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美丽谎言(上)卢汉文

发表于-2005年06月12日 晚上10:18评论-0条

美丽谎言(上)

郑剀带着女儿经过南岸文化广场的时候,仲冬的暮色正在降临。离开放喷泉和灯光还有一段时间,广场上人稀稀拉拉,景物模模糊糊,好像金沙江上的苍茫雾气也弥漫了上来,添加几分萧索的氤氲。忙碌一天没有收获,又让女儿一个人在宾馆中做了一下午作业,郑剀心情既灰暗又愧疚。他甚至打算放弃在这个城市开设分店的计划,或许那才会更快忘记被愚弄和欺骗的羞辱的痛楚。明天送女儿回长宁老家,自己又将回到成都打点鸿信通讯公司业务了,也许圣诞节也不能回家,更不能带女儿到城市里度过一个圣诞之夜,这是一直生活在家乡小镇的女儿梦想的一天。想到这里,他不禁摸着女儿郑露的头,手指触到了她小女孩特有的细滑的脸颊,他居然还是忘了给她买一顶帽子,而这正是他四处忙碌时时时念叨着的想法。

“还记得陈成伯伯么?”

“就是过年回来,用微波炉给我做烤香肠的那个?”

“嗯。我们到那儿吃火锅。”

蓝色的士载着他们到了金江花园火锅城。两个迎宾小姐穿着蓝色圆领套裙,披着红底绣金白花高领披风,站立大门外,笑靥如花,语音轻盈。其中一个比较娇巧的是他认识的,叫冯敏,郑剀向她点头致意。宽敞的底楼大厅摆着二十多张大桌,已有七八桌的客人。非常年轻的女侍引导他们上了二楼的一个小巧的雅间。郑剀说的陈成,是一个熟识的同乡,在这儿做大厨。他也是今晚郑剀唯一的客人。

许是生意清淡的原因,二楼大厅中还没有客人。吩咐过的女服务员回话说,陈师傅还有十多分钟才能脱身。等候的时候,女儿在大厅中很开心很投入地绕着桌子玩,或者她已经把宽敞的大厅想象为七个小矮人居住的木屋了。已故的妻子如果看到女儿自由快乐的样子,该怎样的欣慰呢?他认为她看得到。突然,他就如被针刺了一下。郑剀强行把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来,去观察现实的细微之处。他靠着木椅啜起红茶,并且注意到了茶杯是景德镇的白瓷,滑润细腻,不知道大厅的用具是不是也如此的讲究。

忽然“砰”的一声响,接着听到郑露“哎哟”的轻叫。郑剀连忙出去看,原来是郑露胸前挂着的小灵通手机撞到椅子靠背上了。女儿看见父亲,便一声不响的慢慢走过来,怕郑剀责备。郑剀微微一笑,搂住女儿的肩膀,回到了雅间中,替她从藤编小篮中挑出饱满的五香葵花瓜子,剥好一粒喂到嘴里,然后叫她自己剥。郑露很快就安静下来。陈成也上来了。为迁就陈成的酒量,他只叫了啤酒,又按时下流行的喝法煮热了。“蓝剑528并不比青岛啤酒差。”郑剀说这话的时候自认为并非地方主义的念头作怪,而是公允和老到的,“啤酒还有另外两种喝法的,冻和煮,煮应该是国粹了。”冬天里加了醪糟枸杞姜片蜂蜜的煮啤酒暖胃又暖心。酒过三杯,话头也开了。

“明年继续打工呢?还是回家开自己的饭馆?”

“饮食业赊欠太大,不想回家做了。镇政府里的钱,还不能催得太紧,得罪了人生意都没做。你嫂子留在家里收收帐,也能应付几年生活。在外收入虽说少一点,却轻松些,少磨心。”陈成一边叹着气,一边叙述着,“你找到她没有?”

“嘿。哪儿找?”郑剀转动起酒杯,仿佛棕黄色的忧郁也在酒杯中溶解旋转,然后无声的一口喝了干净。她叫何燕,是陈成的远房表妹,因为开店要在闹市区寻找铺面,陈成介绍了他俩认识,何燕恰好是有充足的时间在市内到处转悠的。很快她声称在南街已经找到合适的三间相连的铺面,但由于公司的原因,郑剀不能立即签定合同,在她的要求下,便拿出个人的钱作为房租的订金,以抢住这个空房的机会,待回到成都经董事会批准在宜宾开设通讯分店后,再签定合同。然而,郑剀认为批准只是一个必须的形式而已。

殊料不及的是,订金和她,一起消失了。在郑剀看来,高中毕业,外表和善稳重,又是家乡人,怎不让人信赖呢?在他的预想中,这个沉着的女孩将来可能是一个店员或甚至是文秘呢。为了不失掉公司的信誉,他找到房东,重新交付了订金。至少,他也还不是一无所获。

他们两人猜测着她的动机和去向。难道一开始何燕就是别有用心?“终究是找得到她的家,不必太担心。”陈诚竭力安慰郑剀。找到了又怎样,既然她存心逃帐,能还得起吗?法律在更可怜的人面前象一只可怜虫,就象某人欠下你饭馆里的债一样,丢又丢不掉,收又收不到,若要报警,郑剀甚至没有问她要一张收条。他想说,但是忍住了。“不谈这个吧,也怪我一时急于求成轻信人。”他举起酒杯同陈成干杯。陈成斟酒的时候,郑剀替郑露夹了鳝鱼片在锅里涮。鸭肠是金江花园的招牌菜,他也没忘替她涮了一条。郑露默默的吃,她听不懂两个大人的话,显得很寂寞。

“冯敏有空吗?”郑剀突然问道。

“谁?冯敏?”

“你忘了,上次是她捡到了我的包,当晚她值班,得好好感谢她。那天晚上也真糊涂。”

女服务员进来的时候,陈成对她讲了几句。没过多久,冯敏上楼进了雅间,她已脱下了披风,满面笑容。“有什么事情吗?”

“我应该敬你一杯呀,谢谢你!”

“啊,这也谢。我不能喝酒的,在上班。”

“没关系。有什么事我对经理说。这是啤酒。”

依旧是笑。她没有过多推托,分做几口喝干了,看到郑露,她正把原来放在膝上的红色餐巾扔到一旁的座椅上,那餐巾就象东北二人转旋转的手帕。“这是你女儿么?真可爱。多大了?”

“十一岁。读小六。”

“弟媳过世快一年了吧,明年是不是要把郑露带到成都去读书。明年是该上初中了?”陈成说得很详细。

“你妻子,不在了?”冯敏有点愕然。

“车祸!”

好像外面有人在说话,陈成出去,与两个后堂男生讲着什么。雅间里很静。隐隐听见窗外楼下有人拨着吉它唱歌。冯敏走过去,打开窗,冷空气迅速进来中和被空调弄热的暖气,“他又来了。”

“谁?”

“唱歌的,就住在附近,昨天吉它弦断了一根,还以为不来了呢。”

“他常来吗?为你点两首歌行吗。”

“哦不行,领班要骂的,还要扣分。”依旧是笑,毫不矫饰。没过多久,歌手抱着他的夏威夷吉它上楼来了,每个开着门的雅间他都停足注视了一眼。

“再干一杯吧。”郑剀职业性地劝酒,这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经意就流露出来。

“啊呀不行的,为什么还要喝。”

“喝了我告诉你理由。”

“先说理由。”

郑剀毫不犹豫的把她灿烂妩媚的笑容比作盛开的玫瑰。“为你的漂亮,干一杯。”

“尽乱说。”还是笑,或者她一直在用笑容来掩饰她的羞涩,然而她的每一个笑颜都如一杯酒。“那天晚上与你一起的是你的女朋友吗?她很有气质,又漂亮,她多大了?”她指的是何燕。

“不是。她十八岁。”

“哟,比我还小一岁。”

“你多大?”郑剀禁不住问。

“十九。”

“那么,刚刚高中毕业吧。”

“不不,我没读高中。考上了,没去读。”

“那也没什么。”郑剀故意轻描淡写的说。“这只是你父母的责任。”

铮铮琮琮的吉它声传过来了,歌手声音唦哑,倒能配准节奏,唱的是苏永康的流行曲:

…………

你怕属于我们的船

飘飘荡荡靠不了岸

事到如今没有答案

我的真心被你牵绊

不管想见的夜多么难堪

简简单单的说爱是不爱

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

思念的痛在我心底纠缠

朝朝暮暮的期盼永远没有答案

为何当初你选择一刀两断

听你说声爱我真的好难

说过的话已经风吹云散

站在天平的两端一样的为难

唯一的答案爱一个人好难

歌声是从另一个半开着门的雅间传出来的。陈成一直没回来,他坐在空空的大厅中还在同一个年轻帅气的侍应生不断的讲着什么,模样很悠闲。郑剀和冯敏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的在听着苏永康哀伤地消失。末了,她端起酒杯,转动半转,喝下了半杯。

郑剀有一种冲动难以遏制,“明天你有空吗?能请假吗?”

“不好请假,有事吗?”

“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办,瞧,我的女儿很孤独,一个人。”他望着郑露,“我请冯阿姨陪你去逛公园好不好?”

