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都山根儿下有我的家园(二)暮雪夕阳

发表于-2014年03月28日 晚上11:43评论-3条

9

俞木兰嫁给我叔叔的儿子林东山,完全是由于一场意外。

我的叔叔和婶婶一共有四个孩子,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是他们最大的孩子,也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比我的亲哥哥林大山小几岁岁。在林大山当兵走的时候,林东山还在镇上的中学里读书。自从我叔叔一家为了接我爷爷班的事和我们一家彻底断绝了来往以后,暗地里的较量仍是从来就不曾间断过的。我婶婶就经常在村庄里说:别看我家爷们没接上那老不死的班儿,我们家的日子照样不会比他们家穷,不信你看,以后他们家有啥,我就有啥,样样不会比他们差。果然,我哥哥当兵走后两年,我的叔叔和婶婶便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刚刚高中毕业的儿子也去当了兵。后来,我的婶婶就说:看,他们家儿子能当兵,我家儿子也照样能当兵。

我奶奶去世后,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部队里复员回来了,那年林东山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样的年龄,要不是出去当兵,是早就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我婶婶李素芝心里有他的小算盘,她早就看上了俞木兰,她还看出,她的儿子也打心里喜欢俞木兰。于是,她就托村庄里的媒婆到俞木兰的家里去提亲,没想到俞木兰的父母却回绝了这门亲事。

媒婆说:

“木兰她妈,我的老嫂子,给你道喜啊。”

俞木兰的母亲说:

“我有什么喜啊?还给我道喜。”

媒婆说:

“林东山那小伙子当兵回来了,瞧这几年,把个人出息的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这不人家的爹妈两口子看上你家木兰了,托我来提亲。这还不算是喜事?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啊。”

俞木兰的母亲想了想,说:

“人和家都是一个村庄里的,好赖我不说什么。关键是闺女嫁在当庄里,离得太近,放个屁都能闻着臭味儿。我怕将来生气。”

媒婆说:

“这闺女嫁人,远有远的好,近有近的好啊。你想啊,这将来闺女和你住在一个庄里,她吃个虱子都落不下你一条大腿儿,老了你两口子净剩下享福了。”

俞木兰的母亲说:

“我命薄,我怕担不起。”

这可大大出乎媒婆的意料,俞木兰的父母为了闺女的婚事早就急得心急火燎,这在村庄里是人人都知道的。媒婆心想,俞木兰的父母一定是嫌弃林育林和李素芝两口子人性不好,才一口就回绝了自己。媒婆就回来对我的叔叔和婶婶诉说了一切,气得我婶婶把俞木兰的父母一通臭骂。我的婶婶虽说还没死心,也不得不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了。

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却陷入了长久的失落中。林东山心仪暗恋俞木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林东山没有公开追求俞木兰只是碍于他的叔伯哥哥林大山的情面,虽然那些年我的叔叔和婶婶两个人,几乎是彻底和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父母断绝了一切往来,但同宗同族的我的那些哥哥和姐姐们,在表面上尤其是在外姓人看来还是过得去的。后来在俞木兰真的嫁给了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以后,我就听过俞木兰对我的叔伯大姐讲过这样一件事情,那些年县里的农村电影放映队每个月都要来我们的村庄里放映露天电影,在我的哥哥当兵走的那一年,有一次我的哥哥林大山和俞木兰站在一起看电影,看着看着,俞木兰就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拉住了我哥哥林大山的手,电影看到中途,我哥哥林大山尿急找地方去方便,正好被村庄里找他有事的同伴叫了去,俞木兰看电影看得入神,以为我的哥哥林大山回来了还站在她的身边,就又在黑暗中去拉他的手,恰巧这时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就站在她的边上,俞木兰和林东山的手就紧紧地拉在了一起。电影散场,当俞木兰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和林东山的手拉在一起时,害羞的用双手捂住脸就跑。过后好长时间,俞木兰看到林东山就还会红着脸躲到一边去。

10

就在媒婆找俞木兰的父母提亲没过多久,我的并无大恶的叔叔林育林,在那个中秋节到来的前一天,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他生命的灯火。他生命的油灯,在灯火正旺的时候突然掉在地上,彻底打碎了,从此再也不能点燃。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叔叔走进了永恒的黑暗中,是想回都回不来了。打碎我叔叔生命的油灯的就是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

多少年过去,每当想到我的叔叔,我的眼前都会出现一组流动的画面,那组画面由模糊到真实,一幅幅流过,到后来演变成一幕幕场景,到最后那一幕幕场景由透明变成灰暗。

我的叔叔在那个他充满希望的早晨,满心欢喜地走出家门,那个早晨是平凡的,那个日子却是不平常的,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我的叔叔曾经多次走在这条道路上,他要到镇里的集市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叔叔却一不留意,顺着这条路走到人生的外边去了。我的叔叔顺着这条路走着,他好像置身到了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排成一长串的肉案子上面,巴掌厚的白膘子猪肉不停地在眼前晃动……

就在那个下午,在镇上的中学里,学生们终于等到了校长让学生回家过中秋节的口令。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和他的多数同学一样,一下子就撒了欢儿。这个中学生就是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

在俞木生接过从同班同学那里借来的自行车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叔叔林育林生命的终止。

就在太阳即将变为夕阳的时候,一前一后走在回家道路上面的两个人都快到家了。他们都要翻越一道山梁,过了这道山梁,走过一段狭窄的下坡路,就是我们位于都山根儿下的家了。当走在前面的肩膀上面背着一块白膘子猪肉的,我的叔叔林育林翻上这道山梁的梁顶的时候,高中生俞木生也骑着从同班同学那里借来的自行车,来到了这道山梁的梁根儿下,等到俞木生推着借来的自行车走上这道山梁的梁顶上时,背着白膘子猪肉的我的叔叔林育林,已经就快要顺着狭窄的下坡路走到山梁的另一面梁根儿下了。在山梁的梁顶上面,俞木生骑上了借来的自行车……

这时夕阳的光线正从俞木生的身后射过来,射向远处的都山峰顶,都山的峰顶就变得黄中透红了,都山根儿下的村庄却笼罩进昏暗之中了。

“躲开——躲开——快躲开——我没闸了——洋车子没闸了——”随着俞木生的喊叫,断了闸线的自行车在下坡路上冲下来,越冲越快,越冲越快,“砰”地一声闷响……

在我的叔叔林育林回过身的瞬间,他一定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在霞光的暗影里,他脸上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在他的身体飞出去的瞬间,我不知道我叔叔的心里到底想过什么。有一点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在那一瞬间,我的叔叔是以怎样的速度,把那块背在肩膀上面的白膘子猪肉抱在怀里的。

