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突然醒来，有两秒钟的迷糊。隐约间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一定不能醒过来，不然又是一夜无眠了。那个细小的声音刚停，我的眼睛就睁开了，浑圆晶亮。来不及想清楚是该继续犯困培养瞌睡还是干干脆脆的清醒过来，我的手已准确无误地拍死了大腿上的一只蚊子，声音清脆而响亮，带一点仇恨的恶狠狠的味道。

起身、下床、拉开冰箱的门、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快餐食品中倒腾出一瓶不知猴年马月的干红，灌水一样地灌进了喉咙，感受那些水顺顺当当地落入肠胃，然后才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感叹声。灌水？好词！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网民总喜欢称去某论坛发帖跟帖为灌水了。如此的无拘无束，如此的天马行空，的确是一件痛快美妙的事。

站在阳台上看了一回星星，猜了一回天气，猛地发现今晚的星星少得可怜，好像大多数都刻意的隐匿起来了，任凭我怎么努力的搜寻，终究是难见其踪影。我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城市。处在25层楼的高度，我想城市应该是被我踩在脚下的。

夜幕掩映下的城市依旧喧闹，环路上的车辆也依旧乐此不疲的来回奔忙。一眼望去，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黑黢黢的影子，像一个个赤luo裸的直挺挺的僵尸。霓虹不亮。但它映射出的光线却煞是好看。带一点橙子的颜色，还有一点淡淡的紫。

什么时候这座城市才会彻底安静下来？什么时候这里才可以拥有绝对的祥和？谁知道呢？应该是在它变成废墟或者是沦为荒原的时候吧。可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这里还有什么是和我有关的呢？是那一株株从我骸骨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野花野草，还是沾染了我的气息从我的墓穴中飞身而出的尘土？所有的一切，都只和死亡、只和毁灭有关。至于我们这些带来死亡和制造灾难的人，反倒是个十足十的局外人了。

想到了死亡，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永恒；想到了永恒，我便想起了一个值得一问的问题。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飞儿的电话。

“飞儿你听好了。我限你在一秒钟内从睡梦中醒来，并且以百分之两百的清醒来回答我的问题。”

“绝对没问题。”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从昏昏欲睡复苏到无比清醒的状态，好像那人儿根本就没有睡过一样。

我得意地笑了，心里没有丝毫的愧疚。

飞儿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十年前，他就已经习惯了在凌晨四点被我的电话吵醒，然后一直陪我闲聊到我有睡意的时候。通常，我的睡意是在天亮的时候才会钻出来。

“我准备好了。你说你的问题吧。”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二十年后，你觉得你会剩下什么，而我，又会拥有什么？”

飞儿明显的一愣：“这个问题？你别说，我还真没想过。那你呢，想过了吗？”

“我就是想不出来才问你的。”

“二十年后，我们还剩下什么？二十年后……二十年后……二十年后，丫头，我想二十年后，或许我们就只剩下一脸的皱纹，一身的沧桑和一箩筐的寂寞了。你知道，我并不奢望自己有500万的。”飞儿轻快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孔乙己似的调侃。

“又或者，我们还剩下一无所有，是不是？”

飞儿沉默。

我挂线。

就在两年前的今天，我把我的一生放心地交付在那个男人的手里，听他在耳边说着生生不息来世还要和我长相厮守的缠绵情话。当时的我披了一身光滑如缎的肌肤，柔软似水草的身体温柔的攀上他的腰，畅想着二十年后自己手中怎么挥霍也不会干枯的幸福，和一个聪明伶俐承欢膝下的孩子，眼里的柔情可以醉死天下最粗犷的汉子。如今，也不过是两年后的今天，我的那个他已迫不及待地在这城市最繁华的地方筹谋他的另一段似水爱情。而我，则形影相随，总在黑夜里随往事沉浮，数着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至于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姓氏和名字已不再与我有任何的瓜葛。

黑暗中，我慢慢牵动着面部，让嘴角慢慢弯出一丝自嘲的笑。红颜未老恩先断，独倚斜栏到天明。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情形么？

二十年后，我的皮肤会粗糙如桑皮，身体会僵硬如磐石，头发会枯黄如秋草。说不定还会有耳聋眼花的毛病。那时候的我，将如何回忆年轻时的光景，又怎么看待那一段拼却了性命的感情？那些锦绣年华呢，那些花前月下呢，是不是会随着生命的流逝幻化成一缕清风，一丝浅笑，一点泪痕？

想起了白天去看医生的情景。医院里门庭若市。一度，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不留神去了某个生意兴隆的超市，正赶上季末不要钱似的大抢购，乡下赶集一样的热闹和拥挤。

望、闻、问、切、胸透、b超、心电图、血液化验……能做的都做了后，医生惜字如金地撂给我四个字：积郁成疾。

我陪着笑说：可是，我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

医生横着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我是吃黑米长大的？

我赶紧闭嘴，暗自在心里盘算黑米究竟要比白米差出多少的贵贱，还想着回去一定要问一问飞儿，中国什么地方出产黑米，我是不是也应该弄来吃一吃之类的问题。

已经咳血成这样了你才来看，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无论如何，命还是要要的，又何必作践自己。

