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秋天的衣裳,冬的身影已匆匆地落入了一双双张望的眼,瘦损了流浪的朱颜,憔悴了秋水长天的旷达与高远。不自觉的,漂泊的人总会在万籁俱寂、月寒如水的夜晚披衣而起,望着窗外的一地银霜畅想童年远了的容颜。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可我偏偏是个不大不小的例外,喜欢闻晨曦黎明户户家家屋顶上飘出的那些浓的淡的夹杂着柴禾气味的烟,喜欢在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时候坐在田埂上听牧童横吹的短笛、看母亲盈盈浅笑越走越近,喜欢于沁凉的夏夜枕一簟轻风、一弯明月去梦里采撷草尖的露滴,喜欢顶一方骄阳趟着清浅的溪流拾掇一枚枚五彩的贝壳。
喜欢……喜欢……喜欢的事物多了,常常就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幸好,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些人那么一些事早已经溶入了我们沸腾的血液,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割,也不能分割。就像故乡那浓翠叠叠,峰峦重重的高山和那一条条顺势蜿蜒的小道,是那样的让人铭心刻骨,又是如此的令我魂牵梦萦。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个山明水秀,绿树环绕的原始小村庄。说她原始,不只是因为她的落后与闭塞,也源于她不曾被破坏的植被、满山满川的莽莽绿林和时时都清新得让人窒息的空气。更有那淳朴敦实的乡民,会使看厌了灯红酒绿的你忘了十丈软红尘中还有一种叫隔阂偏见的东西。
三江水暖,花红柳柔的季节,连绵的群山于巍峨中又多了些许妩媚的秀气。远远望去,不见青山俊朗的轮廓,只有一派青苍的墨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闪闪发亮,像是有谁把无穷多的白花花的银子铺在了山梁上。丛林间依稀可见的小路,如一匹匹柔软飘逸的绸缎,多情地缠上了大山壮实的腰间,粗犷中透着婀娜,着实让人痴迷。于是,大山便不再是不解风情的莽汉;于是,山妹子的歌声又增添了丝丝缕缕的甜。最惹人眼馋的还是要数那些知名的莫名的野花,繁星一样地缀满了青青芳草丛,装点得星罗棋布的小路斑斓辉煌,美丽而芬芳,犹如青天抖落了银河的晶莹。
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常常牵着母亲的手指走过一条开满了山花的羊肠小道,走向路尽头那间破旧的老教室。在那里,有一位微笑却也严厉,严厉中揉合着慈蔼的女人在等我,她是母亲口中的乡长,又是我的启蒙老师。
摘一朵沾着夜露的小花轻柔的插上我松松的麻花辫,美丽的女人笑着问,你就是那个能识文断字的小姑娘吧?好好努力,你将是咱山沟沟里最美丽的凤凰。
我蓦地羞红了脸,转身投进了母亲的怀抱,再也不肯抬头。就是那一转身的工夫,我看见一只刚出巢的小小鸟扑愣着一翅冲天。
回家的路上,我稚气地问母亲,为什么要叫她乡长?
母亲想了想,指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说,这些路都是她带领大伙开的,如果没有她,就没有这些路。
没有路会怎么样?
简单的说,如果没有路,你就不能和小伙伴一起游玩了。是她把方便带给了我们所有的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母亲用我能明白的话告诉了我一个最深奥的道理。
我没有再追问什么是好人,仅仅是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我童真的心灵里,好人就不抢我糖吃的人,如此而已。
常常在假期,在母亲殷殷的叮咛声里,我和小伙伴踩着被晨露打湿的山路嬉闹着爬上大山挺直的脊梁,拣枯枝,采蘑菇,挖药材。隔三差五,也会用一把弯镰为犁地的老牛割一筐水灵灵的嫩草。累了的时候,男孩子撅着屁股头碰头三三两两地蹲在被剜得千疮百孔的路上玩弹珠,女儿家则文静地坐在路边编花环学刺绣。童稚的笑声,不设防的争吵在静寂的山谷里回响,经久不息,给鸟儿的叫声增添了几丝喜悦,也让花草落拓的容颜多了几许热闹。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无拘无束地向路上一躺,闹中求静,捧一本墨香四溢的书放任思想在知识的殿堂自由自在地遨游驰骋。
也会在某个梅雨初停的黄昏,偷着从不上锁的后门溜出去,光了两片小脚丫,仔细地践踏田间的小路,看自己的脚印在路细长的身体上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痕迹。黄的、红的泥土扑哧、扑哧地从脚趾缝钻了出来,泥鳅一样的滑溜,弄得脚心直痒痒,心也就跟着痒了起来,欢悦的笑声顿时飞满了天,伴着泥泞的小路一点一点的朝远方延伸。而那些被稻草干枝和牲畜粪便覆盖的路,通常我是不去的。到不是因为嫌弃她的不洁,而是怕树枝戳伤了无防护的脚,惹得母亲流泪伤心。可长大后才猛然发现,人生的路程上,注定有许多路是布满了荆棘撒满了粪土的。我宁愿让刺狠命地穿透自己的脚心,让鲜血一点一滴地耗尽,看生命慢慢地、慢慢地凝结,也不肯闭了眼咬也牙让粪泥污了脚。
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父老乡亲都是以石为躯,用树作梁,集水成心。魂魄,则是那直白诚实不加修饰的弯弯山路。
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是大山孕育的女儿。我怎敢忘记那些质朴朴的训导?