当村庄里的人们闻讯赶来,在下坡路边上的深沟里找到我叔叔时,他仰面躺在沟底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河卵石上,他的后脑勺子被河卵石撞了一个窟窿,连脑浆子都流出来了。我的叔叔林育林,怀里还死死地抱着那块白膘子猪肉。

俞木生趴在离我叔叔的尸体不远处的地方,他左小腿的骨头被摔断了,应该是连疼再吓吧,他的脸煞白煞白的,额头上一个劲儿冒着汗。

俞木兰和她的父母看了一切,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俞木生闯下了塌天大祸啊。“天哪……”俞木兰的母亲一声呼喊,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本来就骚乱的人群更加骚乱了,后来有人说:

“我们死的活的一起顾吧。”

有人飞快地跑回村庄里找来门板,把俞木生和他的母亲抬起来送去了镇上的医院,俞木兰也跟着去了。俞木生被人抬走时,高喊:

“洋车子,洋车子。那是我借来的洋车子。”

这时人们才去注意不远处那辆,已经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又有人说:

“你这孩子,人都死了,腿都折了。你还什么洋车子啊。”

“哎……洋人的东西惹祸啊。”有人叹气。

在那个黄昏,我的婶婶李素芝趴在我的叔叔的尸体旁边一阵呼天抢地,等到额头上面鼓出几个红包后,她却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

李素芝看了看围着我叔叔的尸体哭成一团的孩子们,她使劲儿拽出我叔叔紧紧抱在怀里的白膘子猪肉,塞到她最小的闺女的手里,说:

“三丫儿,抱家去。”

我的十四岁的三姐,便把那块白膘子猪肉紧紧地抱在怀里了。三姐抱着白膘子猪肉站在那里,她的哭声没有停下来,脸上的泪水哗哗地流着,都滴落到怀里那块猪肉上面去了。

我的婶婶李素芝站起来,看了看村庄里在场的众人,对他们说:

“大家给我做个证,我的老爷们儿是俞木生拿洋车子给撞死的,那个行行好帮个忙,我现在要把死人抬到俞木生他们家里去。”

人们不说话了,都低下了头。我的婶婶说:

“唉,知道了,我懂你们,一个庄里住着,你们怕得罪人。那就不麻烦你们了,林育林死了,他还有儿子,我让他的儿子来背。”

我的婶婶说完,又对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说:

“林东山,背上你爸,走。”

林东山看了看人们,擦擦眼泪,对他的母亲说:

“妈,我看还是把我爸抬回家去吧。”

我婶婶说:

“林东山,你个窝囊废,我现在跟你说,你要是你爹揍的种,你马上背上你爸,跟我走。你不背,我马上一头撞死,追你爸去,让他们家一块儿发送吧。你背不?”

我的婶婶说完,低着头猫下腰,做出就要撞向沟边上一块大石头的样子。林东山赶紧拉住我的婶婶,说:

“妈,妈,你别撞,别撞。我背,我背。”

有着一米八零身高大个子的林东山,流着泪,背上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向着我们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走去。我的婶婶又呼天号地地哭起来,我的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七岁的两个叔伯姐姐,一边一个搀扶着她们的母亲也向村庄里走去。我的两个姐姐哭泣着,都满脸泪水。村庄里的人们跟在后面,都向村庄里走着。人们的脸上大多也都流下了泪水,在流泪的同时,他们预感到,村庄里将有比林育林的死亡本身更大的事情要发生。

我的十四岁的三姐,怀里抱着那块还留有我叔叔的体温的白膘子猪肉,走在人群的后面,我和三姐走在一起。我们向我叔叔的家里,也是我的家里走去。这一路上,我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三姐抱在怀里那块猪肉上面。

在过后的岁月里,每当我和三姐见面,我都会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想象不出,当时怀抱猪肉走在路上的三姐,除去父亲死去的悲痛以外,她的心里还想过什么。当时的我确确实实是想过,我的婶婶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吃上那块猪肉。后来我们都没有吃上那块猪肉,那块猪肉在我的叔叔下葬后,被我的婶婶一锅炖了后,让那些给我的叔叔“轻重”的人们吃掉了。

关于当时的事,我没有问过三姐。

11

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林育林,最终被安放在俞木兰家的大门口外面了。他的身下是和我奶奶死时躺过的一样的秫秸牌子,身上盖了被单子。

当时去送母亲和兄弟去医院的俞木兰,和人们刚刚护送着母亲和兄弟走出去没有多远,她母亲苏醒了。苏醒过来的俞木兰的母亲看到走在身旁的闺女,着急地说:

“木兰,你来干啥,你爹那脾气那样驴,看到人家把死人抬家去,还不再闹出人命来。快回去。”

俞木兰的母亲说着,从人们抬着的门板上面下来,又对俞木兰说:

“木兰,急死人啦,你快回去。你兄弟有我,没事儿。人家的人都死了,你快回去看看。”

“妈,那我回去了,你管好木生啊。”

俞木兰说着,飞快地往回跑。

当俞木兰跑回来的时候,人们都汇聚在他们家的大门口,俞木兰的父亲在已经关起来的用木板订成的大门里面,用肩膀死死地顶住大门,生怕别人把我的死去的叔叔抬到院子里面去。我的婶婶在外面一边哭一边推搡着木门,她的哭声已经接近于嘶叫了,我的两个姐姐拽着我的婶婶。我的婶婶对门里的俞木兰的父亲喊叫说:

“你开开,让我进去。”

俞木兰的父亲说:

“不开,你放在外面,祸是我儿子惹下的,你要怎么样我……我都认了。你放在外面吧,算……算我求你。”

我的哥哥林东山一直背着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站在那里,他低着头,流着泪,不敢看围在周围的人们。他小声对我的婶婶说:

“妈,你就让我把我爸背回家去吧。”

我的婶婶停止嘶叫,对她的儿子高喊:

“你敢,我马上就死在这儿。”

俞木兰走到背着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的林东山跟前,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看了看汇聚在自家门口的人们,对我的婶婶说:

“婶子,我刚才是代表我的兄弟给死去的育林叔磕头。”俞木兰又看了看大家,“我现在请大家给我做个见证,我的兄弟撞死了育林叔,现在不管我怎么做育林叔都活不过来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我们家只能尽最大的力量来赔偿,我们家是没有钱,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俞木兰现在代表我们全家保证,从明天开始,我们家就卖猪、卖羊、卖房子,我们家有的什么都可以卖,什么值钱卖什么。”

“好。”说话的是住在村庄里的大队革委会主任,“既然木兰丫头这样说了,我看不如就这样吧,我们还是先把死人放下来吧,人已经死了,不能总是背在背上,对吧?”