郑露点头。冯敏有些犹豫。郑剀看在眼里。“如果因为请假要扣工资的话,我给你双倍的补偿。”

“不是这个意思。明天已经有人请了假,人手不够,就更难准假了。我去试试吧。看能不能同谁换一换。”

郑露坐得难受,也跟着出去了。陈成进来,说一个厨师有急事走了,他不能再溜,今晚不能陪他了。临走的时候陈成嘱咐郑剀放宽心,他会找到何燕给他一个答复的。

郑剀开始觉得燥热起来。这段时间并不长。郑露先回来,接着冯敏也进来了。

“准假了,调换过了。”郑剀说。

“你怎么知道?”冯敏的脸上没有离开过笑容,微红着。娇美的鼻子,天真甜美的小嘴,线条柔和的下巴,以及因发丝都向后绷紧了而显得明净的前额,都反射出一种愉悦的光辉。

“我猜得到。”他们交换目光的时候他故意让她看出他坚定的自信。

“明天什么时候。”

“上午九点,我叫车来接你。”郑剀拿出了一张名片。

“你叫郑——”

“郑剀!”郑剀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一个生僻字,不等她犹豫率先说出来。

“是你自己的公司吗?”

“不是,我只有2%的股份,是打工的。别奇怪,总经理也是打工的。”郑剀又转头望着郑露,“明天你会玩得很高兴了。”

“瞧你爸爸多么爱你啊。”冯敏望着郑露,声音中透出一丝梦幻般的叹息。

郑露手中的盒装蒙牛酸奶可能已经喝完了,她依然含着吸管,不断翻起眼打量冯敏,她终于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冯敏离开后,郑剀才真正涮起火锅来。剩下的菜还很多,他依次每碟都夹了一点烫了慢慢品味。郑露又到外边跑了一圈,回来说,“冯阿姨还在楼上呢。”

“在哪里?”

“一间房里,没开灯,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女的。她在偷偷的看我。”

她溜号了,这可不好,看来我们得走了。郑剀叫来雅间的服务小姐结账,接过顾客反馈单的时候习惯地写了两句称赞的话。到楼下服务台付了账。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顾客,冯敏下楼后与一个看起来更年幼的女孩子坐在圆桌旁低声说着话,出门之时他没忘让郑露当众给冯敏举手再见。

好高的山峦啊,一堵连绵的无尽头的墙,与其说是深青色的,还不如说是黑色的。但是,郑剀所见的只是一段,最高耸的一段,矗立于眼前,仿佛紧紧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而无力它望。忽然,那高峻的山峰崩塌了,崩裂掉下的石块就如下滑的冰块,仍然灰黑色,是特意放大了的近景,那么清晰可见,还有声音,但不是震耳欲聋的那种,然后,有一株碧玉色珊瑚般的树出现在塌掉的一角,它的背景是一团柔和的光辉。那团光辉也发出透明的淡绿来。他感觉到欣喜和轻快。就在这时刻,郑剀醒来了。

现在他意识到身在宾馆的标准间里,隔着白底印着绿色竹枝的窗帘,天光仍很亮。那么,已经一大早了。街上不时有汽车声,可能正是他梦境中山崩的响声吧。梦中的欣喜轻快,还暖气一般淡淡地窜绕于软绵绵的身体中,说不出的舒服。他叫了一声郑露,女儿立即从对面被窝中“嗯”的回答,原来她早就醒了,还在眠床。郑剀摸出手机开机一看,已经八点多了。父女俩说笑着起了床。用过早餐后刚好过九点。郑剀一直都能把时间掐算得很准确的。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过江去。到了酒店门前,郑剀叫女儿下车去请。一会儿,郑露甚至没进门,只同在门外扫地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大约昨晚已认识郑露,一见到她就亲热的揽住——说了几句,便回来了,满脸沮丧。

“怎么哪,没人吗?”

“她们说冯阿姨的妈妈病了,冯阿姨送她到医院去了。”

郑剀有些发愣,叫郑露上了车,司机问到哪儿,郑剀让他稍等一会儿。小灵通还在他手中攥着。他回忆起酒店总台的电话,拨通了,询问冯敏在不在,总台服务员客气的告诉他冯敏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母亲患病,赶急回去了。郑剀得到证实,稍稍平静一些。

出租车在大观楼停下了。下车走得几步,郑剀便看见女儿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问她。“她骗我们。”郑露说。

“不是的,我打电话问过。”

“那么巧吗,刚好今天妈病了。就不要随便答应别人嘛。”

郑剀只能用平和温柔的语言去宽慰女儿,他一边走一边指着大街上新奇的广告和装潢漂亮的商店让郑露看,告诉她那里都有什么卖,许诺一定替她选一只顶大顶俏皮的绒毛猴,这正是她的生肖物。跨进翠屏公园大门时,小孩子已经忘记悲伤了。他们拾级而上,寻找着开心的所在。“咕咕”的鸽子从树林中亲切地召唤着,一张硕大无朋的绳网限制了它们的空间,小精灵便如同节日海滩上的泳客,三五成群,或立或行。网口有一个卖鸽食的男人。当郑露摊开小手展露玉米粒时,飞鸽的尖喙、利爪让她既开心又害怕的大叫,其实主人已经把这种尖利磨减到安全的范围。而鸽子落到她肩上甚至头上时,她缩头缩颈,却又想抚摸它们的狼狈样儿,实在令郑剀忘却所有琐事。铃声在响,是郑露挂在胸前的小灵通。他上前取下。

“你们在哪里?” 

“请问你是谁?”声音生疏,他问道。

对方在犹豫,似乎觉得他应该知道的。终于她说了。“我是冯敏。我送妈到医院检查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灵通号码呢?”他有些奇怪。

“你不是打过店里的电话吗。我查到的。”

“我叫一辆车来接你吧。”

“哦不必了。我要中午过后,两点才下班。到时候你来接我吧。”

下午两点?郑剀记得回老家最后一班直达车就是三点。郑露要上学,今日必须回去。但他没有说出来。“好的。”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郑露,证实冯敏一点也没有骗她,她变得非常高兴。苍郁的柳树,残存的菊坛,老媪卖的细滑麻辣的豆腐脑,矮棚里扔套瓷具的铁圈,忽悠旋转的水池中的碰碰船,迅速打发掉了时间。父女俩扔圈比赛,将要扔完手中买的铁丝圈也没有套住一个象样的大瓷器。最后,一个圈晃晃悠悠的靠在大肚弥勒的腿上,女老板不想认帐,说已声明在先,挂住不算,套上才算。郑剀把仅剩的一个圈圈住脚旁的一个白色小海豚,问算不算,女老板嘟着嘴说“当然算”,郑露一旁呵呵直乐。当他们出了公园打算找个地方用餐的时候,他接到了四妹弟的电话,后者的出租车载人到了宜宾,问他们是不是要随车回去。香槟金色的雪铁龙只接走了郑露,红色车尾灯转弯时眨巴着眼,象是四妹弟的满腹疑问。郑剀觉得他应该留下来等她,何况他还应该到电脑公司去买一只cpu风扇的,郑露说每次开机那只旧风扇总要“呼呼”一阵才安静。他留下了小灵通,因为冯敏更记得这个号码。

没过多久,小灵通响了,他一看,与前同一个号码,市区内的小灵通。他便断定是冯敏。果然,她借用店里一个男同事的机子打的。郑剀招了出租车。冯敏站在店外大道边等他。她换了装,牛仔裤,灰黑色麻纺瘦型紧身长外套,勾勒出少女的曲线,中短发束起于脑后,用一个白色柔软的发套完全套住,简洁迷人。

冯敏上了车,没有见到郑露,很是惊讶。车开动后,他告诉她郑露已经随车回去了。“那你打电话告诉我就是了,你也可以回去的。”她从前座扭过头,仿佛埋怨他,此刻她圆润半撅的红唇更显可爱。

“那太没礼貌了。我至少应该当面向你解释。”他撇去了其他的理由。她没再吱声。

出租车在南门桥下的万玺电脑城停下。商楼象一座非常高大的墙,矗立江岸,他指望她能同他一起进去的,但冯敏显然不愿让他的熟人看见,而产生误会。“你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她也看出了他的担心,“我不会走的,一定等你。”

郑剀买了cpu风扇出来,冯敏果然还在大门外等他。还没用午餐,他的肚子隐隐作痛。

“你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真的。你要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他便与她一起,在大街上慢慢的走着,他告诉她郑露是如何的喜欢她,其实在郑剀看来不过是小孩子寂寞时候强烈的寻找朋友的愿望表达,天真烂漫的年幼的心灵是不能应付和掩饰孤独的。她诚恳地解释,并且要他在圣诞节时带郑露来,她一定会请假陪她以赔礼的。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冯敏忽略了中国的学校不会在圣诞节放假的,除非凑巧是星期日。她离开学校很久,以至于把这些常识都忘了,郑剀想。

“陪我一个人出来,你男朋友不会多心吧。”他忽然有意无意地问。

“那哪能呢。没这么小气。”她不自然的扭动一下身体。

郑剀一时竟然有一种失落感,是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但最好是买一件礼物来送她吧,他着实有些喜欢她。那么,当她收到自己喜爱的礼物的时候,就是他们相识的结束。他在商业街,一条热闹的小街,找到了一个显得清静又洁净的餐馆,老板是一个二十多岁清秀的女人。他叫了火爆鸡杂和黄瓜肉片汤。等待的时候,他问起她男朋友的情况。

