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美丽谎言(下)卢汉文

发表于-2005年06月12日 晚上10:21评论-0条

美丽谎言(下)

十七

郑剀睡得很沉,肖竹的来电惊醒他后才知道昨夜没关手机,他残存着希望的念头因此暴露无遗。肖竹告诉他,她要和同学一道回去了,如果有什么新消息及时告诉她,她祝福他们。郑剀懒洋洋起了床,他确信冯敏一直没有来过电话,他完全可以打道回府,让一切烟消云散吧。不,他相信一切皆有因果,就连何燕不可思议的消失后又不可思议的出现,而且彻底地消除了他一块心病,那么,冯敏要真实一千倍,没有理由无讯而终。他认真洗嗽完,整理一下头绪,确定怎样开始寻找她的家,如果冯敏在这儿还有家的话。

他从南客站附近向南找起。首先是电力局下属的一个单位,偌大的院落里没有什么人,一个正打算清理一盘电线的工人认真说姓冯他都认识,只有两个,整个单位绝对没有叫冯敏的人。他便开始隔个一两百米就找一个人打听,擦鞋的女人,散步的老人,门口与人下棋的小商铺老板,这些都是有闲心比较了解当地人的人,他们一共说出了两个冯敏,检察院的和稽征所的,呀,当然不是。附近已没有适合他印象中冯敏的住处的。郑剀打算经过市政府前,再向党校那边寻找。这时他的小灵通接到一个电话,是原来与冯敏一起做工当过厨师的男人找冯敏的。郑剀好比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称自己捡到一部小灵通,正不知失主是谁,既然他们曾经是同事,就成全他的好意,帮他指点失主的住处。那个男人建议郑剀到粮食局宿舍楼去碰碰运气,他曾经在那里等候过冯敏她们,还与看门老头说过话,但是他弄不清楚她是住那儿呢,还是到那儿去玩的。郑剀向一个扫街的大嫂问过话后,就在建材城一带询问过几个应该是很诚实的中年人,虽然找到了粮食局宿舍,但都说不认识这个人。他的运气不怎么好,郑剀想。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翻出一个冯敏的同学给他打过的号码,请求他帮助,哪知后者也是茫然,只说记得好象冯敏一家是租的住房,似乎是血站那边呗,有天一大早他到那儿去接她们,显然她们在那里住宿过。这么多地名怎么办呢?郑剀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了一辆的士过去。将到的时候,已临近江边,路又窄又烂,坑坑洼洼,泥泞满道,车不走了,郑剀只得下车。高一脚低一脚找到了血站,大门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看过冯敏的相片后,回忆说有这么一个女孩在她们这里住过一夜,那时好象是一个火锅酒楼的苏老板带来的吧。几个女孩子,她都不知道姓名,有一个在南客站里开馆子的赵老板,跟她比较熟的,是一个老家的同乡,当时也与她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说不定赵老板可能知道呢。她顺便夸奖郑剀两句,说捡到了东西还要这么辛苦地找到失主。

转了一大圈,郑剀又回到南客站。肖竹发短消息问找到了么。这句话让郑剀非常尴尬,他回信说如果找到了,那不是开始,而是结束。赵老板看起来是一个从农村来没多久的,还带着朴实的脾性,穿着也很简朴。他的店里生意清淡。他说的确有个叫冯敏的他认识,不过也是泛泛之交,因此无法让郑剀满意,不过郑剀可以到环保局宿舍去找苏老板,后者雇过她,应该知道,就在党校旁边。

郑剀也想起冯敏说过苏老板亲自登门雇的她,她因此还不好意思在苏老板经营穷途末路时离开呢。苏老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比较好找吧。他终于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路。咦,这条路不是他以前寻找冯敏的家时走过的吗,只是他不曾在这里打听过,因为冯敏与他说话时曾说过她家有楼上楼下,一个职工的家是决不可能有楼上又有楼下的,在城市中那是别墅了,所以郑剀决计没有把这里也当作合适的地点的。宿舍院里有停车棚,看起来像是冯敏送给他的相片上的地方,仔细对比又不是。溜达一圈后无所收获,郑剀鼓起勇气,向门口收发室看门的女人打听苏老板。那个女人认真听完他的叙述后,说好象苏老板已经到江苏去做生意去了。

又是白忙,这天的二万五千米长征,郑剀已经两脚酸软,精疲力竭。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问:“那么,你认识一个叫冯敏的女孩子吗?”

“冯敏,一个十多岁的女孩?”

“是的。”郑剀突然有些激动。

“你跟着这条路——檐坎,一直走,倒一个拐,再倒一个拐,第一户就是。”她把屋前的路按习惯的叫法,其实现代建筑多半没有叫檐坎的地方。

郑剀请求她带一带路,他是受朋友的委托带一件东西给冯敏的。他知道到了这儿不能再多嘴多舌,当然也就不能再去打听了。那个女人出来指了一指,叫他自己去。大概他们的对话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他问她来人是找谁。

“冯棒棒的女啊。”女人大声说。

这句重庆人腔调的话在郑剀听来非常刺耳,不过他没去多想,沿着女人指的路走。院里是职工宿舍,外面是清一色的门面房,有三四间一通的,有两间一通的,也有单间,由于这边尚未开发,路也未修,门面都空着,各个主人便都租给了进城打工的农民。那个女人嘴里说让他自己去找,或许她要回家吧,还是走在郑剀前面。果然到了第二个拐弯的地方,她朝上面叫了两声,便有一个男人从二楼窗里伸出头来答应。听说有人找,很快他就下来,拉起顶部已经生锈的铝合金卷帘门,让郑剀进去。郑剀想这就是冯敏的父亲了,他看起来很年轻,高高的个子,称得上是英俊,穿着蓝布中山装,脚下是绿色的解放胶鞋。这里只有一间屋,很高的米黄色的立柜靠墙而立,挨着的是比较窄的案板和橱柜,然后最外面是一个蜂窝煤炉。另一侧靠墙则放着一些杂物,和一张书柜,书柜上有一台十年以上的二十吋彩电,彩电上还搭着盖布。屋中央放着一张方桌,靠里墙安放着一张床。显然,主人最大限度的利用了存在的空间。左侧布帘遮着的有一小间屋,可能是卫生间,后面有一个窄而黑的过道,搁着的一副竹梯可上二楼。

