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余头翔鹤掠雲

发表于-2014年04月08日 中午1:15评论-2条

一.

老余头盘腿坐在自家的火炕上,面前的小炕桌上一个热酒的小铜壶浸在一个盛满热水的碗中,上面热气袅袅地飘动着,旁边一盘油炸花生米闪着油亮的光泽。他大喊一声:

“那菜还要几时上来!”

喊着话,这瘦小的老头的黑色的脸,立刻涨红起来,脖子上的筋都分明地一鼓一鼓的,显然这老头已经不耐烦了。

“快了,就好!”外间厅里的灶台上,老余头的老伴一面急急忙忙地回答着,一面手急脚乱地忙活着。

老余头“吱”的一声,一小盅酒倒进嘴里,又猛然大喝一声:

“快了吗!”

“就来,就来!”

屋外的老伴连声地应答着。

“哗啦......”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噪音,老余头已将炕桌掀翻,他起身骂咧咧地跨出自家的院门,扬长而去。

老伴不吱声,她已经习惯这性格暴戾的老头几乎在每天里都会来这么一场的暴怒举动。儿女们都早已成人,在厅里的圆桌上吃饭,几乎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们对此更是司空见惯,从无任何反应的。

虽然是早饭的时辰,老余头遇到不顺心的事儿,照例会喝上几口,这对他而言,绝不是“酒壮怂人胆”,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种排遣方式。他那火爆脾气,以及由此带来的敢作敢为,在这的村子里早已叫众人领教,他在村子里的权威地位,在这一带土地上更是远近闻名。

老余头所住的这个村子,有二百多户人家,叫做“余家村”。

老余头来到村子中央的街口,在那里已经有二十多人在此等候,他们每日早晨都是如此,等候着老余头的到来。

大家见老余头到来,站起身子,带着笑容,毕恭毕敬的样子,客客气气地和他打着招呼。

“大哥你来了!”说话的是老余头的亲兄弟余二愣。老余头见是自家兄弟,便只是在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叔,你好呀!”说话的这人,大约年近六十,看着年岁得大出老余头小十岁,只因在本家中辈分低,不得不屈身侄儿辈,是个高个子宽骨架,后背略驮,长着满头白发,闪着一脸红光的老头,人称余罗锅。

“哼!”老余头眼睛只是一斜,嘴角一动,便从这红脸老头的身边走了过去。

本来这村子里讲究的就是宗族辈份,这一村子的人,余姓是大姓,这老余头在宗族里,辈分极高,对大多数同姓氏的族人来说,他是爷爷辈,在自己的本家中,他又位居大哥。于是在这村子里,天生就有了地位,使得老余头这坏脾气不大都不行了。

“老幺!老幺来了吗?”老余头向人堆里喊道。

“在,大爷,我在这里!”答话的是一个痩矮的年轻人,他急忙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边走着边点头哈腰,几乎是连着鞠躬般地来到老余头的面前。

老幺将一只香烟递给老余头,慌忙不迭地将打火机摁出火苗,双手捧着递到老余头的面前。

老余头歪了下脑袋,吧嗒一下嘴上的香烟,一缕烟雾喷了出去,随着说道:

“老幺呀,你得说说你媳妇了,让她对你娘好一些!”

“是,是!”

“得给老太太帮着做做家里的事儿,别总是摔脸色!”

“是,是!”

“若是我再听到你媳妇喝斥你娘,我就饶不了你,听见没有!”

“是,一定,放心吧大爷!”痩矮个子连声应允着,生怕老余头为此动怒。

在村里老余头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说话自然是具有权威性,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和邻里间的三长两短的纠纷,都少不了老余头的明断。这村子里,打老辈子起,不知经过多少年代,宗族里的事儿,只要是族长说了话,那就是定论,族人照做就是了,如今虽然没了族长,但是辈分是不乱的,老余头这“代理族长”的话依旧管用。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老余头使劲地吸了两口烟,就对大家说道:

“今天我们去公司上班,有两件事儿,大家得注意办好了才是!”

