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何家轶事高野

发表于-2005年05月26日 晚上7:54评论-1条

在豫南桐柏山区,有一个叫歪脖树的山村,稀稀落落居住着十几户人家。这是个贫穷落后的村庄,信息闭塞,交通严重不便,村人几乎是在与世隔绝的世外桃园中波澜不惊地生存着,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年复一年。相传在民国初年,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人烟的深山野林,那时举国混乱,土匪恶霸横行,许多老百姓不堪忍受地主豪强的折磨与欺辱,纷纷举家背井离乡,日子居无定所。何大炮的爷爷就是在那时,跟随着一群逃荒逃难的农民迁居到这里来的。起初,居住在这山村的人家,多达三十几户,后来新中国成立,一些村民闻讯山外的农民翻身做主,都分到了田地,过上了好日子,便羡慕得眼红,再也不愿呆在这除了山还是山的贫瘠山村默默无闻地过完一辈子。于是,又纷纷举家外迁。剩下的十几户都不愿离开辛辛苦苦耕耘了几十年的土地,亲手栽种的杨树、桐树和沙柳等树木业已长到双手合抱不住的程度,房子虽然是土墙茅顶,却让人感到舒适温馨,土地贫瘠,但不至于青黄不接。儿孙满堂,牛羊成群,比起从前背井离乡的游离生活,还有什么使人不满足呢?何守根就是一个最不愿搬迁出去的人。

何守根是何大炮的爹。那时,何大炮还小,不懂事,整天只顾着乐颠颠地跟在伙伴屁股后玩泥巴,玩水,把一支形似手枪的树叉握在手里充当土匪,偶尔也充当一回八路。何大跑的爷爷病倒在床上,就再也没起来过,完全依仗自己的儿媳妇柳花扶持。柳花爱打扮又爱干净,这等事极不情愿做,但老公公也只有她一个儿媳妇,便不得不捏着鼻子去做。何大炮的奶奶在他还未出生前,就在一场发热的病中死去了。何守根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之主。他的决定家人是要必须遵从的。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花偏偏不服气,执意要往山外搬,说什么穷山恶水永远活不出个名堂,没完没了的劳累死还不是一把黄土······生性暴躁的何守根哪能容忍她这般唠叨和埋怨,更何况竟敢与自己作对。终于在一个深夜,何守根关紧房门,把柳花摁在墙上狠狠打了一顿。柳花号啕大哭了半夜,哭得全村人都心里发慌,可没有一个人起来。儿子何大炮蜷缩在床角吓得不敢支声。何守根打完老婆,准备上床睡觉,看见儿子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怒气未消的他,一脚把儿子从床这头揣到床那头。“日你妈!你不睡,看啥看?”

柳花的针绣活在全村妇女中无人能比,绣出的鸳鸯、牡丹和腊梅等图案栩栩如生。村人总爱找她绣鞋垫子。谁家添小孩了,她主动去给他们小孩绣虎头鞋、肚兜兜和辟邪之类的穿戴。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在被丈夫一顿痛打后,几个月都闭门不出,整日以泪洗面,而她的眼睛终于一天不如一天了,到何大炮结婚时,已看不清儿媳妇的面孔了。都是那老头子给害的,要不我就能给孙子绣肚兜了,瞎婆子柳花坐在歪脖树下,给左邻右舍拉家常时,总不忘这样遗憾而脸上却分明带着微笑地说。

歪脖树是歪脖村人最初在伐林开荒时所留下的唯一一棵古树。据说至少有500年以上的树龄。人们常对古老神奇的事物保持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敬畏态度。他们之所以在这棵古树的周围组建一个村落,大抵是因为感觉到这其中必存在着一种神秘的非凡的力量,冥冥中会给村人带来无限的福音。这的确是棵非凡的古树,苍劲挺拔,盘根错结,须三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在离地面五米处猛地拐了一道弯,又直直地指向云霄。神秘就神秘在这道弯上,究竟是借谁的力量造成的呢?村人和来自村外的人都百思不解。人们甚至连它属于什么树种都说不清楚,根据其形状,人们叫它歪脖树。这个村自然而然被叫做歪脖树村。村落虽小,却闻名山外。歪脖树就生长在何大炮的院门外,每逢夏天,树下总聚集着许多纳凉的人,说闲话的,背靠着树干睡大觉的,坐在石凳上打扑克的,不一而足。树下有一深井,用系着麻绳的瓦罐,打一罐井水来,啜饮一口,柔滑,凉甜。一条小河静静流过村前,河水清澈见底,鱼儿竞相嬉戏,不时跳出水面。密柳长堤,汲水的石阶伸向水底。这里是妇女洗衣和孩子们玩耍戏水的地方。

“二娘,你家那猫,什么时候下娃啊?记住给俺留一只,死老鼠太多了!” 

“嫂子,进宝不小了,该上学了吧?”

