俞木兰的母亲说:
“兰子,你明天不要上工去了,你二姑托保媒的给你介绍了一个人,是你二姑父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一个当兵回来的,虽说住得离你二姑家远点儿,还算是知根知底儿,说是一个好人家,听说家里还不穷,媒婆已经给约好了,人家明天赶过来,在你二姑家里等你见面,明天早曦你早一点儿过去看看,看了差不多就定下来,你也真的老大不小了。”
俞木兰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俞木兰的母亲又说:
“兰子,我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俞木兰还是低着头,一边吃饭一边说:
“听到了,听到了。明天我去相亲。”
俞木兰的母亲有些生气,大声说:
“听到了不答应?你还烦了?是不是为你好?啊,你说?”
俞木兰急了,一下子把碗放在桌子上,撂下筷子,说:
“嫁人,嫁人。就知道让我嫁人。在家我能挣工分,我能养活我自己,我不用你们养活。”
俞木兰的父亲愤怒了,啪的一声把碗摔在桌子上,看着俞木兰说:
“你摔谁?我问你,你从小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啊,你说?你妈不是为你好吗?你说?”
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赶紧说:
“爸、爸,别生气、别生气。我姐没摔、没摔。姐,是吧?”
俞木兰不领情,大声说:
“我摔了,我就摔了,咋样吧。”
俞木兰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抽抽搭搭地说:
“你们……你们……是……是……我亲爹亲妈吗?怎么……怎么……总是恨不得我一时……一时……就快点儿嫁人啊……”
看到闺女真的哭了,俞木兰的父亲不说话了,黑着脸走到一旁,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袋。他使劲大口地抽着,烟雾遮住了他的脸。
俞木兰的母亲又说:
“闺女,你爸和妈都知道你的心啊。可是你想想,大山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回不来了,八成是死了,他真的回不来了。再说了,你都等了多少年了,你早晚要嫁人啊。”
俞木兰的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俞木兰的母亲哭了。
木兰姐把我抱起来,脸贴着我的脸,又呜呜地哭起来。
7
我在都山根儿下村庄里的那些岁月,俞木兰给了我无限的快乐和温暖,我们这个只有奶奶和我两个人的家里,每一次木兰姐来的时候就多了几分欢笑。虽然俞木兰在我哥哥失踪后,一点点变得少言寡语、多愁善感,但和我奶奶还有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话就会多起来。平常日子里,俞木兰是不怎么到我们家里来的,她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挣工分,下雨阴天的日子里,还有漫长的冬天里,我们那地方一般不用女人们到生产队里去上工,她总是会到我们的家里来。她来的时候会帮我奶奶做一些家务事,没事可做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起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我们就都一起笑了。
几十年都过去了,回想起来让我至今还感到快乐和温暖的事,莫过于那次俞木兰不得不去她的二姑家里乡亲时候的事了。
那天晚饭的时候,我知道俞木兰第二天就要到她的二姑家里去相亲,那天晚上,我回到我叔叔的家里,躺在炕上一夜都没睡好觉。到了早晨,我老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我穿衣服的时候,同住在一个屋子里的我的叔伯大姐大丫说:
“小山,你大老早起来干啥?”
我说:
“去相亲。”
我的大姐吓了一跳,正要张嘴说什么,躺在被窝里的我的叔伯二姐二丫眯着眼睛说:
“林小山,一大早曦的,你还做梦啊?”
我赶紧说:
“是我的木兰姐要到她二姑家里去相亲,我追她去。”
我的叔伯三姐三丫说:
“林小山,你不害臊,谁还不知道你是想追着俞木兰去馋别人家里的好饭吃吗?”
我不管她们说什么,下炕穿上鞋,开开门就跑出去了。
来到村庄的外面没有多大功夫,我就等到了俞木兰。俞木兰看到我好像吓了一跳,她说:
“小山,怎么了?这一大早曦的,你咋跑这儿来了?”