听了俞木兰和主任的话,我的婶婶不哭了,看着主任说:

“主任,那你说把人放哪?”

主任说: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的婶婶说:

“主任,你说。”

主任又说:

“好,我说。我们这地方有个风俗,大家都知道,是几辈子流传下来的,就是死在外面的人,叫‘死外丧’,‘死外丧’的人是不能再进入家门的,况且这又是别人的家。现在,人死了,这是哪一个都不愿意的事啊,我看就先把人放在这大门口吧,就放在门口外面。事儿有事儿在,对吧?就放在大门口儿外面。我现在就召集大队革委会的全体班子成员开会,研究一下这件事该怎么办。你们两家也商量一下,定下一个赔偿数额,完了我们大队班子帮你们双方定一个合同,你们双方签了,就把人抬回家去,该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

我的婶婶答应了。

这时,早有人找来该用的东西,搭好了拍子,在众人的帮忙下,我叔叔的尸体就被放在上面了。

俞木兰拿来自己的被单子盖在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的身上。

俞木兰的父亲早已打开了大门,人们聚到俞木兰他们家的屋子里。

俞木兰做了一大锅小米饭,赶上明天是中秋节,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做了豆腐,就有好心的邻居们拿来了豆腐,又有人去自家的地里薅来了大个的罗卜。人们吃过小米饭、大锅的罗卜丝儿熬豆腐,月亮就已经从都山的峰顶后面升上来了。

俞木兰家的屋子里面点亮了煤油灯,在大队革委会班子成员的主持下,说到赔偿金的数目时,我的婶婶开价五百块。俞木兰和她的父亲被吓呆了,尤其是她的父亲,嘴张大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就连在场的大队革委会班子成员听后,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终于,俞木兰的父亲说:

“我看,别提钱了,你要我死吧,我去给你的老爷们儿抵命。”

“我要你死干啥?人是你儿子撞死的,凭啥你来抵命?”

我的婶婶说这话时出奇的冷静。

俞木兰的父亲提高声音说:

“李素芝,难道说你要我的儿子来抵命吗?”

我的婶婶干脆地说:

“抵命的话是你说的,我不要命,我只要钱。要钱,我要钱。”

革委会主任说:

“李素芝,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人死了,给多少钱都活不了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事情必定是个意外,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说到家木生必定还是个孩子吗。但是,不管怎么说,钱是要赔的,要陪,一定陪。我看,这样吧,李素芝你再少要点儿,少要点儿。你要的确实是多了,多了。你想啊,珍宝岛打仗中牺牲的烈士都赔不了五百块吗。赔不了啊,是吧?少点儿,再少点儿。”

革委会主任说完,双方都不说话了,就那样僵在那里了。

屋子里的人们长时间地沉默着,好像连空气都不流动了。最后,还是俞木兰打破了沉默的气氛。俞木兰说:

“素芝婶子,你看我值五百块吗?”

我的婶婶说:

“俞木兰,你这话怎讲?”

俞木兰说:

“我愿意嫁给你的儿子林东山,做你的儿媳妇,到你家去还债,用一辈子来还债。”

我的婶婶李素芝答应了。后来俞木兰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她嫁到林家以后,一定要住在原来我们家的房子里,我的婶婶也答应了。

革委会主任最后说:

“好,好。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说到这里,主任感觉好像不妥,就又补充说:

“我是说以后就皆大欢喜了,以后,以后。好,好。那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我来给你们两家做个介绍人吧,就是媒婆,等你们操办喜事儿时,顺便好落一杯喜酒喝。”

林东山低着头没说什么。大队妇女主任张春英看了一眼林东山,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说:

“俞木兰好福气,遇上了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事情。好啊,好啊。”

在场的人都说好,俞木兰的父亲也只能同意了。

我的叔叔林育林连夜被抬回去,停放到自家大门口的外面去了。第二天,我的叔叔就被下葬了。按照我们那地方的风俗,我叔叔没能埋入我们家的祖坟地里面,我们那里流传的风俗说,一个“横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入祖坟的。我的叔叔被埋在了都山根儿下的山坡子上了,坟包不大,作为如同我们活着的人盖房搭屋时上梁的标志,坟包上同样被前后插上了三根被弯成正方形的秫秸,中间一根上面的铜钱孔里面拴着的红布条儿,刮风的时候就会飘动。坟包看上去孤零零的。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长久地坐在我们家原来的院子里,看着从都山峰顶后面升起来的中秋月发呆。

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呆在我和我奶奶原来的家里。我不知道林东山在那个夜晚到底都想过什么。

12

我的婶婶李素芝在一个月后就给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操办了婚事。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一个家里死了人,三年以内是不能操办喜事的,更何况死去的人还是林东山的亲爹。好在人们都知道我的婶婶本就是一个敢于颠覆传统的人,村庄里的人也没人说什么。

林东山和俞木兰结婚的那天,我的婶婶李素芝一大早就把生产队的一头毛驴背上鞍子,鞍子上面铺了被褥,还在驴头上面顶了红布,驴尾巴上面栓了红布,叫迎亲的人拉着到俞木兰的家里去迎娶俞木兰。

迎亲的人拉着毛驴来到俞木兰的家门口的时候,不等迎亲的人进屋,俞木兰就从家里走出来了,后面是送亲的亲戚和家人们。在送亲的人中,最扎眼的莫过于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了,他摔断的腿上还缠着石膏绷带,走路的时候只能靠一根棍子悠荡着一条腿走路。看到俞木兰他们出来,聚在大门口看热闹的人有人说:

“俞木兰,还没给你妈掉金豆子(流眼泪)呢,就想走吗?”

俞木兰用一双又红又肿的大眼睛看了看聚在大门口的人们,对说话的人说:

“已经掉没了。”

人们哄笑着,要俞木兰赶紧上驴。看热闹的孩子们高喊:

“新媳妇,上驴不?”

