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种爱雪如命的人。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白璧无瑕无可比拟的圣洁,更源于它旋转飞舞的姿态,轻盈飘逸的妙曼和雪化后大地的万象更新。所以,秋风一停秋天一过,我就下意识的期盼作别了几个季节的身影重新落入我等待的眼眸,飘扬,下坠,融化,再慢慢地集成团,形成片,汇成一片白色的汪洋,仔细地过滤我被岁月蒙上了尘埃和汽油的双眼。
还记得年少的时候,时常在长时间的下雪后独自奔跑在故乡茫茫无人的一马平川,看涌动的风穿过自己滚烫的身体带着丝丝寒凉掀翻胸前的红围巾,看田野里盖上了棉被的小小麦苗酣然入睡,看远山被旭日照射得一派金碧辉煌,心里就有了如登仙境的错觉。可是那个时候,我对那叫做寒冷的东西还浑然不知,只体会到一种要命的喜悦和痴狂,只会不管不顾家人的叮嘱在雪地里野孩子一样的搓雪球打雪仗堆雪人。难怪母亲常说,小孩子的快乐都是一般无二的。
身边的人都一致认为,在冬天出身的人总是和雪有缘的。他们是雪的化身,是雪的精魂,也捎带着雪冷傲清高的秉性。因此,衔梅而生的我,是绝对不会怕冷的。
然而每逢冬季,我都被厚厚的棉衣棉帽棉围巾裹得像个圆圆的粽子,没棱没角,没有曲线没有美丽可言,仅有鼻子的轮廓依稀可见。
最初给我换上厚重冬装的人是母亲,再后来是杨,我曾经的男朋友——一个实在宽厚温和,令我爱得忘记了自己的男人。
零点一过,今日便是昨日,昨日就成永恒。而我和杨的那些被我称作往事的曾经也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点滴琐事和他一直不曾降温的怀抱和多情的誓言。
有人说我是一个精灵跳脱骨子里却刻满了忧郁的小女人,应该有个知心的男人好好的陪。我并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至真的道理,但现实中,一不小心,我真的就有了一个那么疼惜自己的人。
与杨有着梦一般迷离的开始,也有着梦一般浪漫的过程。梦外的日子缀满了欢声笑语,梦里的世界鸟语花香。在那些或虚构或真实的故事里,我从来就记不住任何挟带着刻薄和尖锐的悲伤,因为我的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杨。
你是我见过的最健忘最丢三落四的女子。常在我敲着脑门冥思苦想那句我正待说出口却又不小心给忘了的话的时候,杨总是乐呵呵善意地取笑我。可他从来就不知道,对于他说的话和那些为我流过的眼泪,我一直不曾有忘记的时候,过去,现在,将来,永远。
其实和杨分手的理由非常简单,仅仅是因为我没有一张北京人引以为傲的身份证,尽管我有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在城市里奔波劳碌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忘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些敏感的话题,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场看不到出路的情感,小心翼翼地等待那已经注定的未来。
一日,杨的姐姐找到我。她看了看我不沾胭脂水粉的素色容颜趾高气扬地说,冰,我就杨这么一个弟弟,我希望他过得幸福快乐,这也是人之常情,相信你是可以理解的。你不是北京人,也没有北京户口,更没有任何后盾,我无法让他和一个北漂的女子过日子。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尽快结束这段不该发生的恋情。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中国人的词典里还有北漂一说,但我迅速明白了它的意思。沉默半晌后,我说,姐,幸福的定义并不是看是否在异乡漂泊,而在于人内心的感受。我不敢说他和我在一起就一定能过上美满的日子,但起码我会竭尽全力地去爱他,去呵护这段感情。
太阳底下响起一阵冰冷冰冷嘲讽的笑声:你没有房,没有车,没有显赫的地位,你拿什么去呵护他?简直是天方夜谈!
只要我努力地工作,只要我肯拼搏,总有一天我会有的。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时间?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六十岁吗?
我一愕:难道我就这么失败?
