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大巴山里的野鬼(4)秦一兰

发表于-2005年05月12日 早上9:37评论-1条

(四) 

阎王爷看着殿前丰盛的祭礼,欣然提笔,在《留官谣》上批示:“同意。交判官、吴常二位查办。”片时有小鬼来报:“经查访,阳间无其人,阴间无其鬼。”阎王爷稍许沉思,即书便条一张,命小鬼拿了,速往野鬼坡。

此刻的野鬼坡,杀气弥漫。野鬼们鐾牙砺爪,狂喊乱叫:“不能放虎归山!吃了他,吃了他!”鬼雄捺住心头怒火,望野鬼们摇摇手,然后喝令的话县长跪好,用指头点着他的前额说:“我在人间受尽了非人的磨难,在阴间又吃尽了非鬼的苦头。现在,把我在阴间的经历全对你讲出来,让你死个明明白白!”

我原以为人世还有个天理,法律能讲个公道,岂知天高皇帝远,你就是天理,你就是公道。当时你将我无辜地投进大牢,并授意其爪牙将我毒死。我百般无奈,含冤丢下双目失明的八旬老母,跟随吴二爷上了黄泉路。好在我没作过孽,奈何桥、鬼门关、尖刀山、油锅、火海等等都挺过来了;但在望乡台上,眼望着母亲趴在我的坟头,手抓黄土,呼天抢地,我心如刀割。她哭一声,小鬼就抽我一鞭(母哭子,子加其罪,则受鞭笞之罚──此乃阴司刑律之规定)。母亲昏倒在地,我已是鞭痕满身。判官府上,我极度震怒。我一生清白,循规蹈矩,只因阳尸葬于“路线坟”,就将我判成了野鬼。所谓“路线坟”,当是你一生中最为光彩的一笔。那时生民兴“划类”,你就给尸坟“画地”。大凡充当路线祭品的屈体冤尸,皆成“一”字形葬于皇陵山上,并在山顶建造一座巨碑,正面镌刻着“路线坟”三个大字,十里之遥也清晰可见。之后,你这项伟大的发明一经新闻媒体宣染,再经专政理论家们发挥,就被认定为阶级斗争的新生事物,即:生被专政,死受特管。所以,不论我怎样辩护,判官也不肯改判。无奈我苦苦哀求,他便查阅了有关条文细则,然后才深为遗憾地告诉我:“假定你有党籍或官籍之类,尚可考虑重判。因为这两样东西就跟皇上赐的免死金牌差不多。”

野鬼是没有鬼籍的,比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恶鬼(有鬼籍,乃正鬼也)还低三等。日不敢见人,夜不敢见鬼;地府不发粮钞,全靠自谋生路。为了活命,我只能在更深人静时,潜入山蛮水恶之地,寻病夫废人,妇女孩童,勒索一点零花水饭。

这个野鬼着实难当。偶然间,我想起了谷老,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兼岳丈,曾升任副省长。很显然,他生系人杰,千秋后必为鬼雄。于是,我冒险寻遍鬼国,方得一佛心老鬼指点:但凡阴间的正鬼,在阳世设若级别较高,都有申报去天堂当选乐天神的基本条件。也兴他早就去了。我历经千辛万苦,真在天堂找到了他。彼时,他正在欣赏特级录像片《人兽之间》,叉开的两腿上坐着一对约等于luo体的“陪看”。当我报了籍贯,说了姓名之后,他马上就提起你来了。

“多亏的话啊了却了我的一桩心病,我才瞑目归天的。”谷老感念地说。

虽然他不便道出所以来,但我却隐隐约约知道一些。说来还是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岁月里,又一个“最新指示”下来,要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了。可是,到底派哪位贫下中农去管呢?那个年头的学校兴读语录书、写语录字、看语录报、跳语录舞、唱语录歌,就某种意义而言,还得吃语录饭。此外,连洗漱、寝合、上厕所都得背语录,那么,除了你这位“学用标兵”还有谁能背得多?再则,学校还要搞诉苦,一天一小诉,三天一大诉,除了你这位“诉苦队长”,还有哪个能比你诉得更“苦”?结果研究来研究去,就把你给定死了。