“在柏溪,远大公司。”柏溪是离宜宾最近的一个县城,大约十来公里吧。

“他一定经常来看你了?”他问得很仔细,全不在意缺少礼貌。

“哪儿呀。很少的。”

“哦,那他每天给你打电话。”

“也不是。有事才打。”

他摇着头。“哪有这样的。换了是我,天天给你打电话,不,干吗打电话,应该天天来看你才对。很近呀,公交车也只不过是二十来分钟,说几句话的时间就到了。”

她好奇似的望着他。郑剀开始吃饭,对自己刚才的挑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的确感到有种青春的活力使他象高二学生一样的唠叨,一样的幼稚。他在探听她的秘密,又是在暗诉心迹,因为她象磁石紧紧吸引着他的神志,一步步走向无底深渊。

冯敏开始问起他的事来。她只要提到一句,他便源源不断的叙述起来,好像她肯定会有耐心和兴趣听下去。事实上的确也这样。他先说起公司的事,分店等到二月底原租房到期后,才可以接手规划装修,这是鸿信公司在成都市以外的第三家分店,另外两家在德阳和内江,公司总店在成都太升南路,所以他最近也不会常回宜宾的。自然地,又提到了何燕。冯敏总以为何燕与他关系紧密。他用十分平静的语调清楚地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受骗故事,但他的词汇完全没有掩盖对人世的忧愤。在她的经历中完全无法想象这个故事,她盯着他,为他宽容又无奈的自我解嘲,自我安慰叹息,她关注的眼神表明她一直在深深思考着一个问题。当郑剀讲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她以极其温柔的语气,提醒他吃饭,饭菜很快就会凉的。

他喝了一口汤,长长地舒一口气。“话说过了,真舒畅。谢谢你,能够陪我吃饭,还能听我的丑事。”他付了帐,“现在我该送你一件礼物了。到商场你自己去选吧。”冯敏不置可否。

他带着她进了一家大型商场,在经过女性化妆专柜和围巾提包之类的专柜前,他停步下来并故意认真的打量物品。冯敏一声不吭。或许她觉得这些物品价值低了点吧。他们又进了另一家商场。“买双鞋送给你好吗?”他觉得为她选择礼物是多么困难的事。

“我家里鞋最多了。”

郑剀有点发僵,信步走了几步,他说:“拜托了。给点提示行不行?”她笑而不答,似乎从她心底发出的微笑已经告诉他了,然而郑剀越来越糊涂。“那么,送一枝玫瑰给你吧。”

“呀,玫瑰!”她不知是觉得好笑呢,还是害羞,在她突然扭过身子之时,郑剀来不及躲开,靠得很近的她前胸擦过他的臂膀。他抬起手的时候看到手中的小灵通,感觉发现过她总往它瞧的,心中一动。

“你该不是要它吧。”

仍旧微笑,没有拒绝,也没有肯定,咬住下唇分明说明少女的羞涩。“这个不行,只有家庭成员才可以使用。”郑剀摇着头,又领着她走到了一个服装超市门外,这里完全能够找到适合于她的衣服。

“送你一套衣服可以么?”说这话的时候,郑剀想到的是不管她看上什么昂贵的服装他都买下来,免得自己为难,虽然这已经超出了朋友之间为答谢而赠送礼物的原则了。

“我的衣服很多了。”她毫无例外地否定了。郑剀突然站住,静默了几秒,他试探性递出小灵通,“真的要吗?”

她立即接过了,甚至郑剀还来不及反应。“我每天给你打电话。”她承诺说,并且轻巧的跳过一块砖,那块砖因为人行道正在埋设地缆而胡乱扔到街上。

“这个不行的,这是phs手机。”他提醒着。

“什么。”

“就是小灵通。你知道它怎么付费的吗?”

“先打后交吧。不要紧,你先交了,我再给你就是。我身份证没办好,所以办不了小灵通。”

他无计可施。“但是,你男朋友知道影响不好。”郑剀仍旧糊涂着,学校不准学生使用手机,郑露也是很少用的,暂时借给她用关系不大,他猜想等她补办好身份证后也许就还他了,他只是替她着想。

“谁呀。我没答应他呢。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早就分手了。”她身体向前欠着,好象不自在的虫子正满身的爬呢。

想起何燕的事来,他多了一个心眼。“你就住在城里吗?”

“嗯。党校。”

“党校里面,不可能吧。”郑剀认为一个教师家庭决计不会让女儿仅念完初中就出来做工的,除非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党校旁边。”她的面容忽然有些僵。

“你看这些电线,用不了多久,就看不到了,它们横七竖八,天空划得杂乱无章。城市真是日新月异。”郑剀仰着头,评论起管线入地工程,借此调转话头,他一点也不想让她难堪。看看时间已经不早,郑剀决定回家了。他告诉她,冯敏立即答应到南门客站去送他。排队购票的时候,她一直站在他身旁,使他突然有勇气,伸手拂开了她搭在额角的一缕鬓发。

“下周我给你送充电器来。”在她隔着落地玻璃墙目送他穿过走廊上车的时候,他嚷道。

简短的会,十八个股东一致通过了郑剀拓展公司的计划。更叫人舒心的是,每天下午两点过,那正是冯敏休息的时间,他都会接到她的电话,彼此说些自己熟悉对方陌生的事情。过了三四天,她有了点埋怨,“别老是我给你打电话呀,你也该给我打。”

他心里甜蜜蜜的,答应以后一定会的,他会在她指定的下午两点到四点没有旁人打扰她的时间里给她打电话,听从心爱的可人儿指挥是多么美妙的享受。现在他确认她的暗示足以证明她已经把他视作超越一般朋友的人,虽然从言语中冯敏没有一字半词的承认,几天前他还糊里糊涂介绍phs手机的专业知识来炫耀,就象孔雀的尾羽,狮子的鬃毛,军舰鸟的喉囊,它们都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而雄异或鲜艳。他询问她家庭成员及家里情况,冯敏简单作答,当他得寸进尺时她就用“你是警察来查户口啊”搪塞,他便唯唯诺诺。终于在周末,他在电话里说,这时候他闭上了眼,总归是看不到自己的傻样了,“知道吗?我爱上了一个人。”

“那——是谁呀。”

“f—e—n—g。”他一音一顿用英语念道。

“别这样,我拼不出来的。”

“她叫冯敏。——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说话的时刻她声音有点涩,也很慢,郑剀猜得到此时她又不自在的扭着身子。

高速公路上飞驰的客车没有一点颠簸之苦,这吃油的铁家伙和乘客一样愉快。周末,郑剀左思右想觉得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公司工作,于是身体和心一起奔回了宜宾。他跟冯敏约定了一个比较好找的地点,大观楼报栏,早到一点的话还可浏览报纸打发时间。冯敏穿过大观楼内通道招呼他的时候,他刚看完一则沙龙意想推行单边行动计划的报道,郑剀一直是钦佩这个胖乎乎的以色列人的。冯敏和上周一样的打扮,只是手中攥着小灵通。她仍旧陪他去吃午饭,还是那间清静又干净的饭馆。她仍然已经用过了午餐,而且是回家里去吃的。他计算了一下,这大约需要多花掉半个来小时,啊,时间,他心疼了。店里是包吃包住的,为什么要回家吃呢?她真是一个离不开娘的小女孩。郑剀这样想也这样打趣她,遭到一顿白眼,便噤声,盛饭。清秀的女老板已经从甑子中盛了半盆送过来。冯敏拉过了装饭的瓷盆,尝了尝,叫老板热了再送过来。“你们是同行,所以她在故意刁难你呢。”系着白色围裙并不时往围裙的口袋里装钱的老板笑呵呵地直道“没关系”。郑剀的这句话又引来一句浅骂:“狗咬吕洞宾。”

用过饭后他到宾馆去订房间。三楼,四只脚登出一个整齐的节奏,上了楼,冯敏停在楼梯口却不走了,等他进房去放东西。谨慎,持重,还有……他越发敬爱她。郑剀一边在房间里擦脸一边大声同门外的她讲公司的事。出来时还把文件包中存放的公司文件给她看,他这次来正是要与房东签订三年合同,他能够利用权力私自为她在分店里预留一个职位,这样一来她就可以一直在他的身边,他要她答应永远不要离开他,冯敏微红着脸伸出小指与他拉勾,并允许两个人的大拇指紧紧压住了一会儿。遗憾的是她上班的时间快到了,连陪他到公园或商场逛逛都不能,冯敏承诺说以后一定尽量早一点出来。她反对他用出租车送她,但是同意了送她到南门大桥头去坐二路公交车。路过一处鞋庄时郑剀请她替郑露选一双鞋作为礼物,他只说是冯阿姨送的。两人在鞋架中转了一圈,郑剀甚至往家里打了电话问女儿喜欢什么样式,终究还是没有选中。

“下次把你女儿带来,我再替她买吧。”

