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晨，我随着车间工友一起下夜班。走到工厂大门口的时候，原本喧哗嘈杂的人声突然安静下来，人群变得鸦雀无声。我最初感到很莫名，走到大门口那段斜坡的时候，才意外看见在水泥路上，有一排大约2米见方的大字：打倒王张江姚！粉碎四人帮！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所有人都知道中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也没有人敢公开，高声去议论此事，都还只是心中在暗自庆幸。

我走到厂区外办公大楼门口的时候，听见杜书记的秘书，站在办公室窗户前叫我上去。我跑上6层，到了杜书记的办公室。秘书指着正在通话的杜书记，告诉我：“你妈妈的长途电话。你等等，让她和李厂长通完话和你说。已经派人去请李厂长了。你在这里等等。”

我看见杜书记一直在“嗯、嗯”的，却没有说话，似乎一直在听我母亲说着什么？他的脸上却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不一会，李宝树厂长赶来了。杜书记把手中电话递给了他。李宝树厂长听着，似乎忍不住大声笑起来，只是也没有说话。大约20分钟后，李厂长把话筒交给我手里。

母亲第一句话就是“儿子，我说，你听。不要问，听完不要对外议论。对任何人都不要提！等中央的公开消息。”

母亲说的就是关于10月6日，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的消息！

到了晚上，已经有更多的工友从各种渠道得到了相关的信息。人们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终于自发的在生活区狂欢起来。

……

“四人帮”终于被赶下了历史舞台。但是，中国究竟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满地疮痍的神州大地该任何去自我疗伤？……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摆在中央的面前，也摆在全国老百姓的面前。对于我这样一个当时不过27、8岁的年轻人来说，同样有着无数对未来前途的思考。

当时，我还是新婚不久，又刚刚担任了浇铸工段的段长，并没有过多时间和精力思考更加遥远的事。唯一叫我心中不安的就是对父母们的牵挂。

十年的文革使他们在心灵和*体上所受到的创伤，是不必再提了。他们毕竟是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是最忠贞的中国共[chan*]党员，是不会去计较自己所受的委屈的。可至今关于他们的具体工作还没有彻底落实，父亲还一直没有回到工作岗位上，母亲的平反材料里，也还有个悬而未决的“特嫌”疑案。还有秦达远，岳父秦达远至今还没有平反，岳母始终受着牵连，一个1949年底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还在扫厕所！……所有这一切拜这场所谓“文化大革命”所赐！如今，文革结束了，在这些具体问题的政策落实上，还存在着层层阻力，还需要中央彻底下决心。

……

1977年初的一天深夜。我们三车间，也就是铸工车间，全车间都在上夜班开炉。我妻子那时已经怀有身孕，大约7个月了吧？不过，那时不到分娩前，是不会批准你休息的。她那天也在班上。

大约过了子夜，就在我们已经快要收工结束之前。突然从生活区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紧接着升起一片火光。

车间里顿时紧张起来，声音这样大，火光这样亮，这爆炸应该发生在很近的方位，应该就是我们的生活区！工友们*动着，议论纷纷，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安。忽然从车间外面有人奔进来高喊：“快回去看看，是你们三车间的女工宿舍爆炸了，还伤了一个人！”

我的脑子“嗡”的也炸了！不好！

所有的人都开始涌出车间，我不但不能跑，还要阻拦大炉组的工友！

我大声命令着“不要慌！不要朝外跑！你们现在跑去还管用吗？爆炸已经发生了，消防队也已经去了。你们去也是添乱！你们大家都跑去添乱，这里怎么办？大炉的一炉铁水怎么办？是打算宿舍炸过，车间再炸一回吗？”

我的镇定迅速扭转了局势，大炉组的工友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接着浇铸班的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已经赶到门口来拦截工人的车间主任，对我扬起了大拇指，然后大声的说：“大炉组、浇铸班的全部留下听他指挥继续开炉，其他工人跟我回去协助救火吧。”

妻子腆着大肚子走过我的身边，我看着她眼中的焦虑与渴望，却是无可奈何！

我对一个叫付秋霞的女工说：“付姐，麻烦你陪她回去吧。我这里真是走不开！”

然后又安慰妻子“你也不要太着急了，已经知道是你们宿舍发生了爆炸，现在赶过去，能做什么？该炸的已经炸了，该烧的也已经烧掉了。赶回去也是白搭！慢慢走回去看看，咱们人不是都在外面好好的吗？”

妻子急了，不住抱怨：“你说什么哪？你没有听说还伤了人？我们女工宿舍所有人都在上班，宿舍只有小高的姐姐！她还没有分配车间。她就睡在我和小高的那间房间里！”

我完全听明白了妻子的话外之音。

唯一一个没有出来的烧伤了，而且非常严重。她就睡在妻子的宿舍里，这说明妻子宿舍已经遭受巨大的损失，而我们婚前婚后的所有家当，虽然不多却全部都在那间屋子里！

那时，厂子里住房非常紧张。大批的适龄青年结婚，给厂里的住房带来巨大的压力。加上十年文革期间又没有盖新的宿舍楼，厂子里现在连办公室和仓库都腾出一部分改成住房。

我们结婚以后多次找过车间和厂部，要求解决住房问题。结果都被李宝树厂长骂回来了。

他直截了当骂我“你小子是什么人？也在这时候给你李叔捣乱？你叫我把哪处的房子给你？要不我那间厂长办公室你看怎么样？你是什么人？你是部里的子弟啊！这种时候，咱们能朝前凑吗？听话！回去耐心等等吧。有房了，叔咋也不会忘记你吧？”

让我无言答对。一点不错！谁叫我是个部属的干部子弟？在那时候，我们这种人只能是吃亏在前，享受朝后的。别以为什么“官二代”“官三代”都只会享受老一辈的荫护！当年我们从来不是那样的经历！

没有自己的住房，又考虑男工宿舍安全性差，我们所有的钱物都放在了妻子的宿舍里，包括我亲手打制的五斗橱和一张写字台。后来我们清点损失的时候才知道，那场爆炸和因此引起的大火，几乎毁灭了我们的全部财产！其中包括现金1000多元，布票、粮票，以及妻子的首饰细软，床上新的被子褥子，其他生活用品和她的衣物合计金额1000多元。两项相加的实际损失，按照当时统计为3000余元！

大家不会不理解这3000元财产的意义吧？那时我的工资是32元，妻子也是这么多。这3千元就是我们两个人半年工资的总和啊！我们省吃俭用一个月又能赚多少钱？10元，还是20元，或者多点30元？那么，这损失就要我们重新花一年时间去弥补！

以后，厂里是给受灾的女工有所补助。可是能有多少？一座楼炸塌了，一个未正式上班的女工烧成了残废，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啊！就这样残了！厂里要养她一辈子。这直接和间接的损失有多大？

厂部已经是想尽办法才给每个受灾女工按照实际损失补助了10%！我们拿到的就是区区300元的大火灾补助款！其中已经包括了各车间工友的捐助，厂部干部的捐助！

所有受灾女工拿到救灾补助已经是热泪盈眶了！

残酷的现实打击对我却还是刚刚开始，火灾后的安顿还没有结束，又是一场沉重的打击，像晴天霹雳兜头砸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