人们围拢过来,将老余头围在中间,老余头喜欢在这样的气氛中向着自己的本家老少爷们说话。

“第一件事儿,是听说我们冲压车间的四班,要定一名班长,大家一定要齐心努力,要让余二愣在那个班做班长!”

“对!应该叫二愣做那个班的班长!”本家的人们无不赞成地附和着。

“这第二件事,咱们大家就更得使把劲!”老余头说着话,邹了下眉,停顿一下,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接着说道:

“我们得让车间主任把那两台快速压力机分给我们,那个机器干活快,我们挣钱就多呀!”

“能行吗?王主任能答应我们吗?”余罗锅疑虑地向老余头问着。

“不行也得行!”老余头斜了斜眼,瞟了余罗锅一眼,露出轻蔑地神情说道:

“冲压车间笼统才有四十多人。我们就已经占了一多半,那车间主任怎能不听我们的?只要我们齐心合力,这冲压车间就得听我们的!”

“对,大爷说得对!这按计件算工钱,谁不想多挣些钱,我们听大爷的!”老幺嚷嚷着,竭力地表示着对老余头这一提法的赞同。

“哎,可是那台压力机总是犯毛病呀!”有人在底下小声地说道,像是在提醒大家别忘了,那台像小楼房高的大家伙实在是一个老旧不堪的怪物。它动不动就趴窝,已经给这些刚刚明白些进行大机器操作的农民工平添了不少的麻烦。

“出毛病了就让王主任给找人修,哪台机器不出毛病?修就是了!”老余头说着话,脸上越发流露出自信的表情,他看着这眼前的二十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己的本家,更加信心满满,他接着说道:

“冲压车间的吃饭家伙靠的就是机器,用上好的机器才能挣钱的,大家以后一定要注意的,今天上班听我的!”

说着话,老余头一挥手,转身朝村外的大道走去,这二十多人,跟在他的身后,三三俩俩地说着话,走在去公司挣钱的上班路上。

出了村西头,一条刚刚修建的笔直宽阔的板油路由南向北通向那个滨临海边的城市开发区,这一路上,几乎是一片片的现代化的钢结构工业厂房,在这余家村的北面就坐落着一家刚刚建立不久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公司,在那个占地约一百亩的土地上,一年前还只是一片耕地,你想象不到,就在这一年之后,一座现代化的企业就像一夜之间搬来的一样,拔地而起。

老余头和这余家村的人们,那些青年小伙子和正是青春靓丽的姑娘们,也包括上了年纪的老头和老婆婆们的生活,也随着这一片土地发生的变化而悄然地改变着,直到一年后的今天,这余家村的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他们成了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有了新的称呼,叫做“农民工”。

在这村里,宗族关系依旧是人们相互交往中主要的道德依据和行为中的准则,传统观念之下的村里人,在走出自己土地后,面对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新事物,眼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在那个叫做“公司”的院子里,充满了新鲜和生机,那些轰鸣的机器叫声更是叫这些村里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冲击。于是在新的环境下,进行着新的人事关系的组合,在新的人际关系模式下,传统的与现实的,新的与旧的东西势必发生矛盾,冲突便就在所难免。愚昧和文明,都在创造财富的面前,在付出与金钱之间,相互撞击着,每个面临着这个世界的人,都难免不了要发生改变,去谱写自己新的人生故事,只是谁也不会预知自己将来的故事是悲剧还是喜剧。

二.

