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出现的时候　

一条淡蓝色脊背的鱼　

匆匆掠过眼底　

我回过头来　

暧昧的空气里　

漂浮着泡沫般的微笑　

--简宁·《遭遇》　

每一天，你可能会和许多人擦身而过。在拥挤的路上，在浅暗的林荫道中，在玻璃旋转门前。诸如此类。有些人很可能你永远都不会了解。可是有些人，可能会和你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在那一刻，你是无法知道的。　

鱼走在大街上，很多的行人会在和她擦身而过时回头看一眼。是个很美的女孩子。清澈，干净，在阳光下显得明亮而活跃，像这早晨被清澈的阳光唤醒的上海。　

有一些人是永远快乐的，她们属于太阳。即使是清冷的月光，在她们眼里也是光明的太阳。有一些人是永远忧伤的，她们属于月亮。即使是炽热的太阳，在她们眼里也只是凄清的月亮。　

鱼一直以为自己是第一种人。每当她走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上接受过往行人的目光时，她总是微笑着。她很年轻。相信自己--热情的，快乐的，微笑的，女孩--会和这个多姿多彩到近乎光怪陆离的城市一样，精彩的生活。　

命运是无法猜度的。每一个人都多少以为命运是自己的，其实不是。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是很多人的命运在碰撞之后决定的。　

如果那一天鱼没有去延安路，那她的生命可能是另一种样子了--也可能是同样的。　

谁知道呢？　

夏天的延安路被阳光照射得泛出一种异样的惨白。空气里的尘埃在一阵阵热力的挥舞下漫无目的的飞行。从这里到那里。鱼坐在车子里，看着外面的场景，触目惊心。仿佛热力会从这冰冷的金属车门中寻隙而进，一面开始埋怨：“唉，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我要出来呢？妈！为什么呀……又不是我结婚我来干什么？”　

“我的宝贝女儿，我也不是想出来找晒。可是毕竟是同事，得捧个场啊。”前排的母亲头也不回。　

“可是把我拉下水，这也……”鱼觉得委屈，可是知道这一番道理不会有结果。说了一半便停了，百无聊赖的在后座上敲敲打打，仰头看着车顶。车顶是浅褐色的皮革。让人想起非洲的野鹿。在油画里非洲落日下，一切都是浅褐色的。　

鱼看了半天车顶，又转头看窗外。车子在泛着白光的柏油路面上拖行，让人烦闷。过往的人肌肤都渗着光。鱼看了觉得烦，忍不住要找些由头来闹一闹。正看着，一辆蓝色的车子从她的车子旁掠过。在两扇后车窗平行时，鱼看见了一个人。　

车子开过去了。鱼还是呆呆的。　

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安静的眼神。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鱼看见了他微笑的脸。像水一样流淌的一种清澈感觉。　

只是一刹那间，擦身而过。　

一个月后，又一次经过这条路。在同样的路段，鱼忍不住看了窗外一眼--什么也没有。　

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　

这是一次母亲公司里的知识竞赛。母亲想有自家聪明女儿出马，自己就可以免去冒可能回答不出问题的风险了。可是鱼的心情不好。在公司的大礼堂。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空空荡荡。只是很习惯性的举手，回答问题。可是到最后她还是捧了一大堆的奖品。cd，玩具，等等等等。因为问题实在太容易，而母亲的下属们又不愿意做出忤逆的事来。　

可是她一点也不高兴。捧着这么多东西，算是什么呢？她根本不想要。　

在移动电梯口，她的左脚漫不经心的踏上去，一面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于是她的右脚慢了一点点，于是--“啪！”她身子一歪，手里的一大捧东西散落满地。　

她手足无措，呆呆的站着。地上的东西就那么躺着。有几样随着电梯往楼下移去。　

她忽然觉得很生气。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人说：“需要帮忙吗？”　

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安静的眼神。微笑像水一样流淌的清澈感觉。　

公司里的人陆陆续续在往门口走。几个高层领导受总经理礼贤下士之邀，少不得去吃饭。路上鱼问母亲：“那个男孩子是谁？那个高高的，满漂亮的。”　

母亲说：“他啊？是总经理的儿子。好象比你大一岁。”　

吃完了饭，几家人拖家带口的去了ktv.鱼坐在靠门口的地方，听着几个长辈鬼哭狼嚎，心中着实不快。无聊之余，眼光一转，却看见他在朝着她微笑。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算作答理，把眼光转开。　