“进宝,别到里面去,淹死你!”母亲抬头嗔怪着儿子。深山里,偶尔传来几声牛羊的低叫。村人虽少,却不显寂寞。 

何大炮原名不叫何大炮,叫何进宝。何进宝21岁那年,随村里几个人到南山给车装石头挣钱,一次石场人员用大量的炸药炸石头,人们都远远地避到大石板下,何进宝也挤在里面,只听一声巨响,碎石块纷纷从高空坠下,谁也不会想到这场灾难会出乎意料地降临在何进宝身上,一块比碗口稍大的石头不偏不斜地砸在他的左脚脖子上。原来,他只顾着把头往里钻,却把一条腿忘在了外面。何大炮从此成了跛子,何进宝从此被人改了名,叫何大炮。村人都说,何大炮完了,穷得响铛铛不说,又成了跛子,将来看谁家闺女会跟他。

正值青春年少的何大炮自然是从此心灰意冷,不苟言笑。整日撵着几头年躲在深山里,有时中午也不回来。牛不听话了,就用手中的长鞭,劈头盖脸地朝牛背使劲抽,抽得牛嗷嗷直叫。牛身是一道又一道淋淋的血痕。父亲何守根心疼自己的牛,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夺过长鞭,劈头盖脸地朝儿子背上使劲抽,儿子却站着不动,任父亲一个劲地抽打。身上是一道又一道淋淋的血痕。柳花心疼自己的儿子,把儿子扯到身后,红着一双模糊的眼睛,头发蓬乱,对丈夫破口大骂:“日你八辈子老祖宗!你是不想要这个家了!要打,你打我呀!”何守根手中的长鞭扬到半空就突然停了下来。

“你打呀!有本事你打呀!······”柳花突然来了劲。

“啪”一声,重重的一鞭终于落在柳花洁白丰腴的身上。

何大炮完了,成了跛子不说,又不好好持家,将来看谁家闺女敢跟他。村人都说。

何大炮逃到深山里,只呆了七天,就乖乖地回来了,没人知道他究竟去干了什么,有人说,他是受父亲的气到山里消气去了,想想也是,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被父亲打。有人说,他是想逃出大山,到外面过新的生活,可手里没钱外面又没亲人,就乖乖地回来了。但打这以后,何大炮像换了一个似的,又活泼起来,跟村人谈笑,帮老大娘提水,放牛不再用长鞭抽牛背了。有时,人们还能听见他悠扬甜美的山歌,从葱郁苍翠鸟语花香的山林里传到村子里来。

何大炮上小学四年级时,和班里几个捣蛋鬼混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商量,谁敢向女老师那圆滚的屁股上摸一把,谁就当老大。何大跑当场表示自己敢。于是麻烦便接踵而至,先是被校长亲自护送回家,接着被父亲猛k一顿,然后就光荣地辍学了。那小学建在离歪脖村有七八里之远的李家沟,其实,两村相距并不远,中间只隔一座高高的山头。但李家沟是个大村,有一条乡政府出资修的村路,直通山外的乡里。李翠芝家就在李家沟。她曾和何大炮在一个班上过学,后来何大炮辍学,他们就不再经常见面。但性格温顺脸蛋漂亮的李翠芝却偶然间成了何大炮的媳妇,这在村里掀起了一场很大的风波,自然都感到事情十分蹊跷,他们分明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嘛!你看那李翠芝,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笑起来,一对酒窝甜得醉人,头发扎成麻花辫,身个高佻,好一个水灵的农村姑娘;再看这何大炮,跛子不说,塌鼻子,低额门,厚嘴唇,一副粗鲁相。没办法,这世上偏偏就是有许多人不能理解的巧合和缘分。后来据何大炮亲自讲,事实上那次他是准备离家出走,远离这个让他一辈子受晦气的地方。他在深山里一个大青石板上躺了三天才决定下来。但使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母亲,母亲就快是50岁的人了,眼睛越来越不好使,整天又要忍受父亲的欺辱。可这家的确太让他心酸了,他决定在第四天的早晨离开这个山村。

恰巧那天李翠芝背着竹篓一大早就来到山上挖药材,何大炮远远听见前面有人在用镢头剖土,和碎石子“哗啦哗啦”的下滑声。他循声而去,原来是一个俊俏水灵的姑娘正撅着屁股在挖山药呢。他左看右看,有点眼熟,再走进一看,是老同学李翠芝。自从上次在乡里逛庙会时匆匆碰上一面后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不见,没想到已长成一个落落大方美丽丰满的大姑娘了。