这已经是对你的高估了。别忘了,你外地人。
像一根尖利的刺狠狠地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咽喉,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窒息的疼痛。眼泪猛然冲进了眼眶,毫无防备地落了一地,湿了一街的空气,湿了我所有还没有来得及实现的梦想。
是赤日当空没有一丝风的盛夏,可我却觉得日光异常清寒异常冷冽。于是,骨子里便有了一种致命的痛楚,有如隆冬时节在结冰三尺的雪地里裸行的光足。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眼望了望蓝得纯粹的天空,转身朝另一个路口走去。从那里一直向西,穿过绿柳成荫的河堤,顺道拐进一条秀气安静的小胡同,便是我和杨的小窝。
身后传来跑车绝尘而去的声音。
香山的枫叶由绿变黄,红了又落。而秋天只留给我一片霜色的背影,孤傲而冷漠。我没有加入滚滚的人潮登山观看那让人心潮澎湃的景致,只是安静地守在自己的角落整理乱了的心情,只是在有太阳的时候对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天的那一边,有我最亲爱的母亲和我最熟悉的故园景色,还有满山满坡年年盛开的蝴蝶花。
和南方灰蒙蒙暗淡淡的色调相比,一到冬天,北方的天空就显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纯粹,明洁与静谧,但也多了几分萧杀,几分说不出的冰寒。所以,总是在朔风扑面的时候,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江南水乡的温柔和甜美,还有那怎么也不会觉得寒冷的天气。
入冬以来最冷的一个晚上,关了窗,杨躺在沙发上看书,我踩着一室软软的音乐一边拖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闲聊,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地板是否已经干净。
电话铃让我禁声,也让杨舒服的坐姿不再舒服。
徐小凤的歌声有着一种遗世独立的落寞与苍凉,更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伤与无奈摇曳其中。瞟了瞟面色阴沉的杨,我忽然觉得歌中的那种情感很像我和他的爱情。
为什么不说话?我问。
杨看了我一眼,沉默。
是不是姐姐的电话?
回答我的依旧是沉默。
她又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数落我的不是,要你和我分开了?
没有的事,她只是问我的身体好不好,工作怎么样。
我笑了笑说,杨,你明明知道自己不善于撒谎,特别是面对我的时候。既然如此,又何苦遮遮掩掩,欲盖弥彰?
杨的眼圈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一下子红了起来了。灯光下映照之下,似乎还有点点泪光在滚动。
我的心猛然被揪了起了来。很疼,很疼!
这个我投入全身心爱着的男人啊,面对考验的时候总是用孩子的软弱与无助来回报我的一腔真情真意。悲乎?命乎?
放下拖把,我在沙发一角坐下。我说,杨,你可以给我说任何一句伤害我的话,甚至可以叫我从你生命里彻底消失,但就是请你别跟我说对不起。感情的路是自己选择的,我永远不会后悔。对与不对你我自知,无须说明白。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糊糊涂涂的是一种意境,讲得太清楚了反而索然无味。
眼泪下落,杨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小小的水珠轻轻地滴在我的手背上,一滴,两滴……烫得我的眉头紧紧一皱。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分毫痛楚。
是不是已经到了该说分手的时候了?
杨一把抱住我说,不,冰儿,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不要!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说服他们。我不能没有你!你相信我!
可是你不忍心违背你父母和姐姐的意愿,你也永远不可能明明白白地对他们说你要和我在一起,对不对?你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我说的有没有错?
是我太懦弱,还是你太执着?为什么同样的问题你可以处理的很好,而我就不可以?
真是我太执着了吗?我紧紧地闭了眼自问。母亲那双含泪的眸子和父亲决绝的话语就像刚刚翻阅过的书页,黑字白纸,清晰明朗。
你真的要随他北上,去一个没有任何亲人朋友和同学的城市工作?决定了跟杨远走他乡的某个晚上,母亲不相信的问我。
我义无返顾地点了点头,末了又补上一句,我觉得他是个值得我这么做的人。
父亲恼怒地说,如果你跟着这个我和你妈妈都不喜欢的男人走了,以后就别再回这个家。我们就当没有养过你这个女儿。
我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轻声说,爸爸,请你不要逼我。我认为我喜欢杨并没有什么错。他是一个踏实上进的男孩子,跟他在一起我十分开心。我希望你为我们祝福,而不是百般阻挠。
母亲说,冰儿,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心疼你,爱惜你,也尊重你的选择,所以我不会越俎代庖,包办了你的婚姻大事。但杨的确不是一个能为你担当风雨的人。他太过懦弱,太过在乎自己的感受,我不放心你和他在一起。听妈妈的话,留下来,别拿自己的前程和幸福去冒险,好吗?就算妈妈求你了!