这家公司院子宽阔,厂房高大,在最后面的一座宽大厂房里,整齐地矗立着十几台大型压力机,它们排列成一线,组成了一个冲压件的生产线。每日里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响着轰隆隆的轰鸣声。

王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这个冲压车间便是由他来管理的。清早,他永远是第一个来到车间里的人。他来到车间端头的值班室,查看着夜班的交接班记录,查看着设备的运行记录,看着一切都是正常状况,便走进那个兼做工人们休息用的会议室,在那张长桌子一端坐下,准备着这每日的生产前的任务调配会。今天所不同的是,他要开整个车间人员都要参加的车间大会,会上还要宣布班组的新任班长。

令这王主任挠头的是,老余头和孙大个这两人总是针尖对麦芒,孙大个子是车间的技术骨干,是生产上的核心人物,自然受到王主任的依重。那个老余头虽然不懂技术,但是他在同是一个村子的那些员工中,又极有威望,甚至于尾大难掉。两个人都有一拨人围在周围,就像两大集团一样,在生产上,在日常的管理中,已显露出对抗的趋势,这种内耗中的争斗,令王主任疲于应对,不堪困扰。而更令他担心的是如今这些新工人几乎都是从未见过机器的农民,经过简单的培训,就分配到这冲压车间里来,这让他在管理上增加了不少的负担。

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到来了,三三俩俩的,到那更衣室里去换工作服。小伙子们一边吃着早点,一边骑着飞快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响铃声,驶到车间旁的车棚子里,小姑娘们嬉笑着走进车间。

老余头和那二十多个本村的工友走进了车间,大家都被招呼到那间休息室兼会议室,顷刻间,屋子里坐满了人。

王主任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各个班的骨干都在现场,他咳了咳嗓子,开口说道:

“大家安静!我现在将车间的几个班的班长名单宣布一下,下列班长的任命是由公司总经理批准的,公文会在今天上午登出。”

王主任说到这儿,现场静了下来,大家知道,这一个班是由八个人组成,并由此分作两个组,通常在压力机上的操作是由二个人到四个人不等来完成的。技术好,能干的人做班长,这一班的人就会干活省心,速度快,出现问题,这班长都能及时地解决。如果相反,班组的人在干活中不但操心费力,而且速度就跟不上去,干冲压这个活,吃的就是操作要快的这碗饭。干活中的安全、质量、快速这三个关键的要素,全在这班长的素质如何所决定的。

王主任见大家安静下来,便按照手中拿着的那份文件念了起来:

“一班,孙大个子,二班小宋,三班老余头,四班李平……”

王主任念着,大家静静地听着,班祖都已经划定,大家听着自己班的班长名字,也都不感到陌生,这班组人员的组合,王主任也是有意合理搭配的,将技术好的人员分布在各个组,使各班组的技术能力基本上保持一致,这是生产管理上保持均衡生产所必须具备的条件。只是这个第三班组,那老余头是死活都不愿意有外面的人来掺合进来,在他看来,和自己熟悉的人在一起干活,才好劲往一块使,汗往一块流,但是老余头始终未明白的是,这掌握“技术”和拥有懂技术的人,在你要挣钱的那份工作中,是何等的重要。王主任无奈,只得默许了。

人们默默地听着,王主任随即又将生产任务向各个班组做了安排,班长们有的在向王主任询问着未弄懂的事情,工人们在私下算着这一天下来能打出多少个冲压件,能挣多少钱。

老余头此刻可没有什么好心情,当他听到这班长的任命就没有自己的弟弟余二愣,心里便按不住地冒起火来,他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们,本指望能有本家的人能够站出来,和这王主任理论一番,可是一到动真格的时候,这村里的本家们便都成了缩头乌龟。他巡视着同一村的人们,可偏偏所有的人就是不看他的脸,要么低着头,要么看着屋顶,全然不去理会这老余头的示意,就根本忽略它的存在!

老余头这个气呀!前两天当他知道要新建立两个班,便特意跑到公司里和主管生产的副总面前一个劲地说好话,话里话外,就把想要自己兄弟在新班组做班长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了,当然他在王主任那儿也没少说话,可是到头来,却是事与愿违。

“好了!该交代的都说到了,大家有何不懂之处可向班长询问,各个班班长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王主任看了看那几个班长,然后说道:

“散会!”

