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老马向我走来，后面的车辙在雨水的冲刷下，形成了一条深深地仄沟。车里那蜷缩一团的老人，摇晃着皮鞭，嘴里吐着白白的雾气，雨水滴落罩在他头顶的塑料布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在初春的萌动里，那轻轻浅浅的记忆中，我的梦里缠绕着，久久不愿醒来。

——枫林溪语　

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秋季的雨天更为荒凉的。山坡上的一匹老马　，低垂着头，啃食着一地颓败的荒草，鼻孔对着地喘着粗气。蒙蒙的细雨散落在它的身上，顺着它瘦弱的肋骨往下流淌着。我牵着它，顺着沟叉的边缘捡拾着秋的零落。那高远的天空，零散的白云时不时附和着风的呜咽，洒下一把一把的寒凉，而我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和这老马描摹了一幅完美的画图。秋季的天空在细雨的映衬下，使我感到莫明的伤感，我看看天空，再看看老马的肚子。风更紧了，我几乎靠着老马的身体在行走。它的身体与我身体行走摩擦出的温热抵御了一抹深秋的薄凉。它吃草的嘴巴时常发出一种突突的声响，似乎在与我说着什么？让我感觉到与它无比的亲近。

在这深秋的一季，目之所及，秋天让我伤感的凋零夹杂着蒙蒙细雨在无限地延伸着。如果大地的忧伤、枯萎与凄凉呈现出一种诗意，那正是我为老马渐渐老去而心痛的心情。此刻，我忘记了还牵着它。这灰色的天空，愈发黯淡下来。荒野和深陷宇际的朦胧都有了一份明了的释然，这样的景色在幸与不幸之间游离着，这样的天空和荒野之间并存的景色是非常和谐的。不知不觉，我和它走到了沟叉的转弯处。土沟里的水已然形成了一条溪流，径向分明地分割开来。那是两条被雨水经常冲刷不可逾越的深沟，水底的黄泥断续地被水冲走了，那水质与老马浑浊的眼神相配是如此的真实。老马似乎在犹豫眼前的路，或者什么。我被眼前真实的情景而却步。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忽然，它扬起脖子，晃动着脑袋，嘴里又发出突突的叫声，用浑浊的眼神望着我，又望了望在大地中间扒玉米棒子的父亲母亲。一声长嘶，挣脱了我手里的缰绳，把我带得摔了一个趔趄，竟然向玉米地里的父亲母亲狂奔而去。我因此而惊醒。

这样的情景就在我小学刚刚毕业的时候。虽然已经过去了数十年，而它依旧鲜活的在我的脑海里时时泛起涟漪。那时的青涩，在内心深处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而经年之后，将给我带来怎样的教诲与感悟，却全然不知。当我一脸天真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匹狂妄不羁小马的一根缰绳，那些跌倒爬起的故事便弥漫开来，时时在我的脑海里回旋。

“爸，咱家也买一匹马吧，邻居狗娃家的马　又下了一匹小马驹。人家都已经两匹马了，而咱家连一匹都没有。”我满脸幼稚地说。你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避重就轻地敷衍了我几句，依旧吸着你的烟斗。头上那顶已经开了花的毡帽，随着口中吐出升腾的烟雾，朦胧了我的双眼。我嘟囔着嘴，只好悻悻而去。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而在你的世界里，儿子又怎能读懂你深埋在心海里的涟漪。

那次我生你的气了。第二天我就去找狗娃，约他一起去牧马。你是知道我小时候就喜欢骑马的。而那时的“马”却是你的脊背。那时的“草原”却是咱家的土炕。而你只许我一个人在你的草原上放牧。

我和狗娃徜徉在荒原上。从旭日初升直到夕阳西沉，我和狗娃在荒原上整整呆了一天。饥肠辘辘，而狗娃家那两匹马，吃的却是沟满壕平。

我想家了，想起了家里那匹“马”和那片“草原”。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怨恨。

夕阳追慕着晚霞的殷红，只留下一个背影祭奠给了黑夜。你看到两个狼狈不堪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赶着两匹骏马，迎着夕阳的余晖，踽踽在乡间的小路上。倦鸟归巢的写意，那是你在村口的呼唤，我只能幸福地接纳你的爱。

你站在村口的杨柳旁，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打马归来的方向。而后，伸出一双大手，做出相拥的姿态。我气在心里，可我却无法拒绝你那双大手牵小手的温暖。