没有见到的时候，很想见到。见到了，却会故意回避。　

鱼忽然发现自己很好笑。　

母亲唱罢一首，毕竟年岁不饶人，虽然听见几个同事掌声殷勤，但是自我感觉还是有的。自嘲道：“老了老了……”同事一律的说她看来青春长驻，毫无老态。母亲笑了一下，表示一种不相信但又很愿意相信的神态。一转眼看见女儿，说：“鱼，你来唱一首！”　

总经理在一旁带头鼓掌，道：“早听说你女儿是人长得漂亮，歌又唱的好。今天前一样是领教了，后一样想来也是不假呀。大家鼓个掌鼓励！”　

鱼向大家微笑了一下--看见他也在鼓掌，笑着看他，她觉得很异样--走去挑歌。然而歌单都是长辈们拿来的，其中曲目可以想见。鱼皱了皱眉，想了一想，走到自己的那堆奖品里，翻出一张柯以敏的cd来。放入唱机。点了一首《爱我》。一边拿了话筒。字幕出来：“爱我作词：姚谦。作曲：游鸿明主唱：柯以敏，林志炫。”　

鱼一时错愕，想原来要两人合唱。正没理会时，眼角瞥见一个人从身旁走过，拿了另一个话筒--是他--转过身来朝她微笑了一下。　

鱼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爱我，因为你我变得好富有，在你怀中被爱占有，那种满足是一切都比不过，爱我，没有你我变得好贫穷，在人世中少你左右，我想我连什么价值都没有，好好爱我。”　

唱到这几句时，鱼觉得脸上有点红--转过头去看一眼他，却正煞有介事表情丰富的望着屏幕引吭高歌。　

那年8月，鱼家里装修，就住到了母亲公司里。公司在青浦，平时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散心。鱼在那里一住一星期，闷得发慌。第二个星期的第一天，鱼在公司的楼道里隔着玻璃外墙看下面的人忙忙碌碌，觉得无聊，可是又不知道干什么。毫无意义的转了一个圈，回过身来，她看见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说：“对不起，帮我个忙好吗？”　

原来总经理太太家远亲来访，一帮人在家里闹的很乱。老总怕把儿子扰了，索性把他接公司来了--这是他的理由，鱼听了点了点头。虽然其中有些破绽，但没有去深究。　

他喜欢聊天，但是“打字速度慢”，所以让鱼帮他打字--这是他每天抱着笔记本电脑来找鱼的理由。鱼听了点点头，虽然其中有些破绽，但没有去深究。　

每一天都是这样。他口述，鱼打字。他始终微笑着。偶尔鱼抬起头来，会遇见他凝视的目光。那一刹那间，两个人都有些窘。然后是继续的打字。　

有一天，鱼用公司的电脑听cd.几张公司的cd翻来覆去，实在已经腻了。正无聊的时候，他走来，笑着给她一张。　

鱼拿过来，看着封面：《柯以敏。爱我》。　

那天下午他没有上网聊天，一直在和鱼讲他在网上的故事。他并不从事电子商务或者网络写作，也不从事主页制作，所以不外乎是聊天时和那些个美眉聚散离合的故事--说实话，是并不值得标榜的经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很顺耳一样。　

阳光从巨大的天窗投下，柔情似水的依偎在地板上。两个人坐在地上，述说着乱七八糟的故事。鱼静静的听着。　

最后，他说完了，静静的看着鱼，眼神变得安静了。鱼不想和他对视，笑了一下，转过了头。　

他伸出手来，拉住鱼的手。鱼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他问：“你听了有什么感觉？”　

鱼说：“没什么呀。”　

他的眼神有一点起伏：“一点都没有。”　

鱼说：“好象，有一点……”　

说这句话时她抬头看见了他的眼神，她忽然没来由的叫了一声，跳了起来，跑上楼去---在楼梯上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坐着，静静的望着她，安静的眼神。　

这之后，鱼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每一天，他陪着她到处玩。他总是能让她开心。　

被他的微笑感染，她也变的快乐许多。牵着手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游荡，不顾别人讶异的眼神。　

还是经常唱《爱我》。她把他送的那盘还给他，说：“我自己有一盘，你留着吧。”　

她觉得自己很快乐。　

8月底的一天，下雨。鱼早上起来，觉得头痛。撑着起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生病了，不要来接她了。放下电话20分钟后，他来了。　