人们熙熙攘攘地走出会议室,就在这人们边走边议论之中,忽然听到老余头那高调门的斥骂声。

“妈的,你怎么就这么软蛋!”老余头一脸的怒色,直着脖子瞪着眼在骂着余二愣。

“你他妈的就不能站出来说话!”老余头的脖子上那青筋一蹦一蹦地跳动着,嘴里的唾沫星飞溅着,他那凶神一样的表情叫他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和他拉开些距离。

余二愣一副受气的样子,在那儿垂头丧气地跟在老余头身后不远的地方。老余头转过身子,对着余罗锅和老幺等人一通大骂:

“一群王八蛋,平时都是能说会道的,一到节骨眼上,就他妈的趴了蛋!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不是为了我们村的人吗?”

余罗锅看那老余头指着自己骂,无不委屈地向老余头说道:

“叔,你就别生气了。”他说着话,用眼睛谨慎地四下扫了一下,接着说道:

“叔呀,人家念得可是公司总经理批准的文件呀,咱们哪敢明着和公司唱对台戏,那不是要丢饭碗的吗?”

“怕个屁!老子让余家村的人都不去上工了,我看他还找谁干活!”

“可是,你也没有吱声呀,叫我们如何敢说话?”

“你放屁!脑袋叫驴给踢了吗?事儿事儿我出头,我一天得打多少次架?”

老余头仍在愤愤地骂着,孙大个子带着自己的那一帮外地的员工从他的身边走过,小宋那个青年班组更是你追我赶地,说着笑着走向自己的岗位上。

其实,和老余头同一个村的人都明白,能和孙大个子一组,那是巴不乐得的,人家技术好,又能干,跟着这样的班长自然是吃不了亏。可是在老余头的手下就完全不同了,那每天没完没了的斥骂,就已经叫人心理总是处在压抑的状态,老余头又不懂技术,一出问题,除了骂人就不会别的,而且往往又因为他的火爆脾气而使得机修工、电工都不愿搭理他。只是因为是一个村的缘故,又有这老辈子的规矩,大家只好听从老余头的话罢了。

老余头心里不甘,他知道这班长的事儿是没法挽回了,但这机床的事儿,是必须得要王主任答应的,不然这面子就全被丢尽了!

老余头喝住余罗锅、二愣子、老幺等人,等着王主任走了过来,便上前和王主任说道:

“王主任,咱得把一些事情说道说道!”

王主任早就在后面听到老余头的那一顿怒骂,这老余头几乎每天都会来这么一次,几乎车间的人他都骂遍了,骂他王主任几乎是家常便饭地容易,王主任先前不大适应,随着见天地看见老余头的这一番歇斯底里似地表演,也就见怪不怪了。

“什么事儿?说吧!但是咱能不能不要骂人,行不行?”王主任停住脚步,看着这老余头的脸,心里想“这驴一样脾气的老头该不会又给自己出什么难题了吧?”

“王主任!这机器是不是得让我们上那台一千二百吨的压力机,我们总得换一换设备吧?”

“你应该明白,上什么样的压力机,是由干相适应的冲压件所决定的。”

“我们这一次也干大的冲压件!”

“那台压力机目前你们这个班还没有操作上的技术能力。”

王主任说得是大实话,老余头这个班的确在技术能力上是全车间最为低下的班组。

“那就将那台八百吨的三号压力机交给我们班使用,我们干小一些的冲压件正好适用!”

王主任听老余头如此说来,便心中已有不快,这不听车间安排,擅自打乱生产安排,是每个现场生产管理者都忌讳的事情。

王主任心里明白,这老余头的素质低下和暴躁的脾气,都还不是叫他顾忌的,倒是这车间里有一半的人都是和他同村的,而他在这些人中所具有的本家的地位,他能操纵这些人和自己对抗,这一点连公司的总经理,甚至老板都得是对他“礼让三分”,万一他要是真来一手代头闹罢工之类的事情发生,自己面子难堪是小事儿,影响公司的生产进度的责任,自己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想到这里,王主任问道:

“上三号机,是否和别的班祖发生碰撞?”