当然,你也不会辜负组织的重托,便闻令而动。上任第一天,就给全校教师上了一堂示范课。课程的内容是讲“同义词”,你一上讲台就昂起头背了108条语录,然后就“的话”“的话”的念了一条最最新指示。眼看到了下课时间,有位男生却举手问“伟大舵手×××”的“伟大”,它的同义词是什么,你只愣了一下,竟胸有成竹地解答道:“就是(的话)‘了不起’!”接着一位女生又问“伟大”的反义词,你心头一急,答案就脱口而出:“几巴不得了!”那位女生无地自容,满堂却雅雀无声。

事后有人反映到皇陵镇革委会,大伙量你就死定了。按当时的政策规定,最轻也得判个现行反革命。不过,你毕竟算个人物,连夜就到城里去找县革委的谷主任。谷主任原是一位南下干部,他在皇陵任职期间因托了你那些闪光招牌的福,才穿着草鞋走进了县衙门。当天有报告去,说你出事了,他就吃不好睡不安。见你一上门,自有不少话要说。可是你呢,一进门就盯住谷小姐打起了算盘来。谷小姐年已30出头了,就是找不稳一个对象。她不但相貌丑得超常,而且由于进过县里的正牌高中, 懂得不少文字,时常闹些笑话,以致远近闻名。有一次,她去买供应肉, 一个年青的屠工问她称点什么,她说“称猪腚!”屠工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手拿起几根猪尿茎问她:“你是不是要这个?”她生气地摇着头,指了一下她要买的那块肉,屠工没有好声气地说:“什么‘猪丁’‘狗丁’的,这个叫圆尾儿!”屠工将肉称准了,但她付钱时才发觉忘了带肉票。屠工忽地把肉摔在肉案上,捡起两坨东西,摊在手上掂了掂,成心奚落她说:“不怕你长得乖,没有肉票,这个东西你就买不到!”她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问身旁的人。有个小伙子忍俊不禁地告诉她:“那是猪卵子!”在场的人哄然大笑,她被羞得脸青眼红,好半天才大哭大闹起来。后经组织处理,可怜这位才上三天班的屠工就给开除了公职。

对于谷小姐类似的笑话及其全部底细你都比我们清楚得多,但你坐定后,一直没有跟谷主任谈正事,总把话题往谷小姐身上扯。起身告辞时,你还感慨地说:“想来(的话),怕是命里注定,假如(的话),我屋里那个不是颗‘糖衣炮弹’,而像谷小姐这样‘红’,我就不至于(的话),落到这地步了!”一脚踢醒梦中人!次日,县里派了专案组,几经调查、取证,只因你婆娘的表外公、表外婆皆属地主分子,结论一下就出来了:地主阶级妄想复辟变天,在革命者身边埋下了定时炸弹。正当专案组着手“排弹”时,你就基本上成了谷主任的乘龙快婿。就这样,你不仅消尽了牢狱之灾,而且还得以高就……

谷老双手抚摩着俩“陪看”,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赞叹道:

“的话真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最善于摸透行市,驾御那些简简单单的数字。那是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吧,他当的是生产大队长,有记者问到队里高产田的亩产时,他的胆子还不算太大地回答:‘十万(的话)……零八!’数字才见报,哈哈,他就评上了‘跃进劳模’,还进中央见到了大人物。就说现时嘛──人间的事情我们更清楚──据说有个好事之徒,把他近20年上报的植树造林面积做了一道加法,结果竟比该县的幅员面积还大。又据某官方人士在发廊里鬼混时无意透露,该县各乡镇都是提前一年造好产值报表,这就好像跟“鸡”滥爱的时候那样,你想翻几番就翻几番。这个就叫做‘数字工程’,于国于民、于己于人都体面,那‘全国绿化先进县’、‘全国脱贫先进县’之类的牌子当当响,你说谁敢不承认?谁敢不佩服?”