冯敏的父亲拉过一张已经很破损的藤椅让他坐,问他有什么事,郑剀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难道冯敏根本就没跟家里说过,看冯敏的父亲决不是一个玩心眼的人。郑剀便把小灵通拿出来,说“你认识这个机子吗?”他仍然不明所以,说:“冯敏与她六姨一同出去了。你打她的手机吧。”

郑剀把手机递过去叫他打,他拨了号码后待得一会儿说怎么是空号呢。郑剀接过来调出号码一看,发现他可能由于紧张,竟在开头少拨了一个“1”,便重新拨通了递过去。冯敏的六姨回话说她正在盲人按摩店里做推拿,不过快要完了,冯敏她们两个都在那儿等她。冯敏父亲叫郑剀等一会儿,自己却先出去了。郑剀一个人寂寞的望着门外尚未推平的小山包,上面胡乱种着一些蔬菜。不久,一个女人沉着脸进来了,她将尚未完全拉上去的卷帘门朝上又拉了一点。郑剀不由得站起来,很小心的问:“你是冯敏的母亲?”

“是。”那女人依然沉着脸,准备着厨上的活。

“果然有点像。”郑剀笑着说。他这句话让冯敏的母亲脸拉的更长了。她坐到了床边,对眼前这个陌生人很是戒备,他不是一个善良的客人,她总觉得有什么祸事找上了门,因此沉着脸等待着。

“你找冯敏有什么事?”过了许久郑剀仍不说话,她不得不先开口问。

“你应该认识这个机子,这是我的小灵通。”郑剀确实没有办法应付这种尴尬境遇,不好意思一下就直接说出来意,只有启发着她明白。

“我知道,冯敏借来用过三个来月,前几天说人家要了,就还了。”

是冯敏的确没与家里说呢,还是她的母亲在装傻。郑剀只得进一步启发她。“一直是我在替她付话费。”

“你来是要算帐吗?”

唉,郑剀有些急了。“冯敏没跟你们说?”

“说什么?”

“是冯敏叫我来见你们的。”郑剀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天来,冯敏一直没给他打电话了,她仍然不让家里知道。

看来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原来竟是以未来女婿身份突然出现。她脸色就更阴了。“你知道冯敏多大吗?”

“十九岁呀。她亲口告诉我的。”

“哼!十六岁。”

“什么?”郑剀大吃一惊。

“不相信,前几天刚办身份证,还没拿到呢。你看看户籍簿。”她起身打开米黄色的立柜门,拿出一本褐红色簿子。

郑剀认认真真的看完。生日的确是冯敏说的那天,年份却迟了三年。哦,哦,哦,哦,哦,她才十六岁,难怪准岳母一脸难看。郑剀坐在椅子中不知说什么好。她问了他几句家里的情况。郑剀边回答边解释,他没有说谎,他以给冯敏的银行卡密码为证,那密码恰好是冯敏年月日生辰六字。她不相信他的话,这个时代总有许多人骗了人还装做无辜,她不与他再说什么,自顾自做起饭来。冯敏的父亲却一直不再露面。

郑剀猜测冯敏母亲有责备与生气的意思,只有冯敏能够为他作证,这时他却忘记了,冯敏比他更需要躲避责难的。郑剀跨出门站到了一堆碎石子上,拨通了刚打过的手机,请冯敏的六姨交给冯敏,他要与她说话。电话中冯敏恳求他不要乱说,她仍然寄希望于郑剀能够随机应变,只要不暴露他们的关系,却不知为时已晚。冯敏只说了一句话,郑剀便不由得她再说了,斥责道:“你快回来吧。”

冯母一直在注意着郑剀的行动。这样盛气凌人,女儿跟着他能有好日子过么?冯母想,做饭的手更用力了。

冯敏久久不回,郑剀受不了屋中那股压抑的气氛,正好肖竹发短信来问他找到没有,便出了屋走走,一边互发短信。肖竹也完全没有想到竟有如此结局,她告诫郑剀,如果以他的年龄,十九岁的冯敏,可能是合适的;以冯敏的年龄,他二十来岁,也可能是合适的,但是以他们彼此之间的真实年龄,即使他情真意切,那还是水中月,镜中花。放弃吗?他想,他摇着头,他在气恼冯敏的时候爱她,在鄙视她的时候还是爱她。

冯敏终于回来了,同回来的还有她的表妹,白色高腰靴子使表妹看起来成熟了许多,那个身穿深红色真皮大衣的女人肯定是冯敏的六姨妈。冯敏看见郑剀想招呼又未出声。她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惶惧,郑剀也惴惴不安。趁母亲两姐妹说话的当儿,冯敏进了洗手间,拧转洗衣机旋纽。紧跟着冯母也进去了,郑剀听到有极压抑的骂声。他顾不上礼教,说句“我洗个手”,便掀开布帘也进去了。他看见冯母举高还未落下的手,冯母的手掀掀晾在绳上的帕巾,放下了,又强挤出一点笑来。

吃饭时候到了,大家忙着挪桌子,放餐具,与冯父一起进屋的还有冯敏的外公,舅舅,后者也在城里做工,很年轻,打扮也入时,他递给郑剀的烟被谢回了。外公看见冯母对冯敏粗声厉气便问怎么啦,郑剀连忙说没什么事,六姨大概也知道了一点,立即止住了正说得带劲关于她腰椎疼痛需要按摩治疗的话题,跟着连说没事,冯母的脸终于绽开了一点,也接着说没啥事。郑剀惊讶于这么快的时间冯母就做出了好几个菜,她一定是主宰家庭的能干的女人。

