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黑暗中，天使从眼前飞过，以光年的速度。透明的翅膀轻轻扇动，像那年那月童桐爱过的那个女孩子两排长长的睫毛。岁月落入黎明的眼，只那么轻轻的一开一合之间，有泪落下，呈琥珀的颜色。

——题记

（一）雪地里的爱

又是一个寒风瑟瑟的冬季，南方的天忽然冷得有点蹊跷。叶子穿上自己最后一件厚实的衣服，热切的等待那白色的精灵飞舞着出现在她的面前，以妖媚而倨傲的姿态。每个雪花飘飞的时节，叶子总会静默地等待那场相思之水再次泛滥，无可逃遁地忍受往事的召唤和捶打，隐忍而悲伤。

还是流鼻涕的孩提时代，叶子特别喜欢在春暖花开的季节跟着母亲去几十里的山外采桃花。那些粉嫩的颜色，和那些不容拒绝的妖艳，总是让叶子眉开眼笑，很快就忘了被山石割破的脚趾的疼痛。于是，那个一生未嫁的女人对母亲说，这孩子，太喜欢这些媚俗的东西，不是好事。桃花太艳，且杂乱无章，容易扰乱人的视线和心智，应该让她学会取舍，学会适可而止。母亲摸着叶子的头没有说话。而叶子，则用那一颗还不懂爱恨情仇的心肠，固执地诅咒着那个不让她摘桃花的女人。

时隔经年，假如叶子还可以看见当年那个智慧的女人，她一定会毕恭毕敬地对她说声对不起，说自己很愚钝，在多年以后才领悟了她话里的深意。

但是，叶子并不后悔。因为，每年，有那么一个清寒的季节，可以让她放肆又放心地怀念那段走远的岁月。

八月的某一天，叶子从父亲失望的眼神中获知了高考的结果。母亲沉默着坐在椅子上，眼里有泪花在滚动。父亲叹了口气说，准备准备吧你，等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我送你去县城补习，秦清和你一起去。她差几分，比你好一些。叶子转身走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淡漠而空乏，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她无关。

母亲流着泪说了句，这孩子！

叶子一直没有流泪，直到她遇见了童桐。

一百来号人的文科补习班里，女生多得有些吓人。据说，来这里男男女女都将会是来年高考的精英，而男生，无疑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可叶子不这么认为。叶子说，曹雪芹说过，女人是水做的，水是世界上最清澈明净不沾尘俗的物质，也是最有灵犀的东西。男人不是。男人是驴。虽然驴总自负地昂着头走路，终究也不过是一条驴。

一次月考后，秦清郁闷万分地说，叶子，早知道这里人才济济，咱就不来这里凑热闹了。宁作鸡头，不作凤尾。

叶子淡淡地回了一句，说，在哪里都一样。

秦青耸耸肩作无奈状。

第一堂语文课上，语文老师先发制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在黑板上写下“自命题作文”几个大字，然后背着手施施然地度出了教室。课堂上一阵窃窃私语之后，便是笔尖在纸上摩擦出的沙沙声，像蚕虫啃桑叶的声音，忙碌中透着些许得意和满足。叶子懒懒的看着窗外桔色的天空，有好一阵子的发呆。转眼就是秋天了，真快！叶子叹了口气，随手在作文本上写下一行行漂亮的字。

再上语文课的时候，语文老师板着一张精瘦的脸说，诺大一个班里，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篇作文勉强看得过眼，真是让我失望顶透。所幸，还有一二精华可以安慰安慰我。