我说:
“木兰姐,我在等你,我跟你去。”
俞木兰说:
“你跟我去干啥?”
我说:
“我跟你去相亲。”
俞木兰笑了,这次她笑得嘎嘎地。笑过,她说:
“怎么,小山,你才多大啊,就想娶媳妇了?”
我赶紧说:
“不是。木兰姐,我是要给你去相亲。”
俞木兰说:
“怎么,小山,你要替我做主啊?”
我说:
“不是做主,我做不了主,我看看要把你娶走的那人长得好看不好看。”
俞木兰又大声地笑了,我也笑了。笑过,俞木兰拉住我的手说:
“好,我们走。让你帮姐姐看看那个人长得好看不好看。”
我们走着,俞木兰又问我:
“小山,你这一大早曦就从家里出来,家里人知道吗?”
我说:
“知道,她们都知道。那个三丫还说我是为了馋人家的好饭吃。”
俞木兰说:
“哪个三丫,是你三姐吧。好,那就让二姑给咱们做一顿好吃的,行吧小山?”
我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小小的心里还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我真的是为了馋人家的好饭吃才来的。
俞木兰看看我又笑了,说:
“哎呦,看我们小山还不好意思了。没啥,走吧。”
我就拉着俞木兰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地向俞木兰她二姑家住的村庄走去。
当我们走到离俞木兰她二姑家那个村庄不远的地方,俞木兰拉着我的手站住了,她突然说:
“小山,要是让你当姐姐的儿子你干不?”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俞木兰说:
“不干。”
俞木兰说:
“为啥?”
我说:
“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啊,你是我姐姐,又不是我妈,还有,要是你当我妈,那我爸爸是谁啊?”
听我说完,俞木兰好像也感觉不妥,就赶紧说:
“小山,我是说假装,就今儿个一天,你假装是我的儿子。行不?”
我想了想后说:
“行是行。可是你二姑看到过我,她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呀?”
俞木兰说:
“我是说给那个要来相亲的人假装,如果他问,就说你是我的儿子。”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我说:
“木兰姐,行,我假装是你的孩子。”
俞木兰说:
“是儿子。”
我说:
“是儿子,你是我妈妈。”
俞木兰用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顶,晃了晃我的脑袋。
说话间,我好像是真的找到了我渴望已久的我的母亲,我和村庄里别的小伙伴儿一样了,有了母亲,我有了母亲。我感到我的心里暖呼呼的,我的眼睛里就要留出了眼泪。
我拉着俞木兰的手向她二姑家的村庄里走去。那一刻,我感觉我就是一个拉着母亲的手到姥姥家去的孩子。
在俞木兰她二姑的家里,当俞木兰的二姑和媒婆走出家门,我被俞木兰拉住留在了他们的屋子里。那个来相亲的,是一个还穿着没有了领章和帽徽的绿军装的,个子高大的退伍军人,当他听说我是俞木兰的儿子时,他方正的脸上的一对大眼睛瞪得溜圆,挺拔的鼻子下面一张嘴张得好大,半天都没有合上。后来,他终于回过神儿来,拿一只大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
“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有十岁了吧?挺好,挺好。”
俞木兰说:
“没有,我们今年还不到七岁。”
退伍军人说:
“个儿大,个儿大,长得个儿大,这孩子将来也是一个大个儿。”
退伍军人说完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俞木兰在屋子里大笑起来。
我们回家几天后,当俞木兰的二姑到俞木兰的家里来,向俞木兰的母亲说了一切,俞木兰的母亲把俞木兰一顿臭骂。骂过,俞木兰的母亲说:
“唉,不管了,愿意呆你就在家里呆着吧。我这闺女,怕是要烂在家里了。”
8
我爷爷是都山里国营林场的老职工,做了半辈子林场里的伐木工人。眼看着一片片的原始森林被砍倒伐光,我爷爷是心怀愧疚的,总感觉自己是在造孽。可在当时作为一个林场里的最普通的职工,面对一切,我爷爷是无能为力的,他知道一切都不是自己能够主导的。恰在那时,我奶奶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爷爷满心欢喜,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缺憾,我爷爷就给他们的双胞胎儿子起名字叫林育森和林育林。他们就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叔叔。