饭后三个男人,两个年轻的干活去了,外公回山区老家。冯母和郑剀不约而同想到出去谈谈,门前人来人往,全是熟悉的面孔,冯母万万不敢有一点轻微的冲动,而引起邻居的窃窃私语,说三道四。通过较少的对话,郑剀已经知道,冯父不是什么电工,是个石匠,在城里专找凿地铺砖的活干。这一带住的全是一个县来的,有的还是一个村里的,彼此熟识,好象是把一个乡村搬到市郊来了。四个女人和郑剀,都出来了,冯敏和表妹远远的走在前面,冯母在后面拉门。“她们到哪里去?”冯母问。

“可能朝车站去了,以前我们见面后基本上都这样走的。”郑剀说,话中不免带着嘲讽。

冯母紧跟着走了。冯敏的六姨留在最后,陪着郑剀,也是要听听他们怎么写出的这段故事。郑剀一见到这个衣着入时,豁达大度,看起来家境不错的女人,便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郑剀很清楚的把经过叙述了一遍,尤其是他对冯敏诸多事情一无所知的证据说得很详细,他又一次提到卡的密码。现在他也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六姨的夫家兄长的孩子,真实年龄十八岁,那么,应该是冯敏的表姐。“看起来两人年龄真是倒个个呢。”六姨说。

到车站的时候,冯母比较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冯敏被母亲骂了两句后激动起来。每个人都在竭力的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一会儿是郑剀和六姨谈,一会儿是六姨和冯母谈,一会儿又是冯敏与她们中的一个谈。而当郑剀和冯敏当着大家的面接上话时,谁都不免语气强烈,郑剀主要是愤愤于这天的劳顿。冯母在冯敏因天大的委屈而失态时,厉声提醒她对客人说话要客气一点。六姨则在冯母忍气不住责骂冯敏时,提醒她“万一冯敏铁了心要跟他呢”,意思不外乎是要姐姐留条后路,避免闹得不可收拾,大约她已经看明白这对偷情鸳鸯真挚的过去。最后,可能是两姊妹说不到一块吧,六姨愤愤地对郑剀说“那是她的女,我只是冯敏的六姨。”又叫上冯敏的表姐一道远远的站开了。郑剀争取到了单独与冯敏说几句话的机会,他们出了车站大门,冯敏靠着门柱。

“别说了,都是我的错。你不是一定要见他们的吗?现在你满意了。”冯敏哭泣着,声音很大,毫无顾忌。

“我想——送你去——读书。”郑剀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抖出这么一句可笑的话,又引起她的语声的反抗。可怜的人,她被吓得实在不知该怎么做了,反对他就是最好的存在。

他与她简直说不成什么,除了引来更多来往打量的眼光外。他又绕过去请求冯母善待冯敏,他实在不安心上车的。冯母被逼出笑容来。他们与冯敏彼此走近的时候,冯敏已经平静许多了。她提醒郑剀,他乘坐的车快要开了,因为时间到了。

“真的吗?”

“你要坐的车在最右边。”

“你怎么知道?”郑剀明白在候车室里是看不见他所要乘的车的。

“那天,我与表妹不是送你吗。我们没进站台。我们从另一道门进了站,在一家认识的饭馆里坐了很久,看见你坐在车子的右边,靠着车窗想什么。你可能很困,想睡觉。等你的车开了我们才离开。”

这个可人儿,她那样爱他,而他一点也不理解,还对她大喊大叫。郑剀拿出小灵通递给冯母,以便于联系,他知道她们什么也没有。冯母急忙谢绝,“冯敏知道你的电话,想好之后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丝担忧,一丝不解,一丝留恋,郑剀就这样离开了。

十八

郑剀从见到冯母的瞬间起就预感到他们是注定要结束了。冯敏的年龄虽然让他感到一点道德上的歉疚,却一点也没改变他心中的爱怜,但是他越心疼,虚落的情绪就越强烈。下次他再去的时候,他可能会建议送冯敏去读一个中专或者职高,随即他又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摇头。晚上总这样想来想去难以入睡,白天的精神自然也有点萎靡了。齐董事长还以为郑剀对公司正要跳跃的未来筹划得如此投入,建议他去弄两副中药调剂调剂,确实需要的话也可以放假两三天。郑剀用笑和同样认真的工作来回答他。与六姨的谈话使郑剀对她抱有特殊的好感,或者说她是唯一能与他平心静气的讨论这些事情的人,她把他的话真正听进去了并且相信是真的。但是刚刚认识,郑剀不便于打扰,想了想,他没有打电话,只发了一条短信:你好。你是冯敏的六姨吗?打扰你真不好意思。原来我一直错怪了冯敏,好想对她说声对不起。要是冯敏将来能象你一样,那就太好了。

象她一样的什么,自信,宽容,公正,有极好的教养,还是……连郑剀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还是把幻想和赞誉都送给了这个让他怀着极大好感的女人。他幻想她能够帮助他们。

一天一天过去,一直没有冯敏的消息,郑剀拟出了三种可能:一、她的家里已经通过同意了,但是端着架子,等待他去恳求方允。二、家里起了轩然大波,他们限制她的自由,所以冯敏连一个电话都打不出来。三、是居于两者之间的情形,他们也在举棋不定,毕竟除冯敏外他们对他知之甚少,他们不能仅听冯敏的一面之辞便草率决定女儿的终身大事。过了半个月,郑剀等不住了,趁新分公司例行检查工作之机,来到宜宾。

下车后郑剀先不去公司,叫了车直开到分路的地方。没想到下车只走得几步,看见冯敏拿着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迎面而来。他站住不知说什么好。冯敏嘴唇翘着,在他总是无言地打量她时,她不由得先说话了:“你来有什么事?”