夜，渐次黑了下来。屋顶上那半弦残月，是你留给我的最美。“马”背上的童年，让我复制一张爱的cd，留给永恒。

而今，我才明白，我虽爱草原上的骏马，却更爱家里土炕上，驮着我歌唱童谣的那匹“骏马”。

冬天是买马的最好时节，你告诉我。冬天的马，不但膘肥体壮，而且价格是最实惠的。

清晨。　你带着母亲卖了两头肥猪的钱喜笑颜开，用塑料纸包了又包，裹了又裹，骑上你的脚踏车，带着我，一路而歌，飞驰在去往我陌生又神往的地方--马集。

来到马集。父亲并没有着急品质论价，只是拉着我的小手，穿梭于人流之间。不停地走着，不停地看着。来到马的近前，时而拍拍马的肋骨，时而看看马的眼睛，偶尔又掰开马的嘴巴。弄得我是莫名其妙，看得是胆战心惊。那一匹匹拴在木桩上的马，颜色纷杂各有不同。体态更是千差万别。就像摆在商店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我是眼花缭乱。偶尔的趔趄被父亲的大手拉了起来。我就像一只摆在屠宰场的小鸡，被父亲的大手拎来拎去。这时，我有些不耐烦了。瘦小的我本来怀着一颗好奇的心，来看马、买马，而事实只看到拥挤的人流和听到那些人声鼎沸品质论价的吆喝声。我不由得耍起赖来，扯着父亲的裤管不走了。父亲看到我不干了，不停地向我说：马上买，马上就买。看着父亲那慈祥的面容，我只好违心的拉着父亲的大手，又一次汇入拥挤嘈杂的人流当中。

日上三竿，我和父亲在马集的便当处，草草地各自吃了一碗热面。父亲一边吃面一边望着窗外，我寻着父亲的目光，好奇地向窗外望去，那里正有一高一矮的两匹马低着头吃着草料。恍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三，看啥呢？快趁热吃，暖和暖和身子，一会咱俩好去买马，要不然时间久了，你妈妈该担心了，父亲说。

这时，马集上的人流已没有早晨那样热闹的场景。那嘈杂的吆喝声已变得断断续续。马桩上的马匹并没有因为人流的减少而减少。其实早晨真正买马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看热闹的，冬天农闲的季节，马集已经成为这里的一道热闹的风景线。后来父亲告诉我的。

吃完了面，父亲带着我直接奔着那一高一矮的两匹马走去。看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早已有了合计。砍价，交钱，没有多大一会，那匹小母马就成为了父亲的囊中之物。而我却是带着满脸的疑惑,心里有太多的为什么等待父亲的答案。

归家的路上　，那匹棕红色的小马被拴在脚踏车的后面，时时回望马集的方向，眼里那份不舍的目光让我顿生怜悯之心。每回一次头，脚踏车就得停下来。为了早点到家，我只好下了车子与小马为伍，在后面不停地吆喝着，催促它前行。父亲的脊背，冒着热气，时常回头看着我与小马前行的样子，笑呵呵地乐个不停。

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对于马，是父亲再熟悉不过的动物了。在生产队那种大帮哄的日子，父亲就是一个驭马的好手。每当队里冬季增添新马的时候，都离不开父亲的身影，给马看病接生更是不在话下。父亲对我说；当年爷爷就是在一个大户人家驭马的马管。所有驭马的本领都是和爷爷学的。

冬天的风，干涩而凛冽。

也许是风太大了，父亲下了脚踏车，推车前行。“三，冷了吧。冷你就躲在我的身后走，这样能暖和些。”父亲对我说。此时的我，帽沿和口罩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眼睫毛和额上的几缕头发都白了，只露出两只眼睛。也许是你为了缩短归家的时间，不善言谈的你和我攀谈起买马的种种可能。冬天的马，正是长膘的季节，因为冬天寒冷，每个养马的人都会在马的草料里加上经典的饲料，如豆饼、玉米面，麦麸等等，为马增添体质来抵御冬天的寒冷。冬天也是马最悠闲的时光，除了吃饱就是睡觉，根本没有体力可费。马是通灵性的，和它们相处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譬如买马，你会循着它的灵性寻找自己的所属。你又归纳了买马的三大要素，一看，二摸，三启。所谓的一看，就是看它的眼睛和鼻子，如果眼睛浑浊不清，鼻子干涩，就说明这匹马有火，或处在一种病态之中。二摸，就是摸它的骨头上有没有肉，肉是否虚而不实。有很多卖马的人为了让马看上去膘肥体壮，早晨给马灌水。三启，就是把马的嘴巴启开，看它的牙齿。从牙齿的多少或大小，就能知道马的年龄。一路上你讲的滔滔不绝，我听得津津有味，那些个为什么得到了答疑解惑。望着父亲的背影，朦胧之间愈发高大起来，就像一座大山，为我遮挡着风寒。心里那份释然使我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里。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