和叶子同桌的秦清悄声说，我知道这个精华版是谁。

叶子头也不抬地说，管它是谁，反正不会是我，和我没关系。

秦清斜了叶子一眼，说，和你一起从小长到大，我就没看见你对什么事热心过。这可是关乎我们前途命运的事，你怎么也漠不关心？

叶子没有说话，继续临摹一幅《仙人草》的漫画。

秦清不死心的说，我敢和你打赌，作文一定是这个又帅又酷又有才的童桐的。

叶子漫不经心地问：童桐？男的还是女的？我没听说过班上有这号人物啊。

秦清大跌眼镜，说，你说什么？你不知道童桐是谁？

叶子无辜而认真地点点头说，有什么问题吗？

秦清用一种几乎是仇视的眼神瞪着叶子，良久之后，无可奈何地说，我认命了。你呀，真是愚钝得可以。你抬头看看，现在谁是目光的聚焦点，谁就是童桐。

叶子画完小仙子的最后一笔，才慢慢地抬起头，慢吞吞地问，谁呀？一边说一边转身放眼在教室里搜寻。

秦清无奈地摇着头说，不用转身了叶小姐，就是你前面的那位。

叶子一愣，指着坐在自己前面的男孩子背影冲秦清咧了咧嘴。秦清点了点头，丢了一记白眼给她。

这时，语文老师开始读那篇精华文章。叶子皱了皱眉，把脸别向窗外。那里，有一排异常高大的法国梧桐。时值秋天，树的叶子开始泛出一丝一点的黄色，像是给树叶嵌上了一道金色的花边。于是，平时不怎么起眼的树木，便陡然美丽了起来，带一点赏心悦目的秋意。偶尔的，有几片黄叶落下来，慢悠悠地在空气中划过，羽毛一样的灵闪而妩媚。伸出手去，可以感受夕阳暖暖的余热在手心温暖的跳跃，调皮得像个孩子。

叶子愉快的笑了，笑容带一点青涩。

语文老师读完了作文，说，下课后，大家可以把这篇文章借来看一看，看看别人是怎么立意怎么入题的。多借鉴好的作品，对我们是很有帮助的。现在，我读童桐的《仙人草》。说完，他把手里的作文本递到叶子面前，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说，继续努力，我非常欣赏你的才思敏捷。像你这样的文章，在高考中是一定可以得高分的。

叶子恭敬地接过作文本，礼貌而乖觉地说了声谢谢老师。

全班的目光刷的一下子定在了叶子身上，教室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敢情，刚才那篇精华是叶子的《都说天使不流泪》。

叶子默默地把作文本放在课本下，对秦清流泻着怀疑的眼神置若罔闻。

坐在前面的男孩子转过身，顿时，一张完美得无懈可击的脸落入了叶子清澈的眼底。他看了看叶子和秦清，嘴角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说，可以把你的作文借给我看看吗？写得那么好，我被你深深地感动了。

叶子什么也没说，抽出作文本递了过去，用一双安静的眼看了童桐一眼。

课后，童桐问，为什么写得那么悲伤？既然是天使，怎么会流泪呢？神说，天使是世界上最快乐无忧的。

叶子望着天空掠过的飞鸟，语气清淡地说，天使的眼泪在心里，心在身体里。谁能看穿人的身体？

你呢，你也流泪吗？

我不流泪，因为，我不是天使。

如果你不是天使，那你应该是一片雪吧，一片落在深海里的雪。存在时干净得有些寂寞，化去时潇洒得有点沧桑。没有人能够看见你的眼泪，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滴被冻结的泪水。

叶子看着白云的眼神轻轻颤了颤。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我不是雪，我没那么洁白，也没那么骄傲。我只是一片叶子，一片没有翅膀不能飞的叶子。

童桐一愣，笑着走开。

后来，秦清说尽管那篇被贴堂的作文不是鸟语，却只有天使才可以看明白。

但是，童桐懂了。所以，他注定了要做叶子的天使。

接下来的圣诞节，童桐写了一大堆贺卡，全班同学每人一张，张张相同：卡片上有圣诞老人和可爱的卡通娃娃，还有一些喜庆的话语。而给叶子的那张贺卡上，只有一些白的雪在静静的飘，下面有一行很干净的字：希望在这个万人放歌的日子里，你是快乐的。

叶子的眼里有些湿湿的东西滚动了几下，慢慢的干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天，秦清小心翼翼地捧着童桐送给她的贺卡，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毫不隐瞒地说着童桐爱慕。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不过是在作一个不合实际的梦而已。而做梦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根本不需要躲躲藏藏。叶子佩服秦清的坦诚和勇气，却笑着说了一句不知羞。秦清撇撇嘴说，为什么要害羞？不要说是文理科补习班了，就连那些应届学妹，又有几个不迷恋童桐的？叶子笑笑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秦清翻了翻眼睛说，要是你觉得了那就是怪事了！