我正待插话,可他又接着把你夸奖起来。

“的话到底是块当官的料子,早就学会了唱戏搭台子。比如在斗天斗地的时候,我正担任皇陵镇革委会主任。他指挥着从各大队征调来的千多个社员,死斗三年半,斗出了一个石坎的表面积跟地面积相差不多的小平原。当记者赶来摄影时,不管人拉也好,肩扛也好,就是不能把拖拉机搬到小平原里去,最后只得叫记者搞特技。不料图片加文字一上报刊,他就被封为‘斗地骄子’,神话般地走进了‘九大’。只恨老天这家伙也爱开玩笑,他在人民大会堂里屁股才挨座,皇陵却一场暴雨,小平原的石砍塌了一大半,可惜不少冒雨捍卫小平原的社员都成了凶死鬼。自然也苦了小平原,至今那地方荆棘丛生,阴气袭人,连鬼都怕去下个蛋。但是,荣誉归荣誉,升迁归升迁。不久,他就吃上了皇粮,我进了县城,再到省城:这就叫一荣俱荣;究其实呢,这也叫有损有荣……”

我原想见机行事,告你一回御状,殊不知他倒像一位参加过反法西斯战争的将军,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年打胜仗的情景。我只好识趣地等待着插嘴的机会。

这时,录像里的镜头使人神魂颠倒,原来正轮到猪跟女人交配了。谷老停下话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两颗眼珠悬到了眼皮上。我趁机请求道:“谷老,请您给的话县长写张条子,叫他给我开份假证明,证明一下我在阳间是有官籍的就行。”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只将俩“陪看”往他胸前搂紧、搂紧,眼看那四个刚刚出笼的白馒头已经变成了薄烧饼(其实──我是坐在侧面的──只能到一块烧饼的边儿了),他却口占道:

牛高马大狗灵敏,

性欲标兵当数猪。

……

哎哟,他居然精通诗律,懂平仄,知拗救,出口成诗!我由不得啼笑皆非, 抖起胆子大声请求道:“谷老,我想在阴间混个鬼籍,请您向的话县长打声招呼,为我搞个‘追认’吧!”

他不忍转过脸来,十分激动地说:“小石,你看我抽得开身吗?唉,这个乐天神也难当啊!”

做鬼无门,顿起杀机。我曾几次铤而走险,闯进衙门,企图直接拿了你的魂。但是一看到你周围证书上密密麻麻的鲜红大印,也就战兢兢地却步了。无怪古人常说,行善的受贫穷又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延年。

尔后,我便云游四海 ,力排万难,找寻流离无所的“路线坟主”, 将他们召集于野鬼坡。待得人多势众了,我们就专挑贪官、大款诛求,而每每很得手。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因此,我们又通过联名检举的手段,恳求阎王查办你。第一次的检举材料阎王看得还认真,其批示为“该生主多护符,我府不敢贸然拿办”。第二次的检举材料所罗列的罪恶事实既典型又全面,可阎王只翻了翻,就作了个“下不为例,以观后效”的批示。一不做,二不休,我又把第三次的检举材料呈上。岂料阎王说我胡搅蛮缠,我却据理力争。他勃然大怒,在公案上猛地拍了一掌,而他胯下的一个妖冶的女鬼许是受惊之故,却忽地露了一下头。

我愤然退出阎王殿,却在阴司街上与“性魔”巧遇。她恭谨地向我陪了个不是,然后告诉我,就在她撞破额头的那天晚上,她被押进公安局审讯室,有人对她说:“只要你在材料上签个字,法院就可以替你申冤做主。”她拿起材料一看,原来是份诬害我强j*她的口供笔录,没想到她将笔录一下扔在地上,却对所有在场的人放声冷笑起来。

一位身穿中山服的矮胖子暴怒道:“你的后台老板是哪一个,竟敢如此嚣张?”

“我……不反党,不贪污,怀里抱的是干部!”

中山服哑口无言。

一位头戴大盘帽的高个儿便诈唬道:“你嫖娼卖淫,扰乱改革开放!”

“我……不抗税,不诈骗,门户开放求发展!”