大桥北岸桥头很宽敞,是道路交汇点,可以说是一个没有装饰规划的广场。他们走到那儿时,一个打摩的的年轻司机殷勤地问“小妹妹是不是要坐摩的?”,遭到白眼后他才发现郑剀跟在后边。自讨没趣引来几个坐在摩托车上的同行一致的讪笑,他只得用忌妒的眼光看着护花使者擦身而过。郑剀开玩笑说替她把工作辞了,她就可以整天陪他了,他打开手机的模样煞有介事。她急了,眼睛瞪圆了,发誓说如果那样的话,他绝对不会再见到她了,他连忙收手陪笑,才使她重绽笑颜。车来了,冯敏上车,他跟上去准备送她到酒店,她跳了下来,他只得下车,开玩笑似的他们又重复做了一次游戏,售票员看傻了,直冲他们嚷,“你们到底走不走?”他退后了,摆手请她上车。她害羞地扭动身体的模样惹人怜爱。郑剀微笑着挥手道别。

下午的时间郑剀顺利地完成了公司事务,他在转悠过几处颇有规模的手机门市后,及时的打电话给在成都的丁副总,后者是刚任命的总经理助理,可是公司里的人都叫他副总,郑剀也就跟着叫了,这个称呼简洁又符合权责的实际,郑剀想以后找个适当的机会向董事会提出建议,更改一下职位会更名副其实,他猜想董事长的意思是要给新任职者一个缓冲的时间以避免得意忘形,同时也避免给自己留下一个轻率任命的危险吧。郑剀嘱咐丁副总通知采购经理,将samsung非摄像65k色彩屏手机的进货量增加一倍,根据他最新获得的第一手信息和个人判断他作出这样决定。他觉得这样做可以帮助丁副总建立威信,并且在电话中暗示了。干练的丁副总心领神会,他是刚从一个资产重组的国营企业辞职过来的,忠诚是多年来的本色,所以现在他已经把这个与他年岁相当的总经理视为誓死效忠的朋友。

将近六点的时候他接到了冯敏的电话,请他自己去吃晚饭,她不能陪他了。郑剀知道仅在晚上九点她可能有点时间,那是她下班和回家的间隔,很短,但他实在想见她。冯敏模棱两可说到时候再说吧。从街上回来后他呆在宾馆房间里看电视,摆弄着遥控器,很快就弄清楚了闭路电视能收到三、四十套节目。莫扎特g大调弦乐小夜曲的和弦铃声由探戈走步式的平缓突然如狐步的跳跃轻快。

“今晚我不出来了。明天我到车站送你。”她在电话里这样说。

“忍得下心吗?”

“你自己逛逛街吧。”

“那,今天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他寻找到一个厮杀激烈的古装武侠片看上了,一连两集。片尾曲响起后他换了几个频道,连平时最喜欢的央视十套和二套却都淡味了。二套的财经报道和环球资讯对于他们这类人犹如必修课一样,而十套的科学,自然及人文栏目在他看来几乎个个精彩。可那是以前。他百无聊赖,拨通了她的小灵通。

“在哪里?”

“卡拉ok厅。刚到。”

“挺快乐的嘛。不是说下班后不出来的吗?”

“店里几个朋友强拉出来的,有男有女,表妹也在一起,很快就回去的。”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

“你说过不打扰你的嘛。我不想你生气。”她总能对应上来。

“很好。以后你过来看我,我也扔下你,我呢,找朋友打麻将去。还让你自己去弄饭吃。”

“你——可以的。对不起啊。”电话那头她因无奈而歉疚地笑,“没出去玩?街上很热闹的呀。”

“没有你,繁华对我没意义。”他说着,他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嘭—嘭—”每一下都坚实有力,而且有加速的趋势,胸膛快要包不住真诚和激情的膨胀了。

“……你休息了吧。”

“早点回家。”他多么嫉妒在她身旁的同事,他们可以不受限制的聚在她身边与她说笑。手机合上了。

过了十来分钟,冯敏又打来了。“我们要回去了。”

“过来一下吗。”他请求着。

“不行的,回去晚了母亲要骂。表妹与我一路,有段黑路她很怕的。”

又过了十多分钟,莫扎特的名曲再次响起。

“我到家了。”

“路上没遇上抢贼么?”他讥讽道,他实在不明白市区里有什么可怕的黑路。

“做个好梦,我要去洗澡了。”她留下的话让他想入非非。手机安静了,他则开始在安静中打算做梦,但愿真的是个好梦,凭他缠绵的情绪是应该做个旖旎的梦的。

没错,大赚情人们的唠叨发财,正是每个电信公司聪明的梦。

上午,郑剀没有回去,他努力的了解这个城市,寻找最微小的商机,他与联通公司的女总经理通了两分钟的电话,先熟悉熟悉,下次联系的时候就不觉生疏了,或者他会移动、联通两家都做,他喜欢有竞争的有新意的经营模式,他设想了一种迅速招聘到娴熟的门市部营业员的好办法,甚至大观楼底下上个世纪的防空洞改作的二手手机市场,他也光临了。从这里收售的各种淘汰的、尚有价值的、正时尚的手机,他能够嗅到这个地区人们通讯消费的气息。与其说是职业的习惯使他逗留,还不如说是如中古时期法国骑士一样,固执的要等到冯敏在她珍贵的两个小时中给予他召见。飞蝗不把一块稻田的绿叶噬光是不会离去的,时间便是郑剀的绿叶。我们可怜的爱情中的傻子啊,他的智商因幻想和突如其来的感情喷发降到了八十以下。一个因职称考试到市里来的语文老师,郑剀以前在县里宣传部任职时认识的老朋友,饭馆中邂逅,于是茶楼浅斟和沿街漫步打发掉了许多等候的烦躁。将近两点,她如约而致。她似乎永远是那个打扮,当他提到这点的时候她解释说有两套相同的外套。他想象着让她穿上时髦的靓装会如何叫人侧目。冯敏仍旧静静的坐在对面看他用餐。她摆弄着手提包,有些皲裂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很他详细的告诉她不要用热水洗手,及时擦干,少用碱性肥皂,经常使用蛇油膏之类的护手霜等等,简直就象美容教师在上一堂护肤专业课。午饭后他去买了一套洪恩英语光碟《从零开始》,解释说郑露星期日要在电脑上学习英语。

“小学没开英语课,她怎么学呢?”她问。

“乡镇小学是这样。但是有的城市里小三已经开始开设了。暑假里她在培训班里学过《剑桥少儿英语》,还不错,能自学的。星期六她还要去舞蹈班和美术班训练呢。”

“好累呀。干吗逼她。英语就那么重要吗?”

“知识改变命运。时代需要。英语是应试教育的核心,高考时和语、数一样的分数呢。有些大学里想出国深造的学生甚至荒疏了专业,专攻托福、gre这类洋应试工具。精英们,不管所处何层,通过英语考试可以向上流动。所以英语在中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社会分层和社会流动的功能,当然应该把它学好。”她听得茫然,不易觉察地掉头看街上花花绿绿的广告。郑剀倒吸一口气,立即闭嘴。

谈到酒店的时候冯敏有些忧郁,她的表妹快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刚出来做工的小女孩总是念家的。而她难以回去的原因竟然是她们已经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八月非典过后,因生意清淡换过老板,至今也没有完全恢复元气,能拖则拖,大概年底总要发工资给大家过年的。他叹了一口气,自告奋勇借了一百块托她转给表妹,也给了她一些零用钱。冯敏没有半点犹豫,接下了。车站候车室里,她蹲在他面前,轻声说她应该回去了,她觉得她的一位姨妈有可能撞见他们,因为姨妈住得离这儿不远,昨天还看见了他俩,问起了,被她两句话敷衍过去。但在他诚恳请求下,冯敏呆着没动,还允许他拉着她的手喁喁细语,这时候,他们看起来是多么甜蜜的一对情人。

郑剀满怀喜悦回到成都。他们通话的时间由十多分钟,到二十多分钟,超过了三十分钟后,就没有什么限制了,每次都几乎是冯敏手臂举得酸软,再也抬不起来了,一次次求饶,他们才结束欲罢不能的电话大餐。通话的时间也不仅仅局限与她下班的两个小时,任何时候,有时她会溜到楼上僻静处给他打,在她去农贸市场买菜,和同学出去玩,或在家里洗衣服的时候,他们都可以进行快乐的语音游戏。一次她在屋外候着冬日的阳光进行日光浴时,一个男生嫉妒的叫声,远远传来,“都一个多小时了,还在谈,电话不要钱吗?该干活了。”他这样嚷道。终于,郑剀战战兢兢地把心中的期望向她请求,希望她做他的女朋友,他需要一个明确的应诺。她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回答,而是笑着说“你同他们竞争呀。”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又滞涩了,但字字清晰。他们是谁?远大公司的犹在奋斗者,还是店里的那位年轻帅哥,现在郑剀知道他叫贾勇,以前冯敏最爱用他的小灵通打电话了。能够明确知道对象的有这么两位,暗藏的敌人就无从知晓了。“嘿嘿。”郑剀心里得意地笑,她手中举着自己的小灵通,不就是裁判的最终判决书吗?他已经是优胜者。如果哪天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他会坐立不安。有这么一次,下午五点钟还静悄悄的,他盼望得烦了,拨出去却说无法接通。公司下班了,晚上有一个饭局,早到的时间里客人们打起了麻将,一向只喜欢看热闹的郑剀竟然占据了一方。鏖战正酣之际,手机响了,冯敏大约听见了什么吧,说了两句就挂了,这一局血战到底他放了三个极品,笑呵呵付了帐,他估计这可能刚好是她一个月的薪水。被易经谶语之类迷魂汤灌过的人,总相信赌钱时是不能接电话的,内气外泄,邪气必侵,虽然文王拘羑里开始演绎周易时,还没有想到聪明的人类居然又造出了这么多象电话之类他们意想不到的物品。不幸言中了。但郑剀笑呵呵陪着大家酒足饭饱。晚上他打回去,先挨了两句剋,因为她最讨厌赌搏了,这种及时行乐,富于刺激的游戏对于大多数人都是生活的极爱,她居然不喜欢,他承认错误之后她饶过了他,然后她解释说手机有点小问题,拿到维修部去看了看。她在电话里的笑语总令他陶醉。