叶子把那一张特别的卡片当作书签夹进自己最喜欢的书里，转身走出了租住的小屋。身后，是秦清护送的目光。

第二天，一片狭长的柳叶摆在了童桐的书桌上，像二八少女含笑的眉，又像一段被折弯的心事。

旁边的男孩问，哪来的破柳叶？

童桐说，柳叶虽破，却经历了几个季节的风吹雨打，蕴含着整个春天的精华。我喜欢，所以，我收藏。

叶子低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整个脸。

眼泪流下，无遮无拦。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叶子在空旷无人的雪地里和童桐偶遇，相对无言，擦肩而过。走过一棵杨柳的时候，叶子回首，却见童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驻足而望，眼神温柔而感伤。

童桐大声问：已经放寒假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你不觉得孤单吗？

叶子看着地上的白雪，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阵冷风吹来，叶子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裹紧了大衣。

童桐一声轻笑，说，我还以为你对寒冷已经没有感觉了呢。原来你也会怕冷。

我又不是死人，为什么不怕冷？

你终于开口和我说话了。童桐再一次笑了，嘴角上扬的弧线美得让人心醉。

叶子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童桐疾走几步赶到叶子身边，说，要是你不反对，咱们一起玩雪堆雪人吧。

迟疑了片刻，叶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把玩。

童桐看着她的眼睛里多了一重温暖。

在那片雪地里，在那个瑞雪飘洒的隆冬，叶子知道了童桐来补习的原因，不是因为高考失败，而是他的母亲不想那么早就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去远方求学。

叶子听了，淡淡地说，只要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童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我非常爱我的母亲，从小到大，我都不违背她的意思作任何事。

叶子没有说话，只是冲童桐笑了笑。

童桐看着叶子的脸，认真而仔细。过了一阵子，他说，其实你笑起来非常好看，为什么我几乎没见你笑过？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说出来，看我能不能为你分担。

叶子摇摇头，淡漠地说，没有什么不开心，我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童桐不再发问，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给叶子讲笑话，从古到今，从国内到国外，无奇不有，无所不有。叶子默默地听着，偶尔也插一两句嘴。

一阵阵北风吹过，叶子看着身边的童桐，忽然觉得那个冬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寒冷。

（二）失落的季节

开学后，一切步入正轨。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窗外的梧桐树已经开始发芽，吐新，渐渐的枝繁叶茂。所有人的生活重心都只有一个：练习题。所有人的目标也都只有一个：考大学。连童桐也无法例外。所以，当叶子把一枚嫩绿的树叶轻轻放在他面前时，他有一分钟的惊讶。

叶子指了指窗外，说，春天已经来了很久了，你已经错过了花开花落的五彩缤纷。难道，你还想错过踏青的悠然自得吗？

童桐看了看课桌上的模拟题，狡黠地说，我也很想出去走走透透气的，可是，我还没做完这些题，怎么放手啊？要不，晚上你陪我一起加班？

叶子想了想说，那好吧。姑且答应你一次。

童桐说，不是一次，而是一直。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得陪我一起学习，我学到什么时候你就学到什么时候。好不好？

皱了皱眉，叶子环视一下教室里数十双敌视的眼睛，揶揄地说，不是吧？你上自习还需要我陪？

童桐说，是，我只要你陪。有你在，我会非常专心地学。可是你一走，我就心神不宁了。

叶子低头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此，每个挑灯夜战的晚上，童桐背后总有叶子等待的身影。而每一次，当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叶子会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远远地看着童桐，远远的守候。常常地，童桐会在累了的时候回头看看叶子，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一双含笑脉脉的眼睛看着她。

第n次的午夜时分，童桐收拾好书本，起身招呼叶子，却见叶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桌子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童桐上前轻轻摇醒叶子，说，小懒猫，我让你留下来是想让你多看一点书的。你倒好，居然睡着了。

叶子摇晃着站起身，勉强地笑了笑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太困了……我……

童桐看着叶子通红的脸和脸上细密的汗珠，紧张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没什么，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童桐伸手摸了摸叶子滚烫的额头，惊愕地说，你发烧了？怎么不给我说？

叶子点了点头，咬着嘴唇说，已经好几天了。我怕你担心，所以……所以就没说。

童桐板着脸扶起叶子，慢慢地向教室外走去。

叶子小心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是存心骗你的。你放心吧，我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童桐停下脚步，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叶子，说，你相信吗，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爸爸妈妈，我最关心最在乎最疼爱的人就是叶子你了。你不能有事不能出岔子，知道吗？你可不可以好好保重自己，别让我心痛？

叶子震惊地望着童桐，眼睛里除了惶惑就是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而是……而是不敢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太富有，我太贫穷。