我本想辩解，想了想，忍住了没说话。

医生再次扒拉了一下我的眼皮，说：一定得注意保养。保持心情愉快，别去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毕竟，没有比活下去更为重要的事了。

陈芝麻烂谷子？我差点没晕死过去。轻轻地切了一声，我说：万一我一不小心想了呢？

那就和我无干了。你自己都不想活了，谁还能帮得了你？

我竖着看了她一眼，低头把mp3的音乐换成了游鸿明的《孟婆汤》。

医院的门口停泊着很多高档的轿车，彰显着病人身份的尊贵和怎样的与众不同。我看了看自己的一袭青衣，潇潇洒洒地走出了候诊室的大门。

佛说，富贵也是一种病。

二十年后，富贵的定义是不是依然一如今日？那么，再过几十个二十年，甚至是几百个二十年后呢？还有没有人知道富贵为何物？还有没有人为了富贵逢迎营钻，无所不用其极？还有没有人为了富贵从天堂到地狱？

处方单上书写着蚯蚓一样的甲骨文。有人传说，为了防止医院有价值的处方被其他的医院学以致用，给自身的经营造成压力，各院方都自行规定了一种只有本医院相关人士才能看明白的数字和文字。就像当年地下党接头时用的暗语一样，不知道翻译的密码你就不懂其含义，有了也白搭。也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嗯，值得考察。

不过，真真假假都和我无关。因为，我不靠做新闻发财。

耐心的把处方撕成指甲大小的碎片，扬手就想做一回潇洒的散花仙女。可目光过处，却见戴红袖章的大妈正眈眈相向。我赶紧乖觉地把纸片扔进了几步开外的垃圾桶，回头对着大妈蛮是失望的脸笑了笑，侧耳听了听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声音。那是一种十分悦耳的声响。犹如寂寞中突然响起的高山流水的古筝曲。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坏。

走出很远后，我转身看了看那只静默的垃圾桶，心里莫名其妙的涌起一阵惋惜。那些被我扔进去的纸片，在被人翻腾、或者虫子蚂蚁寻找食物的时候，该会有轻舞飞扬一回的机会吧？如若不然，真是浪费了我撕他们时的心情了。

那，我的病呢？随它去吧。不是说二十年过后我们会一无所有么？那么，那些曾经被爱过的人或者被人爱过的佐证，也该是完完全全被丢失在红尘中了吧?什么都不想遗忘，偏偏什么都已遗忘。那还有什么是不被遗忘的呢？也许，就只有在我咳出那些浓浓淡淡的鲜血，看它们梅花一样地撒落在我的衣摆时，我的心才会重新温柔的疼痛，我才会恍然记起：原来，某年某月某日，我爱过；而某年某月某日，我与爱擦肩而过；又在某年某月某日，我为了一个男人，痛不欲生过。

只要二十年后，我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就够了。

二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活着？

二十年后，如果我的父母还健在，我会和母亲一起在秋天轻轻敲落门前飘香的桂花，收集起来，洗净晒干，帮她做成香气诱人的桂花糕；我会在那些落雨的梅雨季节，温一壶醇香的黄酒，陪父亲慢慢品尝，再和他下一回棋，直到他困倦，在那张铺上了毡毯的躺椅上沉沉睡去；我还会在冬天到来的时候，生一盆温暖的火，炒一些精美的小菜，和双亲一起围火而坐，分享活着的快乐。饭后，我收拾好餐具，热一些温度适中的水，帮父母洗脚，帮他们仔细清理掉脚上的层层老茧。假使他们关节疼痛，我会不停的给他们按摩，直至他们笑容舒畅。

二十年后，如果我还有勇气和另一个男人相爱，我会把年少时经历过的种种讲给他听，听他用一种宠爱的语气说我傻说我笨，听他在我耳边叹息着说能和我在一起是他的福气，听他说等我们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他要拄着拐棍背我去看夕阳，听他说在死去的时候一定要牵着我的手，看我的脸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才会放心的离开。

二十年后，如果曾经的朋友不曾远离，我会帮他们做任何一件需要我去做的有意义的事，不说辛苦，不说艰难；我也会在他们失意伤心的时候给他们讲自己听过看过的笑话，不怕搜肠刮肚，不怕绞尽脑汁。

二十年后？那个时候，飞儿应该还是陪在我的身边吧?要是他也失眠，我应该会给他唱他最喜欢的小曲，一直到西方鱼白，一直到他对我说不。

二十年后，如果我和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在某个街角相遇，我会微笑着请他喝香浓的咖啡，像个老朋友一样的问候他是否还好，并真心的祝福他的妻子和孩子。假若他对自己曾经伤害过我不能释怀，我会大度而真诚地说，那时我们都是孩子，年轻无罪。

二十年后，如果……

但如果，二十年后，父母老去、爱人不再、朋友远离呢？我们又该何去何从？我们又该怎样继续我们的人生？

我迷茫了。

二十年后，我们还剩下什么？

你想过了吗？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5-16　16:16:5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