终于,一天下午,在她照例问候他的女儿后,他纠正她不应老是说“你的女儿呢?”这句开场白,她可以称郑露或着直接说“女儿呢”。“我的女儿不也是你的女儿吗?”他故意羞臊她,然后他得寸进尺地请求,用非常明白无误的词语,请求她做他的妻子,“你愿意吗?”这道问答题的难度可能太小了吧,冯敏立即清晰地回答,但是细若游丝,然后他们重复地再次,三次证实。他欣喜若狂,下午兴致勃勃陪着董事长及夫人拍了两个小时的网球,那的确也不能叫做打网球,倘若郑剀每个球都认真去发,恐怕十个倒有九个是ace球,回来后董事长直感叹他要改来加入高尔夫俱乐部了,网球实在不该是知天命之年喜好的运动。不过,第二天,郑剀改问她今生会不会变卦,他希望能够坦然享受爱情的幸福,她却模棱两可说今后的事谁也不敢保证。他忧心忡忡,特别是一次电话刚通就被她挂掉了,更叫他担忧莫名,她肯定知道是他打的,她在躲避什么呢?第二天,冯敏主动解释说昨晚她正同父亲谈话,铃声吓了她一跳,不能接他的电话,向他致歉。郑剀被忧郁及疑问折磨着,他写了一封信,反复修改,准备这次去就交给她,她可以仔细的阅读他的真诚,反复体验

他的迷惑和痛苦。这封信改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每一个字都叫他满意,直到自个儿也恍惚迷离在澎湃的字里行间。

敏:

我实在没有勇气,在电话里倾听你的笑语。它只会让我感到刀裂般的痛。在深夜,在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之际,我轻念着你的名字,仿佛这是一剂有效的吗啡,能止住我心灵的痛苦,而获得片刻的安宁。然而,当现实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我不得不面对那些残忍与虚落时,往往,一阵阵的怖慄让我颤抖。

知道吗?有两个瞬间,深深的震撼着我。一个是你陪我去吃中餐,就坐在我的对面,听一个失意男人的自诉。我仿佛是面对着多年相知的老朋友,把轻率留下的烦恼,受骗引起的愤懑,一一细述。当你关切的目光如冬日的阳光照射到我的脸上时,当你当心饭菜凉了而温柔地提醒我时,看着你美丽恬静的面庞,那时,我绝不仅仅是倾吐之后的轻松,我在想: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一颗冷酷的心融化,而为她付出一切的女人。我压抑着,不敢有半点的亵渎,不敢祈求上帝对我有太多的眷顾。是你,我心中永恒的爱,给了我拂开你耳边一绺鬓发的勇气。

第二次是我们在电话里笑语相谑,我说,假如你气死了我,到阴间做鬼也不放过你,拉你一起去,再做我的妻子,我问你愿意吗。你几乎是颤抖着说,语音低不可闻,又清晰如丝:“愿意!”并且把这个我日企夜盼的词语重复了三次。我乐得几乎要把这个世界踢个粉碎。我情不自已,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着你的娇羞与真诚。我暗暗发誓:我们的爱是需要我用生命去维护的,我的身体便是你遮寒避冷的衣服。

然而,我的神啊,你给了我巨大的幸福,又要在我不提防之际轻率的收回吗?你冷酷的手就要将我的爱攫取而去了吗?我不再是你倍受宠爱的孩子了吗?——敏,这个在我心中念过千万遍的名字,你的每一个犹疑,都让我心惊肉跳,仿佛世界末日来临。是爱,让我变得如此脆弱不堪。在两个相爱的人面前,有什么困难可言?为什么缘分,却总在若即若离的边缘。

如果宜宾下雨了,那是我漫天无际的思念;如果宜宾天晴了,那是我的祈祷与祝愿。我还能说什么,我的爱人?

如果天空云遮雾涌

那是我忧伤的心为你而痛

如果身边没有你

繁华人流中才更知孤独如松

如果爱的季节已到

为何闭户幽居看叶绿花红

如果岁月是花,那就请摘去吧

和我的梦

一并赠送

爱你的傻瓜

冬至即日

电话中郑剀领略到了圣诞节的热闹,那晚冯敏在拥挤狂欢的人流中被上百次的人撞过,所幸她娇巧的手始终还能握住小灵通,她急促的气息也传来,好象扑在他脸上。之后的星期天,郑剀回家带了女儿到宜宾去。在顾客如流的大观楼饭馆用午餐时,冯敏赶了过来。与郑剀并坐一排的女儿立即跃起身调座到了对面并挡住入口,她把冯敏逼到郑剀的身旁。郑剀明白后忍俊不禁,正好衬托冯敏的窘涩。他拿出信递给冯敏,信是用优美的华文行楷打印的,装在精美光滑印花信封中,那是节日赠送话费卡的专用外套,郑剀到门市部巡视检查时看到了,便特意要了几个留起来。冯敏侧着身子看起信来,郑剀和郑露两人讨论起那盘红烧带鱼是不是味太浓,太咸,这大概应该是厨师的失误,一个五分钟就要做一份红烧海味的厨师怎么可能不失误呢?郑剀记得隔壁原来还有一家饭店,装修颇上档次,放着柔柔的音乐,衣着整洁漂亮的服务员轻声细语,坐上一个小时也不会烦,不过相同的每份食物价格都是这里的两到三倍,而且顾客稀少,什么时候歇业了呢?

一行三人走在拥挤的小街,他看到冯敏走路一颠一颠象个瘸子,怎么有只脚关节不灵活了呢,便善意地取笑她,这时,郑剀完全不知道她是多么的紧张和难为情。订好房间后,郑剀留下郑露一个人在宾馆里先完成作业,他到西郊去办点事。他俩手拉手——她已经没有半点的羞涩和躲避——从繁华的大街上走过,直到来了一个电话,她看了号码后迅即跳开去接。是她父亲打来的。郑剀奇怪为什么她怕自己见到号码,难道她以为自己会偷偷打给未来的岳父大人吗?没有她的允许,他不可能这样做。“以后你的手就不会皲了。”重新握住她的手时他这样表白,瞧见她不解的神情他说“我每天都用爱去滋润它当然不会了”,她才明白郑剀是逗她乐。在西客站大街拐角的地方遇上一位挑着干桂圆卖的农妇向他们兜售,他询问她是否喜欢,农妇很聪明地说“女朋友喜欢就多买一点吧”,并一边奉承她一边替她挑选粒大籽重的桂圆,直到冯敏觉得太多过意不去叫停。这一段时间她与他寸步不离,除开他在一个做批发大小家电的独资公司里,同认识的老总说话的那段,后者诧异且嫉妒地在他们离开后赶到门口目送了他们一段路。

滨江路的游览休憩处完工不到一年,光亮的不锈钢栏槛,小坐的铁架塑椅,奇特的花和草,郑剀认为城市的精心策划越来越让世界变得象一个想象丰富的玩具城,他的这种奇妙的感觉在女儿和毫无顾忌的联想中得到证实。“看,鲸鱼的肋骨!”三人钻过巨大的穹窿钢架时,郑露清亮的声音同时让眼和耳瞬间都那么一震。郑剀却对自然的,少加修饰的美景有更多的喜爱,这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冯敏每一个羞涩的窘态都愈来愈叫他着迷。浊黄的金沙江从上面看下去就是一条无尽头的黄带,装满了河砂的驳船鸣叫着驶过,分开的八字形波浪让岸边一艘白色快艇摇晃起来,远远望去象幼儿园里的摇船,郑剀不知道现在的幼儿园是否还有这样叫他们晕眩着快乐的童年之舟,那时地面被船底磨擦得光滑发亮,而当他轻轻揽住她腰肢时他就好象又坐上了摇船。此时,郑露在不远处扳着雕塑的舵,她得意地沉浸在舵手的骄傲中。冯敏总没有给他更多的亲密时间,她在任何一处或坐或立总也超不过三分钟。

“爸爸,抱我下来。”郑露叫道,郑剀才发现女儿沿着石栏走,离下面的路有大半人高了,而他们正在下坡。她显然懒得走回头路。他张开手臂,郑露象只小鸡扑下来。

“你超重了。”他说。

“忘记我说的了,这一会儿你就给她买了两只冰淇淋。”冯敏说。

“她喜欢呀。以后你来管。”

“走,我们不理你爸爸了。”她白了他一眼,挽住走在中间的郑露的手臂,郑露赶上一步,又挽住郑剀的手臂。这样,不管冯敏内心怎样想,他们挽在一起向桥头的停车点走去。

晚上,郑剀让她早一点下班,或者请假,他们可以到处逛逛,他甚至特别想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每次都是他做食客她做看客,郑剀实在别扭。他觉得他们的爱情已经成熟了,正是该轻松愉快地享受的时候。不过,她没有答应,直到他们父女百无聊赖从刚通车的单柱斜拉桥——中坝长江大桥逛完并喝光两瓶雪碧回来,才接到她的电话,说请他俩回宾馆休息了吧,她有点头晕,不过来了。

“真的,表姐下楼梯的时候摔跟头了,好多人都看见,顾客们还笑呢。她老是神情恍惚,揣在身上的钱也掉光了,都不知掉哪儿了。”她的表妹在电话里证明说。那么这个时候她不正是需要安慰吗?