这个不是理由。爱情只和真心有关。

爱情？我和你？

是的，我和你，我们的爱情。

我们的爱情？叶子看着眼前的男孩，心开始疯狂的抽搐。

对，我们的爱情。叶子，我要你生生世世都陪伴在我的左右，你愿不愿意？

我愿不愿意？我愿不愿意？童桐，你确定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像你这样让我心动过。你让我忍不住想接近你，关心你，照顾你，了解你，知道你的过去未来和一切。你不快乐，我会揪心；你开心了，我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你一起笑。每次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你，想着食堂里的饭菜不好，你会吃不习惯。要是看见好看的衣服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叶子穿上一定会很漂亮。总之，我的眼里，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都已经被你塞得满满的了。如果你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就无法静下心来学习思考，我的生活也会变成一团乱麻。你说，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为什么会是我？

因为，你是我的天使。

可我这个天使却没有翅膀，不能带你一起飞。

你有我，我就是你的翅膀。你到哪，我就到哪。

叶子默默地看着童桐，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到最后，眼前的一切都晃荡起来，就连童桐伸手可及的脸，也如一株摇曳的睡莲，漂流在水的一方。

童桐伸手擦着叶子脸上怎么也擦不干的泪水，柔声说，叶子，打开你心上的锁，接纳我，爱我，好吗？

叶子闭了眼，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抓住了童桐的手，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量。

自那以后，叶子的脸上多了些恬淡的笑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美丽而生动。

那次过后，童桐再也不让叶子陪自己加班看书，总是在自习课结束后就赶她回去休息，自己则在看完书后前去小屋探望。

是夜，叶子收拾好自己的小屋，换一身白底小兰花的衣服，泡两杯香气四溢的菊花茶，静静地等候那一声敲门声响起。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绵绵密密的细雨在夜风中飘来荡去，一根根雨线柔软得像叶子的情思。目光稍微左移，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可以看见一道棕色的木质的门，挂着一把沉重而坚实的锁。那是补习中学的后校门，几乎从不打开。童桐的家也在那道高高的围墙内，是这座城市里最华贵美丽的楼房，正对着学校的大门口。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童桐带着一身雨水两手泥走了进来。

叶子赶紧站起身紧张地问，我给你的伞呢，怎么没带？你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泥？你摔跤了是不是？

童桐一边洗手一边笑嘻嘻地说，没事。我喜欢这样的雨，喜欢在这样的夜晚中行走。刚才翻墙出来的时候差点滑倒，我怕把衣服弄脏了回去没办法跟妈妈交待，所以就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

叶子用毛巾擦着童桐滴水的湿发，眼里满是忧伤地说，童桐，你老晚上溜出来看我，要是你妈妈知道了，她会不高兴的。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那怎么可以？要是不过来看看你，我会睡不着的。

可是，我担心你。你看，每次你怕被你妈妈看见，不能从大门出来，总是从后门翻墙过来，我真的担心你被磕碰伤了。

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

叶子的眼泪掉了下来。你的手都出血了，这也叫好？

童桐疼爱地拥住叶子，说，傻瓜，我好得很。只要能看见你，听你和我说话，要我怎样我都心甘情愿。

叶子擦干眼泪，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说，这是我泡给你的，喝一口试试，看喜不喜欢。

是你泡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菊花茶？

叶子羞涩地笑了，说，我猜的。

你猜的？不是吧？

真的。我就是觉得你会喜欢菊花的清淡、雅致、出尘和坚韧，隐隐地带一点淡淡的香。我认为只有这样的茶，才可以配得上这样的你。

童桐笑了，鬼丫头，什么时候你也学会甜言蜜语了？

叶子低了头说，我不是甜言蜜语，我说的是真心话。

童桐喝了一口茶，仔细地品了品说，好香的茶！叶子，以后你天天给我泡茶喝，好不好？

天天给你泡？你……你不会厌吗？

怎么会呢？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叶子没有说话，指了指桌子上一本《高考数学题库》说，这是我今天出去给你买的，你拿回去好好看看。上面的题我是一道也看不明白的，不过我相信你能把它们统统解决掉。

童桐笑着说，我真不知道你这丫头怎么了，明明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却偏偏对数学不开窍。真拿你没办法。

