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里的野鬼
—— 一部搁置了七八年的揭露官场腐败的小说稿
莽莽大巴山里,有个古老的皇陵镇,位于三县交界,人杰地灵,鬼雄时乖,从古至今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传说。解放前,这里的山民祖祖辈辈都穷苦;解放后,不少人还是苦穷。但是,却有一个连姓和名都无法考证的山民,竟然青云直上,官至一县之长,且富得不知其底。自从他捞到了一官半职之后,操起官腔来总是“的话”“的话”的,于是人们根据约定俗成的原理,就认定他姓了“的话”。其名呢,或许是有的,只因他一生官运亨通,人们就以他的官衔充其名。作出这种技术性的处理,他本人觉得也很过瘾。所以,我们现在就得正正经经地叫他“的话县长”,必要时也可以直称“的话”。照说,这该是皇陵人的一大骄傲。然而不然,人世冷暖、荣辱、悲欢,褒与贬、功与过、是与非,古往今来都纠缠不清。不过,他毕竟成了传说中的传说,虽算不上古老的,但也许成了山民们世代传说的话题。
(一)
的话县长满身都披着荣耀,任凭哪种级别的劳模、先进,什么类型的“五好”、“十佳”,他都占份儿。因此,他的办公室很有县长特色:一大二亮,四堵白壁上全是他一生荣获的红色证书及奖状,密匝匝地怕有七八圈。倘若偶生无聊,或隐隐感到仕途不太惬心之时,他便捧起一杯贡茶,慢悠悠地将白壁上的红东西环视一遭,心胸也就像宰相般地宽广了。然而,现今兴了个什么换届选举,这叫他的心倒有点宽不起来。当然,选票是不必愁的,自有人甘愿来凑。愁只愁在年龄上,为什么偏偏要划个死框框呢?说来至今仍使他悔恨叠生,当初他被选为“九大”代表,差一点就跟陈永贵平起平坐。后来请了关亡婆才弄明白,是风水先生搞了手脚,没把他的祖坟埋在龙脉上。如其那次进了中央,不必说当个副总理,就是当个什么部长也不至于今日来犯这份儿愁了。比如某 副总理吧,69 了还可以把总理搞正呢。不过,这愁啊也只当晴空里的一丝浮云,转瞬即逝。在这个世界上,有钱能买鬼上床,有权能叫人年少。眼下最为关键的关键是要制造轰动效应,艺术地自我扩大影响。这倒不难,他是肚里撑船──内行(航)。不少记者心里自有数,都因抢到了他所彩排的那些爆炸新闻才名噪一时的。
过了两三日,的话县长就在电视上作了一次题为《亟待改革送葬形式》的长篇讲话。他从改革的必然性、必要性和可行性等等,一直讲到改革的具体方案之设想。但归结起来无非就是这样一个意思:戴孝布、别青纱、拿花圈之类的送葬形式已显得古老而无时代感,务须进行一场彻底改革。设或他一旦谢世,大家就可以捧着他的荣誉证书和奖状去送葬。为了充分论证其可行性,他决定亲自实践一回。也就是说,他准备搞一次送葬形式改革的预演。
讲话一出,全县轰动。
预演的黄道吉日择在翌年中元节。在此之前,就定为准备阶段。
先是选择墓址并建墓。的话县长经过深思熟虑,才委派了精明老练的人事局长在临近数县内,考查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风水先生,让他领着一帮徒子徒孙,犹如地质勘探队一般,在方圆百里的领地上查找了七八日,终于将墓址选定在皇陵镇小学正前方。这所小学原系三界伏魔大帝神关帝爷的庙宇,左有青龙昂首凌虚,右有白虎雄视欲纵,后有浑圆金顶,前有重重砂案,交互关锁,九曲水出。设有福人葬于此,其后嗣则出九五之尊。因有前鉴,且古人亦云,“三年寻龙,十年定穴”,的话县长便再三恳请风水先生煞费苦心,历时七昼夜才点准龙脉穴位,而后插竿破土。
生墓建造在一个山包上,主要由绿化带和三大平台构成。围绕山脚分层栽种着翠柏、绿竹、腊梅和银杏──这就是绿化带。其间,路径交通,并设有长座椅及假树墩,以供凭吊者休憩。往上就是第一个大平台,因山坡倾斜,全用钢筋水泥灌注而成。平台边缘是弧形带檐的围墙,两侧各矗立着一根雕龙刻凤的类似天安门“华表”的巨石柱,石柱顶部有个“四不像”的石雕。第二个平台的正面墙壁上,镶嵌着三幅巨型石刻“寿星图”,四周俱有颂扬墓主功德的石刻阴文,其中不乏名家手迹。第三个平台的中央,耸立着足有两层楼高的坟包。站在坟包上,可以俯瞰皇陵镇小学及其附近人家。据说,坟包内的墓室面积足有100平方米, 但其建筑结构与设施却鲜为人知。坟包前面是雕刻精工并嵌有墓主瓷像的坟碑,还有条形供桌、拜台和大型紫铜香炉等;两侧各置一头怒目含珠的醒狮;后面是金菊环绕的草坪。平台与平台之间,分设了多条石阶路道,可以循环相通。每个平台里还有两三间设计十分考究,但未公开其用途的小平房;平台的地面均用淡绿色的大理石铺就;所有的护栏皆是精细雕琢而布满龙凤图案的花岗岩石刻。整座生墓建成,占地七亩,耗资两百多万。若按原来的图纸施工,规模还要大一半,只因紧靠学校操场,幸好才将篮球场削掉了一小半。因而,实在令人遗憾——可能难称“中华第一墓”——这恐怕只能算作“蜀中第一墓”了。