“来看你呀。”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又瞥了后面家那个方向一眼。

“我还没看够呢。”郑剀冷冷的跟着她走。

她突然转过头,眼里已有了泪花,嚷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你能告诉我吗?”很快他又心软了,声音也柔和起来,“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你的消息,我担心你呀。”

泪水终于如瀑布飞流直下,她冲着她喊道,忘记了前一刻还时时顾忌着,“担心什么,我死不了。你知道这段日子我怎么过的吗,每天每时都被上政治课,我耳朵都起老茧了。看看这几天他们稍稍平静一点,你又来惹事,唉,唉,又不知要怎样呢。”

郑剀默默无语。她开始走,郑剀也跟着她走,他不知她要到哪里去,心想走吧走吧,走到长江里去我也陪你,但是,最好不要碰见公司里的人,看见他象个无赖紧跟在一个姑娘后面,那实在叫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冯敏走着偶尔回头来说:“我过江去有点事,你要办什么事就去办吧,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不管他们争执什么话,郑剀都始终如一跟在她后面。冯敏不得不停下来,在一个买饮料的小摊点那里给一个什么经理打个电话,说她有点事耽搁,可能今天来不了。然后她听凭郑剀跟着她走过南门大桥,穿过东街,一直来到合江门的喷泉广场。她把塑料文袋垫着坐在石凳上,郑剀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就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说话。他请求她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他虽然非常爱她,但是如果她无法坚持甚至对他已经殊无爱意的话,他是能够承受痛苦的。冯敏始终没有吐露出一个是或否字,尽管彼此唠叨的话都很多,尽管时间消耗了许多。郑剀唯一听到一句有价值的话,是她说文袋里装着一个涂料公司推销员的应聘资料,她说是一个朋友的,郑剀听了这句话理解成就是她的资料,因为她常常不假思索地口吐谎言,仅仅是为了应付一下,也全不顾算前后的矛盾。那么,她是在寻找工作,郑剀记得他临走时明确告诉冯母先不要让冯敏去找什么工作,在他看来那仅仅是一件小事,但是显然,冯母已经把她们的态度坚决的付与行动中了。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两滴雨掉在脸上,郑剀忽然感到饥肠漉漉,才想起他还没有吃午饭,而现在快到了吃晚餐的时候了。他要她陪着他去用饭,就象往常一样,冯敏不肯答应,说她出来太久了,应该回去了。他们各自坚持了一会儿,还是郑剀让了步。在出租车里冯敏的态度改变了,在他搂住她的时候她靠在他肩上,并且和颜悦色同他讲话,承认她的表姐比她还大两岁,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恰恰相反,与她六姨说的完全一样。这时候他们才是一对亲密而伤感的恋人。离到她家停车分路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冯敏叫停了车,下车后她对还傻呆呆站在路边不知何去何从的郑剀说:“明天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郑剀满腹委屈,一言不发,当她问第二次的时候他气冲冲说:“送什么,我自己走。”

冯敏遭到抢白,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这时候,雨沙啦啦下起来了,冯敏顶着文袋快步回家,郑剀重又钻进了另一辆的士。

郑剀来到公司里,丁经理早已接到通知,却不知道为什么郑总这时才到,他没有问一丁半点,陪着郑剀四处检查,又认真汇报这些天来新分公司的经营状况,郑剀听后非常满意,丁经理却说还是两位老总早就为他铺好了路,他只是跟着走走,他太过于谦逊的态度叫人看起来不象是个商人,郑凯想,也许国营公司的工会主[xi]都养成了这种好品性吧。烦躁的时候有丁经理这样的人陪伴真是舒畅多了,郑剀忽然心血来潮,他要代表总公司嘉奖新分公司的全体员工,请他们宵夜,中餐庄重,火锅随意,他要丁经理选择。“当然是火锅好。”

“不过,可能要八点以后,我突然想起要见一位朋友。”

“宵夜嘛,迟一点好。”丁经理及时贴上一句。

原来,郑剀突然想到,他今天应该去见一见冯敏的双亲,这层关系终归是要疏理通的,他不能回避,不能胆怯,他要尽力去说服他们,凭冯敏一个人,力量太微弱了,甚至她反而有可能被他们说服,毕竟冯敏与他们是站在不对等的地位上,他们至上而下。郑剀认为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顺利的话,她甚至可能出现在晚宴上,那时的情景是多么美好。

雨淅沥沥的下,郑剀买了一把伞走完那段烂路,尽管小心,还是踏入了一个水凼,连鞋带裤脚都湿了。将要到她家的时候,他听见冯敏在后面叫他,原来她陪着父亲在小店里看打麻将,是父亲先看见郑剀对她说,她才知道的。冯敏走在前面拉起了铝合金门,半吊着未上去,她沉默着。郑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拿起盖布打开电视,却不显图象,只哗哗响,定是坏了。他转过头,叫她把母亲和父亲都叫来,他有话给他们说。很快冯母就来了,再往下拉了一点门,阴着脸,等待郑剀开口。郑剀坐在破旧的藤椅中,冯母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但是她两眼左右而顾,回避着他,总不在他脸上停留。郑剀只得涎着脸,询问她们的意见,说来说去,冯母只有一句话“她太小”,她们的亲戚没有一个不反对的。郑剀知道这不是全部理由,他企图说服她,甚至暗示他们的关系已非比寻常,然而冯母说自己没念过一天书,说不出来什么话,但是也不必说了。他让她不耐烦的时候干脆说她既然能把冯敏生下来养大,她当然也收得回去。这时候郑剀真想那楼层的混凝土预制板是糟糕的劣质品,轰然断了吧,垮下来把她压没。郑剀又让站在门外的冯敏叫父亲来,冯父一进来就直接问郑剀有什么事,一提到冯敏他就黑着脸说“你给我说这个干什么,我忙得很呢。忙,十来岁就下云南,闯贵州,前不久,家里房子又垮了,唉。明天还要起早,我忙得很呢。”说过后,他从柜子顶上拿下一个“雪碧”塑料瓶,里面装着半瓶高梁酒,他狠狠啜了两口,提着什么东西,吱呀吱呀踩着竹梯上楼睡觉去了。

郑剀并不指望一天就看到希望,他打算暂时离开,他叫冯敏出去与她说几句话,冯母不让,冯敏这次没有听她的,跟着出去了。正好雨停了,他们走远了,站在一堆铺路的石子上讲话,压低声音。

“怎么样?”她问。

“你母亲怎么那么固执。父亲也说不成话。”

“我父亲是不管我的。他忙他的事。”

“那还有你母亲呢,只有这道关了,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商量呀,闯过这道关。”