叶子也笑了，说，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何况是你。

童桐又说，你猜上次数学老师怎么跟我说你吗？

我不想知道。他一定会说我是个愚钝的人。

错。他说，要是叶子对数学的敏感性有她对其他四科的一个边角好，那么，她一定会在你之上。

叶子眨了眨眼，调皮地说，小女子怎么敢跟您老人家比？您老可是咱们县去年高考的文科状元呢。

童桐看着叶子，故意拉长了脸说，你怎么就不敢跟我比了？你是在笑话我是不是？

叶子好笑地看着童桐说，我本来就没有你好啊，这是事实。

什么叫事实？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们班上的男生怎么评价你吧？

他们？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童桐说，他们不是说你的坏话，而是说你的好。我的几个兄弟都对我说，如果他们要谈恋爱，就一定是你。呶，你也是知道的，我那几个兄弟可都是人中龙凤哦。幸好我捷足先登了，不然，现在的我一定和他们一样，后悔自己没抢在前面。

我？开玩笑吧他们？

当真的。其实，全世界就只有你这个傻丫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美好，有多吸引人。

是吗？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只要你不觉得我讨厌就可以了。

我怎么会觉得你讨厌呢？只不过，我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你。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忧郁，那么的悲伤，那么的沉默？你从来就不告诉我原因的，不是么？

为什么悲伤？叶子低语着推开一扇窗，许久没有说话。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菊花的香气在慢悠悠的四处活动。

如果我说了，你会相信吗？叶子轻声问。

只要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都信。

叶子一声轻叹，缓缓地说，我是个弃婴……弃婴的含义你明白吧，就是那种没人要的孩子。

童桐愣了。

不敢相信了是不是？

童桐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的，我不敢相信。你的父母是那样的疼你啊。

我的养父养母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们待我胜过亲生。但有些东西，他们是给不了我的。

童桐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叶子。

叶子流着泪说，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愿意要我了，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悲和可怜。童桐，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给了我生命，却又残酷地把我遗弃，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童桐柔声说，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吧叶子。你现在并不孤独，因为你还有我，不是吗？你放心，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一辈子到老。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

叶子狠狠地点着头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童桐不会骗叶子，是不是？

是的。童桐不会骗叶子。永远不会！

雨，依旧温柔的下着。世界一派宁静安详。

转眼到了七月，天热了起来，心情也热了起来。填志愿的日子就在那种火热朝天的气氛里火热朝天地结束了。

童桐问，你都是按照我说的填的，是不是？

叶子点了点头，说，当然是遵从你老人家的吩咐了。不过，以后我们不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我很难过。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我们必须得正视我们的问题，你数学不好，这会影响你的总分。要是你的志愿填得过高，恐怕会对你不利。虽然我们暂时不能在一起了，但是，只要你的心里有我，我的心里有你，这和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放心好了，不管你在哪个城市，我都会去看你的。

叶子开心的笑了，笑容中少了一点青涩。

直到高考发榜后童桐才知道，叶子的志愿和他的一模一样。那一年，叶子再次落榜。距童桐报考的那所学校的录取线，她还差五十分。

童桐哭了，对着叶子画给他的《仙人草》伤心地哭了。

从此，再也没有叶子的消息，好像那场高考把她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叶子的父母抱歉地对致电询问的童桐说，这孩子，太倔强。她只说要出去闯一闯，至于要去哪里，却对我们守口如瓶。我们不愿意为难她，也就没多问。就连秦清，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童桐沉默，一如叶子难过时一样。

秦清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找到童桐，把一本包了皮的书交给到他手里，说，是叶子让我给你的，可我一直没时间来找你。你要好好保存这本书，这可是她临走前跑遍了整个县城才给你买到的。

童桐翻开一看，是他一直想买却没有买到的《为爱重生》。

秦清又说，她把书给我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亲自把书交到你的手上，我总算不辱命。

童桐问，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本书拿在手里摸了又摸，表情怪怪的。怎么，她都没写封信给你放在里面吗？

童桐摇了摇头。

秦清说，那就不是我管得着的事了。我来的时候拿着书一路狂奔，我还真担心把书弄湿了呢。

童桐看着书角那个眯着眼睛偷笑的小天使，转身冲进了茫茫大雨里，像一匹受伤的狼。

（三）带血的茶花

四年后，童桐大学毕业，准备一边工作一边攻读研究生。

毕业典礼那天，童桐收到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女友舒景笑着说，哟，又是哪个崇拜者送的？还不打开看看？