大盘帽目瞪口呆。

一位身着黑西装的少白头又威吓道:“你一个农村女娃子,跑到城里来挣钱,罚你城市增容费两万元!”

“我,不征地,不建厂,开工只把腿一张!”

黑西装瞠目结舌。

一位下裹超短裙的斜眼儿追问道:“你才十四五岁,你有结婚证,有准生证吧?”

“我不生女,不生男,不给社会找麻烦!”

他们都理屈词穷,无计可施,当天夜里就将她灭口了。

“性魔”讲到这里,神情显得极度悲愤,我不由得萌生了关切之心,问道:“你后来的情况家里知道吗?”

“我有家但也算没有家。父母求人说情,想超生一个小弟,哪知小弟一落草,家里的猪就被吆了,羊被牵了,连稍微值钱的一部黑白电视机也被抱走了。父亲只好逃到广东去打工,想挣几个钱来偿付欠下的罚款,但一去就没有了消息。大前年,母亲丢下我和小弟,改嫁去了西安,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不怕你笑话,手冷才向火,饥寒起盗心,我停了学就进城干起了那个行当。眼下,恐怕小弟和老奶奶还在指望我寄钱呢……”

“性魔”潸潸泪下。

沉默!

沉默……

“性魔”忽又破涕为笑,并说道:“一个人,只要心头想宽点也就没事了。你一向安分守己,一生清清白白,不是也跟我走到一条路上来了吗?”

“……”

“好了好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我比你先来一步,这里的情况也比你清楚。你是想找阎王办事吧,但你还不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性魔”指了指她的下体,附在我的耳朵旁边悄悄说,“如果你给他买个‘处’的送去,他什么都好说。”

他妈的,原来如此!

可是,到哪里去找钱呢?每逢初一、十五,老母亲都要给我烧些“纸钱”来,但那些都是我留下的几箱教案,这有什么用呢?

不过,天无绝鬼之路。我读大学时的一位教授,一生从事马列研究而终无所成,自前年退休后,撰写了《当官秘旨》和《拍马大全》两本畅销书,发行逾百万册,赚了大钱。中元节的前一天,他才想起了我这位得意门生,便给我汇兑了数以亿计的冥钞。于是,“性魔”带我去“冥府乐舞团”买了个妙龄绝艳的舞女,直给阎王送去。阎王见了,喜藏于色,愠怒道:“不要再来纠缠我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自己看着办?我满心疑惑。出了阎王殿,“性魔”才对我说:“阎王已经默许了。为了稳妥起见,你还得去争取关帝爷的支持。因为的话县长的生墓强占了关帝庙的正龙脉,关帝爷对的话县长的行为十分不满,前些天为了这件事,关帝爷还来大闹过阎王殿的。”

果然,当我见到关帝爷时,没等我把事情的原委讲完,他就表了态,叫我尽管去办,倘有不测,不拘鬼界、神界或人界都由他担待。同时,他还透露了一条鬼界的内部消息──你在中元节要举行声势浩大的送葬预演。并且,他还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一时的好机遇。

中元节那天,我们早早溜到人间。正当你登上墓顶挥手高呼“万──岁”的时候,我一掌就把你推倒了……

鬼雄一手托起的话县长的下巴,一手指着他说:“我说完了这些,你就可以明明白白地等着死了!”野鬼们一齐喊叫:“吃了他!吃了他!”鬼雄将手一招,一群野鬼冲上来。的话县长还想求饶,但全身的肉里早就插满了鬼爪。当野鬼们正要撕扯时,阎王府里的小鬼拿着便条飞奔而来。鬼雄接过便条看了一眼,沉思了半天才对野鬼们宣布:“阎王命我等暂时不要吃了的话县长。阎王府已经拟定了处理方案:一是召见大家开个协商会议,以求内部调解;二是依照阴律之最新解释,可以进行公开审理。”

野鬼们大失所望,又是阵阵呐喊,地动山摇。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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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曾是刀客点评:

文字淳敦,浑如玄铁重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文章评论共[1]个
流氓公子-评论

没经你同意,把你写进了我的小说,请原谅:)at:2005年05月13日 晚上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