那时国家体制下的国营单位里,实行国营单位职工退休接班制度。我的两个姑姑用我们那里的说法,她们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接班自然没有她们的份儿,况且她们还去了遥远的北大荒,她们就不用说了。我的父亲林育森和我的叔叔林育林,都是接我爷爷班的合理人选。在当时能够到国营单位里去工作,在普通人看来,那可是不得了,那就是“吃皇粮”的。最主要的是,当一个人吃上了“皇粮”,这盛满“皇粮”的铁饭碗儿,就能一直捧着到死,还有可能把这铁饭碗儿亲手传给自己的儿女。在当年举国上下种田人的日子都十分清苦,更不要说是在山里种田的人了。为了能够吃上“皇粮”,我父亲林育森和我的叔叔林育林这对昔日情同手足的双胞胎兄弟,嘴上谦让,其实在背地里都在暗暗较劲。他们在得知我爷爷就要退休,和我爷爷退休后可以有一个子女去林场接班的消息后,都多次找过我爷爷,都无数次向我爷爷陈述过自己是最合理接班人的理由。尤其是我的叔叔林育林,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的爷爷虽说生性善良,却是一个善于洞察秋毫的人,对于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他是了如指掌的。说心里话,他更倾向于让他的大儿子林育森接他的班,给自己的大儿子一些补偿。我爷爷一直感觉自己很是对不住自己的大儿子,他的大儿子林育森成家后,就主动提出自己分家单过,并提出自己去盖房不要父母出一分钱,为的是好让父母腾出手来,给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娶妻生子。分家后,我父亲林育森自己盖了房子,一家人一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可是,在当时我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各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后,我的爷爷在林厂里工作,我奶奶就一直和他们的小儿子林育林住在一起,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我的爷爷和奶奶和我的叔叔林育林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让已经分家另过的大儿子去接自己的班,我爷爷实在是难以启齿。这是我爷爷一生最为难以抉择的时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虽然我的爷爷在我还只有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是多年以后,每当我想到我的爷爷,尤其是他当时在处理这件事的方法和态度时,一个运筹帷幄的人物形象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爷爷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的时候回到都山根儿下村庄的家里来的。我爷爷一手拎着两瓶竹叶青酒,一手拎着一块狍子肉,一进门儿就叫嚷着要我的奶奶炒菜。我奶奶炒菜的时候,我爷爷对我的叔叔说:
“育林啊,你去叫你的哥哥,我们爷儿几个喝几盅。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在为人处世方面,我的婶婶李素芝独具天生的才华。她对我的爷爷说:
“我去吧,顺便叫上大嫂。”
不等我爷爷说什么,我婶婶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一大家子人坐在饭桌上,我爷爷和我的父亲还有我叔叔父子三人,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狍子肉,一边推杯换盏,酒喝了个尽兴。一瓶酒下去,我爷爷红着脸说:
“告诉你们,我退休的事儿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前儿个厂长找我谈话了,我终于就要离开那个狗场长了,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受够了那个狗东西的气。现在你们兄弟两个人商量一下,如果你们哪个不怕受那个狗场长的气,就去接我的班儿,继续受那狗东西的气。”
我爷爷又说:
“不过,我们在这里只是先商量一下,先有个意见。最后做决定的还是那个狗东西,他一个人说了算。”
我爷爷说完,我父亲和我叔叔都低下头长时间地沉默着,就连我母亲和我的婶婶都停下筷子,不夹菜吃了。后来,我的父亲说:
“爹,听说老场长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吗?都说他嫉恶如仇啊。”
我爷爷说:
“哪啊。那狗东西以前的那些破事,我没和你们说,是怕你们惦记我。”
我叔叔说:
“爹,那你现在说说,让我们知道一下。”
我爷爷看了看我父亲和我叔叔,说:
“好,那我就说说。”
我爷爷说完端起酒盅儿,把一盅酒都啁进了嘴里,接着,我爷爷把酒盅儿放在饭桌上,叹了一口气,说:
“哎,那个老家伙是个以权谋私,最喜欢收受别人东西的人啊。不说了,说多了没用。我们喝酒吃饭。”
直到父子三人把两瓶竹叶青喝完,我爷爷再也没提场长的事情。
酒喝到最后,我叔叔说:
“接班的事我就不去了,我不愿意接受那样的人领导,在那样的人领带下工作,我嫌窝囊。”
我婶婶说:
“对,对。咱不去了,让给大哥,让大哥去吧。”
我母亲看看我父亲,说:
“他爸,咱也不去了吧。”
我父亲没说什么。
我奶奶看了看我爷爷,说:
“老头子,我看要不就兄弟两个抓阄吧。啊,好不?”