童桐笑了笑说，大家都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名花有主了，谁还会浪费表情送我东西，估计是哪个哥们送的毕业礼物。

舒景说，那可不一定噢。是不是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童桐无所谓的耸耸肩，撕开了盒子的外包装。

一片狭长的柳叶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绸缎上，像一个秀色可餐的窈窕少女。

叶子！童桐一声惊呼。

舒景好奇地问，叶子？什么叶子？

童桐没有答话，只是痴痴地看着那片柳叶。

舒景拿过盒子看了看，好笑地说，一片破柳叶，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吗？要是你喜欢，明天我去公园摘一箩筐给你。

童桐推开舒景，转身向校门外跑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立在一棵高大的栀子树下，像一尊白色的浮雕。听见童桐的脚步声，白衣人慢慢转身，一张清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四目相对，无语凝咽。

很久之后，叶子含着泪说，恭喜你童桐，你毕业了！也恭喜我自己，我也毕业了。

童桐惊讶地问，你也毕业了？

叶子说，是啊，我自考你们这所大学，和你一起毕业。怎么，你怀疑我的能力？

童桐一个劲的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我怎么会怀疑你的能力呢？你一直都很优秀啊，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叶子开心地笑了，嘴角露出了一对俏皮的酒窝。

童桐正要说话，舒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位是谁呀？是你的同学吗童桐？你不准备给我介绍一下吗？

叶子看了童桐一眼，大方地对舒景伸出手说，我叫叶子，是童桐的高中同学。

我叫舒景，是他的女朋友。

叶子的目光一僵，继而笑着说，童桐你真有本事，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不怕别的男孩子嫉妒吗？

童桐无言。

叶子又说，我今天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老同学的。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先走一步。童桐，舒景，我们回头见。

童桐一把抓住叶子的手说，你来看我再怎么都得吃顿饭才成，我可不想你以后在老同学面前说我抠门。这样吧，我请你到附近的水吧去坐坐，好吗？

舒景啪地在童桐脸上亲了一下，说，那好吧，你们坐下来好好聊聊，我也该回家了，爸爸来电话催我好几次了。

叶子笑着和舒景道别。

水吧里，叶子看着童桐，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消散于无形。

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童桐黯哑着嗓子问。

我没有不辞而别。我让秦清送了一本书给你，那里面有我给你的信。在信中，我说明白了我的去向和我的联系方式。我一直以为你会来看我，可是，你始终没有出现。

童桐大惊，说，书里面没有信。我发誓！那本书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我没有发现里面有信。

叶子皱了皱眉，说，怎么可能没有呢？信是我亲自放进去的，就夹在书的中间。

童桐苦笑着说，一定是秦清在路上弄丢了。她来找我的时候就说过，她是拿着书一路狂奔过来的。

叶子也笑了，苦苦的。

童桐说，也许我们注定了要分离吧。

谁说不是呢？

你相信吗叶子，这些年我有多想你。每次见到以前的同学或者认识你的人，我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你有没有叶子的消息？我找不到她了。要是你知道她的去向，一定记得告诉我。’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寻寻觅觅得久了，好多人都以为我神经有问题了。

叶子忽然想起了年幼时那个女人说过的话，和那片耀眼的桃花。

童桐问，你一直在这个城市，是不是？

是的，我一边工作一边自学，终于在你毕业的时候通过了所有课程的考核。

这么些年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我要自己在配得上你的时候出现。

童桐痛苦地闭上了眼，说，我说过，爱情只和真心有关。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知道吗，就算现在你是最了不起的人物，我们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叶子苦涩地说，因为你已经有了舒景，是不是？

童桐点了点头说，他是我导师的女儿。我母亲很喜欢她。

叶子眼也不眨地看着童桐说，你要娶她，对不对？

童桐再次点了点头，以最慢的速度。

叶子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泪水在那一瞬间启程。

童桐捏紧了拳头，忍住心痛看眼泪在叶子的脸上狂飙。

再也没有任何的语言，只有沉默。

临别的时候叶子说，你结婚的时候我会去观礼，我希望你能一辈子开心幸福。不管现在怎样，将来如何，你都是我生命里的天使。如果没有你的支撑，我走不到现在。我会永远对你心存感激。