“不会的!今天的生产安排中,没有安排三号机!”那站在一旁的余罗锅急忙地抢着王主任说道着,同时讨好地看着老余头。

老余头信心满满地对王主任说道:

“我们来操作三号机,正好冲压件的大小也都合适,那台机器的滑块能快速,我们争取最大程度地完成公司的本月生产任务!”

“好吧!你们上三号机,让机修工检查一下储油罐中的液压油是否正常,安排好各个岗位!”

老余头露出笑容,满不在乎地向王主任说道:

“放心吧,没问题!”

王主任看着这个脾气暴躁且又变化无常的老头,心里升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忧虑感,他说不清这种感觉预示着什么样的兆头,感到心里一阵的惶恐,他便又对老余头嘱咐道:

“要严格按操作规程操作,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就一百个放心吧,真是啰嗦!”

说着话,老余头带着自己的班组走向了三号机。

三.

“打开气泵,运行设备,做好生产前的准备工作!”王主任在高大宽敞的车间里像往常一样地喊了一声。

孙大个子带着自己的员工和小宋那个班组的人嘻嘻呵呵地相互开着玩笑,走到各自的机器旁边。老吴头开着叉车,托着金属板料,将其放在机器旁,物料箱,踏板等都摆放在各个班组所在机器的预定位置上。

机器轰鸣起来,车间里那十台高大的压力机的电机旋转时的巨大声响,使得这座厂房像是充满力量的钢铁巨兽,即便是在房子外面的一里路,都能听得到它那轰隆隆的雷鸣。

老余头带着他的这一班人,走到他们班台机器旁,老余头给大家分了工,虽说这分法不和以往在田地里做农活似的简单,但是老余头仍然感到自己还是很有领导天赋的。

两台压力机,各有四个人操作,他将余罗锅和老幺以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留在自己的身边,便就大声地吆喝道:

“余家的老少爷们,都听好喽,大家使着劲地干,咱总不能落在人家的后面,这钱要挣,这脸面更得要争的!”

说着话老余头拎起一个大号的扳手,朝着余罗锅等三人一挥手,便就来到三号压力机的宽大工作台前,收拾这上面的螺栓,擦拭着台面上的油污。

生产调度员老吴,开着叉车将模具缓缓地送进三号机的工作台上,慢慢地将模具放正,老吴头没少因模具在机床上的吊装,挨老余头的骂,这老吴头也是倔脾气,换个别人,他总是会帮帮忙,他一看,是老余头这一组,将方向盘上的转把打了个转,叉车就地旋转了九十度,便一溜烟地开走了。

在压力机上安装模具看似简单,实际上是由许多门道的,老余头这坏脾气,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可又偏偏自己是技不如人,本来就是一个农民,到了老头的年岁才开始摆弄机器,自然是手忙脚乱的。

“老幺,你能不能快一点!”老余头向老幺瞪着眼吼了一声。

“大爷,那模具被螺栓卡住了!”

在工作台的对面,透过那龙门式的框架,老幺面露为难之色,惶恐地向老余头回着话。

“罗锅子,你过去看看。老幺干活没力气!”老余头扭过头对着余罗锅说着。

“你先拧紧这面的螺母,我过去看看”余罗锅说着话,转身来到三号机工作台的另一面,他伸过手摸了一下老幺正在使劲旋紧的螺母,对着老幺轻声地说道:

“压板压错了!”

“怎地错了?”

“一面高的高,一面又太低,扛不住劲的!”