其中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学着女人的嗓音,细声细气地说:

“上,上啊,我早就等着急了。”

人们又都轰堂大笑起来。俞木兰拉过自己的兄弟,对一个送亲的亲戚说:

“来,帮忙,扶我兄弟上去。”

在几个亲戚的帮扶下,俞木生就骑到毛驴背上的鞍子上面去了。

迎亲的和送亲的人们加在一起,队伍也算是浩浩荡荡。队伍特意在村庄里绕了一个圈儿,中途不断有看热闹的孩子们加入进来,还有孩子拿着棍子去扒拉拴着红布的驴尾巴,嘴里高喊:

“喔——喔——快走,快走。”

一圈儿转完,迎亲和送亲的队伍很快就来到我们家原来住的院子外面,这时候,在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为首的是我的婶婶,我的叔伯哥哥 ,和三个叔伯姐姐都站在大门口,大门口还站满了我们的亲戚。

看到人们过来,我的婶婶就举着两块钱的新票迎着毛驴走过去,当看清骑在毛驴上面的并不是俞木兰,而是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时,我的婶婶举着两块钱票的手在空中停住了,还张大了嘴巴。后来,我的婶婶回过神儿来,连忙说:

“是木生啊,接着,接着,替你的姐姐保管着,保管着。”

俞木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把两块钱接过去了,说:

“给我,就是我的了。”

我婶婶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很快停下来,没有说什么。我的三姐赶紧端起放在大门口桌子上面的一碗红糖水,送到俞木兰的嘴边上,说:

“嫂子,请喝水。”

俞木兰摇摇头,说:

“我不喝。”

我的三姐说:

“嫂子,喝吧。喝了红糖水,好嘴甜那。”

人们又都笑了。俞木兰始终没有喝那碗红糖水。

这时,就听有人高喊:

“新郎官儿,背新娘子上炕了。”

我的身高一米八零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一脸飞扬的神采走过来,他没有背俞木兰,而是抱起俞木兰到屋子里面去了。

那时,我想到了我的亲哥哥林大山。我想,要是我的亲哥哥林大山回来,一定是我的亲哥哥林大山把木兰姐抱到屋子里去吧。

中午开席的时候,几乎村庄里的每一家都来了人,参加这样的酒席是要随礼的,账桌子放在院子里,有人坐在桌子边上等着收钱记账,人们大多随礼两块钱的礼金,也有少的随礼一块钱。一个人接过钱,另一个人就拿笔在红纸上面记下帐。

开席了,屋子里面的几张桌子坐满了人,做不下的就坐在院子里的几张桌子上面。说是酒席,其实每一张桌子上面不过只有一碗炖猪肉,碗里猪肉的块儿数是提前就按照人头数好了的,每人两块儿,剩下的两个大碗里面就是罗卜丝熬豆腐了,吃没了就有人给两个大碗续上。酒是从镇上的供销社在村庄里的代销点儿打来的散白酒,我的婶婶提前在里面羼了水。有好热闹的孩子们在屋子里外的几张桌子之间来回地穿梭着,看到碗里的肉,他们就馋得直咽口水。这时就有坐在桌子边上的大人夹起一块豆腐拿嘴吹了吹,放到他们的嘴里,说:

“吃了豆腐快走吧,回家吧。”

孩子说:

“我要吃肉。”

大人说:

“小孩子不能吃肉,小孩子吃肉肚子里会长虫子。”

说完又夹起一块豆腐拿嘴吹了吹,放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吃完到边上去了,站在那里,还是两眼死死地盯着碗里的猪肉,看到大人们把大块儿的猪肉放进嘴里,孩子的口水终于流出来了。

人们吃着喝着,一顿酒席差不多吃了一个下午。秋后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们家的院子,后来男人们干脆脱下上衣,甩开膀子吃起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在一夜洞房过后,脸上却没有了先前飞扬的神采,看上去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个样了。

经过一夜的洞房,俞木兰根本就不是[ch*]女的事实,彻底颠覆了俞木兰在林东山心目中以往如同女神的形象。

那个夜晚,当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垂头丧气地从俞木兰的身上下来,俞木兰平静地对林东山说:

“我早就是林大山的人了。”

林东山一夜没睡,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13

我的婶婶李素芝对待这件事的冷静的态度,让我一个当年只有十来岁的孩子都感到吃惊。

当我成年的时候,我敢确定,在那个早晨,当听完儿子绝望的诉说,我的婶婶李素芝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家丑不可外扬”,还有就是“鸡飞蛋打”这两句俗语。她最害怕的应该是“鸡飞蛋打”吧。

诉说完一切,林东山对他的母亲说:

“我要和俞木兰离婚。”

李素芝对儿子说:

“儿子,你疯了吧。就是把丢人现眼的事刨除在外,你也不想让你妈鸡飞蛋打吧。你要是和俞木兰离婚,你爸可真的就白死了。”

我的婶婶说完,看了看我的三姐,又看了看我,对我说:

“小山,记住,不要去外面瞎说。记住了吗?”

我说:

“记住了。不说我哥哥要和木兰姐离婚的事。”

我的婶婶又说:

“什么都不要说。记住了?”

我说:

“记住了,什么都不说。”

婶婶好像放心了,就去忙早饭的事了。

吃早饭的时候,林东山独自喝起了闷酒,整整一顿饭他连看都没看在一个桌子上面吃饭的送亲的人们。吃过饭,林东山没有按照风俗去俞木兰的家里去“回门”。满嘴酒气的林东山昏头涨脑地走出家门,他跌跌撞撞地在村庄里来回走着。走着,走着,林东山就一头扎进大队妇女主任张春英的家里去了。林东山昏天黑地地在妇女主任家的热炕头儿上睡到天黑,就脱光衣服钻到妇女主任的被窝里去了。从那个晚上开始,自从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部队里回来,就一直对身材高大、一表人才的林东山“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的张春英,终于达成了心愿。

张春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平日里看上去性格温和,可是遇事却从不饶人,她是十年前从镇上嫁到我们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来的,当时的人们都说,张春英是落到鸡窝里的凤凰。张春英有着高高大大的个子,却是一个怎么看都不粗俗的女人。她爱说爱笑,尤其是面对男人时,她一笑面皮白净的脸上就会显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她的笑容对于男人可以说是具有绝对的杀伤力,名副其实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

说到她的放荡,她的男人“丁小鬼儿”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她的男人本来叫丁大志,在县里民政局下属的火葬场里做火化工。别看丁大志只是一个火化工,但他那职业在当时却也是一个地地道道“吃皇粮”的铁饭碗儿,张春英当年能从镇上嫁到都山根儿下来,也正是看上了他那“吃皇粮”的铁饭碗儿。

整天在火葬场里的炼人炉前摆弄死人的火化工丁大志,日久天长地就有了“丁小鬼儿”的绰号,随着“丁小鬼儿”的绰号越叫越响,这“丁小鬼儿”还多了一个嗜好,那就是对那些死去的年轻的大姑娘和小媳妇,总是喜欢多看上几眼。一来二去地,还真让他找到了诀窍,那就是利用手中的权力,火化前给那些死人排号时,他就把那些年轻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尽最大力气往后排,好多看上她们几眼。到最后,这“丁小鬼儿”就发展到了一有机会,就会和那些等待火化的,已经死去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的尸体贴贴脸、搂搂抱抱一番。