她过来时真的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与她谈,郑剀吱唔着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因为她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连暗示也没有。最后,在知道无法挽留她多呆一会儿时,他撅起嘴,以至冯敏笑出了一声,问要不要挂一个瓶子。他只得送她回去,经过一家认识的手机配件批发点,那儿因刚到货盘点还未关门,他带着她进去买了一只晶莹的闪光灯,原来的那只刚摔坏。低廉的价格让她吃惊,先前她去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江苏老板唧唧哝哝的善意的玩笑话她虽然听得不太懂,还是破颜为笑。

郑剀估计冯敏到家了,就打了电话,问她是不是仍然在怀疑他的真诚,她完全没有必要提防他,他劝她再看看那封信,冯敏说她已经反复看了三四遍了。郑剀感到困惑,直觉让他觉得她一定处在激烈的选择当头,才导致精神迷离恍惚。他确信她爱他,但行为上却总叫人存疑不少。他很温柔地教她一些入睡的办法。“试一下吧,肯定会减轻心里的焦躁的。”

第二天中午,冯敏仍然到车站去送他们。郑剀买了一些新奇的水果让冯敏带回去给她的父母,他故意要让他们引起警觉,将来有一个起码的心理准备。他又把女儿托给认识的司机,他常常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家的话,也就这样交给客车司机,父亲只要在镇上的车站去接车就可以了。他则回了成都,他这天一共接到了丁助理三个电话。唉,这奔忙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在客车上他昏昏噩噩的时间里,这是他唯一清醒的愿望。

他们仍旧每日里通一到两次话。第一次,她是在到酒店上班的路上,她叹息说“爱一个人好难”。郑剀认为可能是来自于她家庭的压力,但她却不承认,她家里完全一无所知呢。她的家庭对他来说是一个无法探知的秘密,因为他不敢令她生气。她的忧郁似乎越来越大。在多次的交谈中,虽然含糊其词,从零枝碎节中,他还是了解到她的父亲好象是一个退休了的电工,但却整天很少在家里,她甚至都说不清他一天在忙些什么,这仅仅是郑剀的猜测,她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石油,煤炭等工业行业,国营工人很早退休是非常常见的,也是为了多挪出一些就业岗位吧。至于电力行业是什么状况,是不是也早早就在单位或社保局拿养老金,他就不清楚了。第二次,他要再给她写一封信,表达他坚定的决心,也似乎要将这些实物作为公证书一般,为此产生不可搪塞的责任,因为言语是即时的,虚无的。她同意了,但是只准寄到蜀南大道店里,决不可往家里寄。

他计算着邮寄的时间。他们有时甚至可以讨论婚后的一些生活细节。不过,常常是他的主动以她的生气结束。一次,他坚持新年过后她应该辞掉工作到成都来。冯敏对酒店的工作已经失望和厌倦了,几乎一半的人都想离开,陈成已经辞职另就了,然而许多人还是要等到年终发薪之后。她说老板住家与她们离得不远,以前是熟人,当初开业是亲自到她家里去请的,正是人心浮动时刻,每一个人的离去都会引起连锁反应。“人要有良心。”她这样引用她母亲的话,欠薪也罢,低薪也罢,总要熬到最后。言语中,他们争执了几句,冯敏不说话了。良久,他细声地问她在做什么。

“走路。回家呢。”果然,他能够听出她时强时弱的气息,好象又是腿关节欠灵活了吧,正想着,她又说,“好大的雨啊!”

“下雨还走,乘车呀,打个的吧。”他伸头看窗外边,成都天气晴朗,宜宾呢?

“不。”

“有伞吗?”

“表妹拿走了。早走了。”

“那——找个地方躲躲呀。”

“不。”

“啊呀。”他心疼起来,“打个的吧。”

“不。”她提高了音量。

“求求你了,生气了么?你会感冒的。”

“就要感冒。谁叫你不听话,只想到自己。”

“那——依你吧。赶快找个地方避雨,再等车。”

“没下雨,暖和着呢。我骗你的,看你在不在乎我。”

郑剀被弄得哭笑不得。

几天过后,又将近周末,晚上,郑剀接到奇怪的电话,刚通就挂掉了。他拨回去,两个男人在电话里唧哝,一个说:“是你给冯敏写的信吗?”

“是。怎么啦?”

“好肉麻哦。”

郑剀恼火了,她怎么把信给别人看呢。难道被人偷拆了。情书在外人眼里当然有些别扭,也许还是嫉妒着的人呢。“你是谁?”他心中既气愤又忐忑不安。

“冯敏的哥哥。我姓冯。”

“冯敏没有哥哥。”他心里“咯登”一下,大风雨终于要来了。

“是表哥。你不觉得害臊吗?”

郑剀忍不住想笑了。表哥就不应该姓冯呀,一个撒谎都不会的笨蛋。“你是金江花园里的?”

“冯敏的同事!我们都看不过去了。你知道她多大?我好象知道你。”

“这需要你来管吗?”郑剀冷冷说,猜想说话的人可能是贾勇,他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嫉妒的心不能容忍失败了,或者是托了别人来警告他。郑剀可不在乎。

“你是个什么人,我倒想看一看。敢来吗?”对方威胁说。

“我经常到宜宾。到时候我通知你,我一定等你来。可别失约。”郑剀冷笑道。那个男子还想说什么,郑剀觉得真是多余,挂了。

次日清晨,冯敏问他,昨晚店里的同事打她的电话,告了一状,说郑剀打电话去骂他们,还威胁呢,是怎么回事。郑剀非常气愤,但是冷静地说他们之间确实通过电话,只是她可爱的两个同事刚好把主语和宾语弄颠倒了。他们甚至还私下拆了信。冯敏立即去查信。然后说她已经狠狠地骂了他们,叫他们不要狗拿耗子,他们怎么这样乱拆私人信件呢。郑剀反过来劝慰她,只要他们真心相爱,些许小事不必计较,无须再与他们动气了,但是他依然担忧她在这样的环境中会受到不良的熏染。接着,他又暗示了她的家里应该知道了,没有得到家里人的同意或默许,他总有些不安。她又含含糊糊应付过去了。

不过,郑剀坚信她的爱情,是在一次通话中。那天天气晴朗,郑剀到九眼桥的分店去办事,遇上几个老朋友,趁便到望江公园去玩了一个上午,回到租用的住房里,还浑身暖和得说不出的舒服劲。一个人租用这么宽的房子真是浪费。他心中思念萌动,就给她打电话。

“我的心整个都被爱的阳光所包围。”他说。

“我的心早就被爱的阳光所包围。”她说。

她是一个多么富有情趣的女孩,她并非仅仅是被自己的真诚所感动,她爱他。郑剀笑了,躺在床上准备小憩一会儿的时候,还在微笑着回味。

在两个城市之间,郑剀快把高速公路沿线的风景都看熟了。这一次他到得比较晚,齐云生董事长有事无事总要到总经理办公室来,他俩的办公室挨着呢。他认为公司事务确实每件都妥当了,一天之内不会有什么未处理的,临走又特别吩咐丁助理仔细一点,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他,才放心去买长途车票。

冯敏没有如约到车站接她,她仍旧是抽不出时间,不过答应晚上下班后可以陪他一个来往小时。但是,他苦苦等到的电话却是她下班就要回家了。郑剀非常生气,他终于提出了狠心的要求,告诉她可以将小灵通放在某一个地方,他自己去取,他们可以无须见面就劳燕分飞,他实在不明白长途跋涉的辛苦有何意义。冯敏没有回答。郑剀等了几分钟没有回音,他想她终于作出决定了,他们结束的不是温情,是无奈的痛苦,如果痛苦注定要来,就早一点来吧,失落的后悔,然而平静。正当他准备进浴缸好好泡个澡,那种飘浮起来的感觉会令他轻松一些之时,冯敏却来电话了。

“我在楼下,下来接我。”

郑剀惊喜莫名。他跳着下了楼,在宾馆亮堂堂的大门车道中张望时,冯敏从街角过来了,原来她站在一个较黑的角落里。她一只手拎着小巧的深棕色坤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苹果。

“我们到哪儿去?”她问。

“出去逛逛街,吃点东西。到时候我叫车送你回去。”只要见到她,内心就愉悦了,到哪儿他不在乎。

“上去坐会儿吧。我只有半个小时。”

他很听从地带她上楼。还未坐下,他去替她泡茶。冯敏举起苹果,苹果红红的于壁灯照射下反射出悦目的光。“这是我出来时朋友给的,你要吃吗?”