余罗锅到底见多识广,他知道这压板的压法,便就悄悄地告诉着老幺。

就在这老余头的工作台上,还是叮叮当当地响着工具与螺栓的碰撞声,模具的上下模板还未与机床连接上的时候,三号机东面的不远处的一号机,那台一千二百吨的压力机的滑块,发出了“轰隆隆......吭哧!”那巨大的滑块落下来,砸在钢板上的沉重声音。

老余头心里烦躁起来,他听见一号机的滑块落下的声音,同时也感到脚底下的震动,他知道孙大个子他们已经开始出冲压件了,他扭过头,向一号机望去,只见在一号机旁的那张宽大的桌子上,一张刚刚拉伸成形的小汽车的“门框”,亮铮铮地放在上面,公司的老板和总经理一行五六个人,正围着观看,王主任在向着老板讲着什么……

“你俩快一点,行不行!”老余头隔着工作台向对面的余罗锅和老幺再次地吼着,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

“快了,快了!”余罗锅边说着,边加紧手上的动作。

老幺身材瘦小,弯着腰,钻进工作台里,他猫着身子,仰着头,使劲地扭动着手中的扳手。

老余头所带领的这一组可算是连接好了模具,他又赶紧地将上料用的铁架子推了过来,在上面码好板料,又推在机器的工作台旁,又将装冲压件的物料箱摆在工作台的另一端。

老余头拿着“冲压工序卡”、“岗位指导书”以及“动态标准化作业单”这些操作前的必看技术文件,他看都没看一眼,就将这些卡片插在机床立柱旁的架子上。他知道,反正这些冲压的活儿,每天都是这一套,大同小异而已,不必为此耽搁时间。

三号机的电机终于旋转起来,“轰隆隆……轰隆隆”,滑块在工作台上,上下的移动着。

又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老余头这一套冲裁落料模的刃口间隙才算是调试完毕。

此刻,老余头的焦躁情绪到了极点,漫长的机器的调试,让他心急如焚,急不可耐!

“罗锅子,上料!”老余头喊了一声。

“好嘞!就得!”余罗锅嘴里应着,回转过身子将身后的板料拿起来,老余头接过板料,来放进模具的型腔中,看着位置合适,便按动了旁边机床立柱上的电钮开关。

压力机的滑块带着模具的上模部分快速地滑了下来,“吭哧”的一声,将那先前放在模具里的金属板料冲裁出一个弯弯曲曲形状的制件,工作台另一端的老幺和那个青年工人将冲好的制件取了出来,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老余头从工作台旁急忙地走了下来,要那负责质检的女检验员快一些地检验,他知道再着急,也得过了头件检验这一关。女检验员对照了下“冲压工序卡”,签了字,老余头这才又急忙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老余头这一组的生产操作开始了。

冲压车间的厂房里已经呈现出一幅繁忙的景象了。各个压力机的“吭哧,吭哧”的滑块落下后的沉重的冲压声音,此起彼伏,几辆叉车在车间里来回地输送着板材,并将已冲制好的制件运送到其他待加工的区域。行吊在空中缓缓地移动着,生产现场在高效和有秩序地运转着。

王主任按照自己的工作习惯,要在当日的生产中,将每台开动的机器都要逐一巡视一遍,况且有的时候对各个班组的协调又是一件必须得重视的事儿,弄不好,班组之间就可能会因什么叉车不到位,板料供不上之类的事情,而发生纠葛。捋顺好人际关系往往比修复机床想的更难办一些。

正当王主任在车间里转悠着,他耳朵里又传来老余头的斥骂声。“嗨!不省心的老余头”王主任从心里骂了一句,就朝三号机的方向走了过去。

三号机旁,机器在空转着,老余头立在机器一旁,那余罗锅和老幺还有那个青年工人站在老余头的面前,老余头正伸着鼓着青筋的脖子在那儿痛骂着,他的脸涨得红红的,小眼睛瞪得滴溜溜地圆,满嘴飞溅着唾沫星,余罗锅低着头,一副气馁的神态,老幺的脸上永远挂着只要在他大爷面前就是一方恐惧的神态。