“你走吧,让人看见不好。下周你来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我再与他们说说。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冯敏的话给他极大的安慰,除了她的爱之外,他的确也不需要什么,惧怕什么。临走时他与冯母客气的道别,后者也忙不迭地说些听不明白的客气话。

郑剀准时赶到,近二十名年轻的员工都已等候在那儿。自由的点菜,青春的笑声,丁经理的怂恿和别有用心的暗示,另一桌的女孩子们过来一个个要与郑剀干一杯。啤酒呗,不怕,不怕,郑剀心里想着,一连吞下去十来玻璃杯,又与同桌的男士不断共饮。正弄得肚子饱胀有些难受的时候,一个老成的女领班端了一杯过来,要单独敬郑总,并问他是否在宵夜后再请大家去歌城唱卡拉ok,她上扬的嘴角显然的自由洒脱,她的要求一点也不让人尴尬,她可能会是个很好的情妇,郑剀想,但是缠上了也难以脱身,特别是假如她一步一步提出要求的话。“郑总,干杯呀。”丁经理端起一杯准备作陪,郑剀才突然醒悟过来,他走神了。假如他有丁经理的好脾气,顺迎逆受,善揣人意,他与冯敏一定不会吵那么多,他也一定能讨得她母亲的欢心,女人都是现实而善良的。突然,他又想起冯敏的许诺,他心爱的女人,他笑了。“好人也不能让我一个人做完了,今晚的歌城消费就请丁经理公司买单吧。注意时间,明天还要上班。丁经理安排一下。”他说。

十九

郑剀的设想白费了,尽管他在商业的硝烟场上节节胜利。冯敏没给她打过一次电话,他猜想到,可能她已经向她坚毅独断的母亲投降了,丢下他孤零零一人还做着清秋大梦。时间过去一日,他的忧郁就增加一分,等他从德阳满携成功的合同回到成都时,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感。接下来工作上要清闲一点,他有时间去处理个人的事情,然而实在无从着手。等待比知道明确的坏结果更叫人揪心,他寻思着是不是该让冯敏明明白白的表态了,只有她的勇气才能使他充满信心。

正是家乡梨花节,四妹与四妹弟约他到新开辟的aa风景区佛来山去看梨花。连同大姐,三个小孩,坐了东风雪铁龙进了山。昨天已经举行过登山比赛和歌舞演出,去游览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早春里晴朗的周末,一定是郊游的极盛之际。有几处可以停车的平坝,都几乎被各式各样的车塞满了。漫山遍野的雪白的梨花,宛如一团团撒在山间、沟壑的雪。间或有几处早开的粉红的桃花,与梨花是一样的艳丽夺目。小孩们在梨树中追逐嬉闹,大人们更多是优雅地观赏,赞叹,品头论足。郑剀甚至远远的望见一个高中的同学同了丈夫亲密地于梨花丛中拍照,他没有过去打招呼,从另一条小路绕过去避开了。他是孤凄的,别人的甜蜜象刀。他听见自己的叹气,而且想起了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如果这天游春有冯敏相伴而随,她的笑颜在梨的白与桃的红衬托下,一定娇艳得让他心痛。一条小路直达佛来山顶。壁立千仞的惊悚,小庙烟火的繁盛,笑语连声的欢愉,农舍饭香的温馨,与他忧郁的心境忽冷忽热的交织着。离去时已是下午五六点钟,渐落的夕阳明亮而不刺眼,在山顶和车窗外播洒着晃动的亮光,在郑剀的眼中,真是飞红万点愁如海。

由于打过几次小灵通而与郑剀在电话里熟悉了,冯敏的好朋友小周不时与他通话,虽然她知道了他们彼此的情况,却认为没什么不妥,她甚至教他一些讨好冯敏的办法。在冯敏所处的社会里,传统的力量强大得令人窒息,小周不知道,小周年轻而乐观,冯剀这样想。

顺道经过宜宾时郑凯没有惊动丁经理。他在中午的时候去找冯敏,经过小商店时他有意望里瞟了一眼,果然看见冯敏正陪着谁在里面打麻将,她望他的时候,那鲜明的脸仿佛让灰扑扑的商店都亮了。她悄无声息的出来,开了卷帘门,门拉得很低,人要躬着腰才能进去,如果有人走过门前不弯腰也看不见里面什么。冯敏的表妹——现在应该叫表姐的,正躺在简陋的床上睡午觉,看见他们进来仅翻个身朝向里面。

他一直盯着她。冯敏极不自在,咕哝着“看我干什么”,从屋内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内,坐到床边同表姐说了两句,拿起一面小圆镜照着,手指按起她又弯又细纹过的眉毛。“我正打算出去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来了,迟一会儿恐怕都遇不上。”见郑剀不说话,她开口道,声音软软的没有力气。

“上次听你父亲说家里房子垮了,是吗?”郑剀故意提到这件事,在经济上对她家有所帮助也许可以增加他们对他的好感。

冯敏没往深处想。“家里房子垮了关我什么事,将来我又不住。要修房子,他们也是为兄弟修的。”她说。

看来她可能要公开和家里对峙了,郑剀内心竟有一丝高兴,他感到口渴,问她要水喝,冯敏说上午就停水了,恐怕要到将近晚上才有水,温水瓶里也没有。他让她去买一瓶矿泉水,然而她说附近都没有卖,要到民航那边走很远的路才买得到。郑剀奇怪,他不相信,他认为小商店里就有矿泉水卖。无论怎样,冯敏就是不出去买。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大声嚷着进来了,“冯敏,走,搬砖,妈的,输了十多元钱,还搬什么砖。”她骂骂咧咧嚷着,又叫着冯敏表姐的名字问她去不去,该换衣服和鞋了。接着她终于看见了坐在藤椅中的郑剀。

“你,冯敏,你叫他来的?”冯母的鼻子眼睛都往中间挤。

“不是呀,人家路过宜宾,顺便来坐坐。”冯敏声音也不小。

一阵忙乱,郑剀还来不及向冯母问候,事实上她根本不正眼瞧郑剀一眼,他当然无从开口。冯敏换下了时髦的牛仔裙装,穿上米黄色便装,高跟鞋也换成了白色网球鞋。“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坐坐吧。”冯敏对他说。