童桐无声地哭泣。

三个月后，童桐和舒景的婚礼在热闹的祝贺声中进行。来往的宾客多是大学时候的同学。叶子没有前去道贺。出乎意料的，一直不曾有联系的秦清去了。她的贺礼是一枚珍稀枫叶的标本。童桐几次想问叶子的情况，都被秦清冷得像箭一样的目光挡了回去。

转眼到了春节，两年一次的同学聚会如期举行。

童桐独自前往。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开始回忆学生时代的快乐时光。

忽然有人说，你们还记得以前咱们班上那个叫叶子的女孩子不？

童桐的心一颤。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文章写得特棒，数学差得离奇，美丽而安静的长头发女孩子？我还记得。怎么了？一旁有人搭话。

没有怎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那会，我们班有好多男孩子都想追她，可惜，都被她抽了回来。

是啊。后来她不是和童桐在一起嘛。人家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

童桐低头喝酒，装作没听见。

对了童桐，你们俩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会分开呢？

秦清插话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说点开心的事情吧。

大家连连说是。

童桐忍不住说，秦清你告诉我叶子的消息吧，我想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

秦清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抽着，很久没有说话。

热闹的酒宴慢慢安静下来。

童桐又说，秦清你说话好不好？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秦清看了童桐一眼，还是没说话。

童桐用一双固执的眼看着秦清。

她死了。秦清咬着烟嘴说。

童桐看了秦清一眼，笑了笑说，秦清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她怎么会死呢？前不久我们还见过面呢，她还对着我笑呢。

我没有骗你，也不想再骗你。她确实已经死了，就在你结婚的那天。

童桐看着秦清哀默的表情，笑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再去打扰她。但我只是想知道她的近况，我不会去打扰她的。所以请你别编谎话来骗我，好不好？

秦清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说，你打开看看吧。

童桐迟迟没动，好像怕那个纸包会突然生出一张嘴来，狠狠地咬他一口一样。

十几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纸包。

里面是什么？

她给你买的菊花。

菊花？

是的，菊花。叶子说菊花不但可以清热解毒，还可以明目提神，经常喝对身体有好处。所以，她想买了送给你。

那她为什么不亲自给我？

我说过，她死了。和你见面后，她跑遍了这里每一处卖菊花的地方，买了几十斤回家，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朵一朵的挑，说要挑最好最新鲜的给你。最后就挑出这么一小包来。我看她太累，不让她挑。她就和我吵。她说，以后你结婚了，你有妻子照顾，就轮不到她操心了，她就不能再买这样的东西给你了。因此，一定要借送结婚礼物的机会把它给你……

有人长长的叹息。

童桐慢慢打开纸包，一蓬血色的菊花刺眼地趴在那里，像一个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秦清继续说道，那天她去参加你的婚礼，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了……我是在医院见到她的……临终前，她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和这些菊花……

席间的几个女孩子已经哭出声来。

童桐没有哭，所有的眼泪都流进了心里。

秦清说，因为我的失误，让你们两个人分开了四年，我很抱歉。可是，你不应该说话不算话。你说过，你会一辈子陪着她的……

是的，我说过。

秦清猛地抓起桌子上的一杯水，狠狠的泼在童桐的脸上，说，可是你失信了！她一直期待自己毕业，说要和你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可到头来，你却让她一无所有！

童桐没有擦脸上的水，安静而沉默的坐着。

亏她那么信任你。高考后，我问她对你的信心有多少。她一脸开心的对我说，她相信你，就像相信她自己一样。不管你们相隔有多遥远，彼此的心都会紧紧连在一起。就算十年之间相互音讯全无，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你们分开。可是，不过才过了四年，你就弃她而去了。相许一生的诺言的保质期就这样的昙花一现，你混蛋！

你说完了么？没有别的了么？

还有一些我不太听得懂的话。她说，没有了翅膀，天使就不能自由的飞翔。不能飞翔，天使就会躲在黑夜里悄悄的哭泣。

童桐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把纸包重新包好，装进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慢慢走了出去。

有人感叹着说，那些年少时许下的誓言，我们怎么能相信，又怎么去苛责它的过于短暂和不真实呢？

秦清的眼泪落了一地。

再见面的时候，童桐和秦清都没去。据说，两年前的那次聚会后，童桐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包括和叶子有关的一切。　而秦清则落发为尼，法号了缘。

所有的一切，都在天使折翅的时候结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