“怎么回事儿?”王主任走到他们身边问道。

“不争气,真是不争气的东西!”老余头像是对王主任的问话再回答又像是自然自语地说着。

王主任知道这老余头每天都要有这一出戏,但是这样地斥骂,极容易造成工人在心理上的负担,也极容易产生生产中的不安全隐患,王主任为此也没少说老余头,这老余头却自认为自己是这些人的长辈,根本就不理会王主任对他说的这番话。

“喂,又是怎么了!”王主任语气有些严肃地对着老余头发问。

“都像个娘们似的,早晨没吃饭?两个人的动作都跟不上我,哼!”老余头嘴里骂咧咧地说着,他转过头来,对着王主任说道:

“他们动作太慢了,我在教训他们,让他们纠正动作!”

“一定要按‘动态标准化作业单’的动作要求进行操作,若有更改必须上报车间重新审核确定才行,知道吗?”

“嗯,知道!”

王主任说完转身离去,那调度员老吴将叉车停在王主任的身边,向王主任说道:

“老余头这暴躁的脾气和每天都得骂骂人的习惯对车间生产安全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有什么办法?他村里这么多人都在这儿,万一他不干了,将人带走,我这车间主任不就成了光杆司令?”

“那也得让他改改这每天都得打一架,骂骂人的习惯,这在现场极容易叫别人产生心理压力,很容易出事故的!”

“嗨,谁说不是?可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吗?”

王主任说着话,摇着头,一脸的无可奈何。该说的,和老余头说了,该和老板说的,也和老板说了,老板都退让三分,我又能奈其何?王主任想到这地,对着老吴摆摆手:

“算了,你就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哼,他早晚得出事儿!”老吴嘟囔着,调转叉车,飞快地走掉了。

老余头在机器旁对着余罗锅和老幺好一顿臭骂,刚才肚子里的那邪股火可算是发泄了出去,他便恨恨地说道:“要挣钱就得卖力气拼命,不想挣钱就干脆回家抱媳妇喝小酒去!”接着挥了挥手,要大家回到原位置,他就开动了机器。

机器轰隆隆地响着,余罗锅和老幺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跟随着老余头的动作,一边干着,一边用眼角偷偷地看着老余头,观察着他的脸色,生怕再有什么不妥的举止,再次招来老余头的辱骂。

老余头几乎每天都是在这样一种暴躁的脾气发泄中度过的,他几乎不能接受他所能接触到每一个人,几乎每一个人他都看着不顺眼,也几乎没有他没有吵过架的人。他甚至看着自家院子里的什么不能动的物件,有时都感到可气,都能上前踹它一脚。他在村里那天生给他带来的宗族里的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得他在认识这个自己村子以外的世界时,发生了心理上的偏差,这是一个没有走出传统封闭世界的,没有文化的一个农民的悲哀。

“快一点,跟上我的动作!”老余头一边操作着,一边喊着。余罗锅和老幺忙不迭地递着板料,取下冲压好得制件,

三号机的操作果然速度飞快地提高了,那投放板料的清脆声音的间隔节奏,听着就比先前的节奏快了许多。

孙大个子显然注意到了离他不太远的老余头那一班组的的情况,他先前看到老余头再骂着同一班组的人,心里就有些反感,他知道老余头和那些人都是同宗的关系,一想到这儿,便在心里说道“由他去吧”!可是当他看到老余头这后来的操作快得反常,他便对刚好来到身边的王主任说道:“得说说这老余头了,他这个快法不正常,这太不安全了!”

王主任回头一看,心里一惊,只见老余头这一组,那动作就像是和机器的动作连接成一块了似的,那巨大的滑块几乎是在不间断地上升,然后下降,然后再上升,再下降。

王主任飞快地向三号机走去。

老余头还在叫着:

“动作要快,跟上,跟上!”