郑剀不能想象冯敏象一个苦力干着重活的模样。他心中有点气愤,决定弄个明白,“我跟你去。”他说,并尾随着出了门。冯敏有些急,想劝他赶紧回去,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僵,然而她的母亲在前面不断催促,她终于对她大声且不礼貌的回了一句,然后很厉害的对郑剀说,“你快走,过几天我到你那里来,连我母亲也不知道。”

郑剀岂会轻易相信,他倒要真的想看看她母亲究竟让她做什么,他觉得现在这事已经事关他的脸面。冯敏解释说她仅仅是在她们搬运货物的时候替她们看着点,免得掉了,最后她一句霹雳似的怒斥让郑剀一下子停下了,“在他们面前你从来不给我面子。”

郑剀不敢再跟随一步,眼睁睁看着她们在街道拐角消失。她已开始敢于反抗,但总是勇气不够。他指望着会接到她的电话,从而两人商量一下对策,但没能如愿。晚上,悄悄到旅馆订了房,在屋里觉得烦闷无比,溜到过道里寻了一把椅子坐着默望夜空发呆。在那无边的黑寂之中,藏着冯敏的痛苦,也藏着他的落寞。他好好地冲了个淋浴,做了三十个俯卧撑,五十个仰卧起坐,把自己弄得一身乏力,才沉沉睡去。

没有听到冯敏的一声半语坚定了郑剀的想法,他首先独自去商场替女儿买了个大大的绒猴,以此表明他不再寄有空幻的希望,他以前一直等着冯敏做这件事的,他能平静的完结他们奇特的爱情。这是个非常晴朗的天气,四月的温度甚至就让人感到了热意。郑剀去的时候,冯母正在往门前的竹竿上晾衣服。看见郑剀,她的脸跟死了人一样难看。“你又来干什么。别纠缠不休了,年轻人。”

“我不是来找你的。该了结的事总要了结。”

“冯敏回老家去了,今天不回来。”

“肯定没有。她说过过几天就跟我去的。”郑剀冷笑着,故意露馅。女人幼稚的谎话在他冷静的时候就象烈日下的小冰糕。

“真的。不信,你打她六姨的电话。她们在一起,昨天去的。哦,她的手机总爱换号,我记不得了。”

郑剀翻出了他专门存储的号码,打通了。六姨确实在老家,不过正要到宜宾来,已经上车了,但是冯敏没和她在一起。她要郑剀等她,叫他不要同冯母多说话,如果与冯母有什么冲突的话,他可以到车站去等。

幸好冯父做工回来了。看到郑剀他没有更多的意外,只显得略为不自在。冯父抬了藤椅到门外去晒太阳,当郑剀也出来听他与一个环保局的职工交谈时,他进去拿了板凳出来很礼貌的叫郑剀坐。吃饭之前他同郑剀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要找零工不太容易,工资也不高,将就能糊口,想攒钱修房谈何容易。他们前些时候就算计过今年要回家呢,然而家里肯定更差,唉,还是赖着走下去吧,好歹是有饭吃的。吃午饭时冯母端了碗出去,两个男人喝起了酒。冯父仍旧喝他的散装高梁白酒,郑剀不敢喝,怕酒的度数太高,喝醉了出点洋相就不好了。他独自到小商店里去买了一瓶古蔺大曲,买酒的时候他注意瞧瞧,商店里确实是有矿泉水卖,那么昨天冯母一定是在店里打麻将,冯敏才不敢出来买了。他劝冯父也和他一起喝这酒,冯父说自己完全习惯喝高梁酒了,每天必饮,一天大概一斤左右吧,烦心的事多,酒一喝就忘了,也不妨碍谁。他把酒当茶的做法让郑剀吃惊和担心。郑剀说既然冯父这么爱喝酒,等哪天晚上没事,他请他到火锅店里慢慢的尽兴,什么酒郑剀都可以陪他喝。冯父不置可否,说自己前天就喝过一次,他们装修刘局长新家,他们两人负责凿墙,中午没来得及回家吃饭,刘局长请他们两个人吃馆子。“吃了六十多元呢。”他说。

当冯父边饮边说,又一次说到“吃了六十多元”的时候,郑剀的手机响了,女儿郑露在电话里对他说,咖啡没有了。

“没有了?怎么喝的?你可别每晚上喝呀,咖啡因使人大脑兴奋,会睡不着觉的。”

“不是的,爸爸,我每天早上冲在牛奶里喝的。”

“哦。”

“咖啡味道有点跟巧克力一样,可是巧克力吃多了会长胖的。”郑露说。

郑剀真个忍俊不禁。他叫她去买就得了。“我们这里没有呀,镇上的超市我都看过了,有个老板说原来倒有几瓶,卖完了也没急着去进货,因为买的人太少了。”

郑剀答应买两瓶让客车司机带来,而且一定是她说的雀巢纯咖啡。应付过了女儿,郑剀又来应对冯父,可他没有多少话。喝到半瓶的时候郑剀头有些晕了,额头发胀,他找个借口不再喝了,同时也劝冯父减少点酒量,酒多伤人,他端开了冯父的酒盅,冯母的眼睛鼻子又往中间挤了,她夺过酒盅让丈夫继续喝。用过饭后,冯父叫冯母把蜂窝煤火烧旺了,他要把几根铁钎弄尖一点好用,郑剀蹲下看着他锤钎,冯父关切的让他离开一点,以免溅起的火花伤到。做完这些事后,冯父看看出去做工的时间还早,见郑剀也等得无所事事,便叫他到小商店去约人打麻将。郑剀跟着他到了店里,店主忙着放牌,找人,人还没到齐,却听见冯母在那边叫他。郑剀以为冯敏回来了,忐忑不安的过来,才是冯敏她六姨来了,刚草草吃过饭。同来的还有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二十出头,一身白装。冯母从外面借了麻将,四个人就打牌等着冯敏回来。白衣女子与郑剀说过两句话后,他忽然想起她们之间通过电话,那是她打给冯敏的,没想到那时小灵通在郑剀手中。她是冯敏的沈二姑。“当时我还以为你是——”