再就是确定送葬人选级别。根据对的话县长获奖证书的初步统计而断定,送葬人员只能划到县部局级以上的领导和乡镇党政一把手。但又不难想像,这种阵容岂能谈得上宏伟、称得上壮观呢?因此,的话县长立即唤来了县长顾问“劁诸葛”。
此人本是个劁猪匠,早年行艺,山里山外、省内省外都跑遍,捡了不少见识。与同辈人相比,他还多喝了两调羹墨水,可算是癞蛤蟆吃色子──满肚子点子。山里人就连买猪卖牛、招男嫁女、埋人葬尸都少不得他。后来运动接踵而至,远近百十里的人常常行情送礼,求他写交代、写检查;不少单位往往也聘他去编材料。他既有先知,又善远谋;他既能逢凶化吉,又会无中生有:确乎胜过诸葛孔明三几分。故此,人们就再也不叫他“劁猪匠”,而尊称为“劁诸葛”了。大兴改革以后,县里要公开招聘几名干部,虽说报名的人难于胜计,其中也不乏年青有为者,但他却名列录用榜之首。因为在面试时,评委们叫他谈一谈对改革的看法,他居然口吐珠玑,巧发奇中。他说:“偌大一个中国,就‘改’得那么轻巧,‘革’得那么利索吗?就是一个疖子挤了脓头,也要流个一天半日的黄水;哪怕是好了,也还有个疤子嘛!在我看来,‘改’也不离其本,‘革’也不离其宗,官场的老办法照旧顶用,只是因时因事要善于变通……”
啧啧!见地独到,四座皆惊!此后,“劁诸葛”声华籍甚,竟至充当了的话县长的顾问。
“劁诸葛”委实足智多谋,他见了的话县长,便建议追加几百个送葬指标(这些人就只能去捧的话县长那些满是头衔的特制超级大名片了)。另外,还提出调集199名武警,以便保驾护航。
最后,万事胥备,就只等跟有关的电视广播及报刊杂志,签订悬赏采访协议书了。
中元佳期既到,县政府大院内外记者云集,人头攒动。上午七点正,千余人的送葬预演队伍,缓缓地冒出了县府大门。从队伍的起头到末尾,每隔100 人安插一辆小轿车,打头的一辆庄严地托着的话县长的巨幅半身画像,其尺寸大小就跟天安门城楼上挂的毛主[xi]画像差不离;其余的轿车皆有播放《哀乐》的高音喇叭。待得队伍的尾巴拖出了城,《哀乐》齐鸣,地动天惊。其时,上苍也凑美,凉风拂拂,晨光艳艳,人人手捧的东西五光十色,欲与朝日争辉。的话县长带着“鸡妖”秘书坐在领头的轿车里,显出既像是闭目养神,又像是在包厢里感受小姐“暗摸”的神情。所有的送葬者都有特别的享受,从县城到皇陵镇约七八里路程,个个低头缓步,不苟言笑,拼命地表演着无尽的悲哀。文字记者很卖命,他们大都填充好了新闻稿,只是等着传真了。有的为了稳占头版头条,仍在苦心地字斟句酌。摄影记者最亡命,他们一个个都像饿母狗扑屎般地抢占有利地势,抢拍最佳镜头。沿途挤满了观赏的山民,他们是苦命,不少人是从三四十里外点着火把出门的;但他们的观感各异,有的像是在观看奥运会的入场式,有的像是在目睹某电视明星之风采,而有的却像是闲看耍猴戏。
时近正午,先头队伍抵达墓地。的话县长下了车,即登墓顶。啊!真个高瞻远瞩,一时心潮怂恿,禁不住高呼“万──”,岂知“岁”字尚未出口,就一头栽倒在平台上。既而阴风大作,尘沙遮日。霎时间,天昏昏地暗暗,人们只管瞎奔乱跑,却喊叫不得。惟有地底下、半空中、四周山野暴发出阵阵怪异之声,时而像隐隐的雷鸣,时而像惊天的海啸,时而如群狮怒吼,时而如野狼长嚎……
少时,风止声息。太阳还是那个太阳,蓝天仍是那块蓝天。等到送葬者们惊魂稍定,恍如从恶梦中醒来时才惊奇地发现,人人捧着的东西都无影无踪了。有几个胆大的武警畏怯地靠拢去,只见的话县长仰倒在地上,不仅睁着的双眼很有神,而且红润的脸上还堆着笑。武警队长惶然蹲下身去,用颤抖的两根手指探了探的话县长的鼻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怕是真的断气了!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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