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犀角项链张佳玮·信陵公子

发表于-2003年05月01日 晚上8:23评论-0条

h在电话中说,城西新开了一家饰品店,出售鱼龙混杂的古玩和挂件。她要我去为她购置一串犀角项链,谆谆叮嘱了所需的样式,并给了我门牌号--“需要注意,”她说,“倘不细看,便会漏过。” 

时间是下午三点。阳光斜斜的洒落街上。树叶投影于地。我穿过斜斜的光幕,缓步行进在纤细的长路上。城西的路旁,店铺犹如火柴盒一般鳞次栉比。风中摇曳着仿佛蓝色亚麻布一般洋溢着60年代风味的歌曲。是bob dylan的《blowing in the wind》。在战争时期听到这首歌曲,仿佛另有一番深邃意味。 

我随着歌曲一边轻哼一边推想今天的目标。犀角项链。意识一触及这个词,便幻化为一片水波荡漾的流质。不经意间想到了犀牛。既而推出犀牛的形象。铅灰色如巨石般厚重的肌肤。独自在非洲的草原行走。一只长嘴鸟儿孤独的伫立在它的背上。其独角傲然指向青天。我追想了良久,无法想到犀角项链与此幻境的关系。犀牛的形象倏然消失,取而代之以一串色调古雅的项链。 

这便是我想象中的犀角项链。 

在我行走的时刻,犀角项链的影子如流水总的倒影一般摇曳不已。古雅的色泽在意识中铺展。幽暗深邃的背景。犀角项链。我再一次默念这个词。这两个字本身仿佛带着种摄人的力量。 

走到城西路的尽头,我忆起h给的门牌号。不要错了了才是。我想。我望了一眼店铺,发觉尚未走过头。目标已离此不远。我多少有些紧张。dylan的歌已经播放结束。宁谧的背景和午后三点钟的阳光,给刚才的意识继续添加浓墨重彩。 

我漫步而行,每走五步记一个数字。一间间数着--意识的此岸,孤独的犀牛在无边的草原上行走。夕阳西下。我不知道它将走向何处。长嘴的鸟儿一声不响的站着。苍老的树下,灌木丛生。 而彼岸,意识如流水般波光粼粼。犀角项链始终如白银面具沉没在尼罗河沙深处一般,在我意识的底层熠熠生光。 

数到第七家,与h给的门牌号相符。我停下脚步。望了一眼店门--低垂的深色大幕。仅此而已。余者都无法从外表判断。我吸了一口气。消散一下紧张--其实也谈不上紧张。只是犀角项链依然如白银面具在尼罗河底一般沉淀着。我的意识一片昏暗。我呼出一口长气,然后撩起门幕。 

店中的亮度与我想象中的相似。灯光幽幽。仿佛在暴风雨之夜点着牛油蜡烛。店的三面墙壁分布着三个巨大的黑木架子。陈设着琳琅满目的饰品。架子以外,仅余四平方地空地。我站着,抬首打量架子上的饰品。藏刀。牛头面具。玉镯。钻石坠子。羊角。以及种种动物首级的标本。不一而足。尽皆渗透着浓浓的古雅。色彩幽邃深远。我回头望向蜷缩于角落的店老板。他正旁若无人的捧读一本厚厚的书。其神情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于店中。我走上前说:“对不起,请问有犀角项链卖吗?” 

他缓慢的抬起头--仿佛一架运作僵涩的机器在运动一般--极其费劲的望了我一眼。眼神空漠。仿佛死水。“什么?”他问道。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话后,我忽然得以放松。或许在我意识中,对于犀角项链这个词本身带有恐惧--究其所以,我对这些古雅稀罕的器物无不抱有一种敬重感。对于收藏出售这些东西的人也是有着敬畏之情。而我意识的深处,那仿佛来自于无穷远方的犀牛及其角依然在我的意识中作祟。不过幸好此人看似对此毫无概念。 

“犀角项链。”我鹦鹉学舌的重复一遍。“犀牛角雕刻而成的项链。” 

店主眼神依然空漠。毫无变化。使我感到我的话语如水洒入沙地一般,瞬间消失了无形迹。在沉默的对峙中,我再一次考虑自己的话。犀角项链。没有错。正是犀牛角雕刻而成的项链。 

店主的头做不明所以状摇摆几下--使我想到真正的犀牛。非洲草原。--而后咕哝了一句什么。推开后门的门幕。出去了。阳光在店中昙花一现。而后一切归于暗色。门幕外风起。听风仿佛是秋客远行的季节。浑然不是暮春。我抬头望望。灯光凄冷的亮着。 

店主出门后,我沉默的望了周遭一遍,有一种乖戾感产生。自己无疑居于奇特的处境。眼下这个陈列着死物--很多死物,但我宁愿相信它们有着灵魂。它们仿佛在凝眸于我。我仿佛血色残阳下战场上剩余的最后一位将军,在接受无数尸骨的巡视。我感到一丝害怕。意识中的犀角项链,依然在摇曳不定。 

我再一次想到犀角项链……犀牛,非洲草原上的犀牛……它们缓慢的吃草,缓慢的爬行,交配,生育,忍受蚊虫的叮咬,观赏非洲落日时分的褐色天空,连同其背上的鸟儿……而后被人捕杀,角被拔下,制作成犀角项链……这就是它们一生的命运。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意识中总是无法感到犀牛的悲哀。它只是如此漠然的前行。生命对它而言,无所谓悲喜。它仿佛只是在孤独的前行。仿佛带有一种永恒性一般的前行。与犀角项链一样,是带有漠然生命的某种永恒之物。 

既而,开始有别的身影幻化……不只是犀牛,还有着其他的种种动物。它们仿佛游行一般的洪流。在浩荡的草原上无声步行。我感到被无数灵魂的生平所包围。意识中陡然被无数幽灵闯入。在这没有阳光的室中。 

犀牛依然在前行。漠无表情。脚踩着草原。广袤的草原。意识中无边无际的草原。 

永恒的孤独。 

幕被掀开。走入一人。却不是老板--个子差距太大。来者比老板高大得多。从牛油灯般幽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 

“what do you want?”他问。 

我回到现实--虽然犀牛依然在意识中若隐若现,但现在我必须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犀角项链。”我说。 

“what?”他问。 

脸色迷惘。 

我张口想解说,却在刹那间陡然发觉我无法用外语表达出我所要的东西。我无法使他明白我所想的我所要的我所记忆的我所追求的。我无法向他解释我意识中感知到的孤独的犀牛和犀角项链。我们彼此无法沟通无法联系。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我象犀牛一样,不知道将去向何方。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斜斜的阳光铺在长街上。而在这幽暗的室内,我忽然感觉到语言的无力,感觉到了犀牛的某种孤独某种绝望。这是个尴尬的时刻。这是个我们无力改变的时刻。我想到了犀牛在非洲日落时分沉默相望彼此孤独形象于草原广袤地平线的情景。我仰着头望着欧洲人高大的身影。我们两个人在仿佛牛油烛一般的暗光中对视,彼此各怀心事,默默无语。 

by 张佳玮 4/17/200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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