“以为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她讥讽道。郑剀心里对她没什么好印象,也不与她争执。打牌的时候她又专门与郑剀作对,嘲笑他不去和冯母打出的牌。他们玩的是血战到底,以至于冯母在和了牌没事等待他们三个结束的时候,伸过头来看个究竟,她果然看见郑剀有一副大牌叫的正是她打过的幺筒,不过这个灾难最终落到了六姨的头上,这个爽直的女人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郑剀本来是想给沈二姑颜色看看的。他们在你言我语互不相让的时候,六姨笑着介绍沈二姑是她结交的干亲家,也是口无遮拦的,叫他不必太计较。

冯敏是与表姐一起回来的,见到郑剀,她有些诧异,看到他们有说有笑一起打牌,不知是欣慰,还是轻松。一会儿,他们停了牌。冯母突然问冯敏:“你说过要跟他一起去的吗?”

冯敏一时里没有回过神,说“是呀”。郑剀听得心花怒放。冯母嗔言厉色重复问了一次。冯敏察觉情况不妙,想了想说“我忘记了。”六姨立即站出来说家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们到外边找个地方去,她知道有个茶馆,在南门大桥头,茶也比较便宜。郑剀明白她们害怕争执起来让邻里笑话。一行六人便出了门。前面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停站,五个女人跑过去上了车。“你快一点呀!”六姨叫着。郑剀在大街上跑了两步,实在觉得别扭,跑步去追公共汽车是他从来没体验过的。他改成大步的走。“叫出租车吧。”他说。

“一辆车装不下。”六姨大声回答。

装不下不可以叫两辆吗,郑剀心里埋怨着,终于还是赶上了车。很快到达目的地,穿过浓密的树荫,他们来到一处有露天茶座也有茶室的茶馆。郑剀叫茶的时候,特意满足六姨的嗜好要了一杯菊花茶,其他人想来没什么特殊要求。他按照礼节把第一杯茶端到年纪最大的冯母面前,冯母却端还给了他,自己另端了一杯,好象接了他敬的茶就脱不了丈母娘的干系似的。

“你不是说等冯敏回来有话说吗?”冯母率先发难。

“让冯敏说吧。”

“你说你要跟他过去吗,说了吗?”冯母又对女儿步步紧逼。

“我忘记了。”不管冯母问多少次,冯敏都是这句话。

“再过几天吧,我们一定给你明确的答复。我保证。”六姨说。

“不。”郑剀想,我不是乞丐。

“三天。”

“就今天。”

冯母便冲着冯敏大声嚷,急促的逼迫着她回答。冯敏终于小声的说了一句:“分手。”

郑剀心沉下去了,虽然他早已料到如此的结果。冯母似乎没听清楚,又在大声的问。沈二姑生怕冯敏又借此改口似的,急忙清晰的补充,“你没听见吗?冯敏说分手。”

“好吧,年轻人,”冯母总这样称呼他,“你都听清楚了。你们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见了面打个招呼。”

郑剀觉得此时把那张大圆桌翻起罩在她的头上再合适不过了,她该为虚伪,愚昧以及蛮横,自以为是付出代价的。他盯住冯敏:“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

“难道我就没有为你付出吗。”冯敏的声音远比他大。郑剀正是要引出她这句话,表明冯敏仅仅是在冯母的压迫下无奈的选择。沈二姑一旁幸灾乐祸,含沙射影。冯母则虚张声势的教训冯敏绝对不要想到有什么偷偷的交往,她再一次提到她生得下来也收得回去的绝情之语,仿佛冯敏是她手中正当收益的财物,法律也是她的保护神。当郑剀把目光转向冯敏的表妹时,她急忙说:“别看我,我也是小孩子。”她生怕郑剀把愤怒也倾泻到她的头上,因为她至少参与了谎言的维护。冯敏趁机出去了,还叫上了六姨。一会儿六姨回来说冯敏与他单独有话要说,郑剀心中一阵狂喜。冯敏蹲在一棵树叶浓密的小叶榕树下,回头刚问了郑剀一句,他没有听清楚,正待发问的时候,冯敏已摇起手,泣声不止地一连叫他不要再说了。郑剀不解的回头一看,冯母就在身后,象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他不禁动了怒,厉声说:“嗨,你怎么又跟在后边,你管得着我吗?”

“我管不了你,我管我自己的女。象那天晚上一样,避开我,叽哩咕噜又想商量出什么来?”她直着眼睛往前望冯敏。

又是她,从第一天起,她的幽灵似乎就在他的身边游荡了。冥冥之中的命运神啊,他相信,是一个轻率的夜游神,在他无奈的时刻,对他醉醺醺地摇晃着杯卮。

冯敏不得已回了茶室。他与他们三个人之间说话都很激烈,冯敏甚至对着他大声叫嚷,提醒他,她们是她的母亲和二姑,六姨在冯母使横撒泼时斥责了她一句,才使她不至于仗着人多而气焰过盛。这一瞬间,郑剀忽然意识到彼此的失态。恰巧此时他的手机响了,女儿郑露说电脑的声音时有时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爷爷也不敢去碰电脑的。说话的时候郑露委屈万分。郑剀知道那仅仅是插孔接触不良的小问题,他可以叫家乡那位认识的家电维修师傅上门解决的,但是电脑的接触不良太多了,这里那里,经常发生,总不能常常麻烦别人吧,如果他在身边,问题迎刃而解。小郑露刚好说出了他的心声:“爸爸,你要什么时候才不离开我?”