他让鱼躺着，自己去收拾东西，煮粥，煮牛奶。然后端给鱼喝。鱼躺着，看着他的背影。阳光在地板上徘徊，照亮了房间，让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简单的素白。很明亮，很干净。他端着牛奶走到床前时她看着他的眼神。温暖的牛奶，纯白。喝完躺下，他在那里看着她。他的眼神像清澈的阳光，让她温暖，她闭上眼，梦里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象羽毛在阳光里升起。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她把被单裹着自己，走到外面，看见他盯着墙上的地图出神。她说：“喂！”他回头看见她，笑了。她问：“看什么哪？”他说：“自由。”　

他把她扶到阳台上，下面是层层叠叠灰青色的砖瓦屋顶，和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说：“我并不喜欢上海，因为并不自由。”她说：“那么哪里自由？北京？广州？”他说：“我只知道一个地方，是可以放声高唱而无人打扰的。”她问：“哪里？”他说：“澳大利亚。在那样的草原上，除了绵羊，没有什么会打扰你。”　

很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些话--其实并不很久，但在她心里，是很久了--她忽然明白，她和他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是鱼，只想在水中快乐的游弋。一个是鸟，非要飞到天的尽头。　

这年冬天，他告诉鱼，他要出国了。　

“去澳大利亚。明天的飞机。”他说。　

鱼呆住了。仿佛周围的空气开始结冰。　

“你还回来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你能来送我吗？11点的飞机。我要提前两小时去办理手续和领登机牌……”　

“不，我不会来的。我不要，我不要！”　

鱼把电话挂断了。坐倒在地上。茫然的望着窗口。阳光在地板上徘徊，照亮了房间，让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简单的素白。很明亮，很干净。鱼忽然有了从前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片羽毛，在阳光下身不由己的飞腾……　

她低下头，哭了。　

第二天，7点。鱼起了床，穿上他送的衣服，戴上他送的饰品。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么忧郁的一个女孩。她无意识的对自己的影子微笑了一下。　

9点，电话声响。他的声音：“你来吗？”　

鱼说：“不。”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会想你的。”　

电话那边传来了漫长而单调的“嘟--”　

10点30，鱼冲到了机场。银灰色的一切。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给人温暖的错觉。鱼冲到侯机大厅，沉默着等待分离的人们惊讶的看着这个女孩。鱼看着人们，没有他。鱼又冲上楼去，在二楼四处张望，没有。鱼乘电梯上三楼，一群人扛着提箱从另一侧下，闹闹嚷嚷。鱼冲到三楼，空空荡荡，阳光从天窗射下来。鱼趴在栏杆下俯视人群，看见刚才和她擦身而过的一群人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鱼冲向电梯，当她来到一楼，那个背影消失了。鱼看了一下手表，10点50.鱼跑到登机处，终于看见哪个遥远的影子。鱼呆呆的望着。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看见是他的父亲，总经理。老人家一脸的平静，说：“鱼，你是来送他的？”　

鱼说不出话来。她咬住自己的嘴唇，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总经理递过来一包东西，说：“他让我给你的。”　

鱼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这个老人。他的脸上满是慈和和疲倦。　

她翻开包，看见是一盘cd.《柯以敏。爱我》。　

“爱我，因为你我变得好富有，在你怀中被爱占有，那种满足是一切都比不过，爱我，没有你我变得好贫穷，在人世中少你左右，我想我连什么价值都没有，好好爱我。”　

当所有的誓言都谢幕时，生命也许只是一场游戏。　

擦身而过。生命只是一场充满擦身而过的游戏。　

每一天，你可能会和许多人擦身而过。在拥挤的路上，在浅暗的林荫道中，在玻璃旋转门前。诸如此类。有些人很可能你永远都不会了解。可是有些人，可能会和你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在那一刻，你是无法知道的。　

鱼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的命运并没有邂逅对方的影子，而是邂逅了一首歌曲。　

如果那一天并没有擦声而过，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呢？　

鱼坐在地上。茫然的望着窗口。阳光在地板上徘徊，照亮了房间，让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简单的素白。很明亮，很干净。鱼忽然想到了澳大利亚草原，广阔无垠的绿色。鱼忽然有了从前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片羽毛，在阳光下身不由己的飞腾……　

她低下头，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