时光荏苒，春去春又是。除了诱惑，我还有什么不能抗拒？春风吹过柳岸，柳梢拂过牧笛。春天的诡异，悄然漫过倔强的心事。听说季节丢落屋檐的雨，是拷问我成长的泥泞。而我依然在春的背后，整理将要出发的思绪。一把乳臭未干的蒿草，将要收复它的狂妄不羁。

你的驭马哲学，我将初试牛刀，去征服一切皆有的可能。

山坡上的牛羊，悠闲地啃食着泛绿的青草。春风扫除一切冬天残留的寂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鲜活。这已是阳春三月的天气，所有的灵动都在跃跃欲试。

这时，远处的一匹棕红色的马，扬起四蹄狂奔起来，后面一匹白马紧追不舍。马蹄卷起干燥的尘土，在山坡上弥散开来。

是咱家的马，你快看。我指着跑在前面那匹马对你说。你坐在田埂上，呵呵地笑着，偶尔吸一口擎在手里的烟锅。风儿拂过，那烟锅里的余火，映红了你的脸膛，那满脸的皱纹，舒展成夕阳追慕晚霞的云朵。

“三，别管它们，让它们“闹”吧。”我带着满脸的疑惑，看着你那迷成一条缝的眼睛，充满一层神秘的色彩，而不得其解。后来我才知道，小马要当妈妈了。这是母亲对我说的，我因此而喜悦。

有一次，你把马拴在树上，我趁你不在的时候，对于曾经马背上的你，充满了好奇与敬畏，因为我从没骑过真实的马。于是我踩着板凳，趔趄地骑上了马背。我也想像你那样征服它。而这匹不羁的马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前窜后跳。我就像一个潜伏在草丛的猎人，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两只手就像抓住几根救命的稻草，紧紧的抓住马的鬃毛。我暗自庆幸，没有把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忽然，它把两只后蹄冷不丁的高高抬起，头往下一低，马背就像一根弦，把我弹了出去。扯掉的几根鬃毛在空中凌乱的飞舞着。噗通一声，把我摔的四脚朝天，痛得我龇牙咧嘴。手捂着屁股，噙在眼框里的泪水打着旋凝聚着。此刻，我想起了在家里炕头上骑“马”的情景，满脸的委屈，泣不成声。

没有你在，我失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你说过，马是有灵性的动物。而我才知道，这种灵性需要更多爱的给予，才能汲取。你与马的爱，让儿子踮起春光的脚尖，一路向暖。

风雨打磨着时光的棱角，我长大了，离开了生我养我的这一块乐土。带着关于你的一点一滴，来到了陌生的城市。可是尽管我身处繁华的一隅，面对琳良满目的诱惑。我，始终如一。每个寂静的黑夜里，都以你厚德载物的教诲，安然地睡去。

离开你这么多年来，我的灵魂未曾离开你半步，当我有了希望的日子，也就了却你牵念的相望　。凝视黑夜的双眼，默默地将你对视。你是否感觉到月华丰盈的梦将伴你入睡？

抖起羽翼渐丰的翅膀　，我也可以搏击一方风雨。驭马念车的日子时时让我打开满怀的思绪，让思念的海洋风起云涌。青春的驿动，淡淡的乡愁。让我与你在山坡漂泊的梦里一起含苞欲放，水木葱茏。岁月的磨砺，那匹已不再狂妄不羁的马，和你现已佝偻的脊背，时刻让我去触碰风的棱角，在我燃烧的胸膛里时刻去践踏不尽的思念。

有你在的时候，剑在手，我何必问天？没你在的日子，我只能揽入希望的马背，把大漠风雨一同折叠成望子成龙的花期。

父亲，现在正是天凉好个秋。正是草原肥美，牛羊放逐，诗情画意的时节。我将把一切交给曾经。

如果这个城市容不下我，我将带着你佝偻的身躯，和那匹已不再狂妄的野马，风雨兼程，抱明月，披满身风雪，翻山越岭，去找寻人生的另一个方向。

黑夜，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雨中牵着一匹老马向我走来。忽然雷声隆隆，我因此而惊醒。当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棂，留给我的，只有与黑夜对视的孤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