我说,妈妈,爱情本来就是一场无法预料结局的豪赌,总是运气者赢之。如果还没有开始赌我就怯场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真的要走?父亲问。我看见隐忍的怒火在他的眼睛里燃烧。
我咬着牙,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母亲的泪水滚了下来,我的心一痛,却依旧没有让步的意思。我说,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会非常非常地孝顺你们。但假如你们要我以离开杨为代价来衡量我的孝心,我想我做不到。孝顺与否并不代表事事依从,我有权利选择我的人生。
父亲伤心又失望地打量了我一阵子,转身就走。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这是他撂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临走的那天,吹很大的山风,天也出奇地冷。父亲没有送我。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辞去了为我找好的工作,那是一个别人都梦寐以求的好去处。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任性顽皮的孩子,为了心爱的玩具而不计代价地背弃了一切可以背弃的东西:背弃了故土亲情,背弃了那片熟悉的山林,我孤身站在深不可测的悬崖边,没有任何退路,没有一个援手。而杨,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一帧没有画完的风景……
地上一汪汪尚未干透的水渍像一滩滩淋漓的血。我摸了摸杨的头,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道,其实我并不比你坚强多少,只不过,我知道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取舍之间,我忠于自己。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可以毫不费劲地看见横斜的树枝婆娑妙曼的身影,摇曳着东风的无情与霸道。阳台上的兰草随风摇摆,抖抖缩缩地蜷着身子,一副孤苦无依的模样。
我伸手轻轻敲了敲金鱼缸,玻璃清脆的声音让空气少了几许郁闷和烦躁。被取名为小赖皮的小鱼儿惊慌失措地朝水草深处钻去,连一点黑色的尾巴也不留。我淡然一笑,霎时心里涨满了一种酸楚苦涩的情感。私底下,我是杨疼不够宠不够的小赖皮。
杨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站起身举手叫停。我说,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你要多穿点衣服,当心着凉。说完,我走进自己的卧室,轻轻关上门,把自己藏进软软的鸭绒被窝。此时此刻,唱机里无巧不巧地正播放着后主李虞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剪不断,理还乱。既然已经要断了,就算是乱麻一团,也没有理清的必要了。是不是?我苦笑着问自己。
天蓝若海。一弯其圆无比的皓皓皎月斜斜地挂在空中,折射出无与伦比清寒的光芒。那是一种只有死亡才有的明亮,我甚至可以触摸到他北极雪一样阴冷僵硬的面颊和那来自地狱的冰冷冷的呼吸。
梦想畏缩着轻悄悄地淌满我的卧室,温柔地陪在我的身边,向我描述着银河的浩瀚,不露声色地倾诉着神仙的寂寞,也慢慢地把我的心在往事中撕碎。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坐在沙滩上和我一边吃草莓冰淇淋一边看风景的杨。
那年夏天,云悠悠,风轻吹,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很暧昧很煽情的暖气,一如杨看我的海水般的眼神。
身旁不远处,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口气幽怨地问她的恋人,告诉我,爱情是什么颜色的?
男子轻抚女孩的一肩长发,踌躇着回答,爱情有颜色吗?我怎么样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女孩不语,只是幽幽地,幽幽地一声叹息。
我也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为男孩,为女孩,也为自己。
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杨,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说?
我?我觉得爱情应该是没有熟透的青杏的颜色,青中却也有一丝微微的褚色,所以它是酸中有甜。你呢,怎么看?