我婶婶赶紧说:
“我们不抓,就我哥去吧。”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叔叔就悄悄地一个人去了都山里的国营林场。
当我爷爷在周一的早晨赶到林场时,老场长把我的爷爷叫到场长办公室里。老场长拿出两瓶竹叶青还有一条香烟对我爷爷说:
“为了接班儿,你的小儿子下了血本儿啊。这些东西你拿回去,算你的儿子孝敬你的。不过,你的两个儿子谁来接班儿的事,我已经定了,叫你的大儿子林育森来。”
我爷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
原来,就在几天前,老场长请我的爷爷吃饭。别看我爷爷只是林场里的一个伐木工人,老场长和我爷爷却是一对无话不说的挚友。老场长端起酒杯,对我爷爷说:
“老东西,我们在一起快要半辈子了,现在你就要提前退了,去享福去了,正好今天那帮小青年儿在山里套住了一个狍子,他们送我一块狍子肉,我炖了还给你留了一块,现在我们先好好喝两盅儿,就算是我提前给你践个行,等到我过几年退了,你在家里摆酒,迎接我,咋样?”
我爷爷端着酒盅说:
“没心情。”
老场长哈哈大笑,说:
“老东西,看到酒,你会没心情。傻子才信。”
我爷爷说:
“真的。”
老场长看着我爷爷,认真地问:
“为啥?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我爷爷说:
“看来这件事只有靠你了。”
我爷爷就向老场长说了我父亲和我叔叔都想来林场接班的事情。老场长听后,对我爷爷说:
“照理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你的儿子,又是一对儿双胞胎,那个来都一样,那个来都合理。要是有两个指标就好了,可是没有啊。要我说,哪个人实在就让哪个来吧,你不想你在场里半辈子的好名声被你的儿子败坏吧。”
我爷爷一瞪眼,说:
“我当然不想。”
老场长说:
“那你就听我的,你的两个儿子我来选。”
老场长对我爷爷说了自己的办法。我爷爷听后,对老场长说:
“那要是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是“投机”的人,都不来给你‘上供’怎么办?”
“那就由我把他们叫来,我当面儿让他们抓阄,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叫他们听天由命。”
我爷爷想了想,叹口气,同意了。
一个月后,我父亲成了国营林场的职工。
后来,我的叔叔去林场里闹事时,无意中听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我叔叔气得火冒三丈,在林场里就破口大骂,骂他的老子不是个东西,这不明明是和外人做了一个套,眼看着让自己的儿子往里钻吗?
我的叔叔林育林和我爷爷还有我奶奶成了完全陌生的人,尤其是当我的母亲以一个“副业工”的身份,也去了林场后,我叔叔和我婶婶对我爷爷和奶奶的仇恨更是达到了极点。在我叔叔的白眼儿下,在我婶婶的见鸡骂鸡、见猪骂猪的指桑骂槐声中,我的爷爷和奶奶只好从自己的家里搬出来,住到我父母盖的房子里。我的叔叔和婶婶和我们一家从此形同路人,也再也没有了来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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