“不用了,你留着吧。”他坐在沙发中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她则坐到了床边,还把腿抬起搁到床头柜打开着的门上。那只苹果呆在床头柜上象一只热情的大眼,冯敏先坐着弯腰理裤脚,然后向后仰了身子,虽然幅度是那样的小,她也不得不两手撑在柔软的床垫上才能保持平衡。他慢慢走到她跟前,靠近她坐下,闻到了淡淡的从她身上发出的少女气息,自然的,绝非香水的乔装。他把这种气息吸入鼻中时贪婪的感受着,当他手臂绕过后背搂住她柔削的肩时,她慢慢地偎进他胸怀中,仍然捏着小灵通,两眼盯着修长的鞋尖,嘴唇微撅。他鼻子中那股舒适醉人的气息更浓了。忽然小灵通响了,她接了嘀咕几句没叫他听清迅速挂了。

“我只有半个小时。”她再次说道。

现在,他遵从她的暗示,把自己逐渐地浸入她温暖如春的体香中,她摊开的手中仍然握着小灵通,被他轻轻取下关机。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响应起他的感召,当他的暖舌碰上她洁白的牙时他有一丝凉悠悠的感觉。她没有拒绝他的抚爱,连半点迟疑和矜持也没有。她只是出奇的安静,毫无声息,白色的天花板在她眼中消失了,她闭上了眼,他恣肆的激情就开始泛滥了。他吻着她平坦的小腹上被皮带扣压出的圆形凹痕,心疼的用脸去熨平。她摊着手,闭着眼,毫无声息。当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酥胸时,能够感觉到轻微的颤抖。她的脸,整个的脸,除开血管分布少的鼻、额头,整个的脸都已经沉淀了酡红,一如她举起送给他的红苹果。他的脸颊从她的脸颊上感受到了夏的酷热,他要寻找一个清凉世界,然后当然是跃进了深深的海洋中,被包围,被埋葬,在海底最深处。

“德阳那边出了点麻烦。”郑剀坐上高靠背真皮转椅后,齐云生董事长进来第一句话这样说。

“我已经处理了。”董事长示意下郑剀站起来又坐下了。在客车的卧铺上他与丁助理交谈了很久,又与德阳分店的经理说了不短的时间,以至于手机低电告警才罢休,所以郑剀有充分的信心回答董事长。

“你刚刚回来……”董事长惊讶不显于色,语调却明显变化。

“我认为手机是在送货途中被人掉了包,我已要求以后送货员在详单上签名,他们应该对途中安全,和他们的清白负责。这样一定能杜绝水货在我们的店中出现。”他叙述着事故的细节。

“顾客呢,怎样安顿,不要赔偿了还坏了名声。”

“你放心吧,董事长,我派丁助理亲自到德阳去解决了,他会及时给我汇报的。必要时开除两个职员。德阳那边还可能有一个更重大的问题,董事长听说了吗?”郑剀很委婉地问。他力争要对方相信,尽管他常回宜宾,但一点也没有影响公司工作,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过他内心还是暗地里感激丁助理。

“什么事?”

“关于租房到期的问题,现在我不完全了解。了解清楚后,我会及时写报告呈交给你。”

齐云生坐到了郑剀对面,近距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眼睛中挖出什么秘密来。“宜宾那边事情复杂吗?你这样频繁回去。”

“不是,只是家里的私事。”说到这里郑剀心中满满的柔情。

“家里私事?那我就不打听了。呵呵。你打算推荐谁做宜宾经理,丁助理怎样?”

“丁助理恐怕不太合适。他做惯了文秘工作,刚过来,并不完全熟悉公司具体业务,独挡一面是不是早了点。那边竞争很大,四海通、精英,他们都已做得很好。”他数着当地有名的通讯公司。

“你心中有人选?”

“我想暂时兼任。过两个月上路后再任命经理——嗯,这只是一个建议。”

齐董事长眨了几下眼。“成都离不开你。我们还有更多的发展计划呢,现在是时候了,你不能太分心。”他似乎是另有所指,故意停顿下来让郑剀理解,接着他暗示说,“开年后,股东大会上,我要提一提关于持股率的问题,应该有所变化了。”

“股东大会上,我想提出一个意见,分店经理,财务、技术总监,各部门经理都要持股百分之一。这些人加入后,加上原股东也不会超过五十人,我们仍然是股份有限责任公司。”

“到时候,我支持你。”齐云生站起来对他微笑,离开之时他轻轻地带上门。

郑剀迅速阅读完各类报表,拟定明天将要约见的人,同两个部门经理通了电话,然后例行公事到总店门市部和维修服务部去走了一圈。一件事,不管在别人看来是多么有趣的工作,只要成了必须完成的工作,而且每日里重复着,总会有令人发倦的一天。兼任分店经理,除了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外,新的环境,新的挑战,新鲜的生活,都令郑剀产生一种潜在的期望,一种新奇的幻想带来迷醉一般的冲动和渴望,而且,他觉得,目前他已是多么了解那边的市场,谁能比他更合适呢,但是重大人事的最终任命权在董事长的手中,或在股东大会的最终决策中,而且,郑剀从与董事长的谈话中感觉到,他的希望已经很渺茫。或许,应该考虑另一种选择,明年,等女儿小学毕业,把冯敏和女儿都一起叫到成都来,他们的新家,轻车熟路的工作,那肯定幸福而安定,干吗非得折腾一番呢?先忍耐一下吧,他逐渐放弃了说服董事长的打算。

他把这个意思对冯敏说了,她没有象以前那样执拗,“你说了算。”她的回答叫他心满意足。她向他借钱,说小弟星期日要从老家来玩,她早就答应过要送他一份礼物的,包括一台名牌复读机,明年弟弟上中学也正好学英语用,但现在身上钱不够。他故意迟疑,冯敏不耐烦了,嗔道:“将来还你呀。”他便连忙赔笑解释。他给她把钱打在刚替她新办的卡上。下午,冯敏却问他密码,他纳闷了,“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就是你生日的六位数。”

“哦。”她好象记起了。买了东西后,又替弟弟谢谢他。郑剀在轻松与满足中享受着爱情的甜蜜,说得久了,她请求他放过她,她的弟弟还在等着她呢。

“我亲亲你,好吧。”她无奈地笑着,她第一次主动地玩这种从来都是他反复要求才能在电话中得到满足的亲吻游戏。他笑着同意她挂电话了。

不过,他激情的语言如果过了头,依然会让她撅起嘴生气。这时候,郑剀就讲一个手机的短消息中看到的,有趣的笑话,如果她没听懂,或者没有笑,他就会再讲一个,直到她肯定说已经没生气了为止。真该感谢那些大拇指作家,他们为郑剀,为每一个手机短信爱好者,建造了取之不尽的故事仓库。一次,下了班,郑剀在洗手间修面,客厅里放着音乐,kenny演奏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她打电话来,急忙忙地划破下颌后他接到了电话。听见音乐声,她突然兴致大发,要他唱歌给她听。他也果真放了张时下流行的歌碟,扯开喉咙高歌一曲。她听后非常喜欢。郑剀高兴异常,他又找到一种能令她开心的好办法了。

由于赶一个时机把郑露的户口办到成都的缘故,郑剀回了一次家。父亲抱怨说怎么电话费猛涨,这个月都上三、四百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问郑剀谁把小灵通拿去用了,他到缴费处查过了,是小灵通的费用太高,座机没问题。郑剀解释说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借去的,他们公司不正在宜宾筹建分店吗,联系得多,话费自然高,他这样安慰朴实的父亲。走的时候,他在县城里换车,没有买直达成都的车票,宜宾是必须乘机逗留一下的。上了车,车里还坐不到一半的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上车瞭了一眼,就径直坐到他的旁边,挂提袋的时候把一包“玉溪”装进简朴的提袋。他让她坐了靠窗的位置。

“你抽烟?”他不满意的咕哝。

“你看我不已经收起来了吗。”

“女人也喜欢抽烟?”

“我们那边的女人都抽烟。”她又望了他一眼,“你不是姓周吧?”

“我姓郑。”

“哦,我弄错了,我还以为是家乡一个认识的人呢?”

他笑笑,“听你口音象是本地人。”

“是。我夫家在德阳。”

宜长公路正在改建,路有些不好走,车也开的比较慢。

“这边的路有点差,到宜宾恐怕要两个小时吧?”她问。

“也许还不止呢,等新路完工后,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几乎每天都要坐车,老是遇上这样的路就惨了。到宜宾办公事吗?”

“不,看望女朋友。”

“情人?”

“不,未婚妻。”

他们间间断断地聊几句。郑剀微微闭着眼,想打瞌睡,一不小心,头一偏,差点没坐住,被她及时拉住。他极不好意思,笑而无语。

“你是搞建筑的?”她瞧着他两手攥着压在膝盖上的黑色公文包问。

“不是。你怎么这么猜?”