我微微一笑,说,你看见眼前这一片微波不兴的海了吗?如此的辽阔,如此的壮美,如此的安然,如此的包容一切,又如此地不拘一格,我觉得这就爱情的颜色。
蓝色?不,不对。蓝色太过忧郁,让人感到伤楚,总是觉得心里不畅快。爱情不应该是抑郁的,而是热情洋溢,可以让血沸腾的。
我想你误解我了。我的意思是说她应该和这大海一样,自由,隐忍,博大和含蓄。你也是知道的,从古自今,有许许多多的痴男怨女为了得到爱情的自由而肝肠寸断,更有无计其数的人为了一份无望的情感而等白了少年头。假若真的要说她的颜色,她也应该是和自由同色,和圆满同色的。在我看来,自由美满是世界上最复杂最看不清的颜色。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说出与众不同的见解,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杨揪了揪我的小鼻子说。
我振作了一下精神,指着天边的一线蔚蓝说,假如上帝再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做一只海鸟。与大海为邻,与天地同住,与风声做伴,与落霞齐肩;可以看云卷云舒,可以听潮来潮往;可以在阳光下一翅冲天,也可以在涛声中引项长鸣。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杨不再说话,拉起我的手在沙滩上慢慢地走。一时间,我们陷入了沉默。
正是夕阳西斜的时候,满天满地都充斥着一种耀眼的红。用我近视的眼睛看去,那是一种幻化着淡黄、淡蓝与淡紫的色彩。美丽得近似悬乎,神秘得不可想象。海水感染了晚霞的绚烂,也在那时候再度优雅起来,微微地颤动着,用一种异常柔媚的姿态。沙很软,被太阳晒得微微有点发烫。脚踩在上面觉得脚心有些痒,但并觉得有什么不适,反而有一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也让我心中的孤独得到了一丝慰籍。
几只海鸥在不远处的岩石上跳来跳去,就着暖暖的余晖梳理自己的羽毛,神情悠闲自得。不时,他们也伸出喙子亲昵地在情侣的背部柔情地磨蹭,像极了一对对恩爱的新婚小夫妻。一只不知名的鸟拍着翅膀飞了一段距离,然后慢慢地收翅,轻盈地停在一块礁石上,睁着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把海滩上人的、鸟的、风的、浪的甜蜜都收进了眼底。虽然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我还是可以很清楚地听见他咕咕的窃笑。
弯下腰,我从清浅的水里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细细的沙子,然后看它们从我的指缝中一一溜走,不留一丝痕迹,仅有一点腥咸的味道残留在湿湿的手掌上。
眼泪突然落了下来,滴在荡漾的海水里连一点响声都没有。泪落无声,泪落无声,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么?说的就是这种心情么?谁能懂?你?我?还是天边那轮昏黄的太阳?
冰儿,你不要难过了好吗?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看,终究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我摇了摇头,杨,看海的时候不要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我们是来放松自己的,不是吗?
杨点点头,伸出脚在沙滩上写下三个字:爱永远!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波浪涌上岸,瞬间便没有了誓言的踪迹。
等到海浪退去,他看着丝绸般光滑没有褶皱的沙滩说,冰儿,我会用我的真心爱你一辈子的,你要相信我。
我说,杨,承诺是个很讨厌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它,反正我是极其不喜欢的。诺言无价,诺言无声。你什么时候见过活着的人为一句话就牺牲了自家的性命?即便是有,也只是那些年少轻狂,没有经历过什么人世沧桑的。便是你我这样看惯人情冷暖的人,是绝对不会为誓言而死的。
你已经这样不信任我了吗?
如果我信了,你会高兴吗?不,你只会觉得心里很沉重,你只会认为自己的肩头又多了些压力。因为你是个有责任感,却又常常不能承担责任的人。更重要的是,对我而言,你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我不想作茧自缚,也不想用它来束缚你。看在咱们真心相爱的份上,让彼此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杨慢慢地把我搂进怀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眯眼盯着远处的海岸线,任心事如流沙。
…… ……
伸出手,我掬起一捧清澈的月光,流着泪看杨给的海市蜃楼的旦旦誓言在其中美艳如花。
早晨起来,世界一片洁白。新闻报道说,那是北京建都以来几十年不遇的一场雪。不过是一夜的工夫,就毁坏了二千多万株树木,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我呆呆地站在窗前,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异常小心地在泥泞的路上行走,心就像北风中一截被冻结实的木头,已然没有了知觉。
推开门,杨已经上班去了,空气中只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在暗暗地、暗暗地香。一如既往,吧台上最醒目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是杨潇洒的笔迹。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急不可耐地笑着去阅读,只是淡淡地、淡淡地扫了一眼。我知道,再温暖的语言也阻挡不住这场寒流带来的降温,就如同谁也不能替代我去遭受爱情的背叛,帮我把梦的碎片重新缝合一样。
儿时在雪地里嬉戏的情景乍然出现在眼前,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徒劳无功地把回忆向心慌乱的口袋里塞。那一片片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白,亮得有些刺眼,亮得叫人有些发慌。越慌就越怕,越怕就越觉得孤单。终于,我放弃了挣扎,颓然地把自己扔进了沙发。
手机响了。是母亲。
北京下雪了,是不是非常冷?你身体的抵抗力不是很好,一定要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