一个金风乍起,凉而不寒的秋天,我独自登上高高的山顶,俯瞰万物苍生,心里没来由的涌起一阵悲怆的情感。还是那片熟悉的黄土地,还是那些纷繁的色泽,还是那种亲近的感觉,还是那个梳着辫子的人。可童年已去,时光不复返,年轻的心绪里多了一份想飞的冲动和向往。
漫山的红叶着了魔一样燃烧的,焚化着青春萌动的惆怅,映得极目可见的天空一片通红,像极了杜鹃心脏里最艳丽的血。树木相互掩隐,花草长盛不衰,无论我怎样努力地张大了眼,也看不见平日里那九曲回环的山道。
已经被岁月吞噬了吧?我叹息着问身边不停留的风。
风轻轻悄悄地从我的鬓边掠过,给了我一个忧伤的背影。
看着脚上被泥块和山石磨穿的布鞋,我对天边飘过的云说,是龙就应该在海里游,是鹰就应该在天上飞。我是凤凰,我应该拥有鲜花和掌声。
一刹那,山变得沉默不堪,树也显得格外孤独,绚烂的山花褪却了脸上的红胭脂,掬一捧风的幽怨洗去了眼中的欢愉,用水蒙蒙的眸子为我饯行。
乡长老师东借西凑的钱鼓胀了我瘪瘪的上衣口袋。母亲愁苦的眼睛里是盈盈欲滴的感激和爱戴。
出息了就别回来,过你该过的日子去。咱村里太穷,留不住想飞的心啊。乡长老师摸着我的肩膀说。
我含泪而笑,把所有的豪言壮语都深深地压在了心底。
扛一肩清清的风,踏一地热辣的土,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依然决然地走出了故乡的大门,走向了那不可知的未来。回首眺望,两行酸楚的热泪滚滚而下,滴落在我冰冷的手背,转瞬就便失去了温度。目光过处,两个女人单薄的身影慢慢地被泪水淹没,逐渐合二为一,渐渐地没了影迹。
道路平坦宽敞,城市繁华热闹,但许多人的内心早已变成了寸草不生的寂寂蛮荒。整日在这座城市奔忙的我,也几乎快忘记了母亲的模样,只在每个有梦的夜晚,才迫不及待地牵引视线绕过遮天蔽日的建筑群,翻越重重叠叠的关山,栖落在回家的十字路口,搜索还不曾陌生的过往。
路依旧无声无息地蛰伏在岁月的胸口,等待天涯的未归人。
一日,母亲的电话不约而至。已经习惯了过大都市的生活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听不出有任何的异样。
我无言。我无法对她说,这里的天空不再蔚蓝宽广,这里的空气中少了醉人的清香,这里的树木不能自由的生长,这里的鸟儿无法无忧无虑的飞翔,而花草的天地也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暖房。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对她启齿心中的失落,抱怨真诚被虚伪代替,欺诈在谈笑中滋长。
怎么不说话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说,母亲,流浪得久了,我才发觉落后并不是人类最锐不可挡的悲伤。我怀念故园恬淡温婉的宁静和她与世无争的平和,可我分明感觉到她已把我遗忘。
那你为何不回来小住几日?不但可以探望你的老师,还能将息将息自己的身子骨,何乐而不为?
我也想,可是我太忙了。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去做,我不能让自己那样放松。我一直都没有和老师联系,希望她不要怪我才是。有空的时候你代我去看看她。
许久许久,母亲都没有说话。我亦静候下文。空气突然有了一种被冻结的味道。半晌,她幽幽地说,咱们村已开始伐木修路了,领头的仍然是乡长,她说要把公路通到每一家的门口。
这是好事啊,你应该大力支持。只不过,要她亲自毁了她一手建成的路,未免有点残酷。我望着斑斓霓虹下黑黝黝的柏油马路说。
是啊。一条条道路不是被堵就是被挖,而且大片大片的树都被放倒了,入目处断枝残叶,木屑遍地,看得人揪心。
我皱了皱眉,心里掠过一阵悸痛。长长地吸了口气,我问,那些小路呢,还在吗?