一次,从“三线建设”工地拉回来一个到河里洗澡时被淹死了的本县女兵,那女兵的模样在“丁小鬼儿”看来简直就是赛若天仙。“丁小鬼儿”磨蹭了半天,到晚上推三推四地把死去的女兵推进了停尸房。夜里,“丁小鬼儿”就去和那死去的女兵搂搂抱抱。说来奇怪,那女兵死后没有挺尸,“丁小鬼儿”把个女兵尸体抱在怀里,贴贴脸,感觉就和抱着一个大活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甚至还感受到了死去女兵的体温。“丁小鬼儿”搂着、抱着,抱着、搂着,就脱光了死去女兵的衣服。看着死去女兵光滑的胴体,“丁小鬼儿”的下身就有了反应。就在他准备脱光衣服,打算和死去女兵干点儿什么时,女兵的家属突然出现了。“丁小鬼儿”被打了一个半死,还差点儿就进了监狱。幸亏那女兵是洗澡时淹死的,不是在工作中因公牺牲的,才让“丁小鬼儿”白白捡了一个“便宜”。

“丁小鬼儿”被县民政局开除公职回了家,他的媳妇张春英并没有像村庄里的人们想象的那样,和他闹离婚。那些年,村庄里就有了一个传言,说是“丁小鬼儿”回来时和他的媳妇达成了协议。到后来人们还演绎出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那一年,我们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来了“住队的”,队长姓王,听说在县里的什么局里当副局长,是一个四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的高大汉子。那时的“住队的”走到哪了,就在哪里挨家的吃轮流派饭。那天正好赶上“住队的”来“丁小鬼儿”的家里吃派饭,吃过中午饭,“丁小鬼儿”到生产队里去上工干活,等到后半晌歇头歇儿时,忍不住口渴的“丁小鬼儿”回家来喝水,正好看到王队长和他的媳妇张春英在炕上,头朝里脚朝外地全身运动着干“那事”。王队长看到“丁小鬼儿”回来了,下了一大跳,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正当王队长打算把自己“那东西”从张春英的身体里拿出来,要下炕站起来时,“丁小鬼儿”走上前去,伸手按住王队长的大白屁股,说:

“不怕,不怕。你们忙,你们忙。我——有限(精力有限)。我——有限(精力有限)。”

“丁小鬼儿”走出去时,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我走了,你们忙。不耽误你们,不耽误你们了。”

几天后,张春英就当上了大队的妇女主任。

这件事,没有人证实过它的真假,但以后,张春英却是经常对村庄里那些年轻的媳妇们说:

“烂不了帮坏不了底的东西,闲着白瞎。”

……

又一个早晨到来的时候,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对俞木兰说:

“俞木兰,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和张春英相好了。我和张春英的事以后你不要管,你的事我也不管,你以后和别的男人爱咋样咋样。”

俞木兰说:

“我从前是和林大山有过事儿,我那时是想嫁他,而且我和他的事到现在我都没后悔。不过我不是贱人,更不做滥人。”

俞木兰说完,一对大眼睛里流出来两行眼泪。她赶紧转过脸去,没让林东山看见。

14

过了几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和以往不一样的俞木兰。

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黄昏,当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生产队里上工回来,当林东山就要从我们家大门口走过去的时候,俞木兰大声说:

“林东山,你站住。”

林东山站住了,但没有回头,他说:

“干啥?”

俞木兰说:

“我要你回家。”

林东山说:

“回谁的家?”

俞木兰说:

“回你自己的家。”

林东山说:

“不回。这个家不是我的。”

林东山说着,继续向前走。俞木兰冲上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林东山的腰。林东山使劲挣脱着,可是怎么都挣脱不掉俞木兰,俞木兰反而把他搂得更紧。林东山就用双手去掰俞木兰的手,俞木兰两只手的十个手指弯曲着紧紧地勾在一起,林东山怎么都没有掰开。林东山气恼地说:

“俞木兰你撒手,再不撒手我喊人了。”

俞木兰说:

“你喊吧,我是你媳妇,我不怕。”

林东山说:

“你不怕,我怕,我怕给你和林大山两个人丢人。”

听林东山说到林大山,俞木兰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两行泪顺着脸上留下来。一会儿,俞木兰睁开眼睛,她说:

“林东山,你到底想叫我咋样。”

林东山说:

“你爱咋样咋样,我不管。”

俞木兰说:

“我不想咋样,我想管你,你是我的男人。”

林东山说:

“我都不管你你凭什么管我。”

俞木兰说:

“那你打我。”

林东山说:

“我打你干啥?我为啥要打你?”

俞木兰说:

“我让你出气。”

林东山说:

“好,那你撒手,我打你。”

俞木兰犹豫了一下,松开手站在那里。林东山转过身来真的举起右手,俞木兰等着,等着林东山的手落下来,来打自己的嘴巴,林东山把举起来的右手又放下了。林东山说:

“不打。我也没有气。”

俞木兰说:

“你打我不?”

林东山说:

“不打。”

俞木兰说:

“那我打你。”

林东山说:

“你为啥打我?”

俞木兰说:

“你不打我我就打你。”

林东山说:

“给你打。”

说完话的林东山就把脸伸过去,等着俞木兰打他的嘴巴子。这时的俞木兰看上去很镇定,她举起手,照着林东山伸过来的脸打了一个嘴巴。林东山楞了一下脸上满是恼怒,一瞬间又笑了,笑到后来那笑变得有些狰狞。他对俞木兰说:

“你不就是想让我打你吗?我不上你的当,我就不回去。”

林东山说完,转身大步走了。走出去不远,他又回过头来说:

“俞木兰,我不上当,我看透你了,我不当林大山的替代品。还有,我挣的工分归你,你愿意嫁给我,算是我报答你了,我们扯平了。”

俞木兰没有再追林东山,她蹲在地上,两只手捂住脸哭了,她的肩膀在不停地抽动。

我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看到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走了,我就走过去拽俞木兰,我说:

“木兰姐,走,回家。”

俞木兰抱住我,哭得更加伤心了。后来,我也和她一起大哭起来。

又是一个黄昏,我的婶婶在我们家的大门口截住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说:

“林东山,我看你差不多就算了,你该回家就回家吧。”

林东山对自己的母亲说:

“我算不了。我也不回家,我永远不回,你愿意回你回。”

当我的婶婶抄起柴火垛上面的棍子时,林东山已经已经一溜小跑地走远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东山看到自己的母亲,就会一溜小跑地躲得远远的。 

15

林东山和俞木兰成亲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我的婶婶李素芝和我的三个叔伯姐姐召开了家庭会议。

在那个会上,李素芝向他的三个闺女宣布,俞木兰怀上了我们林家的孩子。说我们林家有后了,为了给她就要到来的孙子一个完整的家,她要她的三个闺女筹谋划策,怎样才能把自己的儿子从张春英的热炕头暖被窝里拉回来。

多年过去,每当想起那个场景,我还能感觉到我的婶婶李素芝脸上,那种难以隐藏的神采飞扬的表情。看到婶婶高兴,我说:

“我们拿绳子把哥哥绑上,再抬回来。”

我的婶婶说:

“傻小子,抬回他的人,能抬回他的心吗?”