我知道了。你也多注意身体,不用担心我。我向你保证,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是那么方便,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一定要吃好穿暖!你平安无事,妈妈就放心了。
妈妈……我狠命的咬住嘴唇,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能说什么?我可以说什么?我又该说什么?除了沉默,除了眼泪。
冰儿,其实……其实你爸爸也很想你,只是他拉不下脸来和你说话。今天看了早间新闻后,他就一声不吭,只一个劲地在衣橱里倒腾你没有带走的东西,看你有没有落下保暖的衣物。过去的事情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抽个时间给他打个电话吧。你肯定不相信,没有人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对着你的照片发呆。
妈妈,我……我相信!我相信!你告诉爸爸,冰儿生活的非常非常好,什么都不缺。叫他保重好自己,不要计较女儿的不孝……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见过父母跟自己的儿女计较了?就算你一直不和他联系,我也没有听见他抱怨过你一句啊。当初我们阻拦你,也是为你好。既然现在你已经走出了这一步,我和你爸爸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你们相亲相爱,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我们也就放心了。
我咽下一口气,拼命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说,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杨对我很好。他说等他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就结婚,我也是这么想的。
母亲舒了口气说,那就好,我还总担心你跟着他会受委屈呢。
怎么会呢?他和我在一起,通常都只有我欺负他的份。他是不会给我气受的。
我不是说他,是他们家里的人。我听别人说北京人非常排斥外地人,是不是真的?没有人找你麻烦吧?
哪有的事。他们对我都很好,你不要道听途说。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母亲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担忧。隔了一阵子,她又说,如果觉得累了就回来,家永远都是家。咱们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要养活自己的女儿还是绰绰有余的,不用低三下四地去看人家脸色。只要活的开心,繁华都市和乡野小村都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可别让妈妈知道你为了爱情放弃了自尊。
我胡乱答应着母亲,心乱如一锅被煮得一塌糊涂的小米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中断了这场折磨一样的谈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了家门,来到了一片尚未遭破坏的雪地。
好白的雪!好厚的雪!好冷的雪!
站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我觉得心里是说不出的空,空,空!宛如被人掏走了五脏六腑小猪,只剩下一副空空如已的皮囊,装满了鲜红的血,还有冰冷的风。没有了童年看雪的憧憬,没有了那时候那种要命的喜悦,只有要命的泪水在拼命的狂流。
望望沉郁阴霾的天空,再看看冰雕的玉树琼花,第一次,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寒冷,什么叫身无长物,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痛彻心扉。回首来时路,一串深深浅浅的白印呈现眼底。我忽然想起了沙滩上我和杨那些大的小的、横的斜的、有序的凌乱的、交错的平行的脚印,还有那被海浪抹去的誓言。如果要说诺言如沙,到不如说她如雪。沙尚有形,而雪化无痕。
呵,好一句爱永远!好一个诺言无痕!
慢慢地跪在地上,我放任感情疯狂的把身体里的血液榨干,把眼泪榨干。因为我知道,这一去,我将万水千山;这一去,我将丢失生命里最珍贵的一抹山水。尽管,它还没有被着色;尽管,它还没有被画完。也许,从某种程度上看,残缺,才是真正的美。不然,就不会有那供后世瞻仰的断臂维纳斯;也惟有遗憾,才可以叫人生死相随,永不相忘。不然,便没有了梁祝代代相颂的不朽传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记!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如此的千古绝唱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够诠释的,也只有像苏轼那样的人中龙凤才可以。仔细想想,古人远比我幸运得多。不说别的,最起码,他和心上人终究相守过,只不过是遭受了谁也逃不掉的死别。可我和杨,却是生生的离别。但在我们之中,谁能用这样的绝句来祭奠我们的爱情?他吗?我吗?都不是!难怪我们要分离!
泪成冰,心成灰。我决心离去,就与当初离家的时候一样坚决。
杨哭着挽留,我说不。我说,爱情不是商品,可以议价买卖。我也不是。我可以为你牺牲了我看重的事业,也可以为你拼却了我的性命,但我绝对不可能熟视无睹地任凭你践踏我的自尊,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但永远不要有第三次。
我知道自己已经超过了你忍耐的底限,但也请你不要就这样说离开就离开!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缘分是我们的,生命是我的,机会却是你的。不是我没有给你,而是你从来就不去珍惜。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
有。除非你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阻挡在你我中间的人,除非你明确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
一定要这样吗?我不做选择不行吗?