“嗨,李翠芝!······”何大炮手揽住一棵树,把半个身子掩在树干背后。大清早幽静的深山里,听见有人喊自己,李翠芝不由吃了一惊,赶紧停下来,向四周张望。

“这里,是我!”何大炮这才露出全身,朝李翠芝摆摆手。李翠芝眉头一皱,才看出是何进宝(那时她还不知道他被人叫做何大炮)。

“咦,进宝!你怎么会在这?”于是他们坐在松树下的大石板上,寒暄几句,就谈起这些年来各自的幸与不幸。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成长及其经历的苦痛似乎完全相同。李翠芝的父亲李广银,也是一个脾气异常暴躁的人,且爱财如命,老早嚷嚷着上学有个屁用,等到李翠芝上完五年级,就再也不让她继续上了。李翠芝姊妹三个,她排行第二。暴躁的父亲常常驱使她们到深山里去挖药材。每次在她们临走时喝斥到:“谁挖少了,就别回来!”吓得姊妹仨不敢有半点怠慢。何大炮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准备离家出走的想法和原因一股脑地告诉了李翠芝。听完后,李翠芝惊讶得也顾是什么关系就把何大炮痛斥了一番:“你怎么就那样沉不住气啊!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跛着一只脚,身无分纹,到外面又没一个亲人,我看非饿死你!······”

何大炮像个小孩似的低着头一声不吭,心里感动得时不时腾起一股悲怆,或疼痛。这些年来,尤其是叫跛了以后,除了母亲能给自己安慰和关怀,还有谁会在乎他呢?太阳落下西山的时候,他们终于抱在了一起。

何大炮在深山呆了七天,就回来了。打这以后,何大炮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活泼起来,跟村人谈笑,帮老大娘提水,放牛不再用长鞭抽牛背了。有时,他在深山里唱起悠扬甜美的山歌。没人知道他和李家沟的李翠芝在深山里偷偷约会。这样过了一年,他们决定不再隐瞒,把事实真相告诉自己的父母。何守根和老婆柳花听了大喜过望,自然是乐不可支,没想到儿子竟有这等福分。李广银却把女儿大骂了一顿:“没出息的东西,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穷光蛋一个,到时候有你受的罪!”并扬言只要再和何大炮来往,就把女儿腿打断。但李翠芝纠缠不休,死也要以身相许。李广银更是羞恼成怒,把女儿吊起来,用皮带抽打,吓得老婆跪下来求饶。但最终还是没阻止住女儿嫁给何大炮。李广银没给女儿送一份嫁妆,母亲心疼,偷偷给女儿送了两条棉被和一篓鸡蛋。何大炮的婚事很隆重,远村近邻的人都来了,有人甚至从更远的村子里赶来,亲眼要看看何大炮究竟取了一个怎样俊俏的媳妇。这时,婆婆柳花已经看不清儿媳妇娇羞的面庞了,只好笑嘻嘻地张着两只耳朵等着别人对儿媳妇的啧啧称赞。

这整整是20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会说话,这都是后来听父母和村人在闲聊中得知的。我家就住在何大炮的隔壁。如今,何大炮不再像从前那样家境窘迫了,夫妻俩虽然都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一直相敬如宾,从没人听见过他们吵闹。家中养了一群大大小小六七十只羊。大儿子何亮已经在县城上高中了,小儿子何明初中毕业后,在外打工,每年都能寄回大几千块。村人爱逗,在兄弟俩小的时候,往往不叫他们何亮何明,而依次叫做二炮小炮。“二炮,你数数羊够不够。”于是二炮就认真地数了起来,羊是乱跑动的,二炮怎么也数不清楚。小炮比二炮小两岁,小炮11岁时,个子倒比哥哥高上许多。“小炮,别看你个子怪高,你整不过你哥,信不信?”小炮爱攀比,来到哥哥跟前,要求较量,二炮一恼怒,就把弟弟摔在了水沟里,小炮“哇”地一声就哭了。二炮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小跑却只顾着玩,爱惹是生非,有一次把人家孩子的头都给砸了一个大窟窿。吓得母亲赶紧掂了一篮鸡蛋去陪不是,回来就把小炮打得嚎啕的哭,直爬到歪脖树上不敢下来。自此,歪脖树曾让小炮躲过了多次皮肉之苦。

然而,现在他们一家,日子过得舒适而又安详。我每次回去都要拐他们家去坐一会,瞎婆子奶奶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待人温情和蔼,把放得融化软了的糖果和发霉的饼干,摸索着拿出来叫我品尝。我知道,这是她舍不得吃,留给不经常在身边的两个孙子的。何守根在几年前就去世了。翠芝婶依旧漂亮,而且待人宽厚,她总是向我询问一些关于上学的事,比如现在什么专业吃香,何亮将来考哪所大学比较合适等等。大炮叔显然苍老了,但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即将一个一个走出来,满是鱼尾纹的脸还是遮掩不住从心底流出的喜悦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2005/5/2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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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Catherine
☆ 编辑点评 ☆
Catherine点评:

写农村题材的小说越来越多,这样的关注令人心悦!

文章评论共[1]个
我心如水-评论

大炮叔显然苍老了,但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即将一个一个走出来,满是鱼尾纹的脸还是遮掩不住从心底流出的喜悦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at:2005年05月27日 晚上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