一众人都静静听他打电话。郑剀觉得眼眶中有些潮湿,他起身拎起了绒猴,瞥了冯母一眼,一言不发的走了。

二十

一个月以后,郑剀和冯敏在南客站见了一次面。冯敏早就找到银行卡准备还给他,然而郑剀不可能再为这事从成都回来,一直等到他因公司事务的原因不得不来。在这一个来月中,公司又发生了重大改变,郑剀把准备装修新房的钱投入了公司增股,并顺利的得到了齐董事长承诺的百分之四的股份,虽然齐董事长注视而无言的眼光让郑剀感到自己有些出尔反尔,但是他仅仅是没有放弃自己的权利而已。见面那天,六姨和冯敏在一起,还有她六岁大的女儿。

“我也没办法。”她第一句话这样说。

当他准备责备冯敏的时候,她率先自责道:“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能够让他平静且忘却吗,但她柔弱的肩膀确实再经不起残酷的重压了,郑剀想,他可以等到冯敏明年生日时再来看望她,那时,她能坚强而自信吗?她会不会因为惧怕而躲避。不,郑剀不需要亲自把生日蛋糕送到她手中,他可以找一个大型的糕点商店,只要他们有btoc电子商务,商店自会把合乎他心意的任何礼物送到冯敏手中,不仅仅是蛋糕。她可以获得惊喜,却少了见面的尴尬,哦,爱人,但愿那时她甜美的心灵中还保存着这段记忆,这份温情。

六姨单独与他讲了几句话,谈到他们的未来时她问他冯敏怎么说。郑剀没有话来回答她。在他看来,任何女人的话都可能是虚伪的,甚至是虚假的,谁能保证六姨貌似关切的语言里没有暗藏什么它意呢。她甚至有可能探听出他及他们的意思后与冯母早作防范。六姨问第二次的时候他感叹着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终于要离开了,冯敏没有答应他进站送他的要求。“你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郑剀在脸上泛出淡淡的微笑,他努力把最美好的印象留进她的记忆。他伸出了手,冯敏也伸出手与他握手道别,他几乎有些颤慄,冯敏柔软的小手渐渐地从他的手掌中滑落,滑落。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在这些心情时起时落的日子里,郑剀一共接到过两个电话。一次是一个下午他陪着工行的万主任和齐董事长去做桑拿,出来才发现手机上留有一个未接电话,他回拨这个小灵通号码,原来是与冯敏同过事的大厨师,那个男子承认冯敏刚刚借用他的小灵通打的,但冯敏已经离开了。一次是他正在浴室洗淋浴,手机在客厅里借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悠扬抒情,——郑剀已经把莫扎特的名曲换了——他慢悠悠洗浴毕,出来检查号码,却是冯敏老家的,而且是一个公用电话,守电话的老人说两个小姑娘刚刚走,那不是冯敏和她的表姐是谁呢。郑剀不住的摇头。远在家乡的郑露告诉他小灵通经常接到找冯阿姨的电话,郑剀苦笑着告诉女儿,大概要过一年就没有人打这个小灵通找冯阿姨了。事实上郑剀的话并未完全正确,一年过后,郑剀回家探亲,说到因为郑露已到成都读书,小灵通没有人用打算销号,那天,他居然就接到几个从广州打来的电话。来话的女孩子自称是冯敏的妹妹,郑剀想这些人大约也是到广东去打工的小女孩吧。在这期间,冯敏的好朋友小周倒是常常发短信或打电话来询问或安慰他。小周建议他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对她诉说,他们可以做短信上的朋友。她不断变换着地址,宜宾,成都,上海,不到一年小周竟然飘了这些地方,用她的话说是要打工凑集一笔开服装店的资金,没有谁能够帮她的。但是,国庆节长假,郑剀打算陪着女儿旅游,也自己散散心时,——公司现在的女秘书自告奋勇陪他父女俩出行——小周的来信让他重新情绪澎湃起来。

“冯敏的电话是……”

冯敏有电话了?谁给她的?自己的?郑剀敏感万分。她,她在干什么?她另有新交?荒唐。他压抑着,无处发泄。他想大叫,想登高长啸,想写诗。古词长短错落,最能抒发缠绵悱恻的情愫,但是,现在的郑剀,商人的精明多于骚客的风雅,准确的算计多于惆怅的思绪,他甚至记不得一个词牌上下阕各该有多少句,每句几个字,平仄如何,怎样粘连承接,从前他在宣传部舞文弄墨的时候可是信手成章,但他转念又想:古曲已不存,古音总在变,再要依声填词殊觉荒唐,况且新曲应不断,就相当于新词牌应该不断出现,这是新创,只要依然句式长短错落有致,通畅押韵,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便登得大雅之堂了。他已是商人,不是文人,大可嘲笑那些食古不化的格律文人,就象他蔑视桎梏冯敏的宗法一样。“散词!”他脑子里亮光一闪,只觉眼前突然开朗。只一会儿,他就写出了一篇被他叫做散词的东西来:

往事如烟天尽头

悠悠

独倚江栏望行舟

伊人何在

相思处处秋

昨曾相携金沙畔

休休

一人欢乐一人忧

纵使长江都作泪

流不尽许多愁

旅游途中,在一个恬静的古镇驻足,他于晚上拨了小周告诉他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女孩声音,原来是冯敏的邻居,冯敏是爱借她的电话打的,她的电话在那儿也兼有公用电话的意思。郑剀便嘲笑自己的神经质。但是,错过两次听到她声音的机会,错过两次倾诉思念的绝佳时间,仿佛就是错过了一生的情缘。再没有冯敏的片言只语,郑剀相信,真的往事如烟了。女秘书同郑露上街吃过夜宵后,在房间里亲昵的看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的“佳片有约”。郑剀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思绪在黑暗中游荡。他打开了窗,冷风立即灌满了房间,簌簌的风声,夹着稀疏的雨滴掉落在芭蕉阔叶上的轻微响声,萦绕在耳际,弥漫成缥缈的薄雾,浮涌着他惆怅的凄伤。未来是什么?他自言自语,最后凝结成了一首词,他念着,渐渐入睡了:

蝶恋花忆

深秋连雨总觉醉。枕衾微凉,辗转夜无寐。又如去岁初相识,夜数寒星天似水。

窗外蛩声啼欲泪。音近身远,易别难再会。可惜江边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6-13 8:08:5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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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一气看完,有累的感觉。
作者的辛苦更是可想而知了。