我欲哭无泪,忍着辛酸牵强地笑着,望着眼前那个把我从女孩变成女人的男子一步步倒退而去,心碎,心碎。
…… ……
如今的如今,在异乡,在北京城的另一端,我安静地生活,安静地工作,闲暇的时候安静地怀念曾经的爱情,怀念那个男人怀抱的温度,直到眼中带笑,心中有泪。也会在某个天气阴冷的日子里问候远在家乡的亲人,问问母亲的关节炎是否有犯,问问父亲是否仍然保留着在寒冬的深夜洗冷水澡的习惯。偶尔,也会玩笑着要他们给我找一个好夫婿。可是谁都清楚,没有了杨,我的爱情将被囚在无边的黑暗,偷偷的哭泣,无依无靠,一生,一辈子。
分手后,我的心脏依然在规律地跳动。分手后,都市的夜晚还是那般风采逼人。而我已渐渐习惯在夜风飒飒的时候,独依桥栏,散漫地望城市的灯火辉煌如星,独自领略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云影香鬓,歌舞升平,我却并不认为它们有什么美好,也没有觉着优越,却硬生生地品出了几许凄凉,还有些许往事的酸涩,如同自己总站在一派白茫茫的雪原里。我心里无比的清楚,这一生我无可逃脱的要为爱而孤独,为爱而悲凉,为爱而红颜渐淡,为爱而蹉跎似水流年。可就算我因此而失去了所有花开的春天,我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和眷恋。
杨,或许,在下一个雪落无数的季节,我会在我的小屋睁了一双平静的眼,慢慢地断了呼吸,从此和你天上人间。请不要责怪我不声不响地就离去,请不要骂我的狠心绝情。只要你读懂了我嘴角那一丝恬淡的笑,你就应该平静地为我送行。
别觉得我的心里有怨恨,别觉得我的眼睛里有怒火。其实,我不闭上眼睛并非是难以瞑目,而是因为我的心中还有期待。我期待自己漂浮的灵魂可以再看你一眼,我期待你可以来送我最后一程,我期待你能够看见我清澈的眼眸里只有一个你,我期待你的手指轻轻触碰我冰凉的眼皮,从此就可以把你的影像留在我还未湮灭的身体里,再也不言别。
看见我紧紧相握的手了吧?别掰开它!请你!那里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把我为你流过的已被风干的泪,除了今生你没有为我兑现的那些承诺。如果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相逢,请你不要忘记那个海边的黄昏,请你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你说,爱永远,我是你唯一的新娘!
有没有觉得我的笑容非常妩媚非常平和?务须讶异。那是因为我的心对情感和人性有了另一层意义上的了悟。还记不记得那个蠢笨的问题:爱情是什么颜色的?现在,我会说爱情应该是白色的,如同翩翩白雪,圣洁而美好,可一旦陷入其中,却是再也不能自拔,只有忍受无边际的寒冷。自己会取暖的人自然是万事无恙,而那些不会自慰的人,将永远都不能从中超脱,尽其一生都只能在那片原野上劳而无功的奔走。而白色是本源色,她才是最最难辨别的色彩。
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见的情景吗?你敲门,我着一身碎花的小睡衣当门而立。四目相交,你显得有些不自在。是缘于我朦胧的睡态还是因为自己的贸然?我一直都没有问你。但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时的你披着一身暖洋洋的日光站在我的面前,腼腆的笑着,淡淡的,像个不经事的孩子。你说,我以为是她在家呢。你口中的她是我的朋友,你的同事。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来北京看病。
知道吗?你的神色让我的心微微一热,没有来由。恍惚中,我以为铺在你身后的金色阳光是变了色的雪,而你,就是独立其中的一剪寒梅。我浅浅一笑,心里顿时鼓满了快乐的风。那一瞬间的心动,让我的人生从此改变。
杨,倘若真的有来生,我到愿意是玻璃缸中那尾被你豢养的小金鱼,跟了你就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就算没有过于充足的空间,但至少可以在你的目光中游弋,至少我可以呼吸着你的呼吸,感受着你的感受,一辈子到老!
先哲说,如果分辨不出爱情的色泽,分布在世界上的只有两条永世不相交叉的平行线。而像我这样的人,生生死死也终究不过是一片孤寂的雪花。所以,杨,为了我们的故事不至于灰飞烟灭,请在每个有雪的日子剪一枝含苞的梅,插在我的坟头,让梅的香气带着雪的清寒飘上九霄,盛开在银河的源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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