几乎都被截断了,只剩下几条通往后山的还在。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窗,我对母亲颤抖的心中隐藏的不忍一目了然,也读懂了她嘴角抽动的心伤。
在某种程度而言,开发实际上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破坏,我们要试着理解,学会接受。我说。
说的也是。等你明年回家的时候,我到是再也不用担心石子会垫伤你的脚了。
我低头看了看脚上高档的高跟鞋,冲着话筒悄然地笑了。如果可以,母亲,我到是想挽着您和老师的胳膊去走一回田野的泥路。水泥路太硬,柏油路太粘,他们都不及故乡的路走着舒心畅快。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隔了好大一会儿,母亲暗哑着嗓子说,怕那只能是一个梦了。在昨天的炸石工程上,乡长不幸被一块碎石击中了头部,已经离世了。
一道闪电划过了黑暗的夜空,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接踵而至,爆米花似的在空中炸开,像被撕裂的心。落叶飘坠,花飞如絮,空气中流淌着静默的哀伤。举目四望,溅落一地的思念无处躲藏,仓皇地逃进我空空如已的心腔,把往事擦了又擦,掏了再掏。
宽阔的路面上积满了水。站在十层楼的高度,我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雨水被车轮碾碎,又重新汇集的声音,那么的迫不及待,那么的铿锵有力,震得人的心一阵阵发麻。
烟雨朦胧,望不见路的另一端都有些什么。但我知道,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为我日夜守望,且风雨兼程。而在异乡多雨的清秋,我无可抗拒地收获了如雨的泪和如泪的雨。
我知道你和老师感情有多好,要是想哭,你就痛快地哭出声来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母亲温柔的话语给我冷凄的心凭添了一丝形单影只的暖意。
老师走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她只是说,她非常的想你。
母亲说完就挂了线。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出了她言犹未尽的责备和没有说出口的失望。
电波传出的盲音无情地刺激着我的感官,无情地瓦解了我所有的矜持,让我人前的坚强一溃千里,直教脆弱在这独处的一刻演绎得淋漓尽致。
为我导航的人倒下了,谁又来做引领我走出迷失森林的路标?光阴似箭,昨日转眼云烟。许多记忆终究成为明日黄花,只在日子里沉淀下一些发霉的尘埃,把等待的渴望枯瘦成一堆又一堆粗糙的皱纹。来来去去,年复一年,平凡的依旧平凡,伟大的仍然伟大,一切都还会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又有谁谁谁会在乎那些早逝的红颜,早生的华发?
手机骤然响起,尖利的声音宛如午夜索命的凶铃。
是我的顶头上司。免去了必要的寒暄,他硬硬生生地撂给我一句话:你赶紧写一篇稿子,就以在国道线上牺牲的修路工人为素材,着重报道他们无私奉献甘于平淡的精神,要尽可能的生动感人。
猝不及防,我被他僵直冰冷的语调和嘴里还没有完全下咽的眼泪噎得直翻白眼,很久都没有缓过气来。
定定神,我用黯然的语调对上司说了一个不字。那时我第一次拒绝做自己份内的工作。我说,倘若真的要用一种固有的形式来寄托我们对英雄的哀思,我会毫不犹豫地遗弃空泛得一无是处的文字而选择永远的记得。记得每一个和路有关的情节,记得飘洒在阳光里的泪滴和欢笑,记得那些为信念的执着和孜孜不悔,记得种种风雨中的永不屈服与视死如归。有时候,永远的记得比世界上任何一句最动人心魄的赞美都来得实际,而永远的记得才是对存在价值最具完美最有意义的褒奖。
你记得的是那些曾经鲜活的人,还是那些用汗水筑就的路?
没有人,哪里来的路?没有路,人也就寸步难行。原本就是神魂相溶的一体,为什么又要斩出一道楚汉界线,泾渭分明?
上司沉默良久后轻轻地对我道了声再见。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像小时候一样光了脚丫,独自踯躅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光洁的脚轻轻地踩过泥的石的柏油的路,看裤管的污泥被涌动的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又再次被裹满了泥。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直到整个城市都在黑暗的怀抱里疲倦地睡去。
就这样吧。既然无法挽留已经走远的岁月,那么,就用自己独有的方式祭奠亡故的英灵,让每一个仙游的魂灵都绽放出最灿烂最宽慰的微笑,让每一寸土地都拥有最飞扬最光荣的记忆。
山路弯弯,山路弯弯。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个无风无雨的季节,我会摈弃了一切的繁琐和喧嚣,婴儿般地弯在你久违的臂弯,头靠你搏动强劲的心脏,让指尖轻柔地划过你含笑的唇瓣,岁岁年年,不言离别。
是的,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总有一些东西是谁也带不走的,就连死亡也无法例外,比如怀念,比如崇敬,比如用生命势力的信仰用热血书写的辉煌诗篇,更有那生死相依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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