突然他感到那只去传递板料的手怎么使不上劲,他抬起右手来一看,只见手腕子露着整整齐齐的碗口一样的白色的肉,定睛细看,瞬间红色的鲜血涌了出来。

老余头的左手还在下意识地摁着机器的电钮,那巨大的滑块带着那锋利的钢铁,还在上升,然后下降……

余罗锅和老幺已经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呆傻般地愣在那里,连走路都动弹不得,老余头呆住了,他举着自己的右手腕,那血仍在如同流水似的流淌着。

王主任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他一手拽住老余头的左臂,将他从机床工作台旁拉开,接着“啪”的一下,摁掉机器的运行开关,这时孙大个子和小宋等人都跑了过来。

老余头昏厥了,孙大个子一下子将老余头背了起来,王主任的手死死地握着老余头那流着血的手腕,他们慌张地向车间外跑去,急忙坐上公司的一辆面包车,朝医院驶去。

三号机的电机停了下来,接着整个车间里所有的压力机全部停了下来,人们纷纷来到三号机旁。

三号机的工作台上那鲜红的血,红得刺目,叫人看着胆战心惊。余罗锅和老幺在一旁失声痛哭着,余二愣呆呆地站着,同村的人嘀咕着,是否能找到那切掉了的手,可是能看到的只是在模具刃口上一滩血迹。

一时间冲压车间的整个宽大的厂房里没了机器的轰鸣,连气泵房也都按下了关闭的开关,这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所有在场的人惊恐万分,人们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沉闷和压抑的氛围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心头。

四. 

一年以后,这家汽车零部件制造公司的院子里,在原来的那个冲压车间的后面,又一栋高大宽阔的钢结构厂房矗立在那里,雪白的漆色,瓦蓝的房顶,单就那长度足有原来那个冲压车间的两个长。那新盖起的厂房里,都是一色的新机器,高大醒目,足有二十多台。

而这方圆几十公里据说是要建立起一系列的汽车配套用的生产基地,说是要形成一个“半小时汽车零配件的生产运输圈”。 听说这家公司又新成立了一个汽车零部件合资公司。

王主任已经是这新公司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了,那孙大个子已经升任原来冲压车间的生产主任,小宋在王副总的手下干着生产部部长的差事。

不过这失去一只手的老余头仍然在这家公司里上班,他已调离了车间,据说是公司已经给他“升”了职,负责公司食堂的买菜和兼管着那两个门卫老头。但是他依然闲不住,有空就往冲压车间跑,那机器能冲掉他的一只手,但是仍然改变不了他的脾气,他依旧每天少不了要对着不同的人,进行一番跺着脚地斥骂,更有甚者,有的时候他会趁着老吴头不在叉车上的时候,偷偷地将叉车开走,将摆放整齐的冲压件撞得东倒西歪,孙大个子气得直骂。

晚上,老余头回到家里,那炕桌上,早已摆上了几样下酒小菜,他的那个铜酒壶已经泡在冒着气的热水碗里,老伴一如前往地在他要到家之前,将酒菜准备妥当。

老余头盘腿坐在炕上,端起酒盅,一仰脖,一口喝尽,他用那只左手,不是很灵便地夹起一口菜,几盅酒落肚,心里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凄苦,扭头向屋外在厅里忙活的老伴喊道:

“去,去把二愣子和罗锅子叫来,我有话要说!”

厅里的老伴急忙应了一声,便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走出院子的大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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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文章开门见山,主题明确,抓住人物的形态
特征以及主要人物的语言,进而按顺序发展
下去。突出了老余头这个人物性格暴戾,真
爽,有威严,办事干脆利落的形象。首尾呼应。

文章评论共[2]个
郑佳仪-评论

沙发欣赏,问好朋友(:012)at:2014年04月08日 下午6:46

gaogao高原-评论

板凳欣赏!问好翔鹤老师!(:012)at:2014年04月08日 晚上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