三姐说:

“那……把他抬回来以后,就总是绑着他,看他还能去找浪娘们儿睡觉不。”

二姐说:

“抬回来把他锁在屋里,以后不让他出去。”

大姐说:

“大人的事,你们几个小孩子家家的,少掺和,别出馊主意。”

我们不敢说话了,我的婶婶就问我们的大姐说:

“大丫,那你说咋办?”

大姐说:

“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一个办法,就是你去找张春英,和她公开谈判,让她以后不要再搭理我哥,张春英不搭理我哥,我哥自然就回家来了。”

我的婶婶看再也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就答应明天去张春英家里去试试。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的婶婶早早地起来做饭,我们吃过早饭后,婶婶拉起我的手说:

“小山,走。”

那一刻,我的心里是多么地骄傲,我紧紧地拉住婶婶的手,迈着大步向家门外走出去。那一刻,我感觉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我的肩上担负着拯救这个家庭的使命,我还同时担负着拯救我的木兰姐命运的使命。我在心里说:

“木兰姐,等着吧,我一定把我哥哥给你拽回来。”

大姐说:

“小山,把鼻涕擦干净。”

我没回头,继续走着。大姐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真正摧毁我的小小自尊的,是那个叫张春英的个子高高大大的女人。我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看了看我的婶婶,然后就站在那里把脸转向别处,她说:

“有事吗?”

李素芝说:

“找你。”

张春英说:

“干啥?”

李素芝说:

“你心里清楚。”

张春英说:

“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儿子愿意跟我睡,我也愿意。”

李素芝说:

“我不愿意。他是我儿子,我现在不让他跟你睡了。”

张春英说:

“不知好歹,我是在帮你儿子。是你儿媳妇先跟别人睡了,你儿子受伤了,我在安慰他,给他治伤。我不让你拿你儿子给你们家挣的工分给我开工钱,就算是便宜你们家了。”

李素芝说:

“不要脸。不用你安慰,也不用你治伤。还想要工分开工钱,你就是把你的工分都给我拿来,给我儿子开工钱,我也就是不让我儿子跟你睡了。”

张春英说:

“不治了?不要工钱也不治了?那他不跟我睡跟谁睡?”

李素芝说:

“跟他媳妇睡,他媳妇怀上了,他就要当爹了。我就要抱孙子了。”

这回张春英撇撇嘴,说:

“哎呦,哎呦。呦呦呦。还怀上了,是你儿子的种吗?就要当后爹了吧?还抱孙子,你抱人家的孙子吧?”

我的婶婶李素芝被激怒了,放开我的手,向前走了一步说:

“我不在乎,只要是蛋以后就能孵出个鸡。总比有些鸡光抱窝不下蛋强。”

张春英也被激怒了,她心里清楚,我的婶婶是在说她嫁过来十年都生不出孩子的事。张春英叉起腰对我的婶婶说:

“我就是一个不下蛋的鸡,怎么了?是你儿子喜欢抱我的窝,我就睡你儿子了,我睡了,天天睡,你怎么着吧?”

这时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张春英他们家屋子里跑出来,看也不看我们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张春英,你还我儿子,好你个养汉老婆,今天我跟你拼了。”

我的婶婶李素芝这时完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只见她在一瞬间就猫下腰低着头向着张春英撞过去,张春英差点儿摔倒,张春英像疯了一样,随手紧紧抓住我婶婶的头发往下一按,我的婶婶一下子就摔下趴在地上了。

我冲上去,紧紧抱住张春英的一条大腿,当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时,张春英只是一抬大腿,我就飞出去了……

这场由我的大姐一手策划,我的婶婶亲自发动的“战争”,还来不及进入总攻就提前结束了。胜负的结果自然是张春英胜利,我和我的婶婶失败了。后来,结束这场“战争”的是那个绰号叫“丁小鬼儿”的男人,他和他的媳妇张春英把我的婶婶李素芝抬起来,狠狠地扔出了大门外面,随后就揪住我的一只耳朵,把我也拉出去了。张春英回去了,“丁小鬼儿”站在他们家的大门口,叉着腰说:

“我老婆的事我管,我一定会管,用不着你们来管,再来我对你们不客气。”

我的婶婶李素芝从地下站起来,对着“丁小鬼儿”破口大骂:

“看你那点儿操相,‘丁小鬼儿’,你个王八精,窝囊废,你还有脸活着,是人你早死了,你去死吧,你死了你那老婆让万人操去吧……”

“丁小鬼儿”气得脸色蜡黄,结结巴巴地说:

“好……好……你……你……你等……等……你等着,早……早……早晚我……我做给你看……看……”

聚过来看热闹的人们,把我的婶婶连说带劝地拉回了家里。

16

我又住回了我们原来的家里。

那天,我和婶婶在张春英家里滚了一身土后回到家里,我的婶婶又把我的三个姐姐叫到一起,我婶婶说:

“大丫、二丫、三丫你们几个都在,还有小山,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我赶紧说:

“是,我早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我的婶婶摆摆手,接着说:

“你们听我说。告诉你们,我看咱们这个家指望你们的哥哥是指望不上了,我就不指望了。现在你们的嫂子怀上了,就是有孩子了,你们商量一下,从今往后你们谁搬过去,去给你们的嫂子做伴儿,以后顺便照顾你们的嫂子,一直到她把咱们家的孩子生出来。”

“我去,我去,我去。”

我和二姐、三姐吵吵嚷嚷地喊叫着。

我的婶婶说:

“一群白眼儿狼,你们这看不上我,都是一心想离开我啊。”

二姐说:

“是想离开你,但我们不是白眼儿狼,也没看不上你。”

我的婶婶说:

“不是白眼儿狼就住住地在家里呆着,好好地看着我。”

大姐说:

“妈,我去。”

我的婶婶说:

“好,就等你这句话呢。你今天就搬过去。小山和你一起搬回去,也算是家里有个男人,有事儿好有个仗胆儿的。”

我高兴得跳起来,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很强大。

三姐看到我高兴,撇撇嘴说:

“有啥了不起,真把个人当老爷们啊。”

我又回到了我们的家里。家里虽然没有了奶奶,却比奶奶在的时候还多了一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和俞木兰还有我的叔伯大姐在一起,也就一点点淡化了以往我对奶奶的思念。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婶婶李素芝变得出奇的宽宏和大度了。她像是从心里接受了已经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事情。

这个苦命的女人,在她的丈夫死去时,当他还身处无限的悲痛之中时,她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当俞木兰提出嫁给他的儿子以身还债时,在巨大无限的悲痛之中,她既意外又欣喜。俞木兰的好品行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是有目共睹的,她也深知俞木兰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人,她认准了想干的事就是有八匹马都拽不回来。我的婶婶清楚,自从我哥哥林大山失踪后,数不清俞木兰已经回绝了多少个上门提亲的媒婆。上次找媒婆上门去提亲遭到俞木兰她母亲的拒绝后,我的婶婶李素芝着实在心里懊恼了好一阵子。虽说俞木兰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提出来嫁给自己的儿子,我的婶婶也还是满心欢喜的。当过了儿子的新婚之夜,当儿子亲口告诉自己俞木兰已经失去了贞洁,当后来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经过权衡利弊,我的婶婶李素芝也不得不接受了摆在眼前的现实。再到后来,当自己的儿子一头扎进那个妇女主任张春英的被窝里,尤其是任凭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气,都拉不回自己的儿子时,我的婶婶李素芝反倒有了一种负罪感,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俞木兰的事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婶婶一改以往从生产队里收工回来,做饭、吃饭后就关门睡觉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到我们三个人住的院子里转上一圈后,再回去睡觉。婶婶来的时候会说:

“你们吃饭了吗?”

我就会赶紧抢先回答说:

“我们吃饭了,婶婶。”

婶婶又说:

“是谁做的饭呢?”

我说:

“是木兰姐啊。”

婶婶就会说:

“哦,是你嫂子做的饭啊。你大姐为啥不做饭啊?”

大姐就说:

“这还是我亲妈吗?你这是有了儿媳妇就不要闺女了。”

这时,木兰姐就说:

“妈,你不要对我这样好,你越对我好我越心里有愧。”

我的婶婶叹一口气,就不说话了。

天气一点点变冷,都山根儿下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就来了,我的婶婶不用再到生产队里去上工了。婶婶就每天过来给我们做好晚饭,把我们睡的炕烧得热热的,再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烧火做饭。

俞木兰说:

“妈,大冷的天,你就别来回跑了,我们能行。”

我的婶婶说:

“我没事,你不要管我,你只要管好你个人,管好我的孙子就行了,好痛痛快快地把我的孙子生下来。”

婶婶走的时候又自言自语说:

“以后我就指望我的孙子喽。”

那一年的时光我还是很快乐的。尤其是看着俞木兰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对那个就要到来的小生命的渴望。我无数次对俞木兰说:

“木兰姐你肚子里的宝宝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大姐在一边说:

“林小山,叫嫂子。”

我说:

“去,一边去,你少管闲事。”

大姐和俞木兰都笑了,我也笑了。俞木兰又说:

“你说呢?小山。”

我说:

“是女的。“

俞木兰说:

“为什么?”

我说:

“女的好给我当妹妹。”

两个人大笑。大姐说:

“林小山,你个笨蛋。男的女的都把你叫叔叔,你再小也是叔叔。”

我说:

“早就知道。要不让他叫我叔叔哥吧”

我们都大笑起来。

那年的一整个冬天过去,我没感觉到怎么寒冷。

17

那个绰号叫“丁小鬼儿”的丁大志,给我留下了一生都难以淡漠的记忆。

我离开都山根下的村庄多年以后,最常想到的村庄里的人就是那个绰号叫“丁小鬼儿”的男人。这个遭无数男女唾弃,就连村庄里的孩子们都不屑拿正眼看他,见到他只会拿他“不怕,不怕。你们忙,你们忙。我有限,我有限。”的话语当做口头禅的男人,在一个天空明亮的中午,以三条人命做代价,换回了自己的尊严。在那个端午节的中午,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以不同的方式重蹈了她的亲生父亲的覆辙,不同的是,他是被那个叫丁大志的男人推到人生的外面去的,同时被他推出去的还有那个叫张春英的女人。

在那个天空明亮的端午节的上午,自从被县民政局开除公职回了家后,就一直独处一室甚至连在家里吃饭都不怎么上桌的“丁小鬼儿”,对他的媳妇张春英和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表现出了不同一般的殷勤。

“丁小鬼儿”对张春英说:

“媳妇儿,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中午你做几个菜……”

还没等“丁小鬼儿”说完,他的媳妇张春英就高声对他说:

“怎么,嘴馋了?”

“丁小鬼儿”连忙说:

“不是,不是。我是想今儿个晌午你做几个好菜,我去代销点儿打酒,我要陪林东山我大兄弟好好喝几盅,感谢他这么长时间对我们家的照顾。”

张春英说:

“呦,开窍了,早就应该这样。去吧,顺变到园子里去割点儿韭菜,家里没有肉只有鸡蛋,我拿韭菜摊鸡蛋给你们下酒。”

“得嘞。”

“丁小鬼儿”答应完,一溜小跑着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丁小鬼儿”提议喝酒不用酒盅,高兴就要大碗喝酒。“丁小鬼儿”说:

“媳妇,今天高兴,我们不用耳朵眼儿大的小酒盅子喝酒,流流洒洒的没意思,我们换碗,我们大碗喝酒。”

张春英说:

“好,听你的,换碗,让你高兴。”

“丁小鬼儿”把几个小酒盅子放到桌子底下去了,拿上三个碗,在每一个碗里倒了大半碗酒。

我无从知道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和自己的相好张春英,还有张春英的男人丁大志坐在丁大志家的炕上,同在一个饭桌子边上喝酒吃饭时的感受。我想,他的内心应该是矛盾的。也许,在那时他曾经想过,我睡了人家丁大志的老婆,人家丁大志还对我这么客气、这么好,我应该……

可是一切都晚了,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了。当三个人端起酒碗,在“丁小鬼儿”的殷勤劝说下,当林东山和张春英把各自端在手里的大半碗酒一饮而尽的时候,“丁小鬼儿”把端在手里的酒碗又放在桌子上面了。“哈哈哈哈……”“丁小鬼儿”笑了,他的笑由开心到狰狞,最后笑得他弯下了腰,还笑出了眼泪。“丁小鬼儿”流着眼泪,用手指着林东山和张春英说:

“喝酒,好喝吧?你们这对奸夫y*妇,现在我告诉你们,让老子陪你们喝酒,我呸,你们平常喝酒的时候想到过老子吗?你们搂在一起干那猪狗勾当的时候想过老子吗?我实话对你们说吧,我在酒里掺了‘1605’了,等死吧,死吧,你们没救了,再有一会儿,你们就他妈死了,哈哈哈哈……。你们这个两个狗男女,我呸。”

“丁小鬼儿”说完,林东山和张春英两个人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接着浑身哆嗦起来,随后头上的汗也出来了,最后两个人都瘫倒在桌子边上了。

“丁小鬼儿”在炕上站起来,一脚把吃饭的桌子连同上面的酒菜踹到地下,拉起瘫倒在炕上的林东山,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我替你妈打你。”又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我替你的老婆打你。”再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我替你还没出世的孩子打你。”还是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老子我打你。再打你。”说完,又是啪地一个嘴巴打在林东山脸上。“丁小鬼儿”把林东山推倒在炕上,同样拉起张春英,“啪啪啪啪啪……”一连串儿的嘴巴打在张春英的脸上,“丁小鬼儿”说:“老子不打你,老子我是替你个人打你。”说完,狠狠地把张春英推倒在炕上。

当“丁小鬼儿”让住在不远处的邻居把大队革委会主任叫来,村庄里住得近的人们也大多都来了。这时,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林东山和张春英两个人,都被“丁小鬼儿”扒光衣服搬到院子里来了。明亮的天空下,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林东山和张春英两个人,仰面朝天一丝不挂,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们的身体在那个端午节的中午,发出了最后的光芒。

“丁小鬼儿”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用开山的炸药自制的炸药包,他已经提前安装了雷管和导火索,导火索的不长的点火头露在炸药包的外面,他的一只手里拿着汽油打火机。

看到这一切,革委会主任什么都明白了。革委会主任对“丁小鬼儿”说:

“丁大志,你放下武器,不,你放下炸药,赶紧救人,我让无产阶级政权给你一条生路。”

“丁小鬼儿”说:

“主任,我已经没有生路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已经拿‘1605’把他们都毒死了。”

革委会主任说:

“那你去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丁小鬼儿”说:

“主任,我不需要从宽了,杀人偿命的事我知道。现在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丁大志是一个人,不是牲口,我丁大志是个男人,不是窝囊废,我丁大志是个老爷们,我也有尊严。”

革委会主任赶紧说:

“是,是是。你是个人,是老爷们,你有尊严。你说咋样就咋样。快,快把炸药放下,快放下。”

“丁小鬼儿”说:

“主任,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用说了。等俞木兰的孩子将来生出来,你告诉他,是我杀死了他的亲爹,我是为了他好,有这样的亲爹,他将来会遭罪的。好了,我不想连累大家伙儿,主任,你让大家伙儿走远点儿吧,我要走了,我要让大家伙儿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丁小鬼儿”说完,弯下腰把一只踩在脚下的鞋后跟提起来。他直起身的时候,向着革委会主任和已经躲到远处去的人们挥挥手,随后用手里的汽油打火机,点着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

人们一声惊叫,连革委会主任都向远处跑去了。

轰的一声巨响,一股浓烟笼罩了丁大志他们家的院子。

18

急匆匆赶来的俞木兰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当轰的一声巨响,一股浓烟升起的时候,俞木兰“啊”了一声,一下子就晕死过去了。

人们对着倒在地上的俞木兰一通手忙脚乱,有人去掐她的人中,有人去揪她的脖子。这时有人高喊:

“流血了,俞木兰流血了。”

这时人们看到,俞木兰的裤子都已经被血染透了。

正好在场的村庄里的接生婆说:

“俞木兰这是要生了。快,快把她抬回家里去。”

“快,快快。顾活人,顾活人。这里有我。”

革委会主任高喊着,像是对我的婶婶一家人,又像是对村庄里的所有人。

人们抬起俞木兰向我们的家里跑去,在我们家的炕上,当接生婆脱下俞木兰的裤子,我的可怜的木兰姐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身经百战的接生婆检查过俞木兰的下身后,对围在俞木兰身边的我的婶婶李素芝和我的三个姐姐们说:

“这孩子才怀上八个月,是个早产,大人刚刚又受了惊吓,弄不好会大出血。你们商量一下,要大人还是要孩子,只能保一个。”

我的满脸泪水的婶婶李素芝看着接生婆面露难色,他的泪眼后面充满渴望。我的三个姐姐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接生婆高喊:

“快拿主意,再晚来不及了。”

我的婶婶哆嗦着嘴唇说:

“孩子……孩子有把握吗?”

大姐说:

“妈,你怎么那样说话。”

我的大姐转向接生婆,坚定地说:

“保住大人。你一定要救我嫂子。”

我们一家人哭作一团,连接生婆也跟着哭起来。

“保住孩子啊——孩子——我的孩子——”

苏醒过来的俞木兰一声大喊,又晕死过去了。

我们一家人一起哭喊着……

一声新生婴儿洪亮的哭声,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响起。

一个新的生命在我们的家园里诞生了。

后记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了都山根儿下的家园。

那些年,我多次去过乌苏里江边上,始终没有得到过我哥哥林大山的一点消息。多少年过去,我一直牵挂着那里。

我每时每刻都不敢忘记都山根儿下的村庄,我的家园在那里,家园里有我曾经经历的苦辣酸甜的岁月。

后来,我听到一个传说,有人发现都山上的原始森林里有一男一女两个“野人”活动。我赶回去,连续每天进原始森林里寻找,几十天过去,我始终没有见到“野人”的行踪。我继续寻找着,就在端午节那天中午,我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芳香味道,我顺着芳香味道寻找过去,我看到了天女木兰花。

“叔叔哥,叔叔哥,快看,快看啊。天女木兰,天女木兰……”

和我一同进山的我的侄子林群山高喊着。

都山里,原始森林的深处。

那些洁白的花朵竞相开放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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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本栏目的小说限制在15000个字以内,感觉这篇小说不错,特别通过,让更多的人读到。

文章评论共[3]个
任重齐-评论

欣赏好文。问好作者。期待下篇。at:2014年03月29日 中午2:41

中华阳光-评论

带着 《女官侠 》前来欣赏 欢迎光临指导at:2014年03月29日 晚上10:55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祝写作快乐!问好!(:012)(:012)(:012)at:2014年03月30日 清晨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