“你看起来很有钱。”

郑剀不禁莞尔一笑。“我以前做过公务员。”

“公务员?我也做过教师呢,不过只有一天。”

“那为什么?”

“表姐病了,我去代课,初三的。上课时,我一转身写字,总有人扔粉笔头。我气极了。下课后我去找校长,问他们学校的学生是不是就是这样没教养。校长说这群学生就是喜欢欺生,富有经验的严厉的老师他们是不敢的,这还算轻松的呢,老师身上还负着许多莫名其妙的责任,每日里都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弄些事出来牵扯进去。从此我发誓,再也不教书了。其实我是有机会转正的。”

郑剀闻所未闻,在他们求学的时代,这样的学生根本就没进学堂,可能是普九把所有的适龄人都赶进学校了。他想起十多年前在《哲学动态》上读到过欧洲一位哲学家说过的一句话:道德是需要用耳光来维持的。但是学校禁止体罚。他想起把萨达姆赶下台的乔治∙布什,接受的就是严厉的苏格兰式教育,小布什早晨赖床不起来的时候,老布什会提了一桶冷水,劈头倒下,冬天也是这样。关于对小孩严格教育的话题他们聊得很投机。交谈中他知道了她夫家经营着一个运输公司和一家旅行社,他们恋爱四年,结婚一年,婚姻却就要走到了尽头。“那天去我买一件看中的衣服,途中,看见他和女秘书一起进了宾馆,我跟在后面,等他们开好房间进去十来分钟,我才叫服务员打开门。其实以前我就有些怀疑了。”她已回老家呆了一个多月,尽管老公叫她回去,有事好商量,她却是回去办离婚手续的,娘家人都说别放过他。

“你老公不敢炒秘书的鱿鱼,你就炒老公的鱿鱼。”郑剀半开玩笑半认真,他想增添一点轻松的气氛,“既然他与秘书暗中往来三四年,还是同你结婚,说明他更爱你呀。他多大?”

“和你差不多年纪。”

他估摸她在二十三、四,举止洒脱,待人也肯定热情。说到旅游,又说到吃食,他们的确是爱好相同的享受主义者。“宜宾燃面很好吃的。”她说。

“岂止,还有李庄白肉,沙河豆腐,红桥珠儿粑,双河凉羹。”家乡的美味郑剀如数家珍,“说到燃面,已经很难吃到精品了,城市里人来人往谁有耐心费工夫做。可能在华荣大饭店能叫大厨师单独做吧。夏天与几个朋友到双河旅游,在一家姓朱的夫妻店里,反倒吃到一次精工细作的燃面。”接着他们谈到冯敏,郑剀时不时的叹气,爱情让他无比的疲倦,不可知的未来——他总这样感觉——让他忧郁。

“你有黑眼圈,没睡好。”她说,“但不容易看出来。”

“真的吗?”

“脸还有一点没刮干净,腮边,对,就是那儿。”她手缩在胸前,食指指着他的右颊,很开心的哂笑他,“每周都这样整饰一新,从成都来看她,她真幸福,我都想和她竞争了。”

“你很爱她?”见他无语,她又接着说,“她很漂亮吧。”

“嗯——我女儿这样认为。”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话中似乎有一点妒意。“你应该冷淡她,看看她的反应,该往爱情的热咖啡里加块冰了。”她建议道,“她是不是另外有人,只是需要你。没有钱,爱情都不够浪漫。她不该躲避,怕别人知道的。”

她的每句话郑剀都听的很清楚,只是脑子晕乎乎懒得去想。以前他就为这事头疼了多少晚上。她已经把他当作了好朋友,出于礼貌,他留下了手机号。

手机响的时候他们正处于安静的片刻。冯敏说她下午不能出来了,一个重要的同事,老板的侄女过生日,晚上她会早一点出来见他。他不满地问她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1·11,光棍节——11·11才是光棍节,他借用了这种叫法,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可怜的光棍。丁小琴听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发笑,冯敏听见了,问是谁在身边。

“车上刚认识的一个朋友。”

“那就这样吧,晚上我早点来。”

下车的时候他祝丁小琴一路平安,后者叫住一辆进了车站的出租车。“我送你过去吧。”她到西客站换德阳长途车,正好与他到大观楼同路。车上,郑剀自言自语说要是大峡谷温泉近的话,他就可以去泡一下午,消除疲劳和难熬的时间。司机告诉他附近新开张了一处温泉,他不用坐两个小时的车跑到云南去。停车,下车,丁小琴坐在车里关切又亲昵的大声说,怕他没听见,说了两次:“郑哥,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不要再有黑眼圈了。”以至于郑剀不得不在心里感动地说:她真是个好女人。

晚上冯敏果真八点半就来了,她是在切过蛋糕后才来的。郑剀想到丁小琴怀疑的话,真是多余。忠贞的女人能够从她们做爱的气息中感觉出来,她仍然羞不自禁。他想抱着她说上一夜绵绵的情话,她却看着小灵通上的号码,坐起来穿衣着裳,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得半点。他拍着她光溜溜的臀,问:“为什么总要我听你的话?”

“现在女人为大。”她一口流行的野蛮女友的腔调。郑剀拦住她,冯敏急了,威胁道,“我跳楼下去。”

“多呆一会儿也不行?”

“他们在唱歌,在二零二等我。”她不由分说起了床。

“丁小琴叫我冷淡你呢,说你值得怀疑。”

“那你就听她的呀。”说话的时刻她已经到了门口。

二零二是一个地名,郑剀猜想它应该是一个单位的名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因为备战而编的,听起来就象武装部队的编号,他们的约会不也象战争一样急促而隐密吗?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心里还留着温情和满足。刚到那儿,她就打来电话,“我到了。”

郑剀回到成都后,继续过着无线爱情生活。一天夜里,他伏案忙着新年的计划和做报表后,回家正腰酸背疼时,她来电话了。

“累死了。我死了行不行?”

“你死了我怎么办?”她脱口而出。

“谁叫你不管我。我正打算出去做按摩呢,你在身边多好,好好享受老婆的温柔。”

她当然听出了他的埋怨,悄声笑着说:“你出去叫按摩小姐给你温暖呀。“

嘿,她居然取笑他。“那我不必出去了,给家政公司打个电话,叫个小姐到家里来。按摩,刮痧,推油,什么都有。有的公司还有更全套的服务呢。”

“你敢!”

接着由郑剀开头他们讨论起将来孩子会象谁。郑剀给她讲了一个故事:美国的一个舞蹈家很钟情于英国作家萧伯纳,她写了一封情书,里面说,“假如我们将来的孩子长得象我,同时又有你的智慧,那这个世界该多么美好。”一向幽默的萧伯纳喜欢开玩笑,回答说,“是的女士,但假如我们的孩子长得象我,而同时又有你的智慧,那这个世界该多么糟糕。”郑剀认为萧伯纳犯了一个错误。中国有一句古老的话叫做“男才女貌”,按现在观点看,意思是说在基因遗传上,后代总是在相貌上更多的继承母亲的基因,而在智慧上更多的继承父亲,不同性别的基因有不同的遗传优势。从认识的多个人的统计上来看他一直存有这种想法,或许用不了多久基因遗传学家会从基因原理和统计学结果两个方面加以证明。“呸,呸,呸——”冯敏一连声的啐他,然后还是娇柔的笑着说“还是什么都象你吧”。

她缺少一点自信,郑剀想,昂头,挺胸,抬臂开位,或者芭蕾舞训练班能够对她有帮助。

“我真想你,你就一点也不心疼我么?过来吧。”停了片刻,他说。

“我看——年过完后我过来吧。我等工资结算了就不在这儿做了,还有几天,可能要做到腊月二十八、九。”

打完电话,打量着陈设简单的租房,郑剀的第一个念头是:该买房了。

上次联系过的那套房还没卖,二环以内,小区环境也不错,按揭手续也简单。办完过户后,郑剀告诉她,冯敏只简单说了句“不用那么着急”。

“不是着急,机会难得,这是一套二手房,很不错,房主买了一年都没装修住进去,还是清水房。”

“花那么多钱不住,房主不亏了?”她十分不解。

“亏,他赚了,买下一套好房就等着涨价。房贷年息比普通贷款低,也就五、六个百分点,加上点交易税,我查过房产资料,这年房价涨了十二、三个点呢。他不用出一分钱就能稳赚百分之四五,只要能够贷到款。老家县城更离谱,一年就从四百多涨到七百多。”

“那不象坐飞机,涨得那么快。”

“买房的人不一定是住房的人。”郑剀来了兴致,“不是有个什么州的购房团,到一处,买一处,涨一处,丢一处。股市泡沫破灭了,房市泡沫又吹起来了。他们在投资,故意炒卖,利用他们已经拥有的巨额资产,疯狂掠夺平民的财产,就象闯进了鱼群的锤头鲨,肆无忌惮地吞噬小鱼。”

她一直没有搭腔。“你在听吗?”他问。

“你说吧,我在听,但我听不懂。”

“哦,你不需要懂这些。你不需要经历生存的风雨。你要象母鸟羽翼下小鸟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他渐渐地柔情满怀,“我爱你。”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6-13 7:44:4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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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点评:

美丽的谎言也许是善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